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中混雜著鐵鏽氣味跟腐臭。


    城鎮建設在海灣深處,背對山脈以扇形向外擴散。街景上有著一排排就算麵對海風也不會輸的灰泥牆,以及低溫窯烤的黏土所製造的色瓦,在橙色與白色的妝點下很是壯麗。


    遠離海岸線後,愈靠近山邊,街道就愈是沿著自然斜度朝高台延伸。細細折返上百次的階梯前方能夠瞭望發出碧藍光輝的大海,以及可以從那邊得到的財富,過去的教會分會就蓋在這個具有象徵意義的地方。然而,高舉流著血淚、頭下腳上的聖女像的建築物,如今卻被巨花殘酷地壓扁了。


    巨花伸展著狀似人舌,被黏液覆蓋的肉製花瓣。長著荊棘的花莖互相纏繞,前方延伸著膚色——令見者聯想到人類性器官——的詭異根部。那些根部爬遍街道,壓垮建築物並覆蓋整座城鎮。道路跟階梯上散落著大量屍骸。屍骸的腹部被壓成奇形怪狀,簡直像空氣被抽掉的皮袋。無論男女,臉上都刻劃著喪命前那段極其痛苦又漫長的掙紮痕跡。


    他們被植物根部刺破腹部,內髒硬是被吸了出來。


    「這……真慘啊……」


    如此茫然低語後,棹人順著根部的前端望去。它在抵達大海前就停止生長。


    巨花避開了染成紅色的水。


    大海也被汙染了。


    海水染上血色,激烈地冒著泡泡。大量融解的海藻與魚屍被打上沙灘與碼頭,遠洋上也能看見腹部鼓起來的鯨魚跟海豚屍骸。


    被乘客放棄的船隻,無論是街上老人的小舟或是商會的大船都以異樣的速度腐敗著,從破裂船底冒出的貨物飄蕩在死屍之間。


    在這副慘狀的中心處出現一道巨大的島影。


    仔細一看,那東西在脈動。


    那是尺寸跟島嶼同級的肉色水母,看起來就像大海這塊肌膚長了會流出腐汁跟膿水的腫瘤似的。


    花跟水母都一樣,無視極限膨脹的身軀正漸漸崩潰。因為全貌過大,無法確認脖子是否有插著針,卻還是可以輕易預測出兩隻都沒有維持自我意識。


    三人利用教會送過來的魔術文字,出現在從海灣通往山上的樓梯起點——因為不能轉移至被壓扁的教會分會——然後目睹這一連串的慘狀。


    黏答答的海風使得伊莉莎白的黑發飄揚,她按住額頭。


    「…………啊,頭好痛啊。兩者都被操控了嘛。才一轉眼就屈服,這群家夥實在是很可悲。是餘設想中最糟糕的局麵呢。」


    「您意欲為何呢,伊莉莎白大人?」


    「愣在這兒也沒用啊……花是『大伯爵』,水母是『大公爵』——他們是低階的對手,所以要收拾掉喔,在他們吐出心髒之前。」


    「遵命。」


    小雛深深低下頭後,重新舉好槍斧。棹人無言地再次確認散布在街上的人類屍骸。在那些死屍之間,他發現了會動的影子。


    「……幸存者!」


    棹人因期待而睜大眼睛,但他立刻發現事情並非如此。


    頭部變成花的異貌士兵——惡魔的侍從——隨從兵正在步行。他們踩過屍骸越過根部尋找某物。


    就在棹人思考他們在找什麽東西時,他自然而然地知道了答案。某處傳來慘叫聲。


    雖然聽聞教會之人回收幸存者,並且使用移動陣讓他們去避難,不過似乎還是有人來不及逃走。隨從兵一找出他們,就會默默地加以殺害。


    (仔細想想,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突然有災厄降臨,就算立刻讓城鎮裏的所有人口快速脫離還是有其限度。他媽的!)


    棹人微微發出咂嘴聲,向伊莉莎白搭話。


    「伊莉莎白,有隨從兵在徘徊。不幫助幸存者的話會很不妙。」


    「戰場上的天真家夥啊,些許的犧牲無視就行——雖然想這樣說,不過事後會被教會怪罪吧。畢竟他們要餘成就善舉……不過實在是緩不出手啊。棹人,就由你過去吧。」


    「由我?」


    「別擔心,這個給你。」


    伊莉莎白彈響手指。纏著螺旋狀紅寶石的長劍從空中掉落,那是在弗拉德的城堡內發現的魔道具。棹人慌張地接下它。


    他用略感困惑的眼神望向如針般的細刃,伊莉莎白淡淡地重複說道:


    「你的人造人身軀是餘製造的一級品喔。既然你如今比餘料想的還要能夠控製魔力,手段要多少就有多少,戰鬥吧。就餘所見,你自己也希望這樣,如何呢?」


    「嗯嗯,是啊。由我來做……我已經不想老是當旁觀者了。」


    「小雛,你……明白,餘準了,你可以跟棹人走。跟表情超越不安、露出如此悲壯表情的人同行,餘實在是害怕得緊,怎樣也做不來啊。」


    伊莉莎白瞥了一眼小雛的表情後,深深歎息著說道。


    小雛連忙停止——由於太過苦惱,像是隨時會自刺腹部或要砍向眼前之人的那種——痛苦表情。她朝伊莉莎白低下頭,還是提出了問題。


    「得您此言真是感激不盡。能不離開心愛之人的身邊守護他,就是小雛我最大的願望……不過,那個,伊莉莎白大人您……」


    「哈,別小看『拷問姬』。『大伯爵』這種程度的對手,就算以餘現今之力也像是在捏扁螞蟻一樣簡單喔。」


    伊莉莎白發出哼笑。棹人跟小雛打算再次開口表示擔心,卻又把衝到嘴邊的話吞了下去。「拷問姬」此言並不是毫無根據的逞強,她的表情證明了這件事。


    伊莉莎白臉上浮現真的很殘暴又凶惡的笑容。


    「那就上吧——像四肢被扭斷的豬玀嚎叫,像胴體被壓扁的毛毛蟲那般痛苦掙紮吧。」


    伊莉莎白從黑暗與花瓣的漩渦中抽出弗蘭肯塔爾斬首用劍。


    她衝上數階階梯,高高跳躍。


    伊莉莎白躍上延伸至附近的根部,然後就這樣以花的本體為目標英姿煥發地奔馳而出。那是宛如在敵人手臂上奔跑的強橫技巧。根一邊震動一邊開始抬起自己的身軀。然而,伊莉莎白在被甩下來前大喊:


    「『千之釘槍(nail gun)』!」


    紅色花瓣與黑暗以螺旋狀奔馳在根部,喀喀喀喀喀喀地響起連續音。


    空中出現生鏽的釘子,將根部釘死在建築物跟街道上。那副模樣看起來也像是貫穿了人類的性器官。


    花因劇痛而渾身顫抖,從花萼底部噴出黏液泡泡。棹人不由自主皺眉。伊莉莎白毫不留情地踏上釘子的頂部,有如黑色流星奔馳。


    棹人著迷地凝視這副模樣。然而被小雛出聲搭話後,他回過了神。


    「棹人大人,我們也動身吧。請您務必不要離開我身邊。」


    「啊,嗯嗯,走吧。」


    棹人頷首同意,踹向地麵。他們衝上階梯,朝方才傳來慘叫的方向前進。城鎮被巨大根部覆蓋,看起來像是人類消失又曆經千年的廢墟,卻又可以明顯看出日常生活的痕跡,因此反而讓人感到極為詭異。


    來到街道上,行經一棟凸窗上擺放經過修剪的盆栽的民宅旁邊時,他們發現一具隨從兵。隨從兵緩緩回過頭,身上穿著用鱗狀植物片造出來的鎧甲。


    留在那些花瓣中間的人類痕跡——巨大化的眼球——眨動的瞬間,小雛銳利地揮出了槍斧。


    「——————呼!」


    她精準無誤地斬飛化為花朵的頭部。然而,隨從兵雖然身形不穩搖搖晃晃,還是朝小雛伸出手臂。


    或許是因為腦部跟脊髓都不存在,就算失去頭部似乎也不會構成致命傷。


    「令人不快的臭家夥!」


    她發出喝聲,同時斬落朝自己伸出的手臂。也許是領悟到實力差距,隨從兵讓另一隻手蠢動,將


    覆蓋棘刺的藤蔓一口氣伸向棹人。


    小雛立刻準備揮動槍斧,棹人卻用視線製止了那把利刃。


    他像是要防禦隨從兵手臂似的舉劍。


    (冷靜,沉著地行動。這種程度都無法應付的話,我會一直是拖油瓶。)


    爬藤纏上劍刃的前一瞬,棹人將意識集中在手掌的傷口上,然後大叫:


    「————燃燒吧!」


    眩目火焰竄升,魔術之火一邊描繪詭異螺旋一邊纏上爬藤,貪心地大口啃食。手臂被燒,隨從兵發出痛苦叫聲。


    自從看到散布在街上的屍體——由於麵對不公不義之事所感受到的憎惡與憤怒是生前就很熟悉的經驗——棹人反而冷靜了下來。然而,肉體上的緊張卻又另當別論。自己的魔術行得通讓他鬆一口氣,手漸漸不再發抖。


    (不愧是伊莉莎白啊,火焰的武器對這些家夥有效。)


    隨從兵切斷燃燒的手臂,用蠢笨步伐逃了起來。棹人打算追擊隨從兵,卻突然回過頭,一邊揮舞手臂一邊用冒出火焰的身體衝向這邊。


    「什……!」


    棹人立刻準備付出自己大意的代價。在那瞬間,隨從兵的身體發出轟響,同時被轟飛至旁邊。棹人眨了數次眼睛後,總算領悟發生了什麽事。


    小雛用槍斧的斧背橫掃隨從兵的胴體,狠狠將他敲向建築物的牆壁。雖然火焰因為隨從兵陷入牆麵而消去一大半,隨從兵仍是身體抽搐不斷痙攣。毫不留情的追擊在此時炸裂。


    「跟棹人大人!自身的!期望!不,給我明白!打從剛才開始的無禮之舉,就算加以撲殺,也不算什麽!」


    小雛用鬼一般的模樣毆打隨從兵,一邊撂下這番話。以胸部為中心,植物性軀體幾乎化為粉塵。小雛用絕對零度的視線確認隨從兵喪命後,短短地點頭。


    「————總算死了嗎,雜兵?」


    冷冰冰地撂下話後,小雛回頭望向棹人,那表情出現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她臉上一亮浮現微笑,用豐滿胸部夾住槍斧,緊擁自己的身軀。


    「幹得漂亮,棹人大人!自從學會魔術後,您的身手實在不像是初次上陣呢!不愧是我所愛的人!好喜歡,威風凜凜又帥氣,真想被您抱!」


    「謝、謝謝啊。呃,厲害的人隻有小雛就是了。我是認真的。」


    「不不不,沒這回事,您謙虛了。不過就算是隨從兵,這家夥也具備耐力呢……真是麻煩的垃圾。今後比起用斬的,我會用擊碎的方式應付。」


    就在此時,慘叫聲傳入耳中。棹人跟小雛猛然抬起臉,朝彼此點頭後發足急奔。


    他們越過整排的民宅,越過西方岩場——當地居民使用的魚攤——附近後,衝進牆壁厚實,看起來很堅固的建築群中。


    東邊深處開著的門扉傳來聲音。


    「這裏!」


    飛身衝到裏麵後,棹人目擊了地獄。


    如果用帶有棘刺的繩子綁住四肢,再拉緊至極限會變成怎樣呢?


    如果將觸手放進人的腹部,在對方仍然活著的情況下不斷攪動會變成怎樣呢?


    如果將人全身絞緊,就算骨頭折斷、吐出內髒也不停止會變成怎樣呢?


    答案遍布在建築物的內部。


    兩具隨從兵淡淡地——不如說機械式地——虐殺著一家人。


    祖父、父親、母親、按照順序被殺掉的人類殘骸貼在地磚狀的地板上。算是寬敞的室內,牆邊裝飾著魚叉跟釣具,還有小船跟舊魚網。看似堅固的木架以等長的間隔排列著,裏麵塞了色彩繽紛的乾貨的瓶子,還有看起來很沉重的袋子。


    看樣子這棟建築物似乎是倉庫。這裏沒有窗子,逃進這裏後這家人就沒能聽見教會的避難指示,才被隨從兵發現吧。


    結果就是眼前的慘狀。然而,泡菜瓶子之間有幸存者。


    是兩個小孩,有著蘋果色臉頰的少年跟少女互相依偎著。


    或許是直到剛才都在把肉弄碎,隨從兵並未察覺到棹人他們。


    隨從兵一腳踏上母親的屍骸——正確地說,是有如魚從深海被釣上來般從那張嘴裏飛出來的胃——將手伸向孩子們。


    年幼少年一臉愕然,就這樣一動也不動,爬藤要纏上無力伸出的腳踝。不過在那之前,他的身體就被推進瓶子與棚架之間的縫隙。年幼少女拉住少年的手臂,硬是讓他移動位置。


    她恐怕是姊姊吧。她張開雙臂遮掩他,狠狠瞪視隨從兵。不過那股逞強有如蠟蠋的火呼的一聲消失般,空虛地終結了。少女的臉龐皺成一團,發出野獸般的呻吟聲。即使如此,她還是不打算放棄將少年庇護在背後的舉動。


