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莉莎白的城堡蓋在荒廢的山丘上,可以從四周俯視茂密的森林。它使用了粗糙石材,壓迫感十足,蓋得又堅固,與其說城堡,不如說是要塞。


    在其中一室之中——絕對不適合用來休息的冰冷房間裏——伊莉莎白躺在材質高級,外形卻樸實無華的床上淺眠,額頭上浮現細汗。


    小雛使用冰水弄涼的布片仔細地拭去那些汗水。


    棹人靠在堅硬岩壁上望著伊莉莎白的模樣。


    與平常那副自尊心強又傲慢的模樣相比,如今的她實在是太虛弱,簡直像臥病在床的孩子。然而,呼吸看起來似乎是比先前平穩許多了。


    小雛眨了眨翠綠色眼瞳,回頭望向棹人。他無言地動動下巴,請她前往走廊那邊。兩人沒發出聲音地來到外麵。


    等小雛背著手將門關上後,棹人開口問道:


    「伊莉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那個……說起來非常沒出息,雖然現存的醫療技術與知識都登錄在我體內,但我並沒有專門用來治療跟回複的機能,所以對判斷的準確度沒有自信。」


    「足夠了,肯定比我還可靠。告訴我伊莉莎白現在是什麽狀況。」


    「是的……伊莉莎白大人體內的魔力量感覺像是急遽減少了。」


    小雛如此說完,棹人早有料到般點了頭。


    自從接受了魔術的初步指導後,棹人就變得比以前還能感受到別人的魔力。平常伊莉莎白總是釋放著銳利得宛如要折磨自身、感覺也像薔薇棘刺的不祥壓力。然而如今的她,簡直像是裏頭空空如也的人偶。


    「伊莉莎白大人能自在操控連惡魔也相形失色的魔術。然而另一方麵,那副肉體是在經得起嚴苛使用的前提下完成的,所以維持它也得消耗魔力。因此我認為現在的狀況會伴隨著相當程度的痛苦……啊!」


    室內忽然傳出小小的呻吟聲,小雛跟棹人連忙趕回房間。伊莉莎白將脖子轉向旁邊,急促地喘著氣。小雛慌張地衝到她身邊。


    「伊莉莎白大人,非常抱歉。我現在回來了。」


    小雛一點一點地讓湯藥流進那微微張開的口中。棹人將布浸入冰水,緊緊扭乾後交給她。小雛向棹人道謝後,擦拭伊莉莎白纖細的脖子。


    不祥的圖形也在那兒脈動著。劇毒般的赤紅侵蝕白皙肌膚的模樣,看起來簡直像皮膚表層下被造出多餘的血管似的。


    (……這種痛苦的方式真不像她啊,伊莉莎白…………可惡。)


    棹人因自身的無力而緊咬唇瓣,一邊回想她沉眠前所發生的事。


    ***


    「——————『斷頭聖女』!」


    伊莉莎白在棹人與小雛的支撐下,就這樣朝眼前的「大王」大吼。


    雖然浮現濕黏汗水,她仍召喚了拷問器具。紅色花瓣與黑暗卷起漩渦,白色聖女守護三人似的出現。她合起手臂然後打開,四角形利刃飛出。「大王」沒有防禦,隻是拉動手中的鎖煉。一具隨從兵被拖向前方。


    他成為「大王」的盾,就這樣被斬飛腦袋。


    輕易到滑稽的地步,仍然被拘束服裹住的頭就這樣滾落在地板上。


    「——————什……!」


    在棹人大感驚愕之際,小雛行動了。她以流暢的動作從他身邊突然消失,擺出低到極限的姿勢滑進「大王」的死角,然後將槍斧斬向斜上方。利刃雖然緊逼而來,「大王」卻連一眼都沒望向它,就這樣再次拉動鎖煉。


    一具隨從兵被拖到前麵,腦袋遭到砍飛,人頭落地。


    在血雨之中,跟在「大王」身後的人們連叫都沒叫半聲。


    他們有如迫不及待鎖煉被拉動的時刻,左右搖晃著身軀。


    「——————嘖!」


    急襲遭到防禦,小雛沒有深入追擊,而是拉開距離。「大王」困擾地笑了。


    「真是急性子的小姐呢,讓我想起了以前。所謂的年輕也很讓人頭痛啊。」


    「大王」忽然從聖女跟小雛身上移開視線。她從層層相連的指環中拔出兩個以鎖煉跟死亡隨從兵的項圈連在一起的指環。「大王」搖晃沉重的克裏諾林裙襯,然後彎下身軀觸碰屍體的拘束服。布從指尖處融化,手臂得到解放。


    「大王」拿起隨從兵被腫瘤覆蓋的醜陋手掌。


    「真是辛苦你了呢。」


    溫柔地如此低喃後,她將指環套上屍體的無名指,然後親吻下去。活著的隨從兵一齊發出呻吟聲,就像對此感到羨慕似的。不過就在下個瞬間,「大王」有如失去興趣,忽然丟開屍體的手臂,然後站起身。


    就算在這一連串毫無防備的動作中,她身上也沒有一絲一毫的破綻。


    「我說伊莉莎白呀,我至今仍是無意與你爭鬥喲。在我的針支配下的『總裁』也說過吧——說我雖然懷抱著激烈的敵意,但毫無半點殺意。」


    「哈,少開玩笑了。誰會相信這種事,你這個妖婦。」


    「哎呀,是真的喲。因為如果要跟還有餘力召喚『斷頭聖女』的『拷問姬』以及弗拉德製作的機械人偶廝殺,我也得展露自己跟惡魔融合的模樣才行呢……那副姿態有點醜得可笑。你想嘛,我如果不美麗,對部下們來說也很不好呀。」


    「大王」從豐滿的胸口取出烏鴉羽扇,用它遮住嘴角。她不情願地搖了搖頭。在這個甚至可說是天真無邪的動作之後,「大王」深深地歎了氣。


    「不過,我比自滅的弗拉德更加精打細算,也是講求合理性的生物。畢竟我是女人呀,事到臨頭不會有絲毫猶豫喔。你想嘛,弗拉德甚至拒絕融合,不過我已經跟惡魔一體化嘍。可是,之所以希望盡可能不要展露出醜陋的模樣,也是因為——身為女人的堅持嘛。」


    懂了沒?語畢,「大王」將闔起的扇子指向伊莉莎白,但她沒做出回應。


    即使如此,「大王」仍有如聽見回應般微微聳肩。


    「那張可愛臉龐看起來挺不服氣的呢。我說伊莉莎白呀,你差不多也該停止想趁虛而入進攻了。現在我之所以沒有不計形象地試圖殺掉你們,是我的堅持也是慈悲喔。因為現在你們身邊還有重要的『拖油瓶』。對吧,機械人偶小姐?」


