瀨名棹人自幼就看不起英雄。


    在隻上過一陣子的學校裏,他得知了這個概念。有一段時間他甚至希望英雄會來到自己身邊。然而不管如何盼望,全身烙滿香菸疤,手肘被打火機灼燒,腳指骨被折斷,下跪磕頭領受父親跟情婦吃剩之物的生活仍然沒有改變。就是因為這樣,棹人不久後就由衷地認為這個概念——英雄大顯身手——跟種種故事都很荒謬。


    世上並不存在這種東西。


    如果有人在端正世間的不公,那棹人的痛苦與悲傷——豈止如此,連他自身的存在都應該會從這世上被除去才對。


    諷刺的是,就是因為世上實際存在著棹人這個不公平與痛苦的聚合體,才證明英雄並非實際存在之物。他親身——就某種意義而論,就像壞蛋角色般——呈現英雄在現實世界中的缺席與其無意義。


    直至自己被絞殺為止,棹人都不曾改變過這個認知。


    而且,異世界裏也沒有英雄。這個世界是有著奇幻氣息的劍與魔術的世界。然而在受到惡魔所擾的大地上,也沒有清高的英雄與傳說中的勇者。


    隻有稀世罪人「拷問姬」在戰鬥。


    立於屍山上的絕對罪惡————正在擊潰更加深沉的罪惡。


    棹人看不起英雄。


    然而,就惡人而論————有時則不在此限。


    ***


    石造寢室裏擺著作工粗糙的椅子。棹人坐在那邊,眼周有著很重的黑眼圈。


    在他前方,伊莉莎白有如重現那天一般深深躺在床上。纖細軀體上爬得密密麻麻的紅色字樣更加成長了,如同荊棘般覆蓋在白皙肌膚上。她會定期發出像是發燒般的痛苦呻吟聲。每發出一次呻吟,待在枕邊待命的小雛就會身軀微微一僵。


    除了努力地擦汗外,已經沒有她能做到的事情了。


    從港口城鎮那邊回來後——自從兩個小孩的家人跟教會的人一同前來,棹人把小孩交給他們後——已經過了數日。然而即使在小雛犧牲奉獻的照料下,伊莉莎白仍然沒有恢複意識。被留下來的兩人,隻能束手無策地等待她清醒。


    (無法幫上忙真是令人難受呢。)


    棹人坐在椅子上,將力氣灌入十指互握的手掌。那道傷口順利地愈合,暫時取得的魔力也消失了。皮膚上也沒有殘留黑狗尾巴的感觸。


    棹人尚未跟任何人說過當時的事。小雛雖然數度將詢問目光投向他,到頭來還是選擇了專心看護伊莉莎白。棹人也樂得輕鬆,依舊閉口不談此事。


    眺望被紅色捆住的纖細身軀,他歎了不曉得是第幾次的氣。


    「…………伊莉莎白。」


    「………………那個——」


    現場突然發出並非兩人的第三者的聲音。


    小雛抓起腳邊的槍斧,有如被彈起來般站起身軀。棹人也流暢地從口袋裏取出小刀,將它抵住自己的掌心。然而門扉另一側的氣息卻還是一動也不動地佇立著,兩人歪了歪頭。


    總覺得對方好像在害怕。


    「小雛,可以拜托你嗎?」


    「當然,棹人大人請移動至從門扉那邊看不到的位置。」


    確認棹人去避難後,小雛走近門扉迅速將它打開。她將槍斧朝向對方,準確地用斧刃抵住對方的脖子,漆黑色塊狀身軀猛然一震舉起雙手。


    被隱藏在兜帽底下的臉龐發出悲痛聲音。


    「我、我不是敵人喔!既是局外者也是同伴!是美食家客人與奇食家客人的朋友,您的『肉販』喔!每日送達美味可口的肉!沒錯,就是我本人!」


    「啊,什麽啊,是『肉販』呀。」


    「我,你,朋友!」


    「請冷靜,真是失禮了。不過,那個……我應該有聯絡過,伊莉莎白大人健康狀況不佳,所以暫時不用送肉過來吧?」


    沒錯——小雛歪頭沉思。「肉販」點了點頭,怯生生地放下雙臂後,將總是隨身攜帶、上麵用叉印修補過的巨大袋子拖進室內。


    或許是鬆了一口氣,「肉販」壓住胸口,將沉痛視線望向沉眠中的伊莉莎白。


    「真是可憐啊,伊莉莎白大人……這麽活力十足的您居然會這樣。」


    「意識還沒恢複。如果你是來探病,那就抱歉了啊。」


    「不,不是的。我是來送商品——肉過來的。」


    「都說我事先講過了——」


    小雛發出困惑的聲音,然而「肉販」卻有如鈴鼓般搖了搖頭。


    「確實,美麗的女傭殿下有請我暫時休息一陣子呢。不過,伊莉莎白大人恢複健康時如果不能立刻吃到新鮮的肉,那她一定會很失望吧。」


    「……『肉販』先生。」


    「讓顧客餓肚子就等於砸了『肉販』的招牌。我帶了您平常買的品項來,請兩位收下……如果在伊莉莎白大人享用前就壞掉,那就不用付錢了。」


    「……『肉販』,你——」


    「伊莉莎白大人是好客人,我最喜歡她那句『好吃!』呢。希望她能快點用這些肉飽食一頓啊。」


    「肉販」害臊般拉了拉兜帽邊緣,垂下臉龐連珠炮似的如此低喃。棹人跟小雛不由得麵麵相覷。兩人一邊感動地熱淚盈眶,一邊點頭,開口向「肉販」搭話。


    「非常感謝您,『肉販』先生。您投注在工作上的氣概——深深傳到身為棹人大人的永恒戀人,同時也是隨從的我——小雛的齒輪上了。光是有這份心意就足夠了,我會從我的薪水中支付費用,請您務必收下。」


    「不,由我來付。謝謝啊,『肉販』……伊莉莎白也會很高興的。」


    「不不不,這種程度是應該的喔。呼嘿嘿嘿嘿,成功了,成功了!萬歲!」


    「喂,給我等等!」


    「肉販」開心地扭動身軀跳起舞。從那種口氣判斷,他是預料到會有這種發展才做出這番言行的吧——如此心想的棹人露出半死的眼神。然而,「肉販」搖動屁股表演完欣喜之舞後,倏地停止動作露出認真表情。


