貓、狗、狼、山羊、駱駝、雷鳥、老虎、駱駝、大象、鼬鼠、多角獸


    ?


    初夏。「國王的庭園」裏,回響著少女們的歡呼聲。


    「呀~呀~呀~!快追!」


    「快追!呀~」


    少女們靈巧地操控韁繩,駕馭馬兒,馳騁在深幽的森林中,步步逼近可疑的灌木叢。


    「出現了!是朱鹿!呀~呀~呀~!」


    「呀~!」


    從灌木叢中跳出一頭看起來今年剛離群獨立的年輕公鹿,少女們和夥伴輪流追趕、誘導它。在最前方有一名宮姬。


    「呀~!姊姊!交給你了!」


    「好!」


    是格菈。


    屬州軍為慈螺,身穿弓騎兵皮甲的她,把箭搭在慈螺的複合弓上。


    鹿逃走了。


    人與馬合為一體,格菈隻靠控製踩踏馬鎧的力量讓馬奔跑,將用鹿的肌腱與骨頭強化過的弓一口氣拉到底。張滿的弓弦承受著風,發出意外高雅的聲響。其他騎士用類似小醜的伴奏聲追趕獵物。對異類的宮姬──格菈?布拉巴滋奇來說,這個地方就是社交界,這把弓就是對飲的酒杯。


    射。


    射出的箭深深刺入公鹿的脖子。


    「捉到了!」


    哇!瞬間歡聲雷動,不隻是在森林裏,連來參觀狩獵的茶會上都能聽見。


    今天是狩獵日,也是騎士隊的軍事訓練的一環。


    在後宮的後方延展開來的「國王的庭園」,是一座三麵被懸崖絕壁包圍的蓊鬱森林。過去幾任國王都深愛這座森林,將野獸放養在這裏,享受騎馬狩獵和散步的樂趣。


    此外,一部分宮姬為了護衛和陪同狩獵,也不得不鍛煉武藝(因為男性止步),狩獵成為女騎士的寶貴訓練之一。


    「啊,格菈小姐,抓到鹿了!您有看到嗎,愛芮小姐?」


    「誰敢看呀……」


    今天,國王的庭園入口的草原上擺放了桌子和椅子,舉辦簡單的茶會。桌椅劃出一道弧形圍住森林,如此一來便可觀賞騎士們的狩獵。珂古蘭、愛芮和梅蒂坐在同一張桌子。


    「哇!是鹿耶,太棒了!啊,這邊有雉雞!太好了!要整隻拿來烤嗎?哇,好像很好吃!」


    「惡……看了那種東西,真虧你還有食欲。」


    「咦?愛芮小姐沒有食欲嗎?珂古蘭殿下呢?」


    「我也沒有食欲。」


    狩獵會本來就是起源於國王的興趣,所以大多數宮姬不會參加。尤其對在都市裏長大的宮姬來說,狩獵太野蠻了,所以參加的都是來自慈螺國和砂國的人。


    「哎,梅蒂真有精神。」


    坐在桌子前的其他人──同時是支配這個場合的其中一人──希萊麗澤說道。


    「克羅塞爾領地盛行狩獵嗎?」


    「是的!我父親和爺爺也會打獵!所以我有點懷念!」


    「太好了。來,要不要吃點心?」


    「我要吃!」


    這一天,風和日麗。


    美若天仙的少女們聚集在從樹葉篩落的陽光下,喝著茶吃著點心,開心談笑。這副光景正是庶民想像中的後宮茶會。


    不過,珂古蘭知道背地裏並不如表麵上的美好。


    希萊麗澤的目光時不時瞥向珂古蘭,在推測她的意圖的同時,也隱含吸引她注意的意思。這也不難理解。因為至今盡可能避免和他人往來的公主,現在卻很積極地參與社交活動。


    希萊麗澤也很震驚吧?以她的地位,對王宮的內幕瞭若指掌,可以準確地判斷珂古蘭現在的處境。很明顯她的態度是,要是不小心點和珂古蘭往來而引火自焚,那就得不償失了。


    但同時也充滿好奇心。


    不知是出於女人的本性,還是後宮這個環境使然,宮姬們很害怕枯燥乏味,因此容易受到危險的引誘。即使是像希萊麗澤這樣經驗老道的宮姬也不例外,說不定甚至變得更渴望刺激。她懷抱著狡獪與警戒心的同時,也感到享受醜聞的愉悅。