    「大王」對小雛閉起一隻眼睛,用下巴比向棹人那邊。


    小雛手拿槍斧,擺出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氣勢,全身充滿更加強烈的緊張感,就像利刃即將掉落的斷頭台。在這樣的她麵前,「大王」舔舐唇瓣後輕聲囁語。


    「我說小姐呀,或許因為你還年輕所以不懂,不過愛慕之情應該要隱藏起來,而不是要拿出來炫耀的東西喲。特別是麵對女性時——不然,馬上就會被喜歡別人的男人的壞女人搶走喔。」


    「大王」對棹人拋了一個性感的媚眼,然後移動白皙藕臂。嵌在那隻小指頭上,沒跟任何隨從兵連接在一起的指環釋出鎖煉。它飛快地奔向棹人。


    鎖煉纏上他的脖子。轟音瞬間發出,那條鎖煉也被斬斷了。


    小雛揮出的槍斧將鎖煉連同地板一同斬斷。


    「——————去死,母狐狸。」


    小雛猛然放大瞳孔移動雙足。一口氣投擲出的槍斧一邊旋轉一邊朝「大王」前進。然而「大王」再次拉動鎖煉——一邊折斷那根頸骨——一邊硬是讓隨從兵站到自己麵前。


    穿著拘束服的胸口被斬斷,噴出華麗的血花。棹人他們的視野瞬間被染紅。


    在那之後,手臂從意想不到的方向伸過來抓住「斷頭聖女」的頭發。


    「你看,氣昏頭了吧?真可愛呢,小姐。因為似乎很難拿下你,這次就用這個當代替品吧——不過下次會如何呢?你最好再學習一下對挑釁視而不見的方法喲。」


    「大王」發出銀鈴般的輕笑,使勁握住「斷頭聖女」的頭部。在不知不覺間,那隻手臂變得遠比人類之物還要巨大,化為隻由骨頭構成的惡魔之物。


    頭部遭到壓迫,聖女臉上的皮膚開始從上方剝落,露出內部醜惡的機械結構。


    現場響起「嘰嘰」的鐵塊磨擦聲。


    「那我就收下嘍。」


    「大王」用異形單臂就這樣喀一聲折斷聖女的脖子。失去頭部的身體倒向旁邊,化為薔薇花瓣。


    在亂舞的紅色之中,「大王」紅暈上頰,用烏鴉羽扇搧臉。


    「哎呀,好討厭喔,我居然露出這麽難看的模樣。請各位務必當作沒看見這隻手喲。」


    「『大王』……菲歐蕾!」


    「你像這樣叫我的名字,聽起來真有快感呢,伊莉莎白。至今為止被你殺掉的惡魔們,全都是可憐兮兮地呼喊著你的名字吧——今天我這樣就滿足了喔。」


    將單臂變回貴婦人之物後,「大王」如此點了頭。


    她也在後來死亡的隨從兵無名指上套上指環,接著感到厭倦似的突然背對伊莉莎白等人。然而,「大王」隻將臉轉向這邊,明豔動人地扭曲唇瓣。


    「那就下次再會嘍,公主殿下——那邊的帥哥,也請你稍微變強一點喲。」


    「大王」大搖大擺地開始走下階梯。被鎖煉拉著的隨從兵有如溫順的家犬跟在後方。當這群令人厭惡的隊伍總算消失在視野中時,伊莉莎白極不愉快地低喃。


    「……真是醜惡的女人啊。不過,餘也無法追擊。現在,餘的確——————」


    「伊莉莎白?」


    「伊莉莎白大人!」


    「到極限……了。」


    伊莉莎白有如絲線被切斷一般,當場頹倒在地。紅色字樣在那片雪膚上激烈蠢動著。


    小雛與棹人慌張地扛起她,將她搬至入口大廳。


    請小雛參照登錄的知識啟動移動陣,三人勉強返回城堡那邊。


    「拷問姬」初次在惡魔直接出現在眼前時————逃亡了。


    ***


    如今,伊莉莎白在城堡一室裏持續沉眠。


    就在兩人重複聊勝於無的治療時,伊莉莎白的呼吸再次平穩下來。確定她的狀況穩定後,棹人將他因疲勞與苦惱而動搖的視線移到小雛的背部。


    接著,他再次望向身體深深沉入床鋪的伊莉莎白。


    「………………伊莉莎白。」


    棹人低聲輕喃後,先閉上眼皮,然後深鎖眉心。


    棹人回想至今的事情。伊莉莎白大快朵頤料理的純真表情;站在身邊的小雛臉上的沉穩微笑;「大王」從烏鴉羽毛的縫隙中露出來的嗜虐嗤笑。那個表情突然跟父親打算殺掉棹人時的表情重疊。這兩個表情恐怖程度雖然天差地遠,但基本上是有共通點的。


    他們都認為棹人是蟲子,一隻就算踩扁也無所謂的蟲子。


    最後,棹人跟紅發少年的幻影麵對麵。他朝擔心地凝望自己的身影喃喃低語。


    「我知道喔,諾耶……現在還不用焦急,即使如此……」


    睜開眼皮的同時,棹人放鬆嚴肅表情。


    他若無其事地從椅子上起身,並朝小雛搭話。


    「欸,小雛,這裏已經沒有我可以做的事情了。因為執事跟女傭兩人都在忙這邊的事,工作也因此累積個不停。我去整理一下那邊的工作喔。」


    「棹人大人,既然如此,之後由我來——畢竟才剛發生『總裁』入侵的事件,您一個人會很危險。」


    「不,沒問題的。我一個人就行了,讓我去吧。」


    「可是……」


    「————小雛。」


    「……遵命。如果發生什麽事,請您立刻呼叫我。我小雛就算要一邊守護伊莉莎白大人,也會刻不容緩地立刻趕往心愛的您身邊。」


    小雛臉上仍然掛著無法接受的表情,卻還是點頭同意了。看樣子她似乎是看到棹人難受的表情,覺得他可能想獨處,所以做出這個體貼的決定。


    (…………抱歉啊,謝謝你。)


    棹人一邊在心中表達感謝一邊來到外麵。然而她雖然猜對了,卻也猜錯了。


    (我確實是想一個人獨處——不,是非這樣不可。)


    背著手關上門後,棹人短短地吐出氣息。


    他垂下臉龐,然後抬起來,接著用下定決心的表情邁開步伐。途中他順路來到廚房,得手某樣東西後快步走下樓梯,前往地下通道。


    地下通道有著黴味,回蕩著類似呻吟的聲音,是一個像是迷宮的空間。


    隨便進入的話不但會迷路,最後還有可能就這樣死在路邊。然而棹人以前——活用他那因生前經驗而具備的與痛楚一起記下便不會忘記的自身特性——將必要範圍的地圖刻到身上,因此路徑與痛楚都一起記憶在他的腦中。