    「哎,兩位真的用不著露出這麽陰沉的表情啦!如果是伊莉莎白大人,一定馬上就會恢複健康的吧!對了,我這邊還有探病的禮品喔!」


    「肉販」將整個身體插進袋子裏摸索,看樣子他似乎真的替伊莉莎白擔了不少心。棹人跟小雛溫馨地旁觀他的行動,但兩人的表情立刻就凍僵了。


    「肉販」從袋子裏取出紫紅色的黏呼呼巨大肉片。


    「嚇一跳吧,居然是巨怪的肝呢!」


    「回去。」


    「到處都在傳說它似乎有滋養強壯的效果。」


    「有聞到詐欺的味道呢。」


    「說詐欺還真失禮啊!我『肉販』啊!可是隻賣真貨的喲!」


    「唔,不是也有句話說『就是因為是真貨才糟糕』嗎?『在下』是這樣想的就是了。」


    這次小雛真的抓起槍斧,棹人也割裂了自己的手掌。


    小雛將自己以外的三人護在身後,棹人一邊保護「肉販」跟伊莉莎白,一邊將身軀轉向窗邊。那兒傳來他們以外的聲音——瀟灑男人的聲音。


    百葉門窗在不知不覺間被切斷了,插嘴加入對話的始作俑者坐在窗框上。全身纏著繃帶的異樣男子一邊讓雙腳的腳掌互擊,一邊抬起高禮帽。


    「打擾諸位談話真是失禮了!」


    那是一名奇妙的瘦男。除了因髒汙而硬化的繃帶與高禮帽外,他身上一絲不掛。將勉強從繃帶縫隙露出的嘴巴扭曲成新月形後,男子報上名號。


    「在下是『侯爵』!抱歉以這副醜陋姿態示人!因為在下被吾等美麗的『大王』陛下處、處、處、唔,處罰?可惡啊啊啊啊啊啊,那個厚臉皮的


    賤婢!下地獄吧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失、失禮了。」


    「侯爵」低頭行了一個禮,仿照大腦造形的銀針在他脖子上散發光輝。


    棹人感到毛骨悚然。仔細一看,「侯爵」繃帶下的肌膚都被燒爛了。白布被體液弄得又黃又髒,連毛發都失去了,眼球也整個凸出。然而比起「處罰」內容的可怕程度,他報上的名號才令棹人跟小雛戰栗。


    (在十四惡魔中,「侯爵」也算是上級的了。)


    那不是隻靠兩人就能戰勝的對手。即使如此,棹人跟小雛仍是站在床鋪前方,就像要守護伊莉莎白跟「肉販」似的。棹人從喉嚨深處擠出因緊張而沙啞的聲音。


    「你有什麽事,『侯爵』?」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嗯,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嗯!嘿,咻,嘰!」


    「侯爵」一邊唱歌一邊從窗框躍下,重重落至地板上。他有如棄犬顫抖身軀。才剛這樣想,下個瞬間「侯爵」就有如被絲線拉動般起身,接著將手放上自己的腹部。


    棹人眯起眼睛,那些繃帶的縫隙間長出了某物。


    (有東西刺在「侯爵」的腹部上?)


    「有、有請請請請請請請請請各位觀,不要啊不要住手住手,我快停止快停止,饒、饒命,在下什麽都肯做,就隻有這個不要快住……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侯爵」發出抵抗話語與壯烈慘叫,同時抓住從自己肚子裏長出來的某物,一口氣將它向前拉。在啞口無言的棹人跟小雛麵前,他一邊從腹部撕裂至胯下,從自身體內取出某個四角形的東西。體積絕對不小,以蛇一般的長煉裝飾的鏡台出現了。


    「咕呃……咳咳,啊嘎……噫,咕嗚呃!」


    被鏡框磨爛的髒器跟鮮血一起滴落。


    「侯爵」雖然噴出泡泡跟鼻水,仍是將鏡台完全取出,用力立在地板上。或許是事先被施加了魔術,那個傷口漸漸愈合了。


    「侯爵」當起鏡台的架子,就這樣翻白眼昏死了。


    銀色鏡麵被他的血液跟脂肪弄得又髒又濁。一道不祥光芒突然寄宿在那兒,紅色人影在裏麵搖晃。鏡台響起歡呼聲跟愉快的音樂,以及最重要的——豔麗的女聲。


    『欸,這個有照出來嗎?咦,還沒嗎?是這樣子的嗎……總覺得有順利發動了啊,真的?哎呀,討厭,不是有照出來嗎!真是的,這班蠢材!好了,退下吧!……貴安,伊莉莎白,這麽吵鬧真是抱歉呢。』


    「大王」揮動烏鴉羽扇,露出微笑。然而,或許是對映出的畫麵感到不滿,她移動臉龐尋找能讓自己看起來更漂亮的角度。每移動一次,從洋裝胸口露出來的豐滿乳房就會危險地搖動。


    舉止雖然相當悠哉,她的氣息仍然充滿不祥。


    「…………『大王』,菲歐蕾。」


    棹人低聲呻吟。沾在鏡台邊框處的血跟脂肪特別濃厚,所以無法看清楚「大王」身在何處。然而,她背後似乎有一大群人。


    究竟是發生了什麽事,連稱讚「大王」的聲音都不時傳入耳中。


    也許總算對臉的角度感到滿意了,「大王」點點頭。頭發也調整好後,她歎了一口氣。


    『真是的,我明明將完美地打招呼視為目標耶……進行得真不順利呢。那麽,今天我有話想對你說,所以請【侯爵】將鏡子搬了過去,他在那邊奄奄一息了嗎?如果沒失禁,請你務必要溫柔地誇獎他喔。說到他啊,不但擁有跟我差不多的精神操作能力,而且又是自戀狂呢。是一個不太聽話的壞孩子喲。不過啊,最近他變得會當一隻好狗兒了,真的是幫了大忙喔。』


    「大王」打從心底發出慰勞般的聲音,從內側輕撫沿著鏡麵流下的血。


    她背後爆發出特別強烈的歡呼聲。回頭望向後方揮揮手後,「大王」送了一個飛吻。她再次重新麵向鏡子,啪的一聲在臉前方合起雙掌。


    『對了對了,我得好好講話才行,這也是為了不讓【侯爵】做白工嘛。在第二次的【活祭品咒法】順利生效後,如今我打算派那邊的【侯爵】跟【大侯爵】,以及數量破千的隨從兵跟使魔,華麗地襲擊你的城堡呢——不過如此一來,伊莉莎白你就會很困擾吧?』


    「大王」微微一笑後歪了歪頭。她在那雙眼眸裏盈滿大慈大悲的同情心,並俐落地收起烏鴉羽扇。「大王」菲歐蕾用羽扇直指鏡麵,有如女帝丟出高傲邀約。


    『就算逃走也沒用喲,因為我會追到天涯海角的。你已經像是被釣上來的魚了——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有一個提議呢——低下你的頭侍奉我吧,公主殿下。反正就算插針,你也幾乎不會聽從命令吧,所以我會按照原樣將你迎進這裏。你值得當寵物呢。我呀,不隻是男人,也喜歡強者——你嘛,是呢……「還不賴」。』


    對「大王」來說,這恐怕是近乎極致的讚美詞了吧。棹人跟小雛皺起眉心麵麵相覷。「大王」毫不在意伊莉莎白的沉默跟兩人的反應,把話繼續說了下去。


    『是呢,就允許你把機械人偶當成嫁妝帶過來吧。雖然我不需要帥哥,不過一兩個破銅爛鐵還是有地方放的。如何呢,伊莉莎白?我不會虧待你的喲。仔細想想,你畢竟也是我好友弗拉德的愛女嘛。我就把你當成自己的小孩,從頭到尾好好疼愛一番吧。』


    「這可不是對親生子女說的台詞啊。」


    「我雖然喜歡伊莉莎白大人,卻是棹人大人的、隻屬於棹人大人的女傭。」


    棹人跟小雛同時低喃,然而「大王」並沒有在聽。


    她背後再次高聲地傳出歡呼,她回頭開朗地揮揮手。在這段期間內,弄髒鏡麵的鮮血跟脂肪仍然黏呼呼地滑落至地板上。


    「大王」再次重新麵向鏡麵。看到那張臉龐,棹人不由得皺起眉心。


    她的表情變得截然不同,令人產生換了一個人的錯覺。「大王」用讓人聯想到斷頭聖女的高雅麵容開口說道:


    『我說伊莉莎白啊,接下來不開玩笑,來講更認真的事情吧。』


    「大王」靜靜地吸氣,緩緩繼續著真摯話語。


    『【教會】不會拯救你。你會死,被我殺死。明明是這樣,你為何還打算要戰鬥呢?你明明擁有邪惡到骨子裏的權利,也具備這種力量耶。』


    「大王」將美麗的掌心壓上鏡麵內側,垂下長長的睫毛。那張臉龐隻有在那一瞬間看起來超過她至今為止所累積的年齡。


    是在思考什麽呢?「大王」有如母親用溫柔至極的語調繼續說道:


    『……對了,就來講這件事吧。我小時候很喜歡一名雖然愚笨卻很善良的園丁喔。』


    鏡麵忽然搖晃,映照出一名看起來很難相處的年幼少女,以及一個長得一臉像是被壓扁的青蛙——浮現在臉上的表情卻純樸又溫暖——的園丁。


    是從哪裏傳出來的呢,現場響起的隻有「大王」的聲音。


    『我周圍的大人啊,每天都在說著塗上虛偽的甜美謊言。明明討厭我那個暴發戶父親,卻像是想得到什麽好處似的諂媚,一直討我歡心。我就是小小的女王殿下。不管我做什麽,周圍都不會有大人責備我……不過,隻有他一直罵我,相對的也不曾對我說過謊。像是【做壞事會有惡報喔,小姐】啦,還有【老天有眼,所以要當好人才行】之類的。哈,多麽愚蠢。不過,我並不討厭他……嗯嗯,是呢。說起來很好笑吧?不過我並不討厭他喲。』


    「大王」簡直像是在害羞般,輕聲地喃喃說著話。然而在下個瞬間,鏡麵映照出異樣的光景。


    方才那名男子被剝得精光綁在木頭上,全身有如剛出爐的麵包般紅腫。他被毆打全身,最後喪命了。


    抱著點心的少女茫然望著這副模樣。她在懷中的籃子裏裝了兩人份——是打算跟某人一起吃嗎——的烘焙點心。


    『不過,他卻被其他傭人誣陷而死掉了。他們說他偷走母親的金梳子,用賣掉的錢去玩女人呢……多麽荒謬啊。明明沒有其他男人像他這樣耿直又虔誠……但醜陋的他所說出的拙劣辯解卻沒人肯聽。』


    傾斜的籃子裏掉出烘焙點心,弄髒地麵滾落在地。


    畫麵溶解消失,鏡麵再次映照出「大王」的身影。


    她微微扭曲唇瓣,那對眼瞳有如瞥見遙遠昔日似的眯起。然而,「大王」沒多久就緩緩——有如在說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般——搖了頭。


    『這是無關緊要的陳年舊事呢。不過,也是跟所有事情都有所關聯的寓言喔,伊莉莎白。不久後你也會知道的吧。所謂的世間,就隻是能過得多快活然後死去罷了,無論是善是惡結果都是一樣。不會有任何人認同,也不會受罰。而且,這世間明明判你有罪卻又不酬謝你……我實在是看不下去呢。』


    最後,「大王」突然有些寂寞地做出結論。


    『你跟我年輕時很像。』


    「大王」一連串的言辭讓棹人暗自屏住呼吸。


    雖然隻有一部分,那些話語還是跟他的想法有所重疊。


    「拷問姬」非得贖罪不可,她應該在自己堆積出來的屍山上壯烈地死去。然而,將所有事情推給伊莉莎白,還把眼光轉開的做法中究竟有正義的存在嗎?


    (我並不這樣想……嗯嗯,是啊,確實無法默不作聲地旁觀呢。)


    棹人緊咬唇瓣,伊莉莎白連一次也沒回應。即使如此,「大王」仍是把話講完了。她回頭望向後方,搖曳克裏諾林裙襯邁開步伐。


    項圈被拉動,許多隨從兵從左右兩邊跟在後方。


    鏡子總算開始變清晰,映照出她背後的光景。


    「————!」


    棹人同時感受到強烈的作嘔感。


    「大王」在寬敞的帳篷內,大量男女在觀眾席上擠成一片。他們一邊流淚一邊狂熱地拍手,發出讚美「大王」的歡呼聲。


    觀眾的視線前方有一座圓形舞台。有如蛋糕般被妝點成五顏六色的那上麵,備有利刃鬃毛的旋轉木馬載著被帶刺鐵絲綁住嘴巴的人們,配合愉快音樂一同旋轉著。隨從兵頭上套著袋子,反覆無常地變換——提供動力的——手搖把手的速度。


    木馬隻要激烈地上下搖晃,犧牲者的身體就會因震動而被深深地切割,大量鮮血也會跟著溢出。


    觀眾席上的男女拚命發出聲音。不過可能是因為恍神了,有一個人發出聲音時慢了一步。隨從兵將她抬上舞台,慘烈的尖叫消失,轉為被迫咬住鐵絲的聲音。


    「大王」回過頭。她高舉雙手的鎖煉,指向背後的地獄。


    『不論是善是惡,都一樣————』


    「這家夥————!」


    棹人撤回方才的想法,她的話語毫無任何地方值得讚同。


    會因為這種光景而感到喜悅的人,沒有活著的價值。至少對棹人而言,他可以撂下這種狠話。然而,這裏卻沒人有力量可以把這個事實擺到那個傲慢女人的麵前。


    「大王」將人們視為蟲子般輕視,從遙遠的高處輕聲囁語。


    『我們有權施虐喔,伊莉莎白。』


    「以為自己變成神了嗎,母豬!」


    長槍發出銳利聲音插到鏡麵上。


    破碎的銀色碎片閃亮亮地飛舞在半空中。


    或許是因為衝擊而清醒,「侯爵」用腳趾刮去石板地麵,隔著鏡子擋住長槍的一擊。他完全撐住鏡台,勉勉強強沒讓它倒下。在破裂的鏡麵中,「大王」的笑意變得更深了。冰冷聲音朝化為扭曲影像的她發出。


    「誰也沒有這種權利。無論是你或餘,還是人民、國王或神都一樣沒這種權利喔。」


    聲音有力地如此斷言。將視線望向那邊後,棹人鬆了一口氣。


    在床鋪上,站著一名有如利刃般的美麗女性。


    「————伊莉莎白。」


    以魔力編的那件黑色束縛風洋裝有一半融解了。勉強覆蓋住身體的黑布有如影子朦朧地飄在半空中,比平常更加暴露的肌膚被紅色字樣入侵。雖然模樣像是慘遭淩辱過後,「拷問姬」卻還是堂而皇之地俯視「侯爵」。


    伊莉莎白發出咂嘴聲,不悅地撂下話語。


    「你說誰像誰年輕的時候?少開玩笑了,『大王』。別搞錯了,無論這世間會不會回報『拷問姬』的勞動都無所謂。餘隻是支付自己掃光餐盤上那些——血、肉還有快樂——的代價罷了。行使虐殺與暴虐到最後,卻沒覺悟自己會被滅亡的肥豬少在那邊囉哩囉嗦。」


    「伊莉莎白,你——」


    「你為何沒察覺到呢?不論是善是惡都一樣?少開玩笑了喔。惡有惡報。你隻是認為『那才是世間真理,藉此掩飾自身的傲慢罷了』。」


    伊莉莎白浮現冰冷至極的深切輕蔑,將「大王」映在那對眼瞳中。


    自稱母豬的女人簡直像狼一般露出敵意,一邊撂下話語。


    「別用過去當理由,別有如世間真理般談論對自己有利的那一麵。欸,『大王』,『餘很同情你呢,實在是看不下去了』——餘不需要你的慈悲。要玩弄折磨餘的話就玩弄吧,要殺的話就殺吧。反正餘的下場就是狐獨又淒慘地死去。這樣也不錯吧。不過,別以為你可以輕鬆做到。餘就算快要腦袋搬家,也會狠狠咬住你加以撕裂的。」