    相反的,莉茲耶兒則做出激烈的反應。


    「珂古蘭真有趣。你說是吧,莉茲耶兒?」


    「……」


    「莉茲耶兒?」


    「……閉嘴!我受夠了!」


    卡當!融洽的談笑聲中響起一個不相襯的粗暴聲響。


    「梅蒂……我們兩個人去那邊聊天吧……」


    「咦?莉茲耶兒小姐,您怎麽了?和大家一起聊天嘛。」


    「跟我走就對了……」


    「不,但是……」


    「別說了,快過來!」


    坐在其他桌的人之間的交談聲戛然而止。


    嬌小的莉茲耶兒拉扯袖子的姿態,就像妹妹對姊姊發脾氣一樣。但盡管她看起來再年幼,實際上她的年紀比她們大了十來歲。


    不僅如此,她同時出身自屬州國剛格利夫家、是有權有勢的大小姐。像她這樣舉足輕重的人物發怒時,散發出有別於孩童鬧脾氣的魄力。


    「我們走吧,梅蒂。這個地方很不舒服,不是你應該待的地方。」


    某人低喃了一聲:「狂姬。」異形之子的怒氣。對她們來說,莉茲耶兒擁有莫大的權力,卻不知道使用的方法,所以把她當狂亂的千金小姐對待。


    聽說她會虐殺不中意的宮姬,放逐惹惱她的部下。珂古蘭本以為這些隻是空穴來風的謠言,但看到眼前的情況,不得不重新思考謠言的真實性。


    珂古蘭完全沒想到莉茲耶兒會直接發作,簡直跟幼稚的小孩沒有兩樣。不過也正因如此,她才難以掌握。珂古蘭可以理解他人錯綜複雜的心理,卻對小孩的鬧脾氣束手無策。


    所有人都一樣。應該維持秩序的權勢者卻破壞了秩序,這個現實好比老太婆發出呱呱墜地般的哭聲,或老鼠說出金玉良言一樣惡心。常識皺巴巴、醜陋地扭曲了。


    「哼!」


    然而,梅蒂麵對任何情況都不會動搖原則。


    「不可以這樣。莉茲耶兒小姐,說這種話太失禮了。」


    「唔……但是!」


    「不要找藉口。來,快坐下。不用擔心,這世界上沒有我不應該逗留的地方。」


    出身在帝都沒沒無聞之家的女孩,正在教誨剛格利夫的獨生女。這個事實讓在場的宮姬都快分不清什麽是正常、什麽是異常了。


    所有人都想,梅蒂會像其他自以為深得莉茲耶兒青睞的女孩一樣,難逃殺身之禍吧?


    「……對不起。」


    沒想到事情的發展出乎眾人的意料之外,莉茲耶兒居然破天荒地道歉了!


    包含珂古蘭在內,沒有人能理解眼前究竟發生什麽事。異常被異常收服,隻留下令人坐立難安的不適。


    「太好了!那麽,大家一起吃點心吧!好不好?」


    希萊麗澤臉上浮現將一切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笑容,此時的她,在眾人眼中看來便猶如一名女神。


    約莫過了半刻鍾,珂古蘭看茶會變得熱絡便打算離開。梅蒂覺得很可惜,愛芮則是怒瞪著她,但珂古蘭也莫可奈何,因為她另有更重要的目的。


    「你好,格菈小姐。」


    在國王庭園入口的森林裏,珂古蘭讓女騎士牽著韁繩,在森林中漫步。有專人修剪這一帶的草木而顯得明亮,腳下的地麵也很紮實,不會令人感到不安。


    「殿下!您怎麽來了?」


    格菈在一個有如洞壑的廣場。她們似乎在馬匹上舉行會議,格菈對下屬的騎士們仔細地下達命令。


    「喝!」


    格菈踢了一下馬刺。


    「有失遠迎,請恕罪。」


    「你無須在意。我沒有先知會一聲,失禮的人是我。」


    「那麽,請恕我不下馬──各位,我帶珂古蘭殿下參觀,接下來交給你們處理。」


    兩人並轡在森林裏漫步。格菈先向珂古蘭行禮致謝。


    「我要向您道謝,殿下。謝謝您出借庭園,騎士隊上下深表感謝。」


    「該道謝的是我。托大家的福,森林的通風變得很好。我代父王向大家致謝。」


    如同這座庭園的名字,這裏是國王的私有領地,舉辦活動時必須先徵求國王許可。但年邁的國王已經鮮少狩獵,更遑論踏入後宮,所以像這樣的狩獵活動經常由珂古蘭代理出席。


    兩人展開西洋棋序盤般的對話片刻。格菈滔滔不絕地表達謝意與客套話,珂古蘭則是有禮地回應。


    「不過,難得殿下會進來森林。」


    兩人在小河與涼亭旁寒暄了一會兒後,格菈便從社交辭令中抽身。


    「您總是留在茶會,所以我以為您討厭騎馬。不過剛才看到您精湛的馬術,我不禁懷疑自己的眼睛,沒想到您身懷絕技。」


    「厲害的不是我,是馬兒。」


    「呃……馬兒?」


    難得看到格菈困惑地遊移目光。


    「……失禮了,訂正,是駱駝。」


    「雷克斯」發出「唏──」的聲音。是的,珂古蘭騎乘的,是兩個禮拜前在後宮引起騷動的其中一頭野獸──生長在沙漠地帶的巨大駱駝。它比普通的軍馬還高大,連格菈都不得不稍微仰頭看它。


    珂古蘭當然不會騎馬,而且她不喜歡動物,卻自然而然地喜歡這些包括駱駝在內的所有野獸。或許是因為她身上還殘留惡魔的氣息,而野獸們也一樣,所以兩者不需言語就能心靈相通。珂古蘭輕拍駝峰,駱駝雷克斯很癢似地扭動。


    「……原來如此,是馬和人都很優秀。伯樂難得遇到良駒,我真羨慕您。它叫什麽名字?」


    「它叫雷克斯。」


    「雷克斯,好名字!我記得它是在那場騷動中被捕捉的野獸之一吧?經曆了那起事件,能有這樣的邂逅也是一種慰藉。」


    「……謝謝你的安慰。」


    「那起事件」指的是雷克斯回歸人間界時野獸們引起的騷動。騷動落幕後,因為沒有人員傷亡,所以宮姬們對這起珍奇事件仍津津樂道,但在背地裏善後的人就沒有那麽樂觀了。


    尤其是讓野獸入侵後宮的騎士隊遭受強烈的抨擊。


    貴族階級的名譽騎士無不感到震驚。這本來就是扮家家酒一樣的組織,所以宮姬們藉由這次機會,用以示負責為由返還騎士稱號。因為她們本來就討厭這份單調和花費高於名譽的工作。