    他溜進目前沒被使用的空房間,緊緊關上門扉,也扣上了門內的鎖。眺望擴展在四周的石壁再三確認空無一人後,他將手伸進口袋裏。


    他從那裏麵取出被手帕裹住的透明石頭跟水果刀。


    「…………那就做吧。」


    棹人如此低喃後,張開掌心。他唰的一聲將水果刀深深插入自己的血肉中。他微微咬住唇瓣,仍將利刃猛然橫向一劃。


    響起「唰」一聲割開血肉的聲音,血液華麗地飛濺至地板上。


    「差不多就是這樣吧?」


    棹人把正常人應該會皺眉的傷口擺到眼前,一邊冷靜地衡量手上那片血泊的累積量。


    判斷量已經足夠後,他從手帕裏取出透明石頭,接著將它放到掌心上。


    石頭底部沉入蘊含豐富魔力的紅色之中。同一時間,內部的蒼藍薔薇蓓蕾得到水分般綻放,黑色羽毛的量也漸漸增加,卻沒發生決定性的變化。


    (…………不是這樣嗎?不,不對。枝條已經堆起來了,接下來需要火種。)


    棹人嘴巴開開闔闔,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有隻冰冷手掌突然放上他的肩膀,他連忙望向旁邊。然而那邊空無一人。即使如此,肩膀上的感觸也沒有消失。


    伴隨著錯覺,低沉平滑的年輕男人聲音在他耳底響起。


    『————這裏隻要這樣低喃就行了啊。』


    「——————成形)。」


    黑色羽毛有如暴風雪在室內飛舞而起。


    應該隻存在於石中的羽毛優雅地累積在地上,蒼藍色薔薇花瓣開始靜靜地混雜在其中。藍與黑一邊跳著沒有軌道的華爾滋,一邊緩緩描繪出帶有意圖的動作。花瓣與羽毛同時互相融合旋轉,產生出細長的圓筒形。


    那片布幕掉落。


    一名男人站在後方,有如變戲法似的。


    那個男人身穿附帶領花的絲綢襯衫,配上以銀絲描繪出圖形的黑外套,模樣看起來像是有頭有臉的貴族。他用齊肩的烏黑秀發配上紅眼的中性美貌回望棹人,那副美麗容顏跟伊莉莎白的五官十分相似。


    棹人一邊確認自己的料想無誤,一邊向他發出聲音。


    「好久不見了啊——弗拉德?雷?法紐。」


    弗拉德?雷?法紐,「皇帝」的契約者。


    被伊莉莎白殺掉的最惡之敵發自內心表現親愛之情似的微笑了。


    ***


    『要說好久不見嘛,是好久沒見沒錯,不過要說是初次見麵,也是初次見麵呢。那麽,應該要如何打招呼才好,連我也感到迷惘呢……唔,如果是你會怎麽做?』


    弗拉德無謂地豎起食指,對棹人如此問道。這個男人還是一樣,言行中會讓人感受到奇特的純真感。然而那道聲


    音聽起來卻很遠,就像隔著一層水幕。


    定睛一看,他的身體連同衣服都呈現半透明狀。


    (如我所想……這家夥不是實體,卻擁有確切的意誌。)


    棹人無言地確認這個事實。沒有回應讓弗拉德聳了聳肩,環視四周後彈響手指。他的腳邊卷起黑暗與蒼藍花瓣。就在棹人心想對方要變出什麽東西時,他召喚出一張由獸骨組成、上麵鋪了毛皮——它也沒有實體——的美麗椅子。


    弗拉德用狂妄的態度坐在虛幻的椅子上。


    『雖然知道你不是有辦法注意到這種事情的人,不過應該招待客人到有椅子的房間喔。哎,就算你準備了椅子,如今的我也沒有實體而無法使用,所以這也是一個「你以為自己是誰啊」的要求呢。畢竟我知道【我】過去的所做所為。』


    「……你有生前——雖然不曉得可不可以這樣說——的記憶吧?」


    『嗯嗯,有的。我也記得希望讓你當繼承人,結果被拒絕的事。而且被殺掉的事情也是。這麽一想,我開口說第一句話時,應該選擇再稍微冷淡一點的聲音才對不是嗎?我也覺得自己真的太好心了呢。』


    唔——弗拉德開始沉思。棹人將緊張感與氣息一同呼出後,提出問題。


    「到那邊為止的事情都曉得嗎……不過,現在的你跟以前——生前的你似乎並不同。欸,你究竟是什麽東西啊?」


    『這個提問本身就有問題了!召喚者連自己叫出來的東西真麵目為何都不曉得,實在是愚蠢至極!——我是想這樣說啦,不過反正你也有稍微猜測到吧?說看看吧,我來替你對答案嘍。』


    弗拉德自大又愉快地動了動下巴催促棹人。棹人凝視他一會兒後,答道:


    「按照我的預測,你是弗拉德?雷?法紐的靈魂——的劣化複製品。」


    『被當成劣化品雖然令人不悅,不過你答對了!想不到居然會出現完美的答案呢!我視為後繼者的少年在短時間內就有所成長了!雖然我是被拒絕的立場,卻莫名感到開心呢。這也是所謂的父母心嗎……話說回來,你察覺到的根據在哪裏啊?』


    「從你那顆石頭上感到的熱度跟靈魂在我的身體——人造人(homunculus)體內蠢動時所產生的熱度很像,所以我猜測被封入石中的東西應該就是靈魂才對。」


    『原來如此,第六感挺準的。然後呢?』


    「不過,如果完全沒料想到的死亡就在麵前,而你又能讓靈魂緊急避難,就算是臨死前,你應該也會繼續那種讓人不爽的言行,表現得一派從容吧。」


    就算失禮也該有個限度——棹人的話讓弗拉德不悅地吊起唇角。然而正如棹人所料,弗拉德並未試圖反駁,這是因為他無法胡作非為吧。


    弗拉德的死狀跟他喜歡的生活方式完全相反,就算講得再好聽也不能說是優雅。


    棹人一邊把玩掌中的石頭一邊繼續推測。


    「既然如此,這東西就某種層麵而論應該跟死者本人毫無關係——也不具備同等能力,是複製品之類的東西才對……我是這樣想的。要完全重現雖然不可能,不過隻是這種程度的話,似乎能掌握這世界的魔術。」


    『沒錯,過去的【我】把重點放在後繼者身上,摸索著讓自身影響也能流傳至後世的方式。現在的我雖然隻能說說話,不過隻要留存下來就能跟後世產生關聯,【我】是這樣判斷的吧。就算跟死去的【我】本人毫無關係,成事者依舊是我——連我也覺得這種思考方式是怎樣啊?哎,大家覺得有趣就好了。』