    在自身處於壓倒性不利的狀況下,伊莉莎白更加皺起臉。


    她露出隻能說是邪惡的笑容,同時撂下話。


    「真是令餘期待啊,『大王』殿下!硬是要別人讚美自己的老熟女可以將臉龐扭曲到什麽地步呢!」


    『——————想說要對你溫溫柔柔的,別給我得寸近尺喔,小姑娘!』


    「大王」的假麵具殘酷地剝落了。她消除華美、有時又充滿慈悲心、洋溢從容神態的表情。


    「大王」朝伊莉莎白露出真的很有惡魔風格的不祥表情。


    『我就在此宣言吧。我不會輕鬆地殺掉你——我要侵犯你,淩辱你,活生生地拉出內髒,再塞回去,不斷給予你這世上的所有痛苦,直到你聲嘶力竭地哭喊懇求我,後悔自己出生的那一刻為止。』


    「該當如此,這是很適合拷問者的下場呢!不過在你如此戲耍之際,世間也會對你還以顏色吧……正如餘所願,『大王』啊。餘就在這座城堡等待吾之死,還有你的鮮血吧!」


    『吼得好!請你務必不要後悔喔——伊莉莎白?雷?法紐。』


    「大王」彈響手指,光芒從鏡麵上消失。


    「侯爵」同時栽向前方。他全身痙攣,當場趴下。不過,「侯爵」忽然將雙手撐在地板上,有如蝗蟲高高跳起。


    是打算吐出心髒嗎——棹人跟小雛擺出架勢。然而「侯爵」卻平安無事地雙腳並攏著地,深深行了一個禮後,用生硬的動作邁步走向窗邊。


    小雛正要將槍斧指向那個背部,卻又放了下來。這個判斷很聰明——棹人點了點頭。


    (「侯爵」的能力是精神操控。在「大王」的支配下是否能夠使用這種能力,老實說我覺得可能性實在很微妙……不過別輕舉妄動進攻比較好吧。)


    爬上窗框後,「侯爵」就這樣墜落般消失了身影。


    同一時間,伊莉莎白有如氣力用盡,單膝跪在床上。棹人跟小雛屏住呼吸。


    最先行動的人是「肉販」。不曉得何時一個人躲進櫃子裏的他從裏麵衝出,啪的一聲撐住她。被鱗片覆蓋的手臂抱住雪白肩膀,「肉販」大叫:


    「伊莉莎白大人,請你振作!你看,是我『肉販』喲!您的『肉販』正撐著您呢!哎呀,別在那邊拖拖拉拉的,愚鈍的隨從大人,美麗的女傭大人!」


    「我知道!沒事吧,伊莉莎白!」


    「伊莉莎白大人,請您不要勉強自己,躺下吧。」


    「抱歉啊,給你們添麻煩了……這字樣實在討厭啊。」


    伊莉莎白在床上躺平,小雛在她身上蓋被子。雖然將側臉沉進枕頭中,伊莉莎白仍是在眼瞳裏映照著兩個隨從的身影。


    那張臉龐微微綻放笑容。在那瞬間,她確實將眼睛眯成像是在微笑的形狀。


    伊莉莎白輕輕吐出氣息,像是要辭退重臣的老王囁語。


    「跟你們聽到的一樣,會有上千名敵人前來這座城堡。餘雖然有意戰鬥,卻不打算拖你們下水。要逃的話就逃吧。餘會有如高傲的狼一般活著,宛如可悲的母豬孤獨地死去。你們沒必要陪餘——愛拿走多少財寶就拿多少吧。」


    「你在說什麽啊,伊莉莎白!腦袋長蟲了嗎!」


    「對啊,伊莉莎白大人,您在說什麽啊!」


    「小雛,你侍奉得很不錯。你那些料理的味道,還有充滿奉獻精神的看護,餘都不會忘記……接下來也按照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隨心所欲又健健康康地活著吧。餘會祈求你能幸福的……還有——」


    此時伊莉莎白抬頭仰望棹人。她冷哼一聲,輕輕撂下話。


    「你這個,蠢貨……真是愚蠢。」


    「連這種時候你都……」


    「……好不容易才獲得第二次的生命……快點,停手吧,已經……可以了。」


    棹人屏住呼吸。在他前方,伊莉莎白浮現相當安穩的微笑。


    「已經,足夠了。」


    有那麽一瞬間,她伸出了手。美麗指尖正要觸碰到棹人自己弄傷的掌心。然而伊莉莎白卻在中途停止那個動作,緊緊握住自己的手。


    眺望他與小雛兩人後,她用有些朦朧的語調接著說道:


    「別被任何事物束縛啊……隻要聽從自己……就行了。餘……」


    眼皮迷蒙地微閉。伊莉莎白將衝出嘴邊想對棹人跟小雛——特別是棹人——說的話吞到肚子裏,作夢般用空洞眼神繼續說道:


    「殺掉,殺掉……然後,殺掉……將父親,還有惡魔……」


    伊莉莎白靜靜墜入夢鄉。


    就算在痛苦與極度疲勞中,她都拒絕「大王」的提議,再次陷入昏睡狀態。那張睡臉就擺在眼前,棹人咬緊牙根,而且用力到有可能會咬碎牙齒的地步。


    為了不從嘴裏吐出在胸口裏打轉的憤怒叫聲。他拚命跟自己戰鬥。


    (什麽嘛,什麽叫做不需要陪同啊!已經足夠了是怎樣!我們從現在才正要開始吧?我不是有對你說過嗎!)


    『哎,像這樣被你召喚,複活返回人世也是某種緣分啊…………我就盡可能地長伴你身邊,直到你踏上通往地獄的道路吧。』


    棹人曾對伊莉莎白這樣說過。


    死亡時,伊莉莎白會是孤身一人。就連惡魔都不會在她身邊。不過在她迎接死亡的那一刻來到前,有人陪在身邊也挺好的吧。


    伊莉莎白?雷?法紐滿是血腥的生涯中,身邊總是有著一名愚鈍的隨從。


    這種事也不壞嘛——棹人如此心想。


    而且,他想起另一個重要的事實。


    「拷問姬」帶著歡愉殘殺、屠殺了人民。那種連神都感到恐懼的行徑,真的是為了維持自己一個人的生命嗎?


    是為了討伐同伴變多、力量增強,人類已經無法阻止的「父親」嗎?