    那對眼眸中有著某種衝動的情感,超越了家族之愛或是身為姊姊的覺悟。


    在那瞬間,某段回憶閃過棹人的腦袋。


    用力推開他,成為替死鬼的紅發少年口吐狠話說了句「可惡」——同時臉上掛著好像要哭出來的笑容——然後就被蜘蛛拖走了。


    他活生生地被吃掉了。


    明明不想死,少年卻還是希望棹人能夠幸福,衝動地庇護他。


    (——————諾耶。)


    自從活下來後,棹人就沒有一天沒想起這個名字。


    回過神時,他已經貫穿了隨從兵的背部。


    棹人將劍刃連同乍看之下好像很脆弱的紅寶石裝飾深深刺進隨從兵的背。隨從兵用蠢笨的動作望向後方。


    視線交會的瞬間,棹人對那東西「露出笑容」。


    「燃燒而死吧)。」


    他撂下這句話後,魔力爆發,劍刃在隨從兵內部燃起火焰。


    隨從兵發出莫名其妙的怪聲胡亂扭動,從腹部內側漸漸化為焦炭。


    棹人沒有大意,兩次、三次追加火焰後拔出劍刃。另一具隨從兵連忙將爬藤伸向棹人。


    小雛瞬間在他背後「著地」。


    「呼!」


    她雙腳並攏使出踢擊,隨從兵一頭撞進棚架。裝著醋漬魚跟油漬貝類的瓶子掉落破碎,棚架大大地搖晃,從隨從兵上方倒下。


    小雛沒放過這個機會,撿起槍斧高高揮起。她簡直像在使用捶肉器似的,咚磅咚磅咚磅咚磅地從棚架上方敲擊隨從兵。


    具節奏感的轟響每炸裂一次,棚架就會漸漸變平。醋、油跟綠色體液摻雜在一起,惡臭朝四周擴散。


    碎掉的棚架接近地板至極限後,小雛單腳踩了上去,微微哼了一聲。


    棹人也踢向炭化的隨從兵腹部。隨從兵真的像在開玩笑似的,變成四分五裂的零件癱倒在地。此時由於怒火暫時消失,棹人感到身體在發抖。


    「呃,喔……啊,咦?」


    隨從兵已經倒下,沒什麽好怕的了。棹人用理性硬是壓下這種感覺,然後單膝跪地。他拚命裝出平靜的模樣,向茫然的少女搭話。


    「沒、沒事吧?有受傷嗎?」


    「爸………………爸………………」


    「嗯?」


    少女從唇間發出空洞的聲音,棹人不小心對那聲音起了反應。少女以他的催促為觸發器,大大地張開嘴巴。


    喉嚨「咻」的一聲發出短促聲響,在那之後發出了痛切的叫聲。


    「爸……爸……媽……媽……爺爺……大家,大家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是啊……抱歉,完全趕不上呢。」


    少女亂踢亂打,就像棹人才是敵人似的。她像受傷的野獸繼續大吼。


    這樣下去會很危險——不是會咬舌頭,就是會產生痙攣吧——如此判斷後,棹人立刻將手放


    進她嘴裏。


    少女瞬間睜大眼睛,狠狠咬上棹人的手指。


    「————!」


    在後方的小雛正要采取動作,他卻用視線加以製止。棹人相當明白對無法挽回之事的絕望——對棹人來說,就是自身的枉死——所以他一邊輕撫少女的背,一邊耐著性子重複說:


    「冷靜點,沒事了。你已經沒事了,所以現在算我求你,冷靜下來吧。」


    少女的身體忽然軟軟地虛脫,然而這似乎不表示她冷靜下來了。看起來好像隻是繃過頭的神經一口氣放鬆而已。


    即使如此,少女仍是脫離了恐慌狀態。從少女嘴裏抽出沾滿鮮血跟唾液的手指後,棹人用自己的衣服擦拭,接著朝少年伸出手。


    他的眼神仍然很呆滯,但還是伸手回握住濕濕的手掌。棹人短短地點頭。


    既然能握住別人的手,就表示這名少年還沒問題吧。


    棹人抱著少女,手牽著少年一邊起身。他閉上眼搖了搖頭。


    「沒辦法啊……船到橋頭自然直吧。一定會的,嗯。」


    棹人說出模糊不清的話,同時思考了一會兒,睜開眼皮。他再次點頭後,擠出跟先前截然不同的充滿決心的聲音。


    「小雛,把孩子們帶去移動陣,然後啟動——回到城堡——確保兩人安全之後,再回來這裏。」


    「什麽!恕我直言,這樣得花不少時間!您的尊軀會有危險的!」


    「我一人無法啟動移動陣。不管是帶著這些孩子戰鬥,或是丟下他們戰鬥都很危險……話雖如此,兩個人一起回去也很浪費時間。拜托你了。」


    「!對這對兄妹跟城鎮的人們來說,這或許的確是充滿慈悲的抉擇吧。不過,對我來說尊貴的您才是最——」


    「我的身體是不死身,隻要小心不要大量出血,靈魂就不會脫離。不管受到什麽傷,我都能夠存活下來。拜托,我已經不想看到人們像諾耶那樣死去了。」


    棹人深深低下頭。在太平日子裏,他曾對小雛講過一些關於諾耶的事。他說過曾有一名少年不惜自我犧牲幫助他——所以棹人才能在這裏——這樣的話。


    她有如被打擊似的屏住呼吸。


    棹人原本正義感就沒有特別強,也可以說他沒有那種自我犧牲的精神,而且他也知道自己並沒有符合說出這些話的實力。然而,卻有一種就算要讓自己曝露在危險中,他也不想再見到的光景。


    他可不想再次目睹類似的犧牲。


    (嗯……沒錯,誰受得了那種事一再發生呀。)


    為此,棹人也隻能盡力而為。他垂著臉,就這樣告知她:


    「可以請你把這些孩子的性命——當成我的性命嗎?」


    「請您抬起頭,棹人大人。請恕我大不敬的言行。」


    小雛立刻單膝跪地,始料未及的反應讓棹人嚇一跳,慌了手腳。就算在這段期間,她也更加低下頭,流暢地編織出話語。


    「我小雛沒考量到棹人大人悲痛的覺悟,居然讓您低下了頭——做出多麽……多麽思慮不周的無禮之舉。為了這份難似償還的過失,之後我會處罰自己。現在我會按照您的指示,暫時脫離戰場——隻不過……」