    弗拉德事不關己似的悠哉回答。看來他雖然慘遭殺害,卻不打算憎恨伊莉莎白跟棹人。棹人如此判斷後,悄悄解除緊繃的緊張感。他直勾勾地望著弗拉德的眼睛,如此詢問:


    「那麽——有一件事希望你告訴我,關於『大王』的事。」


    『伊莉莎白敗北了嗎?』


    棹人屏住呼吸。棹人判斷弗拉德擁有的外界記憶隻到他本人死亡那時為止,所以壓根兒就沒想過他會掌握這個事實。即使在魔力遭到中斷的石頭裏麵,弗拉德也能聽見聲音嗎——棹人如此心想,但在他皺起眉心之前,弗拉德就浮現了真的很惹人厭的笑容。


    『直到現在的此時此刻為止,我都幾乎沒有掌握外界狀況的能力。這隻是單純的推測啊。在我死後,如果跟「大王」接觸,事情就會變成這樣吧。那個女人遠比我毒辣。在戰鬥時,手段的下流程度比個體素質優秀還要重要——她雖然不如我,卻比我強。』


    弗拉德乾脆地如此承認。他懷念昔日似的眯起雙眼。


    『菲歐蕾是我跟惡魔訂下契約前就認識的友人呢。我們曾經一起炒熱舞會氣氛,讓男女為之著迷。我跟她感情雖好,觀念本身卻是南轅北轍。我會考量支配後的事情,尊重與同胞之間的羈絆,準備後繼者,整備【軍隊】——雖然因為伊莉莎白反叛而使軍隊潰散,我也變成階下囚就是了——菲歐蕾卻是不考慮之後的事情,換言之就是她【隻重視】自己。』


    「大致可以想像啊。」


    『她反抗我的方針,拒絕把我救出教會。然而她還是考慮到長年的交情,所以對自私的行動有所節製。不過當我被殺掉後,她就不會再客氣了吧。那個女人——如果是比自己還低階的惡魔,她就能把針插進腦中將對方變成傀儡。』


    棹人眯起眼睛。「總裁」脖子上刺著一根仿造大腦造型的裝飾針。


    「是那根針……」


    『一旦被紮針,就算拔掉也沒意義。她的針隻對「皇帝」無效。跟自身位階相近的惡魔——像是【王】、【大君主】、【君主】這一類的惡魔,就算是她也無法自由自在地操控,不過如今幾乎所有惡魔都會以她的棋子之姿——輕易吐出心髒吧。麵對她擅長的【活祭品咒法】,伊莉莎白會很不利。』


    就棹人所知,惡魔對自己本人的生命有著莫大的執著。他們雖然殘虐地殺害人們,卻都很討厭遭到同樣的下場。正因如此,惡魔們至今才無法使用必須犧牲自身心髒的「活祭品咒法」。然而「大王」菲歐蕾卻將同胞當成活祭品,讓「活祭品咒法」變成可以利用的招式。


    殘存下來的惡魔數量有多少,她就能使用多少次禁咒吧。


    (…………可惡!)


    棹人咬住唇瓣。弗拉德愉快地望著他那副苦惱的表情,一邊繼續說道:


    『那麽,話說完了嗎?關於菲歐蕾,我已經沒有其他有用的情報了。我可以回去了嗎?就這樣享受閑聊雖然也很開心……』


    「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真是不錯的一句話,那就聽看看吧。』


    弗拉德浮現邪惡笑容,棹人握緊拳頭。


    弗拉德如今並未處於跟「皇帝」訂下契約的狀態。然而,這個男人就算隻有個體,也是足以稱為惡魔的存在。弗拉德?雷?法紐總是會趁虛而入人心。


    棹人知道拜托他有多愚蠢,卻還是開了口。


    「可以教我魔術嗎?」


    『——————哦?』


    弗拉德皺起眉心,就像在說他很意外似的。他將身軀深深靠向使用野獸肋骨做成的椅背,將雙掌貼在一起。


    『出乎意料啊,還以為你一定會問我要如何從【活祭品咒法】中拯救伊莉莎白呢。』


    「關於此事,我會等伊莉莎白清醒,聽她對解咒的判斷後再決定。現在問你,然後你教我的是殺死伊莉莎白的方法的話,我會很困擾。」


    『真是失敬啊,我不可能會說這種謊吧?』


    「你可以信任嗎?」


    『是真的,怎麽能用你這種貨色的手殺死我親愛的伊莉莎白呢?既然我已經失去折斷那根纖細脖子的手臂,我就希望她能


    活下去,盡可能多受折磨啊。愚蠢地、悲哀地、無可救藥地活下去,直到不久後跟我一樣身受火刑為止啊。』


    「你這家夥的興趣真差勁。」


    弗拉德用舌頭舔舐自己的唇瓣後,棹人狠狠批評了這句話。弗拉德微微聳肩。


    『自己這樣說雖然有點那個,不過有高尚興趣的人是不會跟惡魔訂下契約的喔。他們自身的存在就既邪惡又醜惡……那麽,為何要向我學習魔術?我覺得這件事隻要接受伊莉莎白的指導就行了吧?』


    「在『大王』麵前我就隻是拖油瓶,所以有必要趕快變強……而且……」


    『而且?』


    「我無法對伊莉莎白『抱持期待』。」


    『哦?』


    弗拉德突然愉快似的瞪大眼睛,棹人直視那對紅眼。


    自從造訪異世界後,棹人在至今為止的日子裏學到一個事實。


    「拷問姬」是最惡劣的罪人,也是殘酷的女人。就算是視為心腹之人,隻要有必要她就會絲毫不留情麵。隻要棹人有意願,伊莉莎白就會使用類似拷問的手法教會他魔術吧。然而,手段本身她應該會有所取舍才是。


    她對棹人雖然無情,卻並非邪魔歪道。


    (如此一來……我恐怕無法成長到可以派上用場。)


    暗之魔術會伴隨痛苦,而惡魔之力渴求痛苦。


    而且,棹人的身體很習慣痛楚。


    當這三項條件擺在一起時,棹人覺得這其中似乎有著重要的意義存在。


    為了探索是否真是如此,需要弗拉德的力量。


    這個男人以前曾將身為普通家庭教師的瑪麗安奴——棹人親手殺掉的女性——教到足以成為死靈術師(neancy),所以就算是伊莉莎白不會伸手觸碰的門扉,弗拉德也會開開心心地開啟吧。


    棹人之所以從伊莉莎白眼皮底下保護弗拉德的靈魂,就是為了得到情報跟知識。「皇帝」契約者的記憶就舍棄之物而言,是一項過於貴重的東西。然而如果不是事情到了現在這個地步,棹人是不會想召喚弗拉德的靈魂的。