    至今為止她連一次也沒談過。


    她不會去談論此事。


    「愚鈍的隨從大人……你沒事吧?臉上的表情很可怕耶。」


    「棹人大人,那個…………」


    「肉販」跟小雛怯生生地向棹人搭話,他卻沒有在聽。棹人用力握緊拳頭,使勁地踹向地板。


    「隨從大人!」


    「棹人大人!」


    棹人留下兩人與伊莉莎白,發足急奔拉開門扉。他迅速地衝過無人的走廊,氣息紊亂,因激情而燃燒的雙目筆直地盯著通道前方。


    他認為有什麽地方出錯了。


    雖然不曉得是什麽地方出錯,不過這種情況絕對很奇怪。


    ***


    開在王座大廳那邊的洞穴透出灰色天空。今天也是陰天,厚重雲層讓它像是鯨腹的臃腫表麵重重地躺在樹林上。


    棹人一邊沐浴著潮濕的風跟鈍重光線,一邊站在石板地中央單手拿著小刀。


    他張開「侯爵」來襲時微微割裂的手掌。簡短地點頭後,棹人慎重地將小刀疊上傷口。噗滋一聲——刀刃發出討厭的聲響埋進肉裏麵。割到足夠深度後,他將小刀舉至正上方。溢出的鮮血滴落,在石板鋪麵上劃線。


    棹人將它當作墨水利用,在地板描繪出四角形印記。


    「——————開啟)。」


    血液以低喃聲為信號,發出聲音化為紅焰。火勢盛大地燃燒石板鋪麵,不留痕跡地消滅,之後隻留下黑色門扉。明明沒有用手碰觸,它卻有如彈簧裝置般擅自從內側開啟。裏麵是一大片裹著淡淡黑暗的空間。


    那是伊莉莎白的寶物庫入口。


    「做到了啊。太好了,幹得很好。」


    棹人吐出安心的氣息。以前他曾經目睹伊莉莎白開啟寶物庫門扉的模樣,不過光靠這樣是不可能重現開鎖方式的。然而不知為何,他卻順其自然地靠直覺成功開啟了門扉。


    伊莉莎白曾雲「所謂的魔術,就是靠簡單契機就會有辦法使用的東西」。一直以來,每當他的魂魄在瀕臨死亡危機時就會與她的鮮血同調,再生了那段記憶。或許是如今棹人已能從流動在體內的伊莉莎白之血中引出魔力,所以那些情報才會自然而然地傳達過來吧。


    棹人一步踏進寶物庫內部。長方形石階以固定的間隔飄浮在微暗之中,緩緩描繪著螺旋。就算從階梯邊緣窺視底部,也看不見任何其他的東西,隻有微溫的風朝這邊向上吹。點了一次頭後,他飛身躍下螺旋階梯的第二階。


    「嘿咻。」


    棹人毫不猶豫地大步走下沒有任何扶手的階梯。過了一陣子後,那周圍開始出現一些雜物跟拷問器具。


    「……在這附近嗎?」


    棹人停下腳步,開始尋找某樣東西。目標物雖然不常用到,卻也是使用頻度有一定程度的物品。伊莉莎白應該會將它扔進寶物庫的上層才對。


    不久後,棹人在因血而生鏽的「鐵處女」腳邊找到目標物。


    那是用薄紙造出來的球體。是伊莉莎白以前受教會之命討伐「皇帝」時,用來通訊的魔道具。


    「有了。就算有辦法發動……是否真能聯絡上就……」


    棹人神情緊張,將它放上滿是鮮血的手掌。鮮血滲入其中,紙漸漸染成紅色。然而,它卻突然發出聲音變回白色了。


    血連同色素一起消失了。


    就像用消失的血液作為動力來源似的,球體開始發出藍白光輝。


    它浮升至半空中,一邊發出光輝一邊開始旋轉。不久後,球體表麵映照出人影。


    最初的賭注賭贏了——棹人握緊拳頭。與某人聯絡上了,接下來的問題就是聯絡上的地方跟對象。他試圖辨識人影的臉龐,那張臉卻有如透過霧幕般朦朧,連五官都很難判別。


    隻要能看見領口,就能從服裝判斷對方是否是教會人士——棹人如此心想,拚命凝視觀視。就在此時,人影忽然發出欠缺人味的聲音。


    那個嗓音有特色到令人印象深


    刻的地步,這是棹人也聽過的聲音。


    『————有什麽事呢,伊莉莎白?』


    「哥多?德歐斯……真的假的啊,這不是中了大獎了嗎?」


    棹人茫然地低喃,似乎順利聯絡上他通訊前所設想的人物。


    哥多?德歐斯是全權負責如何處置伊莉莎白的教會最高負責人之一,所以不可能是隨機通話就能聯絡到的對象。看樣子這個球體是特殊的魔術通訊機器——是具備專用通訊回路可以跟他通話的逸品——這樣想應該不會有錯。


    哥多?德歐斯下達決定,表示自己相信伊莉莎白「不會跟惡魔訂下契約」,同時也是做出宣言表示如果有什麽萬一,就會用自身性命作為交換封印她的人物。可以說是最適合訴說伊莉白莎白如今窘境的人選吧。然在那同時,他也是要求伊莉莎白在死前成就善舉,並且要她孤身一人討伐「皇帝」的人。


    棹人繃緊神經。然而在他開口說些什麽前,哥多?德歐斯就發出依舊平淡卻帶上若幹疑惑的聲音。


    『那聲音並非伊莉莎白啊,是何人?』


    「我是伊莉莎白的隨從——棹人——瀨名棹人。」


    『啊啊,是伊莉莎白從異界召喚過來的【善良靈魂】嗎?找我何事呢?伊莉莎白有同意你用我的寶珠聯絡我嗎?』


    「哥多?德歐斯,伊莉莎白如今正處於危機之中。請你務必聽我說,如果她死掉,你們也會很頭痛吧?」


    『說仔細。』


    哥多?德歐斯真的很簡明扼要地回應棹人,然後他就這樣閉上嘴巴。


    棹人深深吐氣。看樣子似乎不用擔心會立刻被對方切斷通訊。第一道難關好像是成功突破了,接下來就要看棹人如何說明了吧。


    他弄濕舌頭,拚命地開始運轉腦袋跟嘴巴。


    「首先是『大王』因為『皇帝』之死而開始動作了。她以其他惡魔的心髒作為犧牲品,因此能夠使用『活祭品咒法』……然後,伊莉莎白的力量遭到封印。」


    棹人語氣雖然笨拙,卻還是勉強說明了港口城鎮的攻防,一直到「大王」宣言為止的事情。這樣應該有傳達了她的窘境。他在最後繼續懇求。


    「這樣下去,伊莉莎白會被『大王』殺掉,好一點的話就是兩敗俱傷,所以教會那邊也做點什麽——」


    「原來如此,跟這邊掌握的情況似乎差異不大。」


    「………………………………………………啥?」


    棹人無法全盤接受對方說出的話,所以發出傻氣的聲音。哥多?德歐斯並未對這種失禮的態度做出反應。


    (意思是教會……知道這件事?)


    棹人總算理解了這個事實,他大聲杠上保持冷靜沉默的球體。


    「你在說啥啊!伊莉莎白就要被殺掉了喔!如果『拷問姬』被殺掉,假裝袖手旁觀的教會也會很困擾吧!明明知道這件事為何還這樣!」


    『如果將隸屬於教會的所有聖騎士都派去伊莉莎白的城堡當援軍,沒錯,是有可能顛覆這個困境吧。不過在這種情況下,就等於是放棄王都與所有主要都市的守備。』


    「啥?」


    棹人發出傻氣的聲音。哥多?德歐斯用不帶情緒——與這種不確切之物相去甚遠——的聲音重複說明。


    『王都這個場所擁有的人民占所有人口的三成,是經濟與國政中心。那邊一旦被討伐,人類就會被迫麵臨絕境。【大王】也不愚笨,如果移動聖騎士,【大王】就會趁虛而入吧。話雖如此,多少派一些援軍也隻是杯水車薪,畢竟就算動員全軍也不能保證可以勝過對方啊。那麽,要將伊莉莎白藏在守備最穩固的王都嗎?光是讓她活著就已經有所反彈了,一個弄不好她會就這樣直接被處以火刑喔。』