    「人手還是不夠嗎?」


    「隻出一張嘴不做事的人都走光了,工作起來反而更得心應手。」


    在這種情況下,留在騎士隊中的貴族之一,就是格菈?布拉巴滋奇。她不同於其他貴族,真心深愛著騎士隊,甚至不惜投入私人財產來維護設備。


    「而且也有人理解我的意誌。殿下賜予的多方援助,格菈永遠不會忘記。若有一天您需要幫一助,請務必想起我的名字。」


    是珂古蘭出手相助一落千丈的騎士隊。


    世人開始追究這起事件一段時間之後,珂古蘭公開袒護騎士隊。她說,事件起因於國王的庭園,責任在王室;當然,這隻是表麵上的理由,珂古蘭隻是想藉此賣人情和交付錢財給騎士隊。


    珂古蘭闊氣地使用惡魔雷克斯留下的數不清財富,已經沒有多餘的心力顧慮那是雷克斯的東西。慰問金、修繕費、設備投資費等,她巧立各種名目贈予金錢。


    就這樣,飄散在後宮裏的「公主死了也無所謂」的氣氛大幅消散。盡管眾人對珂古蘭不知道從哪裏得到這麽多財產感到狐疑,但也開始采取利己的立場,靜觀其變,等珂古蘭自己露出馬腳。


    「公主擁有莫大財富」的幻想是珂古蘭的武器,雖然她幾乎已使用殆盡,但這不重要。因為更重要的是,她必須讓人抱持「或許能分一杯羹」的幻想。


    當然這隻是在拖延時間。等雷克斯留下的錢財用盡,一切就玩完了。所以在那之前,她必須建構金錢以外的人脈。


    因此,她今天才會來這裏。


    「那麽,格菈小姐,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請說。」


    「格菈小姐,為什麽你願意對騎士隊如此鞠躬盡瘁?」


    女騎士精悍的眉毛微微一顫。


    「我身為王族,有責任協助眾人。但你的立場和其他辭去騎士職位的人一樣,即使退出騎士隊,他人也不會有任何怨言。」


    「我……算我敗給您了。」


    珂古蘭的單刀直入,連格菈也為之詞窮。


    「您想問的是,我對騎士隊奉獻一切的理由嗎?」


    「是的,請你告訴我。」


    「……原來如此。說的也是,我也無法把我的劍交給不信任的人。」


    格菈說道。


    「我對騎士隊鞠躬盡瘁,是因為我深愛這個地方。」


    「深愛騎士隊?」


    「是的,我深愛著騎士隊。我們稍微走一段路吧?」


    格菈隻是輕輕踢了一下馬刺,倔強的軍馬便像一頭小鹿般輕輕跳躍。


    「我很喜歡馬。」


    「看得出來。」


    「也喜歡狩獵和劍術。在一觸即發的緊張感中追逐獵物讓我雀躍,揮汗磨練劍術讓我感到無上的喜悅。」


    「聽起來好像小男孩。」


    「您說的沒錯……我恐怕是生錯性別了。」


    格菈沒有多說,珂古蘭也沒有追問。


    「殿下,對我來說隻有這裏了。」


    格菈再次策馬奔馳,巧妙地穿越林木,一口氣躍過有一個人高的樹叢。如此精湛的馬術,連在弓騎兵的競技會上都難得一見。


    「女人能騎馬、舞劍、狩獵的地方,隻有這裏……放眼全世界隻有這個地方。」


    她的言語中沒有任何悲壯感。格菈的臉上浮現一抹微笑,彷佛在說那種情感她在八百年前就舍棄了。


    珂古蘭還不明白那個笑容的理由。


    「騎士隊裏有不少擁有少年心的少女,換句話說,她們是我的家人。深愛家人是理所當然的吧?所以我願意為此赴湯蹈火。」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太好了。」


    格菈像少年一樣微微一笑,然後驅馬接近珂古蘭。


    「如何?殿下要不要趁這個機會和我們建立家人的關係?」


    「家人……」


    「是的,家人。我們已是生命共同體,和我們建立如姊妹、如兄弟、如夫婦般強烈的情誼吧?」


    她抬起珂古蘭的手,將嘴唇輕輕湊近。


    「……很遺憾,我是擁有女人心的女人。」


    「真是太可惜了。」


    格菈露出少年般爽朗的笑容。看到年長的人露出毫無防備的表情,珂古蘭的心跳不禁變得有些急促。


    「……順便告訴你,梅蒂也是擁有女人心的女人。」


    「哦?真的嗎?」


    格菈對這句話隻是左耳進右耳出。珂古蘭再三強調「是真的」,這次格菈甚至裝作沒聽見。


    算了──不,這個問題也很大──但她現在沒有閑功夫插手閑事,而且梅蒂說不定也有那方麵的可能性,所以她沒有資格插手吧?


    她還有更重要的事。


    「對了,格菈小姐,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說。」


    「請說。」


    這一刻終於來臨。


    到目前為止的對話隻是開場白


    。不,不隻如此,這兩個禮拜她費盡苦心讓自己活下來的手段,都隻是旁枝末節。


    因為她的目的不是為了苟延殘喘。


    她的目的是雷克斯,是為了救出他,與他一起過著幸福的日子。


    她最重要的目的明明是這個,卻被「苟延殘喘」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絆住腳步,無法尋找雷克斯的下落。


    如果無法和雷克斯長相廝守,這條命活著也沒有意義。


    這是多麽矛盾啊?這兩個禮拜,她活得有如行屍走肉。


    對不起,雷克斯。珂古蘭甚至無法向他道歉,隻能拚命壓抑湧現的懊悔。


    一切即將從這裏重新開始。


    「那起事件中的野獸現在由我照料,你知道這件事嗎?」


    「當然知道。這次真的承蒙殿下多方關照,請讓我再次向您致謝。」


    「無需多禮。那麽,你知道我現在照料的野獸與當時在後宮亂竄的野獸數量不符嗎?」


    「咦?不,我不知道……」


    瞬間,格菈驚訝地愣在原地。


    「很抱歉,殿下,我們的確捕捉了許多野獸,但沒有自信說確實捕捉了全部的野獸。而且我們本來就沒有數有多少隻,小鳥也可能直接飛走了。」


    「我當然不會為了沒有捕捉到的野獸責怪你們。」


    「那麽您的意思是……」


    「問題是,有一頭被騎士隊捕捉的野獸沒有送來我的宅邸。」


    「……您的意思是有人私藏?」


    格菈的臉色變了。


    「那些野獸的確很珍奇,可以賣出好價錢,所以有人盜賣也不是不可能。原來如此,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會立刻展開調查。」