    他對情況的嚴重度判斷得很冷靜,同時對自己本身則是既輕率又殘酷。隻要不像瑪麗安奴那樣陷入瘋狂,又隻接受魔術指導,那就隻會影響到自身。


    在如此判斷的基礎上,棹人繼續提出要求。


    「你曾經對瑪麗安奴做過的事,我絕對不會原諒。不過,既然你希望我當後繼者——就應該比伊莉莎白清楚『正確利用我的方式』。」


    『————嗯嗯,我知道喔。』


    弗拉德浮現野獸的笑容,卻瞬間抹消這個表情。


    弗拉德始終維持著紳士風範,以穩重語調跟聲音說:


    『因為我在你身上看見跟伊莉莎白同等,甚至在那之上的素質喔。你知道人的痛苦,卻又擁有瞪視傷口的冷靜。然而你對憎惡的反應又很強烈,也正好擁有潔癖的一麵,是一個可以在負麵成長上抱持期待的人物。不過,你對於奪取他人的舉動似乎有所抗拒,如此一來就很難有什麽了不起的成長吧。但是——難得你拜托了我,我就在你麵對的事物中先挑一項來教吧。』


    弗拉德說出「親切話語」,同時攤開雙掌。他明顯有所企圖。


    雖然棹人有察覺到此事,仍是點了頭。「大王」帶有輕蔑的話語在他耳畔複蘇。


    ——那邊的帥哥,也請你稍微變強一點喲。


    (那家夥說的沒錯,我有必要變強——以後無論在何時何地,行動時都要設想最惡劣的情況才行。照現在這樣的話,我很有可能會悲慘地失去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事物。)


    棹人回想「大王」的種種嗜虐言行。那個女性明顯是站在剝奪者那一方的人。就算跟其他惡魔比較——連惡魔們的性命都拿來利用的菲歐蕾等級顯然不同。


    這樣下去,他又會變成被虐者那一方,然後被奪走一切吧。


    這種事棹人絕對敬謝不敏。為了超越預料中的苦難,必須有可以下注的籌碼才行,但棹人手中的籌碼就隻有他自己。他將這些籌碼都推到了麵前,卻還沒從籌碼表麵移開手指。


    或許是察覺到棹人的警戒,弗拉德用諂媚的聲音接著說:


    『既然有辦法召喚我,就表示你學了啟動魔道具的方法吧?接下來是應用篇。在自己身上弄出一道很深的傷口,並以那股痛楚為印記,試著聚集在血液內循環的魔力。習慣聚集魔力後,在自己體內混合那股熱能與痛苦。如果能在掌心上實際感受到明顯的魔力,就用語言給予觸發器。這樣魔術就會成形了吧。』


    棹人望向仍然握住石頭滴著血的手掌。他反手重新握住石頭,有如要加重傷口痛楚似的開始聚集魔力。那裏漸漸有了熱度。


    感受熱度與痛苦相疊之際,從生前就很熟悉的「疼痛」立刻伴隨了可以微微感受到重量的實感,卻尚未成形。


    棹人在腦中想像跟熱最接近的存在——火焰。


    「——————成形。」


    如此低喃後,空中出現金黃火焰。雖然它立刻就消失,弗拉德還是鼓了掌。


    『幹得好。完完全全的初學者以這種速度提煉出痛苦的人可不多喔!不過遺憾的是,能用這種方式使用的魔術很有限。本來最有效率的方式就是從人的痛苦中製造出魔力本身。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你不是要吃惡魔的肉,就是——』


    說到這裏時,弗拉德再次舔舐唇瓣。他讓聲音帶有甘醇甜美、入口即化的蜜糖聲響,一邊如此低喃。


    『要召喚惡魔。』


    「棹人大人————!您在哪裏呢————!」


    現場突然傳來小雛的聲音。同一時間,弗拉德的身體也輕易地開始崩解。看樣子他似乎在對方發現前自行選擇了撤退,真是乾脆。


    那副身軀從腳尖漸漸化為黑色羽毛與蒼藍花瓣。幻影花瓣和羽毛一邊轉著圈子,一邊被吸入石頭裏麵。


    「棹人大人——!」


    遠方微微傳來小雛的聲音。不久後她也會過來地下通道這邊找他吧。該怎麽辦才好呢,棹人感到迷惘。


    (自己走出來比較好吧,不過手掌的傷口想遮也沒用。)


    略微煩惱了一會兒後,他將沒包布的石頭直接放進口袋,然後把水果刀放到地板上。接著他粗魯地用手帕纏住手掌,用牙齒將它綁緊。


    「棹人大人,您在哪裏!」


    「我馬上過去!」


    棹人要望向弗拉德的幻影般瞬間回頭,然後粗暴地踹向地板。


    後方隻留下腥臭血痕。


    ***


    「棹人大人,太好了,我好擔……那道傷口是怎麽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咦?啊?咦?」


    隻是用手帕纏住藏到身後這種程度的手法瞞不過小雛的法眼。在一樓走廊上會合後,她立刻如此尖叫,接著抓出棹人繞到背後的手。


    纏在那隻手掌上的手帕已經被染成深紅色,鮮血不停滴落。


    該找什麽藉口才好呢——棹人不由得仰望天花板。然而小雛什麽也沒說。


    (嗯……咦?連我為什麽受傷都不問嗎?)


    小雛默默無語,凝視滿是鮮血的手帕。棹人才剛這樣想,那對寶石製的翠綠色眼瞳就突然從眼角溢出大量淚水。


    「咦,等一下啦啊啊啊啊啊,喂,小雛,你為什麽哭啊!」


    「伊莉莎白大人遭到傷害,心愛的棹人大人尊貴的身軀又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受傷……受傷……所以人工淚當然會溢出來……真的非常抱歉,非常抱歉。都是我沒有硬要跟過來害的……雖然身為您的戀人同時也是盾牌,我卻……」


    「不是啦,你一點錯也沒有!我隻


    是在整理菜刀時,那個,手稍微滑了一下……就算你在身邊我還是會出這種包,所以請你不要道歉,是我的錯!」


    「不,沒有這種事。我如果在您身邊,就會當場拿起您的手加以阻止,然後折斷意圖做出粗暴之舉的臭菜刀……嗚嗚!」


    「小雛,菜刀在這種情況下是無罪的喔。」


    要無機物負起責任是不行的——棹人不知該說些什麽。在這段期間,小雛也一直注意不要觸碰到傷口,一邊不斷輕撫他的手掌。


    她那溫柔又悲傷的手勢令棹人感到罪惡。就在他打算再次開口時,小雛猛然驚覺,表情一變。


    「對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要包紮傷口!治療道具都集中到伊莉莎白大人的房間了,所以去那邊……對了,在那之前我得先告訴您一件事!」