    「這——」


    『也就是說,我束手無策。失去伊莉莎白雖然可惜,不過如今也隻能讓她跟【大王】戰鬥了。如果贏了就好,就算敗北,若是在沒有後顧之憂的狀況下,【拷問姬】應該也能用玉石俱焚的覺悟結束戰鬥。在那之後,吾等會討伐受到重傷的【大王】。最可怕的情況是派遣所有聖騎士,結果他們跟【拷問姬】一起全滅,使得人類失去守護之力。我沒辦法下這麽大的賭注。』


    「那個選擇隻是暫時逃避不是嗎?你的意思是隻靠你們有辦法應付剩下的惡魔?」


    『吾等無法消滅惡魔吧。然而在欠缺【皇帝】的現在,是有可能鞏固王都跟主要都市的防衛不讓惡魔攻進來。雖然地方上會出現很多犧牲者,不過人類是不會滅亡的。在那之後,吾等會跟惡魔維持長時間的均衡狀態吧。在這段期間內,我方也會尋找對策。』


    「……不過,你們要就這樣舍棄那家夥嗎?你的意思是都讓她戰鬥至今了,就算她在這裏死掉也無所謂?」


    『不是舍棄,是束手無策。而且別忘了,隨從啊。她雖然是很有效用的棋子,卻是罪人,最後必定會被處死,就算現在死掉也一樣——無論是哪一種,她的死狀都是淒慘的。』


    哥多?德歐斯淡淡地編織事實,他機械式地陳述伊莉莎白的罪行。


    『她堆起的屍山實在是太高了。被殺害的人民不會允許施恩,被屠殺的騎士不會認可赦免。無論累積多少善行——都無法顛覆死者的數目。因此吾等總是毫不留情地【對綁住的狗揮鞭】,這一切都是因為她是罪人。』


    棹人握緊拳頭,這番冰冷言語裏含帶著一種真理。


    教會讓伊莉莎白累積善行不是為了讓她減刑,而是為了讓靈魂在死後得到救贖吧。事到如今已經無法對死者贖罪,對她生前罪行的判決已經下達。


    而且比起「拷問姬」,教會當然會做出以人民的安全為最優先的判斷。為了她而讓王都放空城,就像是為了守護皇後而從棋盤上放棄國王一樣。然而,棹人的胸口深處卻卷動著怒火漩渦。


    他擠出真的很冷靜的乾啞聲音。


    「這都是你們很弱的錯不是嗎?」


    『…………什麽?』


    「你們不用支付任何代價,也不用付出犧牲,對從屍山拔出劍的人丟石頭。認為自己什麽罪都沒有,毫不猶豫地丟啊。你們當然是什麽罪都沒有嘍,因為你們啥也沒做。你們要用這種方式講大道理嗎?像這樣叫別人是罪人嗎?」


    『隨從啊。』


    「如果你們很強——『拷問姬』打從最初就不會誕生了不是嗎?」


    棹人如此譴責教會的最高負責人之一。他不知道「拷問姬」為何選擇戰鬥,她也不曾談論過。棹人不曉得這是不是正確答案,但他還是對無視這種可能性丟出石頭的人們吐口水。


    沉默數秒後,哥德?德歐斯出乎意料地用不變的口氣承認批判。


    『是啊,吾等的無力有罪。』


    「既然如此——」


    『不過隨從啊,事到如今吾等不可能擁有能助伊莉莎白一臂之力的力量。而且,【拷問姬】身為應該要唾棄的存在的事實也不會改變。吾等作為人民的代表,是不可能容許這份罪行的。伊莉莎白?雷?法紐從屍山上拔出劍,而吾等則是【那些屍體】的代表。就像你站在【拷問姬】身邊似的,吾等也長伴著死者與遺族的行列。』


    棹人靜靜地仰望球體,他從連眼睛跟鼻子都無法辨別的人影上感受確切的視線。


    哥多?德歐斯絲毫不感到羞愧,直勾勾地凝視棹人。


    『她踐踏屍骸啜飲鮮血得到了力量。就算試圖用那股力量成就某事,你認為吾等就能稱讚她嗎?無論有何種理由——惡就是惡,不製裁的話,世間就會失序混亂。「她變成了這種存在」。而且,「伊莉莎白也知道這一點」。』


    「…………伊莉莎白。」


    『我再問一次吧,


    隨從啊。你有得到她的許可使用我的寶珠嗎?』


    這次棹人閉上了嘴。有如水底般厚重,壓得讓人透不過氣的沉默擴散在現場。在這片沉默中,棹人喃喃回答:


    「沒得到她的許可,是我擅自使用的。」


    『我想也是……真是愚昧之徒。然而,伊莉莎白有個會替主人著想的隨從。身為她父親的盟友,我也感到很欣喜。伊莉莎白能在這條滿是血腥的道路盡頭得你相伴……表示神明的慈悲也有降臨至她身上吧。』


    「…………神的嗎?」


    喃喃低語後,棹人深深地皺起眉心。他開始沉思某件事。球體恐怕是通話專用的魔道具,所以從哥多?德歐斯那邊看不到這副表情吧。即使如此,他仍然對「拷問姬」的隨從——身為異端審問對象的少年——繼續述說認真得讓人吃驚的話語。


    『吾等深切地祈求,伊莉莎白能做為一個神之子超越試練,在那些善行的最後——死亡並且得到靈魂的救贖。』


    「…………神明呀。」


    棹人再次隻對這個字匯做出反應。他突然解開繃得死緊的緊張感。不隻如此,棹人全身放鬆,軟軟地癱坐在階梯上。他從階梯邊緣伸出腳,用看起來真的很舒適的姿勢茫然地眺望起黑暗。


    那對眼瞳突然寄宿了年幼少年般的純潔光輝。


    棹人突然講起毫無相關的事情。


    「我啊,覺得hero是不存在的喔。」


    『hero?那是什麽?』


    哥多?德歐斯理所當然地做出疑惑的反應,棹人對這個反應露出傻笑。他遠視前方,一邊凝視不是這裏的某處。


    「用你們聽得懂的話來講,就是勇者或是英雄啊。剛開始時,我有希望他們會來救我喔。不過在不知不覺間,我開始認為世上根本沒有這種東西。根本沒有無條件守護、幫助弱者,打倒不公不義之事伸張正義的存在。如果有,就不可能有人像我這樣被搞到殘破不堪最後又被殺掉啊……我說啊……」


    『————』


    「神明跟這個差不多喔。」


    棹人喃喃撂下這番話,哥多?德歐斯的回應慢了一拍。


    這是身為教會最高負責人之一的他無論如何都能否定的話語吧。其內容幼稚拙劣,不是滔滔不絕對教義表示疑問的言論。即使如此,哥多?德歐斯的回應卻還是慢了一拍,這或許是因為棹人的聲音聽起來——可以說是詭異也能視為純真——有稚子般的感覺吧。


    他用小孩詢問「為什麽有神明」的調調論述祂的不存在。


    「果然沒有這種東西呢。」


    『神明是奉獻祈禱的存在,給予救贖——』


    「不,你們的教義就免了喔。因為這是『我』的事。」


    棹人如此說完,雙腳並攏用力站了起來。


    他用看破某事的表情將手插進褲子口袋,大大地歎了氣。


    「有地方存在著神明跟英雄喔,我這兒沒有就是了。說起來就隻是他們『不肯待在我這裏』嘍……不過,我可以接受你的解釋。」


    『口氣聽起來不像是接受啊。』


    「不,我很清楚自己是笨蛋了。說到『拷問姬』是善是惡嘛,她當然是惡。向被殘殺那一方的人們求助,要他們幫助殺害自己的人真的很荒謬——我如果是被她殺害的那一方的人,應該會很開心地說『將她狠狠奴役後再處以火刑』吧。所以這件事跟你們無關,說到底隻是被伊莉莎白召喚出來的【我】的任性,是【我】自己的事。」