    小雛猛然抬起頭,翠綠色眼眸映著棹人。那對眼瞳流露出對獨自留在戰場上的丈夫的愛意與揪心情感——強烈的不安與擔心。


    「您要我把這些孩子的性命當成您自己的性命。不過,您的性命從很久以前就是我的性命了。」


    「小雛,這件事我本人應該否認過了。」


    「是的,不過對我而言這就是真實。棹人大人,我要在此向您進言。我的生命總是與心愛的您一同存在,在您消逝的那一刻終結。所以如果您心中有我,請信賴我——無論何時何地,隻要說一聲『保護我』或是『跟我一起戰鬥』就行了。」


    「小雛。」


    「這就是所謂的伴侶,請您務必不要忘記此事。如今我雖會如您所願離開您身邊,還是請您一定要好好保重——請務必如此。來,兩人都是乖孩子呢,過來吧。」


    一度下定決心的小雛動作很迅速。她有如母親溫柔可靠地抱起兩人,直勾勾地望向棹人並點點頭後,迅速地踹向地板。


    她像疾風一般衝出仍然開著的門扉。


    「……相信你,一起戰鬥嗎?」


    棹人輕聲低喃,垂下眉毛思考。然而他立刻搖搖頭,再次環視倉庫內部。看這副慘狀,遭到撕裂、體內被攪拌又被絞緊的屍骸已經很難稱為人類了。他們忍受了長久的痛苦吧。


    在數秒鍾的沉默過後,棹人深深低下頭。


    「多虧你們撐了這麽久,那兩人才能得救。什麽家人啦、雙親啦,我不是很懂,不過沒有把小孩當成擋箭牌……沒錯,我覺得這樣很了不起。請安息吧……我跟小雛,最重要的是還有『拷問姬』會替你們報仇的。」


    用燃燒著靜謐怒火的眼瞳如此斷言後,棹人走出倉庫。


    他一度停下步伐,環視四周。濁灰色天空灑下微弱光芒。在石板地磚跟建築物上麵,詭異根部讓表麵發出濕亮光輝,那些根部之間散落著狀似皮袋的死屍。


    棹人一邊看著地獄般的光景,一邊揮去緊張情緒,邁步準備回到寬廣的街道上。


    就在此時,小巷深處傳來粗野叫聲。


    棹人瞪視建築物與建築物之間的縫隙。為了不讓血停止流出,他將手指放進掌心的傷口裏將它撐開。溢出的血沿著劍柄落至口袋上,石頭在裏麵微微震動。


    幻影手掌的感觸放上肩頭,耳中響起弗拉德嘲笑般的聲音。


    (『哎呀呀,你扛下的職責還挺重的嘛。那麽那麽,雖然對手不過就是隨從兵,還是菜鳥的你有辦法存活下來嗎?你要賭哪一邊呢?』)


    「……活下來啊。在這裏做不到的話,要在伊莉莎白身邊待到最後一刻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更何況還有小雛那番話語,就算要賭上一口氣我也不會死的。」


    (『原來如此,多麽英勇悲壯又頗為愚蠢的決心不是嗎?那麽就看在這番強辯的份上,我也賭你會活下來的那一邊吧。』)


    「你說賭博是要賭什麽啊,你什麽都沒有吧。」


    (『好嚴厲又令人寂寞的話語呢。什麽嘛,身為死人娛樂可是很少喔,就讓我在心情上享受一下嘍——我討厭輸,所以千萬不要讓我有所損失啊。』)


    說出類似脅迫的話後,幻影之手也同時輕輕移開肩膀。棹人嘖了一聲發足急奔。


    他越過變得零零散散的建築物,來到設置於此以便通往山腰處的道路上。這裏跟為了蓋房子——像是旅館或公共設施,有力人士住家之類的地方——而削去土麵鋪滿紅磚的鋪麵坡道不同,建造方式就隻是在裸露的岩石表麵上貼木板路麵而已。


    看樣子似乎是用來通往遠方的海灣背麵的近路。


    或許是隻為了當地居民而設置的道路,此處並沒有扶手。然而用堅固木材組裝、設置而成的寬敞道路很穩定,隻是走路的話不會有危險吧。可是如果單手抱著嬰兒,另一手拿著斧頭,又是倒退走路就另當別論了。


    在道路上方,有一名大胡子男這樣一邊威嚇緊逼而來的數具隨從兵,一邊發出野獸般的怒吼聲。


    確認襲擊男子跟嬰兒的隨從兵的總數後——全部共五具——棹人瞪大雙眼。


    (少開玩笑了啊,靠火焰劍根本敵不過這種數量不是嗎!)


    (『那麽,要怎麽辦呢?一開始運氣就這麽背,雖然覺得也是有見死不救逃走的做法……唔,在這種情況下,剛才的打賭就要順延了吧?你死掉我雖然也很開心,卻也感到可惜呢。』)


    弗拉德覺得無趣似的如此說道。棹人


    一邊發出咂嘴聲,一邊停下腳步拚命動著腦袋。


    (就算不使用劍,也能讓火焰成形。不過是否有辦法使出可以燒到五具隨從兵那邊的火力……我就沒自信了。偷襲一旦失敗就會被圍攻,有什麽有效的手段——)


    在棹人思考之際,隨從兵也將爬藤伸向前方。大胡子男更加激烈地揮動斧頭——至今為止都是像這樣撐過來的嗎——危險萬分地彈開爬藤。然而他的腳卻快要踩到道路外麵了。


    這樣下去又會有人死亡。占據腦內的負麵情感,淩駕了充斥於棹人體內的緊張感。腦袋因為接近臨界點的憤怒而變得靈光起來,瞬間蹦出某個方法。


    同一時間,棹人從丹田裏發出吼聲。


    「喂————————!在這邊!看我啊!」


    隨從兵抬起臉龐,大胡子男也望向他。弗拉德發出愕然聲音。


    (『哎呀呀,你究竟有何打算呢?』)


    「囉嗦,閉嘴!」


    隨從兵們——猶豫不決不知該襲向男人還是棹人——瞬間停止動作,棹人趁隙對腦海裏的弗拉德撂下話語,然後衝進他們的中心處。他將描繪著螺旋的紅寶石頂端抵住自己的喉嚨。藉由魔術延伸成薄片的寶石有如剃刀般銳利。


    棹人用它繞了自己的脖子一周,血液朝四方飛散,弄濕眾隨從兵。


    棹人描繪出喉嚨的痛苦傳播至鮮血的意象,然後大喊:


    「燃燒吧!」


    血液變成火焰。隨從兵熊熊燃燒,弗拉德愉快地大聲爆笑。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還有這一招啊!自己也受傷雖蠢,不過原來如此,很有效啊!你是一個比我所想的還要聰明的蠢人啊!』)