    「你說要告訴我什麽事啊?」


    「伊莉莎白大人清醒了!」


    聽到這句話的同時,棹人用力踹向地板。


    「啊,棹人大人,請等一等!」


    他衝過莊嚴石像並排著的通道,沒把背後的製止聲聽進耳中,就這樣離開小雛身邊。棹人用力踹向從彩色玻璃高窗灑落的令人作嘔的圖樣,然後拐過轉角。


    他就這樣在走廊上直線前進,猛然打開寢室的門扉。


    「你沒事吧,伊莉莎白!」


    「…………嗯?」


    伊莉莎白一絲不掛地坐在床上。


    兩人視線交會、錯開,眨眼,發出傻氣的聲音。


    「………………咦?」


    「…………嗯嗯?」


    棹人再次愣愣地眺望眼前的光景。毫無多餘之物,充滿藝術氣息的白皙身體被紅色文字豔麗地妝點著。兩隻細足交疊在一起,中間浮現危險的陰影。蜂腰令人想伸手擁抱,乳房描繪著圓潤曲線。


    棹人從下往上看了伊莉莎白那副軀體的柔美後,機械式地開了口。


    「對不起。」


    「殺了你喔。」


    棹人使出渾身之力,「磅」的一聲關上門扉。他拭去冷汗,深深吐了一口氣。小雛從後方跑過來,抬頭仰望那張臉龐然後伸出手。


    棹人被敲了一下額頭。


    「好痛。」


    「不可以連招呼都沒打就進入淑女的寢室喔,棹人大人壞壞。」


    「呃,真的……很抱歉。」


    「請您在這邊等待。伊莉莎白大人,打擾了。」


    小雛微微打開門扉溜進室內,然後手中拿著繃帶跟藥品走了回來。


    她將伊莉莎白製造的深綠色魔術藥塗上棹人的傷口,接著纏上繃帶。據說這樣做雖然比回複咒文慢,卻能在未經縫合的情況下止血,具有令傷口愈合的效果。


    小雛治療好棹人後,裏麵傳出聲音。


    「已經可以了,餘分析完了喔,進來吧。」


    「意思是打開門的瞬間立刻就要拷問嗎?」


    「哈,如果是平常,餘會讓你坐上『水刑椅(dug stool)』,不過現在連花魔力折磨你都舍不得用啊。感謝餘狀況不佳吧。」


    「這種事我哪高興得起來,被沉進水裏要好多了。」


    「……是啊,餘失言了。現在惡魔攻過來的話就頭痛了,情勢惡劣無比呢。」


    棹人一邊聽對方靜靜闡述的話語,一邊開啟門扉。


    伊莉莎白跟方才一樣坐在床上,卻不是全裸,而是平常那副束縛風洋裝的打扮。裸露而出的那部分肌膚果然浮現著紅色字樣。然而伊莉莎白比棹人所想的更有精神,輕輕撫過刻劃在肩膀上的文字。


    「簡單說,流動在餘全身的魔力被這些字樣阻塞了,就像在血管中出現血栓一樣啊。因為魔力流動受阻,餘為了自己的身體著想才變得無法任意使用魔力。」


    「被阻塞?不是消失嗎?」


    「嗯嗯,並不是被奪走。因為如果是這樣,就不可能維持住這副有著惡魔血肉紮根的軀體了。餘虐殺許多領民,疊起層層死屍,最後才取得這股不必不停收集人類的痛苦也足以維持肉體的力量,事到如今被弄壞誰受得了啊。」


    伊莉莎白迅速將手臂伸向前方,用塗上黑指甲油的手指抓住自己的手肘。紅色字樣有如血管撲通撲通地脈動。


    「就跟過分清澈的水麵看起來好像空無一物一樣,餘的魔力毫無反應。不過沉眠時字樣跟餘之血互相爭鬥,所以魔力多少流通了一些……如果是現在,就算是拷問器具餘也有辦法召喚,不過威力會下降。真是令人厭煩。」


    伊莉莎白發出咂嘴聲,棹人同時回想起剛才從弗拉德口中聽來的話語。殘存下來的惡魔數量有多少,「大王」就能使用多少次「活祭品咒法」。


    被重複施加的話,究竟會變成怎樣呢?


    「有治療的方法嗎?」


    「不是沒有,不過……」


    伊莉莎白不悅地皺起臉。她輕咬指甲,狠狠地說出唯一的方法。


    「要消除『活祭品咒法』,就隻能將比餘之魔力更強的血液灌入這副軀體,用那股魔力衝掉咒法。」


    「比你的魔力更強的血液?」


    「嗯嗯,沒錯。比身為大魔術師又是稀世罪人的餘力量還強的血液。弗拉德雖然符合條件,但那家夥身體早就回歸為灰燼了……除此之外,做為魔術師的技術,勝過餘的就隻有『大王』吧。唯今之計就隻能降伏那家夥,然後利用她的血液。」


    棹人瞪大眼睛。「活祭品咒法」最好能在我方與「大王」戰鬥前事先消除掉。隻不過為了達到這個目的——需要比伊莉莎白的魔力還強的血液——也就是「大王」的血。


    (實在不覺得有這個可能,真的沒其他符合條件的血液了嗎?)


    棹人如此心想並緊咬唇瓣。伊莉莎白也完全理解這個方法的困難度吧,隻見她浮現極為嚴肅的表情,卻又搖搖頭站起身。


    「老是在這邊設想不祥的預料也沒用啊。棹人,要去王座大廳了喔。」


    「王座大廳?為什麽啊?」


    「因為那邊剛好開了一個洞啊。」


    這句話讓棹人露出困惑表情,伊莉莎白令腰際上的那片裝飾布翻飛,邁開步伐。


    她讓尖銳高跟鞋發出高亢聲響,然後如此宣布。


    「要進行魔術的修行嘍,棹人。可以預料今後的戰況將會變嚴苛,雖然有小雛在身邊,不過她有時候還是會來不及出手吧——隻有你一人一直弱下去的話,你會死的。」


    棹人點頭同意這句嚴厲的斷言。今後必須由自己保護自己的身體才行。


    而且——伊莉莎白雖然沒要求到這個地步——可以的話,棹人希望能得到在那之上的力量。


    (弱者會被剝奪。)


    雖然不希望成為略奪者,卻非戰鬥不可。


    為了守護平穩生活,有時必須付出代價——他從很久以前就明白這種事了。


    ***


    炎箭在天空奔馳,冰箭貫穿大地,雷槌敲擊樹木。


    雖然火焰的完成度最棒,不過全都進行得很順利。


    「我……做到了吧?」


    棹人吐出紊亂氣息,拭去浮現在額頭上的汗水。拆掉繃帶、重新裂開的傷口溢出的鮮血弄髒皮膚。或許因為消耗掉血液中的魔力,他產生近似於貧血的暈眩感。雖說隻要過一段時間就會恢複,感覺還是挺不舒服的。