    「啊,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開門見山地說好了,我在找的是一頭寄放在騎士隊的野獸。」


    「殿下寄放的野獸?」


    居然還裝蒜,真是好大的膽子。珂古蘭重新體認到,即便格菈的言行舉止再像一名騎士,終究還是一名貴族。


    「是的,那天有一頭非常稀有的野獸跑進我的宅邸。你知道是什麽嗎?」


    「不,我不知道。」


    「是男人。」


    兩人四目相交。


    不平穩的空氣彌漫在森林中,宛如戰爭前夜。


    「……原來如此,此事果然非同小可。但事實上……」


    「對,每個人都跟我說了。我問了莉登、愛德拉、蜜絲拉和當天的守衛──所有人都異口同聲地堅稱後宮沒有男人。」


    「那麽,恐怕正如所有人說的一樣吧?那天一陣混亂,或許您把猴子看成人了。」


    「……真的嗎?」


    「您釋懷了嗎?」


    「是的,我現在確定了一件事。」


    珂古蘭在賭。她本來希望物證確鑿後才這麽做,但現在已管不了這麽多。


    「格菈小姐,你……不,你們騎士隊放男人進入後宮。」


    「什麽?」


    格菈瞬間變得很激動。


    「請您不要含血噴人!您的意思是,我──『真正的女騎士』知法犯法?」


    「沒錯,我一直覺得很不對勁。風評很好的你怎麽可能參與那場陰謀?但經由剛才的對話讓我確信,你絕對做得出這種事。格菈,因為你效忠的對象不是國王,而是家人。你剛才也說了吧?為了保護騎士隊,你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哦……」


    格菈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


    「既然您這麽說,我也要問您,為什麽您會歸結出如此荒誕無稽的結論?」


    「很簡單,因為你們隱蔽得太完美。」


    「我不明白,隱蔽得完美不是很好嗎……當然,這隻是一種假設。」


    「不,有男人潛入後宮的確是一起事件。但是,要做得如此天衣無縫,一定有人唆使。」


    男人潛入後宮的事的確是醜聞,對騎士隊來說,也不願被外人知曉吧?但珂古蘭好歹是公主,又有雷克斯留下的錢財,她同時運用鞭子和糖果,到了這個地步還守口如瓶實在很不自然。


    「你的部下很優秀,不管我再怎麽威脅,她們都不肯透露半點口風,我不得不說,你們家人間的情誼很強烈……你失敗的原因在於,為了不讓幕後黑手曝光,便打算隱瞞所有事。如果你命令她們對外宣稱:『那個男人是騎士隊的汙點,我們已經放逐他,所以不知道他的下落。』我也不會懷疑到這個地步。」


    「……原來如此,聽起來真有趣。」


    帶有敵意的目光直直盯著珂古蘭。


    「您有證據嗎?」


    「沒有。」


    「既然如此,這一切隻是您的想像。」


    格菈鬆了口氣。


    「您差不多該回去茶會了,我也必須回去和其他人會合。」


    「我沒有證據,但可以說出讓你接受的話。」


    「殿下,請您不要再胡說……」


    「格菈。」


    珂古蘭說道。


    「若你不聽從我的命令,我將斷絕所有援助。」


    瞬間,數種情緒在格菈臉上閃現。


    「不僅如此,今後我會積極站在與你敵對的陣營。」


    「啊……」


    珂古蘭輕易掌握了她的苦惱。直到這一刻,格菈才理解所有始末──珂古蘭援助騎士隊的理由、揮金如土的理由,以及和她單獨談話的理由。


    太長了。珂古蘭花了兩個禮拜才走到這一步。


    其實如果隻靠推理,隻要幾天就可以結束。但這麽做,格菈會對她不理不踩吧?因為對當時的她們來說,珂古蘭隻是沒有任何利害關係的局外人。


    然而,現在情勢不同了,珂古蘭是少數援助勢微的騎士隊的人,格菈無法對她視若無睹。


    「原來如此。到了這一刻,我才發現自己一步一步踏入您的陷阱而不自知。」


    「或許吧。」


    「太精彩了。很抱歉,我是一個不懂權謀的武人,在被您反將一軍之前,完全沒有察覺自己的處境。」


    「既然如此,你可以告訴我嗎?」


    「事已至此,也容不得我說『不』。但是,若對『家人』沒有助益,恕我難以從命。」


    「當然,我也無意與你為敵。」


    「您一開始就想問那件事了吧?」


    「你會相信我說的話嗎?」


    「怎麽可能?」


    兩人不約而同地發出明朗的笑聲。


    「那麽,請殿下說出您的要求。」


    「在那之前,我想先請你告訴我,你們究竟做了什麽?」


    「我很想告訴您,但坦白說,我也不清楚實際的情況。」


    格菈舉起雙手,表示自己束手無策。


    「我們騎士隊所做的事,就是對白翼門送進送出的東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誰把什麽人帶去什麽地方,她們毫不知情。」


    「我想也是。」


    珂古蘭也預料到格菈會如此回答。以格菈的個性來說,她不可能讓男人從外部入侵,所以最低底線就是像平常一樣,對於進出白翼門的禁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次的事也隻是其中一環。