    雖然因為煩人的話而皺眉,棹人仍是一腳踢向燃燒的隨從兵腹部,讓他墜落至崖下。


    大胡子男也露出猛然驚覺的表情,用斧背毆打離自己最近的那具隨從兵。親眼確認那邊也順利地讓敵人墜崖後,棹人用劍突刺火勢減緩的一具隨從兵。


    不久後,周圍排列著隨從兵的焦屍。


    「勉強……做到了啊。」


    棹人從脖子滴滴答答地流出鮮血,因暈眩而當場跪地。大胡子男連忙衝向這邊。男人重新抱好大聲哭叫的嬰兒,然後向棹人搭話。


    「你、你啊,沒事吧,喂!」


    「嗯嗯……沒事。這種程度的失血,靈魂是不會脫離的啊。」


    「雖然完全搞不懂你在說什麽,不過你……你是恩人喔!是我好友的女兒的恩人!靠我一人是無法守護她的。你明明很年輕啊,真是多謝了。」


    男人粗魯地握住棹人的手。然而就在他打算上下搖動時,卻又慌張地停止動作。他似乎發現棹人手掌上也有很深的傷口。男人茫然地瞪大眼睛說道:


    「你………………這不是渾身是血嗎?」


    棹人沒聽見那句話。


    兩人頭頂響起如同雷鳴般的激烈金屬聲。


    就像被呼喚似的,棹人抬起臉眺望山頂。曾是教會分會的那個地方爆發了數百條鎖煉的光輝。


    此時棹人眼中閃過了確切的憧憬。


    他用簡直像孩童在讚頌英雄————那種口吻呼喚她的名字。


    「————伊莉莎白。」


    製裁惡魔的美麗女性,如今在巨花麵前。


    花的根底——最粗大的根部——被生鏽的釘子貫穿。她站在那上麵,讓洋裝的裝飾布隨風飄揚。


    巨花本體被鎖煉層層縛住,位於花瓣中央處的嘴唇被頑強鐵輪壓扁,連心髒都無法吐出地發著抖。


    花從喉嚨深處發出野獸般的低吼聲,伊莉莎白的黑發因那股風壓而搖曳,然而她的表情卻依舊不變。伊莉莎白的赤紅眼眸中映出醜惡花朵,她一邊低喃:


    「對人們施行虐待、剝奪、殺害之舉,最後自己也被奪走一切嗎?真是諷刺呢。」


    「伊莉莎莎莎莎莎莎莎莎莎莎莎莎莎……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別著急啊,『大伯爵』。就由『拷問姬』為你那種生活方式——帶來適合的死亡與處罰吧。」


    伊莉莎白有如騎士,將弗蘭肯塔爾斬首用劍捧至眼前。


    是對絕對的死亡預感感到畏懼嗎,花瓣讓萼部的內側蠢動,將狀似唾液的蜜汁跟種子一同噴出。雖然那些東西幾乎都被鎖煉彈開,卻還是有一些在黏液幫助下濕滑地繞過鐵圈。種子炮彈逼向伊莉莎白。然而在它們抵達前,伊莉莎白就高高地躍起了。


    伊莉莎白優雅地在空中飛舞,有如要切下天空般移動長劍。


    「『哈梅爾的鼠籠(pied piper hamelin)』。」


    黑暗漩渦與赤紅花瓣染上灰色雲朵。黑與紅色一邊將天空變成不祥色彩,一邊漸漸往中央聚集。那兒傳出咻嚕嚕嚕這種毫無緊張感的聲音,某物也同時降下。


    圓鐵籠「喀」一聲覆蓋在花朵上。


    鼠雨砰咚砰咚地下在那周圍。


    始料未及的令人驚呆的光景讓棹人不由得歪頭露出困惑表情。


    「……老鼠?」


    老鼠們一邊啾啾叫,一邊在四周來回跑動。其中也有老鼠喀啦喀啦地啃食掉落的種子,有如在說真好吃似的閃動圓滾滾的大眼睛。然而它們並沒有特別大,看起來也無害。棹人如此心想的瞬間,現場傳出嘹亮笛音。


    定睛一看,伊莉莎白正坐在鐵籠上吹著銀色的長笛。如果隻看閉目的沉穩表情跟優雅指法,看起來簡直像是大家閨秀。


    (她還有這種特技嗎……話說那東西是從哪裏拿出來的?)


    棹人如此煩惱之際,老鼠也一齊抬起臉龐抽動鼻子。它們配合輕快節奏,豎起尾巴啾啾啾地在根部上麵跑成一列。等待在隊列前方的是,開在鐵籠側麵的心形小門。


    老鼠們真的很有活力地衝進裏麵,這幅光景莫名令人聯想到孩子們爭先恐後跑進圓頂形劇場的模樣。


    最後一隻老鼠進入後,門扉關閉。鐵板在門扉上打叉上了封印。


    「那就開演(show time)吧。」


    伊莉莎白將笛子轉了一圈,它變成了弗蘭肯塔爾斬首用劍。


    她用劍尖輕敲鐵籠後,表麵啵的一聲開起一大片紅花田。伊莉莎白再次敲敲鐵籠後,花兒們有如蛋糕上的蠟燭般開始燃燒。


    聳聳肩後,伊莉莎白站起身軀,從籠子上方回到釘頭。


    一開始很安靜,花兒在鐵籠上平穩地燃燒著。然而,過了一陣子,籠子裏麵開始騷動起來了。


    總算察覺這個滑稽的拷問真麵目為何後,棹人感到毛骨悚然。


    (鐵籠會導熱。)


    老鼠們無法忍受從頭頂逼下來的熱氣,試圖逃向下方。


    它們咬破花瓣,朝花朵內側移動。


    花朵全部都是由——「大伯爵」的血肉構成的。


    現場傳出慘叫。老鼠不斷向下移動將花朵咬碎。花瓣因小嘴巴而裂開,萼部裂開,花莖裂開,「大伯爵」痛到昏厥。腐敗的黏稠蜜汁從內側不斷溢出,然而那兒卻突然跑出某個意想不到的東西。


    是一個全裸的初老男性。


    身上塗了蜜汁的他,看樣子是「大伯爵」原本的樣貌。他似乎按照「大王」的命令,就算膨脹跟惡魔融合的軀體,也還是將真正的身軀隱藏在花朵深處。他的頸部上刺著針,即使如此,初老男性仍是眨了眨混濁的眼睛,心懷感激地眺望自己那副從異形之姿複原的身軀,然後準備向伊莉莎白道謝。


    鼠雨不停灑落在他的全身。


    「————啊?」


    「那個,『大伯爵』啊。這是拷問,你是不會得救的喲,隻會受苦而死。」


    以溫柔語調如此告知的聲音,讓男人的雙目染上驚愕色彩。在這段期間內,老鼠們齧咬男人的肩膀、齧咬耳朵、齧咬鼻子。


    老鼠們陸續在男人的身上開洞,挖進肉裏。


    他有如發狂般抓住老鼠將它們丟出,但數量實在太多。


    陸續掉下來的老鼠們將男人的軀體咬得像起士塊似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大伯爵」的慘叫聲變成混濁的單音,激烈痛楚讓他有如發狂般開始狂舞。「大伯爵」的尿跟血還有肉片啪噠啪噠地灑落至腳邊的蜜汁,然而伊莉莎白卻不打算對這副悲哀的模樣大發慈悲。