    『隨從啊————你到底在說什麽?』


    「我是在說幫助我的人既非英雄也不是神明,不是信仰也不是你們啊。」


    棹人抬起臉龐,他筆直地望向球體。


    如今棹人口中的話隻是荒唐言論,沒有意義也沒有道理。即使如此,他還是想用迷惘跟苦惱全部散去的表情說出這句話,所以他說了出口。


    「而是『拷問姬』——————世上最邪惡的女人。」


    少年曾活在沒有神明也沒有英雄的世界裏,卻被一個女人強製性地賜予奇跡。給予遭受不公平待遇被使用殆盡,與劇痛一同活過來的人第二次的生命。


    那種行為實在是————————————


    (給我添亂又惡劣至極————————而且多麽棒啊。)


    「所以我不會依賴你們,會自己盡力而為。哥多?德歐斯,我這樣決定了。」


    『等等,你想做什麽?』


    「我不會後悔,所以不管這個結果會變成怎樣,你們也千萬不要後悔喔。」


    棹人舉起滿是鮮血的手,冰槍從那張手掌射出。球體「嘰啵」一聲發出聲響遭到刺穿,通話被切斷了。


    棹人再次將手伸進口袋,深深地吸氣,吐氣。


    他緊緊握住在布裏麵發熱的石頭。


    ***


    棹人登上寶物庫的平緩螺旋階梯。每登上一層階梯,薄暗就會跟著緩緩散去。光線從開在頭頂的四角形入口射進內部。


    棹人順著那道光抬起臉龐後,站在洞穴旁的小雛映入眼簾。


    她一臉緊張窺視著昏暗的底部。


    「嗨,小雛。」


    「……棹人大人。」


    發現棹人,視線也對上後,小雛破顏在美麗麵容上露出笑容,接著放心地吐了一口氣。


    爬完階梯後,他站在王座大廳。


    在不知不覺間外麵已經染上黃昏色彩。沉重雲層隨風飄動,就像在大海中遊泳似的。大廳充滿了金色光輝。


    掛在牆上的那些厚重又精致的掛毯表麵也帶著光粒,小雛的銀發也散發著更加美麗的光輝。與她麵對麵後,棹人開了口。


    「抱歉,突然消失啊,伊莉莎白跟『肉販』沒事吧?」


    「伊莉莎白大人正在睡。『肉販』先生說時間已經很晚了,所以他要去吃飯。他說在那之前自己會看顧伊莉莎白大人,所以我就過來這裏了。」


    「發生那麽多事,他還肯留下來嗎……要說感恩是很感恩沒錯,但那家夥膽子也挺大的啊。」


    棹人佩服地如此低喃。在腦海中想像出來的「肉販」爽朗地朝這邊豎起大姆指,總覺得這幅光景很讓人生氣。就在此時,他察覺到自己的左手雖然依舊插在口袋裏,卻還是可以看見露在外麵的那一半沾滿了鮮血。執事服也有多處沾上了血跡。


    在小雛麵前這樣會很不妙——棹人連忙開口。


    「呃,小雛,這是——」


    「請原諒我的無禮,棹人大人。」


    小雛突然連珠炮似的如此低喃,「咚」一聲踹向地板。棹人的背被那雙手臂輕柔環繞。她微微彎下高挑的身子,將臉深深埋進他的肩膀,銀絲秀發滑順又舒服地輕撫他的臉頰。


    棹人大吃一驚,僵在原地,小雛則是發出好像隨時會哭出來的悶聲。


    「您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我一直在想您是不是不回來了。」


    「咦,為什麽啊,小雛?我隻是……去拿個東西而已喔。」


    「最近棹人大人好像離我越來越遠……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不斷承受痛苦,又使用散發出危險壓迫感的魔力……而且,這裏是……這個洞穴是一個陰暗又虛無的可怕場所,我覺得棹人大人是不是被它吸進去了。請您不要一個人走下去,請務必別丟下小雛……求您了。」


    「咦,咦咦?」


    棹人發出充滿疑問的聲音。寶物庫確實是伊莉莎白將她以前那座城堡的東西一股腦全部塞入其中的魔空間。那道階梯連扶手也沒有,碰到不妙的東西還有可能會死掉。話雖如此,應該也不是身體能力跟武力都很優秀的機械人偶小雛會恐懼的地方。


    思考那些話語後


    ,棹人忽然想起某個光景。


    被照亮的牆壁上長出鐵枷鎖,一名全裸少女有如商品擺飾般上半身被鎖死在牆上。棹人誤以為她是人類,所以解開了她的束縛。


    (小雛有當時的——我正式啟動她前的記憶嗎?)


    「欸,小雛。」


    話剛問出口,棹人又閉上了嘴巴。小雛緊抱著他,就這樣微微發著抖。看樣子她連棹人手上的傷都沒察覺到。略作思考後,他將手臂繞到小雛的背部。棹人有如不要弄髒她的女傭服似的抓住自己的手臂,然後使勁。


    (呃——以前,有親子像這樣在公園玩呢。)


    棹人呼的一聲,打算就這樣抱起小雛,但這是不可能的事。她的身體意外地重。不同於那副惹人憐愛的模樣,內在果然還是金屬。


    沉默了數秒後,棹人再次呼的一聲使出力氣。小雛不可思議地歪頭。


    「那個,棹人大人,打從剛才開始您就在做什麽呢?咦,血的味道……呀啊,棹人大人受傷了!」


    「那個沒關係啦,都已經是這樣了。小雛,稍微,像這樣,轉一下。」


    「有關係!一點都不好,咦,是的,可是,轉一下?」


    小雛配合棹人傾斜身體的動作移動雙腳。兩人轉起圈子,他就這樣讓身軀更加傾斜,小雛也連忙移動腳步。


    轉轉轉,轉轉轉,不久後兩人自然而然地開始在石板地上轉起圈子。小雛的女傭服裙襬輕飄飄地搖曳,翠綠色眼瞳雖然眨呀眨的,卻還是用力抱緊棹人不讓兩人分開,配合他的帶領更加快速地移動腳步。回過神時,棹人的身體已經因為離心力而浮起來了。