    同時,那也是一道防止延燒的防火林。由於她們不知道誰引進什麽東西,所以不會因為一次瀆職而讓所有事件東窗事發。


    「依我之見,您的猜想是正確的,所以我也無須再隱瞞。」


    「這就夠了。那麽,我希望你幫我聯絡幕後黑手。」


    「遵命。但是在那之前,我能不能問您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


    來了。


    「坦白說,我本來以為您打算彈劾騎士隊的瀆


    職,但現在看來似乎並非如此,讓我更加一頭霧水。我想請您回答我,您究竟想要什麽?」


    「……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我希望你們把野獸還給我。」


    「野獸……您是指那天誤闖您居所的笨蛋嗎?」


    「是的,我想再見他一麵。」


    珂古蘭的回答讓格菈更加困惑。


    「為什麽?」


    格菈會有此一問也是理所當然的。如果立場對調,珂古蘭同樣會提出相同的疑問,因為對方是即將成為共犯的人。


    不過,珂古蘭當然不可能說出真正答案,她若回答:「其實那個男人本來是惡魔。」好不容易建構起的關係就會消失。


    然而,珂古蘭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以格菈的認知來說,珂古蘭是在那天第一次見到那個男人。依如此短暫的相識與薄弱的關係,珂古蘭應該沒有理由尋找一個素昧平生的男人。


    不,有一個合理的理由。她在書本和戲劇上看過,以像她這樣正值青春年華的少女懷抱憧憬也不足為奇的情境。這應該是一個十分合理的理由。


    那就是……


    「我對他一見鍾情。」


    珂古蘭說。


    格菈隻簡短地回答了:「什麽?」


    ?


    另一方麵,雷克斯快被折騰死了。


    「嗚哇~~!嗚哇~~!」


    「怎麽了,薇薇?告訴我你怎麽哭了?」


    「我不知道~~!」


    「怎麽可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哭?」


    「嗚哇~~!雷克斯欺負我!」


    這裏根本是地獄。


    「雷克斯!雷克斯!」


    「嘿咻!巴茲,什麽事?我現在很忙,你去那裏乖乖吃飯!」


    「我大出來了。」


    「你這個臭小子在搞什麽鬼!」


    晚上,三十人以上的小孩在多萊登的餐廳吃飯──不,正確來說,在吃飯的隻有二十個人,其他人不是哭鬧,就是做出難以形容的奇怪舉動。


    「好好好,我知道了,你不要亂動,我馬上帶你去外麵!不要動!我不是叫你不要動嗎?」


    「嗚哇~~!」


    「不要哭!想哭的人是我!」


    「雷克斯,阿姨們要回去了。」


    「啊啊啊啊!等一下,阿姨!等一下!不要拋下我!」


    唯一的希望──幫傭的阿姨們逃也似地回家,雷克斯隻能愣在原地。薇薇哭個不停,巴茲嘻嘻傻笑,這場混亂朝越發無法收拾的領域進展。


    「這裏是地獄……」


    雷克斯心想,真正的地獄就在這裏。


    ?


    雷克斯進入孤兒院工作已經一個禮拜,過著日複一日的打雜生活:早上準備早餐,中午打掃、洗衣服、焚燒垃圾,到了晚上負責照顧小孩吃晚餐和哄他們上床睡覺,所有工作一手包辦。


    「……累死我了。」


    看著最後一個小孩入睡,雷克斯才疲憊不堪地走出小孩們的房間。今天的工作到此終於告一段落。


    他走到水井旁汲水洗臉,然後把水大口喝下。這裏沒有供水管,但是有水井,應該是古老的名門宅邸,但現在絲毫不見過往的榮華。


    「啊,找到了。雷克斯!」


    雷克斯在洗淮手腳時,忽然有人出聲叫喚他。是馬修。聽到聲音的瞬間,雷克斯不悅地板起臉孔。


    「馬修,你這個混蛋,又在吃晚飯的時候溜出去!」


    「嘻嘻,對呀,我去賺外快,今天有前輩請我吃飯。」


    這間孤兒院也負責幫沒有養育者的小孩找新的寄宿家庭,大部分的小孩進入孤兒院幾個月後就會被領養,但也有年紀太大而一直留在孤兒院的人。通常這些人會出去工作以學習一技之長,馬修也不例外。他白天會去官府跑腿,多少賺取一些零用錢。


    「你不要生氣嘛,你看,我有帶禮物回來喔。」


    馬修從懷裏取出用甜味的麵皮包住羊肉的蒸饅頭。


    「唔!你不要以為這種東西可以收買我!」


    「我知道啦!我們快點進去屋子裏,被小鬼們看到就麻煩了。」


    兩個人躡手躡腳地摸黑回到房間。從雷克斯的薪水就可以知道,這間孤兒院一個月都吃不到一次肉饅頭,所以如果被小孩們看到,對他們來說太可憐了。


    「你習慣這份工作了嗎?」


    雷克斯的房間是麵對一樓倉庫的員工用小房間。這裏本來是前一任打雜人員住的地方,現在房內擺了一張床和幾個行李箱,不知道那個人是什麽時候離開的?馬修坐在其中一個行李箱上,開始大口吃饅頭。