    如同她所宣言的,他沒救了。


    不久後,「大伯爵」當場重重地坐下。


    數隻老鼠鑽進毫無防備的腹部。一隻挖出眼球,另一隻侵入頭蓋骨內側。老鼠們大致吃光了「大伯爵」的本體與花朵。就在它們老早忘記當初的目的,吃得飽飽的躺著時,黑色羽毛突然飛散。


    爬遍大街小巷的根部也全部化為羽毛。在根部之間徘徊的隨從兵——是失去惡魔主人的魔力支持而內部崩壞嗎——也一個接著一個地倒伏在地。


    黑毛羽毛宛如不合時節的雪,灑落在海邊的城鎮上。


    一邊沐浴在那片黑雪中,一邊站立的女人既壯烈又不祥,而且很美麗。


    大胡子男不斷揉眼睛。在他身邊的棹人,從伊莉莎白身上移開視線環視四周。看到隨從兵屍體也化為粉塵後,他讓臉上綻放出笑容——但映入視野邊緣的光景卻令臉頰一僵。


    就在棹人全身充滿緊張感時,大胡子男愣愣地低喃:


    「這、這究竟……那個,咦,剛才發生了什麽事?」


    「別管了……你快帶著那孩子衝去教會分會的遺址!惡魔如今已死,大地那邊應該已經安全了。盡可能往高處移動,趕快,立刻動身!」


    「呃,可是你要怎麽辦啊,渾身是血的……」


    「別管了,快去!不快點的話——」


    棹人一邊忍受依然持續著的暈眩感,一邊站起身軀。他瞪視腐敗的紅色大海。


    是領悟到「大伯爵」已死,或是被「大王」事先命令按照這個計畫進行呢?漂浮許多屍骸的大海發生了某個變化。棹人以嚴肅的表情說道:


    「海嘯要過來了。」


    赤紅海浪緩緩退去。


    在那中心處,肉色水母——「大公爵」——正在嗤笑。


    ***


    「喂,伊莉莎白!看到大海了嗎?要怎麽辦啊!」


    「兩位平安無事嗎,棹人大人,伊莉莎白大人!」


    「虧你曉得我在這裏啊,小雛!那兩人呢?」


    「用誘發睡意的花香讓他們穩定下來了。我是順著棹人大人鮮血的氣味找到這裏的!因為心愛的您的鮮血散發著甜美香氣。」


    「能分辨血的氣味雖然方便,不過好可怕呢。」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棹人大人,傷口、傷口增加了,可惡啊,就算墜入惡魔地獄也不可原諒!給我去死兩千次吧!如果有墳墓,我就要把它搞得亂七八糟——」


    「你們冷靜,餘已經很頭痛了,這樣頭會變得更痛啊。」


    棹人跟小雛的吵鬧聲令伊莉莎白壓住額頭。


    在三人麵前,沒有任何東西遮住視線,隻有一大片混雜骸骨化為泥湯的紅海。


    朝大海凸出的海角前端有一座城鎮燈塔,他們就聚集在那兒。


    純白色的石造建築一樓是給守燈塔員居住的地方,二樓是燃料倉庫,圓形屋頂上備有用來長時間點燃火焰的鐵製塔樓,圍繞燈塔的螺旋樓梯上埋入與貝殼不同顏色的地磚,篝火旁邊也吊著流血淚的聖女像。


    從裝飾性的高度判斷,這座燈塔也是象徵城鎮的建築物之一吧。


    棹人看到伊莉莎白離開巨花的痕跡移動,也連忙衝向這邊。小雛是在那之後衝過來的。


    由於情況也很混亂,兩人鬧哄哄的。在接連不斷的吵鬧聲中,伊莉莎白在眼眸中映照著大海的變化。海水黏稠地,黏呼呼地向後退,漸漸被吸入水母裏麵。每吸入一些海水,半透明身軀就會更加超越極限地膨脹。


    「唔,這個……」


    伊莉莎白雙手環胸。從纖細手臂到肩膀,還有毫無防備地露出來的腋下等處,白皙玉膚上的紅色字樣顏色變得比她跟「大伯爵」戰鬥前還要濃厚。


    「足以引發天地異變的惡魔並未降臨,所以這果然不是地殼變動所引起的海嘯呢——那個腐爛水母『大公爵』打算吸納自身所能吸入的海水,然後將水使勁噴出。」


    「有什麽策略嗎?」


    「先殺掉那家夥的話,雖然溢出的海水多少會引發一些波浪,損害卻能僅止於小規模吧。不過如果按照他企圖的那樣噴出,這種程度的城鎮就會被吞沒吧。」


    「那樣的話,就更要快點把那家夥也殺了。」


    「不過這裏會出現一個問題。水母不但位於遠洋,能用來靠近的船隻也盡數腐爛,所以不可能進行直接攻擊。不過就算想用長槍搭配彈射器(catapult)將水母刺穿,威力也會隨著距離增加而下降,以餘現在的魔力很有可能會被彈開。既然如此,最適合的方式就是使用動物刑,然而……」


    伊莉莎白彈響手指,黑暗跟紅色花瓣在空中卷起漩渦。


    黑與紅凝聚,然後瞬間爆開。在那之後,一隻美麗的大鴉展開翅膀。鳥兒有著聰明又陰險的眼睛,恭敬地停在她手臂上的金屬配件。


    「這個的話,就能確實給予損傷,卻不能立即見效呢。就算讓幾隻變形成即死專用,餘能使用的魔力量也不夠……這字樣實在令人厭惡呢。那麽,該怎麽辦呢?」


    伊莉莎白輕咬唇瓣。在這段期間內海潮依然後退,水母也漸漸膨脹。


    小雛用翠綠色眼眸瞪視大海,然後發出聲音。


    「恕我直言,是否應該暫時撤回城堡呢?城鎮居民大部分都已經去避難了,就算建築物被衝走損壞,人命的損失應該也很少吧。而且瓦礫也可以當作立足點。現在先撤退,然後再返回的話,就能在對我方有利的條件下再次戰鬥。」


    「餘也想這樣做啊。不過若我毫不在乎地忽視足以破壞一座城鎮的損害,或許會被教會視為反叛之舉呢。這就是被套上枷鎖的家犬的不自由之處,真是棘手啊。」


    棹人垂下眼簾,反芻伊莉莎白跟小雛的話語。現狀惡劣至極,教會強迫「拷問姬」接受不合理的命令,然而棹人也反對逃亡。


    (我們現在逃走的話——就算損害不多——還是會出現犧牲者吧。)


    棹人告知剛才那個男人逃往高台,不過應該還有很多人還沒辦法去避難,而且也有人因為負傷而無法動彈吧。然而即使就棹人看來,伊莉莎白的魔力也明顯減少了,所以無法勉強使用魔術。


    (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快想。究竟有什麽是我能做到的?)