    城外荒涼的山丘四周被茂密森林包圍。


    以前「騎士」的野獸被串插的地方滲入了黑血,除此以外都很安靜,不過如今特別高聳的樹木頂端卻燒焦了。


    棹人的魔術威力也有一定的水準。他感受到確切的手感,所以用充滿期待的表情回頭望向坐在——從寶物庫那


    邊新搬過來的王座上——的伊莉莎白。


    「如、如何?」


    「完美。」


    回應簡單明瞭。她的誇獎讓棹人放鬆表情,然而他卻立刻吞下衝到嘴邊的喜悅話語。不知為何,伊莉莎白露出極不開心的表情。


    「伊莉莎白……你那張臉好可怕喔。有什麽問題嗎?」


    棹人怯生生地詢問。她把手肘靠在椅子扶手上撐住臉頰狠瞪他。


    「太沒問題了。欸,棹人……你手掌上的傷痕是怎麽了?」


    「呃,不……在整理菜刀時稍微切到了。」


    「明明隻是稍微,切得還挺深嘛……這個傷口出現得真是時候呢。雖然靠簡單的契機就能使用魔術,不過你做得還真完美……總覺得熟練到不像是第一次。」


    伊莉莎白如此說完,棹人感到自己冷汗狂冒,而且也不敢亂開口找理由敷衍。他選擇沉默,伊莉莎白有如在煩惱某事似的舔嘴唇。


    「是為何呢?比起其他人,你對痛楚確實習慣到別人難以望其項背的地步……最難奠定的基礎也成形了。你怎麽說,棹人?」


    棹人的臉頰流下汗水。


    在下一瞬間,現場響起磨擦玻璃般的尖銳聲音。


    「嘰咿咿」的聲音讓在場所有人猛然抬起臉。白色的某物在森林上方飛行,一邊發出刺耳叫聲一邊飛進王座大廳。定睛一看,乳白色球體忙碌地動著羽毛滯空。


    這種造型實在不像是正經的生物。


    小雛立刻踹向地板。她一邊搖擺圍裙洋裝的裙襬,一邊高高揮起槍斧。就在此時,伊莉莎白出聲製止。


    「等等,小雛!那是來自教會的緊急聯絡裝置!」


    將槍斧轉了一圈將它放下後,小雛垂直降落在地麵。


    球體停在伊莉莎白麵前。羽毛輕輕從側麵脫落後,球體變回純粹的寶珠,然後砰一聲落至伊莉莎白掌中。它的表麵奔出大量文字。


    解讀發光的魔術文字奔流後,伊莉莎白瞪大眼睛。


    「它說惡魔襲擊了南方的港口城市?而且是『大伯爵』跟『大公爵』一起?」


    「啥?」


    棹人也不由得發出傻氣的聲音。他可以完全理解這件事,不過在「拷問姬」反叛與「皇帝」兩敗俱傷後,惡魔們就避免大規模的襲擊行動,選擇各自蓄積實力。而且負責整合的弗拉德被捕,他們也因此不再聯手。


    事到如今,惡魔們卻攜手襲擊人類的城市。


    小雛眯起翠綠眼眸,發出急迫的聲音。


    「明顯是『大王』幹的好事呢……要怎麽辦呢,伊莉莎白大人?」


    「這個嘛,是她泄漏餘變弱的情報,還是兩人都被操控呢……不過總之也隻能出動了。這是教會直接提出的討伐要求。」


    「喂,這樣很亂來吧!你在說什麽啊!」


    棹人如此大吼。這副憤怒的表情令小雛閉上正要張開的嘴巴,向後退了一步。


    他狠狠瞪視伊莉莎白。到剛才為止她還躺在床上,雖然多少恢複了一些力量,離萬全的狀態卻還遠得很。然而,伊莉莎白卻從王座上站起身。


    「你忘了嗎,棹人?以餘的立場而論,拒絕教會的要求可是會被處以火刑喔。」


    「即使如此,也有做得到跟做不到的時候吧!去聯絡教會——」


    「你是傻瓜嗎?這可不是如此輕易能得到諒解的事。餘狀況不佳與教會無關。那些家夥的神隻會安坐在那兒,不會動手拯救人們。他們則是在神的名義下對綁著的狗揮動鞭子,然後這世界就會順利地運行,在神的名義下天下太平。」


    「這樣才奇怪吧!之前我就這樣想了……趁這個時候讓我說出口吧!」


    棹人粗喘著氣。伊莉莎白雙手環胸,就像在催促他「說來聽聽」。


    棹人輕輕按住額頭,腦內因為激怒反而開始變清晰。他一邊冷靜地整理想法,一邊吐露至今漸漸累積的不對勁之處。


    「你不久後就會被處死,殺死十四名惡魔後會身受火刑。這是你的義務也是贖罪。即使如此,你的罪行仍無法被原諒。抱歉,我也這樣覺得。你堆出來的屍體實在太多了。」


    「連一絲一毫反駁的餘地都沒有,正如你所言。那又如何?」


    「——不過,除了你以外沒人戰鬥很奇怪吧?」


    「…………」


    伊莉莎白選擇沉默,棹人將這個反應視為肯定。


    她自己應該也有察覺到這種不公平。惡魔所造成的種種悲慘犧牲,以及一直看著這場戰役的結果,至少也讓棹人心中不斷累積疑問與不滿情緒。


    「我明白其他人類敵不過惡魔,能跟他們一戰的人,就隻有高高地堆出一座屍山取得力量的你吧。不過為何除此之外,誰也沒有流血?為何不為了守護人類而赴死?將一切交給明知最後會被殺害卻還是挺身戰鬥的人——讓母豬去處理豬玀,而不弄髒自己的手?少開玩笑了!這種事可以被允許嗎!」


    「棹人。」


    「這算哪門子的隔岸觀火?如果是平常也就算了,連你變得這麽虛弱時都————」


    「別侮辱餘。」


    利刃般的聲音製止棹人。他感受到喉嚨被突刺的衝擊,所以閉上了嘴。然而就算被震懾而噤聲,棹人仍然瞪視著伊莉莎白。在這道視線前方,她浮現冰冷——卻又有些沉穩——的表情。


    「餘是『拷問姬』伊莉莎白?雷?法紐。餘折磨殺害的人比誰都多,餘是被教會逮捕,受命殺害十四惡魔的女人,而且也是將所有人處刑後,自身也會受到火刑的女人喔。餘傷害、虐待、殺害了人們,毫無慈悲心,殘忍又傲慢地做了這些事。盤中飧跟用餐者早已逆轉。人們有權利將餘消耗殆盡,隨意殺害。沒錯,餘是這樣決定的。」