    「勉強習慣了。喂!分一點給我!」


    雷克斯兩口就吃完大饅頭。


    好好吃。雷克斯心想,變回人類最大的優點就是吃東西會覺得很美味,即使是平凡無奇的肉饅頭也令人食指大動。


    「這裏也太缺人手了吧?真受不了,在我來之前,到底是怎麽打理這些工作?」


    「我們輪流做啊。所以年長組的人對你的評價很高喔,阿爾梅拉還一直說你『好可愛、好可愛』。」


    「『可愛』對男人來說才不是讚美!」


    「咦?真的嗎?我會覺得很高興喔。」


    馬修開朗地說。順便一提,他今天的服裝是工人風格的長褲和洗得泛白的襯衫,雖然樣式簡單,但他穿搭的品味很好,衣服穿在他身上彷佛特別挑選過的一樣。


    「然後呢?你今天有什麽問題?」


    「嘿嘿,其實我在工作上有看不懂的字。」


    雷克斯忍不住苦笑著想,又來了。


    「哪裏看不懂?我看看。」


    「可以嗎?雷克斯,謝謝你!」


    馬修把行李箱疊起來權當桌子,然後將老舊的蠟板放在上麵。這個道具是在小木框裏倒入蠘,可用來做為寫筆記或練習文字的文具。最近馬修每天晚上都像這樣來找雷克斯,向他學習如何使用文字。


    「就跟你說了不是這樣。這裏文句的對象不明確,要用語尾變化來承接前麵。」


    「唔唔,為什麽文字和口語差這麽多?全都寫成一樣的不就好了嗎?」


    「你發再多牢騷也沒有用。」


    馬修學習語言時似乎是個別理解每個單字,所以不擅長寫長篇的文章。如此一來,他隻能當萬年跑腿,沒辦法從事更高等的工作吧?馬修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即使不斷抱怨,還是認真地寫習題。


    這裏的孩子大部分都很努力,尤其是超過十三歲的小孩,為了到更好的地方工作,他們會在各種層麵上磨練自己。馬修將嘴唇和皮膚塗得鮮豔雖是個性使然,但隱約也能明白他的想法。


    「……」


    「我寫好了。嘿嘿,怎麽樣,雷克斯?這樣就行了吧……雷克斯?」


    「……嗯?寫好啦?」


    「雷克斯,你是不是累了?」


    馬修誤解了雷克斯的煩惱而露出憂心的神色。


    「……抱歉。你的工作這麽繁重,還要陪我念書。下次你休假時,我們去公共澡堂吧!我請你!」


    「你誤會了,我沒事。」


    雷克斯心想,馬修真的很善良。即使自己被他欺騙和利用,這個感想也不曾改變。


    在貧民街和孤兒院各待了一個禮拜之後,雷克斯逐漸了解自己在這個世界的優點和缺點。首先,他最大的缺點是還沒有習慣當人類。因為當惡魔的時間太長,所以不熟悉人類的思考模式,不隻是「不能喝生水」或「累了就要休息」這一類的常識,雷克斯到現在還會因為想穿牆而用力撞上牆壁,或是想追被風吹走的洗好衣物而跳起來。


    不過,隻要克服這個弱點就行了,畢竟這副身體很強壯。有了當惡魔時學習的知識,就能當口譯或家教,還能從事馬修夢寐以求的工作。


    馬修也知道這一點。


    「……對不起。」


    這個惹人憐愛的少年發出沮喪的聲音。這一個禮拜雷克斯都陪他念書,所以他知道雷克斯的語言能力是多麽有價值。


    但是,馬修始終沒有介紹其他工作給雷克斯。


    理由當然是為了向雷克斯學習語言,所以他那時才會不惜忤逆懷茲華德也要雇用雷克斯。


    坦白說,即使如此,雷克斯還是對他充滿感激。但馬修似乎受到良心的苛責,所以才會特別照料他。


    「你不用在意,而且我也不是沒有打算。」


    「……你是指那名宮姬嗎?」


    雷克斯點頭,直視著馬修。他甘願在孤兒院做牛做馬,主要就是為了和馬修與懷茲華德保持聯係。


    來到人間界後,雷克斯終於明白自己不可能靠一己之力潛入後宮,但這兩個人辦得到。他當然不認為潛入後宮是由他們主導的行動。不隻是馬修,連懷茲華德都是受命於某人。


    然而,那條細不可見的線索對現在的雷克斯來說非常寶貴。


    「馬修,你也差不多該告訴我你知道的事吧?」


    「不行!我不能告訴你!絕對不行!」


    但馬修似乎被嚴加警告過,所以對這件事守口如瓶。


    「對不起,雷克斯!真的很對不起!但是,我什麽也不能說!」


    「我明白了。對不起,讓你為難了。」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雷克斯也很怕那個暴力大哥。


    「對不起……」


    「你不用在意啦,我會直接去問懷茲。」


    「咦?你不要去問大哥啦,不然又會被他毆打喔!」


    「隻是被毆打而已,沒什麽。」


    雷克斯搔了搔鼻頭,最後一片瘡痂剝落。被毆打的傷遲早會痊愈,所以受傷對他來說沒什麽大不了的。


    「……你真的那麽喜歡那個人嗎?」


    這時候,馬修用有別於平常、略顯冰冷的聲音問道。


    「嗯。被你這麽一問,讓我有點難為情,但就跟你說的一樣,我愛她。」


    雷克斯在說出口後,不知為何胸口感到一陣暖意。


    「啊啊,沒錯,原來如此!我已經可以愛人了……」


    他感到很驚訝,作夢也沒想到隻是愛一個人,心裏可以這麽溫暖。


    「……哦?你是認真的嗎?」


    馬修很罕見地發出不悅的聲音。


    「什麽意思?」


    「你的腦筋比我好,所以應該明白吧?」


    「不,我不明白。馬修,你到底想說什麽?」


    「真的不明白嗎?」


    馬修搔著頭說:「你的戀情不會有結果。用常理思考就可以知道吧?你們不會有結果的。對方是千金大小姐還好,但最糟的情況可能是公主。你是身無分文的窮小子,就算你們兩情相悅,也永遠不可能在一起。」


    「哦,原來你是這個意思啊。」


    「沒錯!所以你懂了吧?你們絕對不可能在一起!」


    馬修雖然出身卑微,但天性開朗、直率,不因自己的出身而自卑,活得彷佛被全世界寵愛。


    這樣的他居然說:


    「不隻如此……雷克斯,你是大戶人家的奴隸,所以可能不清楚,但是你應該明白自己在做的事有多荒唐吧?什麽叫『被毆打也無所謂』?你不要小看懷茲大哥。我再打個比方,隻是比方喔!如果像你想像的一樣,有人能把男人帶入後宮,然後你就說『我也要去』,大搖大擺地跑去之後,你想結果會怎麽樣?」


    眼前的馬修就像貧民街的少年。


    失去父母、失去祖先,在嚴苛的環境中過活,甚至連愛也失去了。激動的馬修像發高燒一樣,說得口沫橫飛。


    「你該不會想說『死掉也沒關係』吧?」


    孩童的臉上浮現惡鬼般表情,美得宛如扭曲的畸形蘭花。


    雷克斯不知道馬修想要聽什麽樣的答案。


    「馬修……」


    「……抱歉,忘了我剛才說的話。」


    畸形之蘭也枯萎得很快。馬修用與他年齡不符的自製力壓抑激動的情緒,將自己藏入堅硬的殼裏。


    雷克斯很憐憫他,為他感到難過。


    「馬修……」


    雷克斯小心翼翼地碰觸這個隻有十三歲的少年細瘦的肩膀,然後用力抓住,像孤兒院的孩子們一樣,祈禱可以傳達出自己的心意。


    他不認為馬修那番話是對他說的,至少馬修還隻是個抱持與年紀相符的煩惱過活的少年。


    「老實說,我真的打算為她付出性命。」


    「……真的嗎?」


    「但是我辦不到,因為如果我死了,她也會追隨我而去。」


    「騙人的吧?」


    「不,我是說真的。她一度以為我死了而打算了結自己的性命。雖然她看起來很冷靜沉著,但個性意外地激烈。真是個可怕的女孩……」


    「什麽跟什麽啊。」


    雷克斯感覺到微微的笑意。平常的笑容稍微回到馬修的臉上。


    不知為何,雷克斯對此感到很高興。


    他的胸腔深處盈滿新鮮的驚訝與喜悅,就像剛才說出對珂古蘭的愛意一樣。他完全不明白為什麽在這種時候會有這樣的感覺,不過,他知道自己該做什麽。


    現在他該做的事,就和去見那個在又冷又暗的宅邸裏的女孩一樣,即是陪伴這個掩藏化膿的傷口而睡的少年。


    「馬修,你也喜歡上了某人嗎?」


    馬修微微顫抖,讓人無法確定是肯定或否定。


    「是宮姬嗎?」


    「……嗯。」


    他剛才對懷茲產生的焦躁全部返回自己身上。


    「但是,我也不是很清楚,無法像你一樣說得這麽篤定,而且我想對方並沒有把我放在心上。」


    馬修的情況果然是這樣。雷克斯仰起頭,把自己的事情完全拋到腦後。


    「什麽嘛,所以你剛才那番話是對自己說的嗎?」


    「因為真的不可能有結果嘛……」


    「如果你真的這麽想,你還是不要陷太深比較好。」


    「什麽嘛……我真羨慕你,可以這麽簡單喜歡上一個人。」


    「居然說我簡單喜歡上人!」


    雷克斯笑了。活了三百五十年的初戀被人說「簡單」,叫他的臉往哪裏擺?


    「馬修,你聽好。」


    「……什麽?」


    「『愛人』是一種奇跡。」


    馬修露出不屑的表情。


    「你那是什麽表情?對我有意見嗎?」


    「不是啦,隻是現在跟我說『愛是一種奇跡』,我也……」


    「不對,『愛』本身沒有意義,『愛人』才是奇跡。」


    即使懷抱單純渴望著某人的情感,麵對沒有結局的每天,隻能拚命壓抑滿溢的愛戀而無法向任何人傾訴──雷克斯親身體驗過那種地獄。


    「這個人在福中不知福的人類,你現在過著惡魔和公主都求之不得的幸福日子耶!不管誰說什麽,我都會祝福你。」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啦。」


    馬修的臉上露出茫然的疲憊笑容。


    「不過,謝謝你,雷克斯。」


    「嗯!」


    馬修伸出拳頭。雷克斯先是嚇一跳,然後才像其他小孩們平常做的一樣,伸出拳頭碰觸馬修的拳頭。


    「噗!你


    真的很笨拙耶!你沒有做過這種事嗎?」


    「吵死了!我今後會慢慢習慣啦!」


    「你真的很奇怪。」


    兩人開懷地大笑。


    雷克斯覺得這種心情很不可思議。


    他還是惡魔的時候有很多朋友──至少他認為自己有很多朋友,但從來沒有對他們懷抱過這種感覺。


    變回人類後,每個人都讓他覺得很耀眼,自然而然就對他們敞開心房。


    雷克斯心想,今天說不定是自己活了三百五十年第一次交到朋友。


    這時候……


    「馬修!」


    有如在熱水中倒入冰塊般凜冽的聲音拍打兩人,隨後傳來「咚咚」的敲牆壁聲,一個男人出現在他們麵前。


    「你在做什麽?」


    那正是克裏米那的懷茲華德。一個瀟灑地披著女性外套,腰上穿著慈螺寬外袍的美男子站在門口。


    「懷、懷茲大哥!我……哈哈哈……」


    馬修把蠟板和鐵筆反手藏在身後,臉上露出討好的笑容。但懷茲華德卻不領情,一把揪起少年的衣領。


    「馬修,你這個臭小子!我不是叫你不要對那個王八蛋多嘴嗎?」


    「我、我沒有!」


    「你說了!說你喜歡上某個宮姬!」


    瞬間,馬修的臉色變得蒼白。大概連他都沒有意識到自己說漏嘴吧?