    還是要跟以前一樣無力,什麽都做不到呢?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海水發出聲響。


    棹人產生耳膜配合那道聲音緊繃的錯覺。所有聲音漸漸遠去,周圍的變化並非精神狀況變調使然,而是因為失血過多而使意識逐漸朦朧。從脖子流下弄濕衣服跟皮膚的鮮血感覺起來異常地熱。


    棹人自然而然將意識放到令人不舒服的熱度上。宛如有火焰在全身爬動的熱度也抵達了口袋裏的石頭,內部的蒼藍薔薇開始燃燒。感覺到這種錯覺的瞬間,虛幻手掌再次放到棹人的肩膀上,那東西有著確切的重量與冷度。


    (『那麽—


    ———該怎麽辦呢,我心愛的繼承人(my dear)。』)


    囁語聲有著香甜甘美、宛如蜜汁的語氣,黏呼呼地敲擊棹人的耳朵。


    指頭啪的一聲彈響。


    回過神時,棹人已獨自一人站在黑暗之中。他眼前擺放著一張用獸骨組裝而成,上麵鋪了毛皮的氣派椅子。


    弗拉德一邊輕撫扶手上的頭蓋骨,一邊用王者般的傲慢姿態坐在那邊。


    他搖曳著真的很有貴族風貌的大衣下襬站起身軀。弗拉德一邊走路一邊弄響鞋底,親切又帶有威嚴地講起話。


    『來,趁這個時候繼續上課吧?我應該對你說過,以自身痛苦點燃體內魔力的方式,很遺憾是有其限度。最有效率的方式,就是從人的痛苦中製造出魔力本身。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你不是要吃惡魔的肉,就是——要召喚惡魔。』


    弗拉德望向棹人,就像要確認他對這番話的反應,然而棹人沒有回答。弗拉德聳聳肩,再次邁開步伐。


    他有如指揮者般,揮動被白手套裹住的手掌。


    「就算被我突然這樣說,你也很難有實際的感覺吧。所以我想給你機會試用一下。畢竟我就像是你師父之類的存在啊,就是要照顧到這個地步才叫做師父嘛。」


    「……」


    『我跟【他】之間已經毫無關係了。不過就算沒締結契約,對方也曾經如同半身般待在我身邊——雖然那個存在因我之死而回歸高次元,不過碰觸一下尾巴程度的知識技巧我還是有的啊。惡魔會因人類的痛苦而感到喜悅。就算隻是通過【他】將你剛才感受到的痛苦還原為魔力——也會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吧。來吧,這是真正的應用篇!』


    弗拉德停下腳步,啪的一聲高聲拍手。他用完全沒想過會被拒絕的態度重新麵向棹人,然後說出裝模作樣的宣言。


    『如今,你就要踏出偉大的第一步!』


    「————打從剛才開始你就亂說一通吵死人了啊,弗拉德。」


    在黑暗中,棹人初次發話。現場響起空洞又低沉的聲音。


    棹人用望向敵人般的壯烈眼神看向弗拉德。弗拉德浮現從容笑容,有如在詢問「你要怎麽做」似的歪頭。


    當然,棹人心中的回應早已決定。


    棹人向前踏出一步,他覺得祈求自己幸福的少年似乎正從某處看著自己。這樣做好嗎——他用擔心抑或是責難的眼神如此發問。


    (嗯嗯,我知道啊。諾耶,「這樣做是錯的」。)


    棹人雖然理解這一點,還是開了口。


    「有方法的話就快點拿過來。就算是為了應付接下來的狀況,『我也需要那個』。」


    『真是不錯的回答!』


    在那瞬間,弗拉德朝棹人體內——靈魂之中——插入自己伸出的手。


    人類的手掌噗滋一聲埋入棹人的腹部。


    激烈痛楚流竄,蒼藍花瓣與黑暗在髒器之間卷動。


    眼球底部爆出不祥光芒,強烈野獸腥味充斥鼻腔。耳膜深處響起低吼聲,上等毛皮輕撫腿部。整副身軀——藉由地板的震動與空氣的振動——捕捉到狗在四周來回跳動的腳步聲。


    最後棹人在臉龐旁邊感受到有著鐵鏽氣味的濕潤氣息。


    (我被聞味道了?)


    最頂級的獵犬正在確認立於眼前之人。


    確認那是人還是肉屑。


    ——————————————————然後……


    『恭喜,最初的試煉合格了。』


    回過神時,黑暗中已沒了弗拉德的身影。黑狗的尾巴從空中毫無脈絡地垂至棹人眼前。


    他茫然地舉起手掌。棹人將自己聚集的痛苦——不隻是自身的痛苦,也匯集了用魔術給予隨從兵的痛苦——然後緊緊抓住尾巴。


    咕唏噫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呼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咕噫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類似人聲的笑聲響起。


    在那瞬間,棹人睜開雙眼。


    ***


    「————咦?」


    回過神時,棹人跟原先一樣站在燈塔的屋頂上。


    他前方依舊有一大片紅海,海潮的位置幾乎沒有變化。看樣子似乎是沒經過多少時間。伊莉莎白跟小雛也用認真的表情繼續議論著。


    「那麽,就同時展開動物刑與彈射器。」


    「雖然形勢嚴峻,不過這是最好的方式了吧……雖然有可能失敗,但也隻能一試了。」


    棹人眨了眨眼,確認伊莉莎白站在自己麵前的模樣。她體內的壓力確實是弱化了。然而那股力量還是有著引以為傲、狀似帶刺薔薇的陰暗之美。


    (我能清楚地「看見」,就算是現在,她擁有的魔力量也跟平常的我有著天壤之別啊……不愧是「拷問姬」。那麽,我——)


    棹人望向自己的手掌,那兒明確地殘留著黑狗尾巴的滑順感觸,而且不斷溢出鮮血的傷口上沾滿了黑毛。


    (原來如此……所以說那果然不是夢。)


    雖然皺起眉心,棹人仍然以那股不舒服的感覺為中心,確認在體內打轉的嶄新魔力量。有如將手臂放進水裏量深度般結束測量後,他點點頭。


    (嗯嗯,這樣就「做得到」了啊。)