    「拷問姬」——虐殺多人奪取他人痛苦的女人,用在某種程度上令人聯想到殉教者的靜謐態度如此闡述。紅眸視線貫穿棹人,那是孤高之狼的眼神。


    比誰都高傲、最惡劣的罪人接著說道:


    「不是別人,是餘決定的。此事不容任何人責難——不論是誰都一樣。」


    棹人打算說些什麽,卻觸及不到那份決心。


    棹人如此領悟後,吞回剩下的話語。而且他也明白一件事。就立場而論,棹人也老是被「拷問姬」守護在背後,所以實在無法悠哉地指責別人。


    (嗯嗯,其實我曉得。我隻不過是個愚鈍的隨從——不是有資格生氣的人。)


    棹人不由自主地轉開臉,伊莉莎白同時邁開步伐。她搖曳烏黑柔亮的秀發,用尖銳的高跟鞋敲響石板地。


    「要前往該城市了。小雛,棹人,與餘同行——自己的身體由自己守護。」


    伊莉莎白如此說完,棹人有如在說「用不著提醒」似的點點頭。他緊握滲血的手掌。


    就這樣,棹人打算從伊莉莎白身後追上去。


    他的手肘瞬間被拉住了。


    「咦?」


    棹人回頭望向後方。定睛一看,小雛就站在那兒。她用清澈美麗的翠綠眼眸目不轉睛地仰望他。


    就在棹人打算詢問有什麽事之前,小雛將槍斧放到地板上,接著緩緩伸出雙手。


    「失禮了,棹人大人。」


    「小雛,幹嘛——!」


    棹人的雙頰被壓扁了。


    小雛用手掌夾住他的臉龐,並露出極為認真的表情。那雙手雖是人偶之物,卻跟人類一樣暖和。


    沉默了半晌後,棹人頭上浮現問號。


    「呃,小雛你幹嘛突然這樣?」


    「冷靜下來了嗎,棹人大人?那麽,我想說一件事。」


    小雛吸了一口氣。


    她的眼瞳裏充滿擔心


    與不安,就這樣一口氣編織出話語。


    「那隻手的傷口不是整理菜刀時受的傷,您在隱瞞些什麽——而且,看樣子那件事也不能對我跟伊莉莎白大人說。」


    「……!」


    「我無意不惜無視您的意願逼問出那個秘密,不過隻有這件事請您不要忘記。不管那是怎樣的秘密,我都是您的同伴。如果有什麽狀況,請您不要猶豫呼喚我。可以吧?」


    這番話簡直像是要刻進棹人的腦袋,這讓他產生動搖。


    她的體貼令人滿心歡喜。棹人生前從未被他人用好意跟善意對待過,也沒有被誰——甚至連雙親都一樣——庇護過的記憶。然而,小雛卻說不管隱瞞的事為何,自己都會守護他。


    即使如此,棹人也不能向她坦承自己現在抱持的秘密。


    (我如果說出來——小雛跟弗拉德肯定會互相敵對。)


    對小雛貫徹沉默態度雖然於心不安,卻也沒有其他方法。


    棹人像這樣保持沉默後,她放緩了掌心的力道。小雛浮現有些寂寞的表情。棹人看到這幅光景後,張開得到自由的嘴巴——有如疊上她的話語般——突然將必須事先告知的事情化作聲音。


    「欸……小雛,為什麽你這麽保護我啊?」


    「因為我愛您。」


    「這我知道,你有對我說過吧?就算這顆心是機械人偶被設定後才存在的事物,你的心也是隻屬於你的東西。你選擇我為主人,而且被我選擇的那個瞬間就決定將這份愛意全部奉獻給我……對我來說,這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


    「棹人大人……我也一樣,能跟您相遇是這世上所能得到最……如果沒有它,其他好事就會完全不複存在的唯一幸運,也是至高無上的喜悅。」


    「不過,為什麽會是我呢?」


    「……棹人大人?」


    「我無法給予你任何事物,隻是一個普通人而已。你為何決定是我,我無法理解。我沒那麽有價值。所以……不,就算不是這樣,即使我是一個有價值的人,也不能讓你被我的軟弱拖下水。」


    小雛正要張開嘴,卻又閉了起來。她請棹人繼續說下去,他深深點頭。


    「今後更會是我何時會死都不曉得,比以往還嚴苛的狀況吧。我再說一次,就算我死,你也要活下去。隻有這件事我無法退讓。」


    棹人如此斷言。他無法抓住朝自己伸出來表示「依賴我吧」之意的手。


    小雛細細地吸氣,吐氣。然後她緊緊抿住唇瓣。


    小雛使勁將力氣灌入雙掌,棹人的臉頰被壓得更扁了。


    「偶說澳以幹嘛要壓演啊?」


    「首先,為什麽會是您呢……要全部說完的話得花上一星期,這樣行嗎?」


    「呼咦?」


    意想不到的回應讓棹人眨了眼,小雛用溫暖又洋溢著愛意與慈愛的眼神望向他。她露出微笑,就像在說「真拿你沒辦法」。


    「為什麽會是您,為什麽非您不可,我再找機會闡述一次吧。不過現在沒時間了,一起去伊莉莎白大人身邊吧。」


    「……!小雛,我剛才說的那件事,你的回應是?」


    「我也明白。您所重視的我們珍愛的日子或許正漸漸崩毀……您為此感到害怕。不過,沒事的喔,棹人大人,您用不著做出這種設想。」


    小雛輕輕揉捏棹人的雙頰,橫向拉開變形後,她露出微笑。


    「就是在窮途末路時才要笑。沒事的,小雛必定會守護兩位。就算您說不要,我也會阻擋在那些敵人的麵前。而且,我會守護您的一切。請您務必相信我。沒必要說悲傷的話,那種日子不會來臨的——永遠不會。」


    好嗎——小雛笑了。她放開雙手深深行了一個禮,然後抬起臉龐。


    在那兒的是已經做好所有沉重覺悟的激烈眼神。


    「我會讓那種事遠離的——絕對。」


    她撿起槍斧,讓銀絲所造的滑順秀發發出閃閃光輝一邊奔離現場。棹人獨自被留在原地,茫然望向自己的雙手。


    現在的自己究竟能不能露出那種眼神呢?


    他緩緩舉起手,「啪」的一聲拍打自己的臉。


    「————————走吧。」


    臉頰上殘留著小雛掌心的溫度,封印弗拉德魂魄的石頭在口袋裏散發光輝。


    他不曉得正確答案為何。


    麵對眼前的狀況,如今也隻能死命掙紮。


    相信最糟糕的那一天永遠不會到來。


    即使那隻是謊言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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