    「你連自己說過的話都不記得嗎?」


    「不,那是……」


    「你給我小心一點!他跟你說話,是為了誘導你說出後宮的事。」


    「……咦?」


    少年的眼神瞬間變得混濁。


    「……騙人。」


    「我沒有騙你,所以才叫你不要接近他……」


    「雷克斯……?」


    馬修的眼神又變回去了。


    那是惡鬼的表情──被貧窮與絕望侵蝕,因背叛與謊言而受傷,最後連自己也變成那樣。


    「你竟敢……」


    信賴瞬間反轉。好不容易察覺的友情與心意全都墜入深淵。


    最後,激動化為言語迸射而出。


    「閉嘴!人渣!」


    但卻是出自雷克斯之口。


    「懷茲!你竟敢說這種話!你說我和他的對話是在欺騙他?」


    「我說的是事實吧?因為你一直在探口風。」


    「那又怎麽樣?」


    雷克斯將自己完全交給三百五十年不曾擁有過的真正憤怒。


    他的確是為了得到後宮的情報才和兩人往來。但他可以斷言,剛剛和馬修的對話絲毫沒有摻雜這樣的心情。


    對他來說,那是更珍貴、更崇高、更耀眼的東西。


    所以他不準許任何人褻瀆。


    「你還有臉胡說八道?誰會相信你說的鬼話?馬修,你先回去。」


    「咦?」


    「你回去吧,我有話要跟這個白癡說。」


    「但是……」


    「快走!」


    懷茲華德不容分說地把馬修趕回去。


    「等一下!馬修!」


    但雷克斯不讓馬修離開。他衝到走廊,抓住正要離開的少年的手。


    「做、做什麽?」


    馬修的眼眸裏夾雜了疑惑與膽怯。


    雷克斯感到憤怒和難過。感覺那樣強烈的友誼,被懷茲華德一句抹黑的話破壞殆盡,讓他很難受、很悲傷。


    但是,他無法辯解,所以他把馬修的蠟板輕輕交給他。


    「你忘記拿了。」


    「……啊,哦。」


    「我明天也會等你來。」


    「……」


    馬修沒有回答。


    這樣就夠了。


    雷克斯強忍著心痛,回到房間。


    「你還真有一套,讓他這麽黏你。」


    怒火再次燃起。


    「懷茲!」


    「怎麽?被我說中,你惱羞成怒嗎?」


    「我不是為了這種事生氣!你這個笨蛋!」


    氣呼呼的雷克斯無法阻止自己握緊拳頭。他覺得現在的自己不管再殘忍的行為都做得出來。


    雷克斯覺得自己,不,覺得人類很可怕。現在他隻是一個平凡的人類,所以無法掌控棲息在體內那過於鮮明的激動之情。


    「你說那是我的策略?蠢死了!聽了那樣的對話,還會產生這種想法,難道你的腦子有問題嗎?」


    「隨你高興怎麽說……你小聲一點,不要把小鬼們吵醒。」


    雷克斯一時語塞。聽到懷茲華德這麽說,他隻能閉上嘴巴。


    「……你要跟我說什麽?」


    雷克斯坐在床沿問道。懷茲華德還是待在房裏,倚在門口旁邊。


    眼前的情況很不尋常。這一個禮拜以來,雷克斯找了各式各樣的藉口向懷茲華德攀談,但懷茲華德幾乎對他不理不睬。沒想到對方會主動找上門來,難道天要下紅雨了?雷克斯的心中湧現越來越多的好奇心與警戒。


    克裏米那的懷茲華德──在各種意義來說,這個男人是孤兒院的例外。早上和晚上的祈禱他都缺席,也完全沒有遵守起床和就寢的時間。


    除此之外,他的待遇也有別於他人。懷茲華德是唯一能到學院就學的人,院長和其他大人也對他善待有加。


    最令人在意的是,和他在後宮的那場相遇。


    錯不了,這個少年身處巨大的陰謀之中,而且還不是像馬修和莉登一樣奉命行事而已。他有自己的想法,同時采取行動,產生影響力。


    佇立在牆邊、咬著指甲的少年,宛如無聲無息地燃燒的火爐。雷克斯可以看出他連現在都在思考著錯綜複雜的權謀算計。


    「喂,你有話快說,我明天還要早起。」


    「等等,讓我思考一下……」


    「啊?你還要思考?」


    呼啊~雷克斯強忍住打哈欠的衝動。


    「……哼,你就是太聰明,所以才會想太多。像那樣算計衡量,隻會把自己逼進自己的死胡同裏。」


    「你少自以為是了。」


    「你剛才不就那樣嗎?你要怎麽想是你家的事,不要連累我。」


    「……」


    「你再不說,我要睡了。」


    雷克斯躺上床,真的打算睡覺。之前他明明費盡苦心想跟懷茲華德說話,現在卻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


    「你……」


    懷茲華德伸出即將從少年變成男人形態的手指。


    「你對那件愚蠢的事還沒死心吧?」


    「什麽愚蠢的事?」


    「就是『想要潛入後宮』這件事。」


    「啊,對呀。」


    「……呼。」


    懷茲華德搔了搔頭。


    「你怎麽到現在還在問我這個問題?我不是一直都這麽說嗎?」


    「少囉嗦,閉嘴!不要用那種讓人頭疼的聲音說話!」


    「這是天生的聲音,你不要強人所難。」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一臉苦惱不已的懷茲華德咬著指甲,不悅地咋舌並搔著頭。


    「這件事有這麽難開口嗎?有話直說,反正我遲早會請你幫我混入後宮。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盡管開口,不用客氣。」


    「就是這個……」


    「嗯?什麽?」


    「就是你說的『混入後宮』……」


    為什麽事情會演變成這樣?懷茲華德死心地說:


    「有人命令我帶你進後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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