    棹人無言地靠近伊莉莎白後,伸手觸碰停留在她手臂上的大烏鴉的背部。他有如逗弄般撫摸美麗的毛皮,鮮血弄髒羽毛,從掌心延伸而出的狗毛纏上翅膀。


    大鴉的背骨同時開始發出嘰哩嘰哩的磨擦聲。


    受到粗暴魔力的介入,它漸漸改變外貌。


    「嗯?…………什麽!」


    伊莉莎白猛然彈起臉龐。眼中映照著大鴉的變化——她瞬間露出大吃一驚的表情。疑惑地望向棹人後,那對眼眸裏漸漸浮現理解跟憤怒的神色。


    「棹人,你這家夥!」


    伊莉莎白有如箭矢般銳利地伸出手臂,狠狠揪住棹人的領口。


    在那段期間內,大鴉仍然繼續變化。純黑色眼眸瞬間寄宿地獄之火。線條纖細的小臉啵啵啵地變醜蠢動,化為獵犬之物。


    大鴉即將變成「石像鬼(gargoyle)」般擁有野獸頭部與胴體,還有鳥類羽翼的生物。然而那個變化卻漸漸朝穩當的方向穩定下來,之後剩下的是擁有更加巨大的飛翼、殘暴利爪以及銳利翅膀,比原先還要大上好幾圈的巨鴉。


    看起來也像是鴉之王者的那個存在,是絕無僅有的生物。


    大鴉自豪地振翅,然而伊莉莎白氣得發抖。被她的手臂抬起,棹人的腳尖微微浮在空中。伊莉莎白情緒激昂同時大吼:


    「你做了什麽!那股力量是怎樣!從哪裏得到的!」


    「呃,伊莉莎白……比起這個,可以再變出三隻當作基礎嗎?以我的技術,雖然可以注入魔力讓它們變強,卻無法造出——」


    「蠢材!『那個』是絕不能出手的事物,你笨到這種地步嗎!」


    「我,還沒有,得到手!……他說隻是,『試用』。」


    「少開玩笑了喔……弗拉德應該已經死了!明明是這樣才對,為何你——」


    「伊莉莎白……之後再談這件事。現在要,烏鴉。這樣下去我跟你都會有危險。」


    棹人淡淡地如此訴說,伊莉莎白咬緊牙根凝視那副沉著的——就某種意義而論看起來很瘋狂——的模樣後,要將他推開似的將他放下。


    咳了幾聲後,棹人輕輕點頭。


    (也是啊……我就覺得她會生氣。)


    包括她的反應在內,對他而言所有發展都在意料之中,事到如今根本沒理由害怕。就在此時,棹人感覺到視線所以望向旁邊。不知為何,小雛露出好像隨時


    會哭出來的表情。該怎麽回應才好呢——他為此感到困惑,結果最後朝她揮了揮手。


    棹人再次用認真的視線望向伊莉莎白。她嘖了一聲,臉龐仍然因為憤怒而扭曲著。雖然露出極不悅的表情,伊莉莎白卻還是讓黑暗跟花瓣再次卷動。


    「聽好了,事後要給餘全盤托出——不說的話就處以螺絲刑。」


    雖然像這樣撂下狠話,她還是陸續製造出烏鴉。棹人一邊表示自己就算沒被拷問也會說出一切,一邊有如洗禮者輕觸它們的背。


    不久,四隻看似王者的大鴉完成了。


    「————『四羽天葬(sky burial)』。」


    伊莉莎白如此宣布,四隻鳥也同時描繪圓弧一邊飛舞至空中。它們用不像烏鴉的有力振翅動作飛渡大海,朝水母逼近。


    四隻鳥各自分散停留在半透明的肉體上,然後抓住肉。它們就這樣朝四個方向飛行。


    被拉起的表皮破裂,從裏麵漏出液體跟海水。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水母難受地掙紮,發出痛苦的聲音。然而就算肉被拉至極限開始裂開,烏鴉們也不打算停止。水母流出體液跟海水,不久後就跟花瓣一樣裂成四塊。


    腐敗的巨大肉片輕飄飄地落至海上。


    在那同時,被吐出來的海水以猛烈勁道逼向燈塔。


    「抓緊,自己的身體自己保護!」


    以伊莉莎白的聲音為信號,三人行動了。


    從水母身軀溢出的海水引發波浪,其高度超越了燈塔。如果是平常人,在這股威力下就會束手無策地被吞噬衝走。


    三人緊抓被固定住的聖女像,一邊以自身魔力輔助一邊維持姿勢。類似血液的水帶著無數生物屍骸,發出轟響通過眾人周圍。


    (勉勉強強,這種程度的話,被吞噬的區域會僅止於海岸線上的部分建築物啊!)


    就在棹人一邊拚命維持氣息,一邊感到放心之時。


    他跟一隻魚「四目交會」。


    仔細一看,那東西既是魚也不是魚。威嚴十足的男性臉龐完美地違逆海浪潮流,一邊看著棹人他們。


    肥胖的魚身上長著人類臉龐。


    那對死氣沉沉的雙目中沒有任何活力,骯髒的肥厚唇瓣張開了。


    人麵魚吐出了心髒。


    「——————咦?」


    某個光景在棹人腦海中複蘇。


    「大伯爵」的花朵深處有一個裸男,「大伯爵」將自身本體隱藏在花瓣深處。然而「大公爵」的水母雖被撕裂,痕跡中卻沒有類似的東西存在。


    如果「大王」命令「大公爵」改變本體形狀,然後吐出心髒——


    而且,如果「大伯爵」跟「大公爵」的高調舉止全是陷阱——


    「伊莉莎白!」


    心髒破裂了,上百條手臂越過波浪在水中泳動。


    紅色手臂抓住伊莉莎白,力量從她的身體流失。棹人立刻抓住正要被海浪衝走的腰部,然而他自己的手卻快要離開聖女像了。


    「棹人大人!」


    小雛發揮令人驚異的反射神經與握力,用單臂抓住棹人的領子。


    不久後水之奔流離去,屋頂留下大量魚屍跟紅色水窪。棹人癱坐在地板上,搖晃伊莉莎白軟綿綿的身軀。小雛也一邊運作體內的排水裝置,一邊跪在旁邊。


    「伊莉莎白,伊莉莎白,喂,振作點!」


    「伊莉莎白大人,請您回應一下,伊莉莎白大人!」


    沒有回應,有如英雄般戰鬥至那般境界的女性沒回應兩人的呼喚。


    棹人抬起臉龐,撩起濕掉的瀏海望向大海那邊。


    就算裂開也沒有崩潰的水母身軀,如今正漸漸變化為黑色羽毛。不久後它突然崩壞,輕飄飄地飛舞四散至紅色大海,在波浪上燃起蒼藍火焰。


    「大伯爵」跟「大公爵」的討伐結束了。


    而且,這場勝負本身是棹人他們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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