    他被小雛撐著,抱起來轉著圈子。


    「喂,小雛,相反了啦,相反了!明明是我要對你這樣做耶!」


    「咦?可是棹人大人,恕我失禮,以您的臂力很難舉起機械人偶的身體。啊,不過這樣做非常開心呢,齒輪都輕飄飄了,呀!」


    「哇!」


    棹人試圖挽回局麵而放下腳,兩人也因此不小心倒了下去。小雛自行移動身體墊在他下方,一邊靈巧地做出護身倒法。


    兩人就這樣在石地板上麵滑行。


    「抱、抱歉!小雛,你沒事吧?」


    「是的,沒事……不,甚至可以說……總覺得我好像占了便宜。」


    小雛露出陶醉表情,連同豐滿胸部將棹人緊緊擁住。他覺得這樣很不妙所以動了身軀,不能一直待在棉花糖般的柔軟感觸之中。


    棹人迅速脫身。他佯裝沒發現小雛臉上難分難舍的遺憾表情,直接倒在她身旁。


    地板雖然又硬又冷,兩人簡直像躺在草原上放鬆身軀般肩並肩躺著。


    在灑落的橙色光輝中,棹人喃喃低語。


    「害怕的感覺不見了嗎?」


    「……棹人大人。」


    「我啊,以前看過小孩在公園這樣玩。就是母親抱緊哭泣的小孩轉圈圈啊。」


    「轉圈圈?」


    「當時我不是很明白,搞不太懂自己在看什麽。不過如今我覺得那個就是這種時候該做的事,所以我試著做了。」


    「…………」


    「如果小雛這樣就能變得不害怕的話就太好了呢。」


    「…………」


    「小雛?你有在聽嗎?這樣沒用嗎?」


    「啊啊,真是的!好喜歡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小雛突然尖叫。在嚇一大跳的棹人身邊,她遮住臉龐從他那邊滾至遠方。小雛就這樣「咚」一聲撞上大廳牆壁。


    就在棹人無言地感到傷腦筋時,她再次遮著臉龐就這樣滾了回來。


    「歡、歡迎回來,雖然搞不太懂就是了。」


    「棹人大人讓偶更加、更加地喜翻您素要怎樣啊……真是的這樣倫家當然費粉頭大滴呀……啾啾偶……」


    「小雛,你話都說不好了喔。」


    「喜翻喜翻到說不出花了啦……讓偶這樣吧……呼嘻嘻。」


    小雛遮著臉龐縮成一團,忸忸怩怩地左右搖晃身軀。像這樣昏死了一會兒後,她突然停止動作。


    小雛縮成一團,喃喃低語。


    「欸,棹人大人,我有說過吧——有機會再說為何是您以及為什麽非您不可。」


    「……嗯嗯,你說過呢。」


    「全部說完的話要花上一周。不過,就說說最一開始吧。在您啟動我,決定設定前……我處於素體狀態,卻還是可以認知外界。」


    果然如此嗎——棹人點點頭。那個狀態的她似乎能夠掌握外界發生了什麽事。她應該沒有啟動,不過從外麵看確實不曉得誕生在齒輪之間的意識處於何種狀態。


    「不過,雖然我能取得情報,卻沒有任何感覺,也沒有任何想法。誕生至這個世界,看著周遭之人被啟動,毫無感情服侍主人時我也沒有任何感想……您還記得弗拉德那邊的機械人偶女傭嗎?她們在啟動時並不具備從『親子』、『手足』、『主從』、『戀人』這四種關係中選擇其一的『初期設定』。她們是造出來當隨從用的存在……我則是『送禮用』。」


    「……『送禮用』。」


    「弗拉德送給客人的低級趣味禮物。不喜歡對方時,就會在沒告知『正確答案』的情況下贈送出去。對對方青眼有加時,就會作為賞玩用交給對方。順利被送出去的那些女孩下場很悲慘……我在他的宅邸曾經見過乳房被增加至五個,臉頰被弄上女性性器官,還以主人的戀人之姿露出微笑的人偶。」


    「…………真是過分啊。」


    「當時我也沒有任何想法。真的隻是靜靜地『掌握』那些事實而已。不過,弗拉德與『拷問姬』之間的戰鬥開始,我沒被送給任何人,弗拉德為了不讓我擅自起動而將我固定住,就這樣把我丟在倉庫那邊。不過某天回過神時,我已經從城堡的倉庫那邊,真的很隨便地被轉移至伊莉莎白大人的寶物庫。從那天起我就一直待在那兒……經過了一段漫長的光陰。連為了不反抗命令而暫時指定的主人設定——就是弗拉德——都在不知不覺間過了更新期間,恢複到最初階段。就在我覺得已經不會有任何人過來這裏時,您過來了。」


    「我嗎?」


    「是您。」


    小雛深深地點頭。她有如想起當時之事似的閉上眼瞼。


    「我感受到您的體溫,也察覺到視線。不過,您並沒有無禮地打量我,也沒有檢查品質。隻是問我要不要緊,試圖解開我的束縛。」


    「那是……因為我誤以為你是人類。」


    「在我所知道的人類之中,沒有人會幫助受到拘束、連是誰都不曉得的女孩喔……初期啟動時,許多人偶心中都有著憤怒——平穩日子崩壞,被迫屈服的憤怒。沒受到任何命令的話,人偶就會帶著憤怒就這樣破壞眼前之物。我也沒有例外地襲擊了您。不過全身受到拘束,領悟到這下子束手無策時,我強烈地浮現『就是您了』的想法。」


    棹人回想當時的情況。人偶一邊被固定在「水刑椅」上麵,一邊望向棹人。她以懇求般的樣子,目不轉睛地用翠綠色眼瞳看著他。


    「…………就是因為這樣,我體內初次萌發了強烈的衝動。您不是為了自己的私利而解放我,明明自己差點被殺,卻還是防止我被破壞。當時我心裏就想『就是您了』。想著『就是您了,您不一樣』。如果要侍奉,如果我要被賜予情感——那個人隻會是您,不會是其他低劣之人。正式被您選為戀人後,我也不認為當時感受的強烈意念有誤。」


    「……小雛。」


    「容


    我表示傲慢的意見吧,『您是適合當吾愛的尊貴之人』。」


    小雛睜開眼皮,將身體轉向旁邊。臉頰緊貼石板地麵,她閃動著翠綠眼瞳與棹人麵對麵。小雛將洋溢著愛情的視線望向他。


    她伸出手,輕輕包覆住棹人沾滿鮮血的那隻手掌。


    「尊貴的您受到許多傷害,卻還是可以明白他人的痛苦。尊貴的您明明對許多事情都感到害怕,卻還是重視他人,試圖溫柔地對待別人。尊貴的您在深沉憤怒與絕望之間,培育出重視日常的心情。」


    「………………」


    「看到您明知世間的恐怖與瘋狂,卻還是保持著溫柔與溫和的身影……為何會有理由不覺得您很惹人憐愛呢?您雖然說自己無法給予我任何事物,隻是一個普通人,不過並沒有這種事。我從您那邊得到了很多東西,真的是很多東西。得到了很多善良的事。」


    淚水從小雛的翠綠眼眸的角落滾落。它融入夕陽之中,一邊發出閃亮的金色光輝一邊流向地板。她在石板地麵上滴落淚珠,溫柔地微笑。


    「您知道我每天做料理時有多開心嗎?知道我打掃宅邸、跟伊莉莎白大人一起歡笑、聽到她誇獎我的料理、跟您打招呼、跟您一起工作、向您訴說愛意有多幸福嗎?」


    「小雛……我也很幸福。來到這裏前,我都不知道有這種時光。就算目睹惡魔的所作所為,就算被卷入淒慘的戰爭之中……即使如此,我確實很幸福。對我而言,有很多事物是來到這裏後才得到的。」


    以小雛的話為契機,棹人在心中描繪昔日的生活。那是隻有痛苦跟絕望的日子。棹人瘦到肋骨浮現出來,慘遭弄壞的身體躺在榻榻米上麵每日呻吟,甚至沒力氣揮去停留在眼睛上麵的蒼蠅。


    小雛有如要安慰被留置在遠處的光陰似的,緩緩撩起他的瀏海輕撫額頭。她一邊流淚一邊微笑,那是溫柔又帶著溫暖肯定的笑容。


    「……我們都一樣。欸,棹人大人,您具有很了不起的價值。您那個就算在悲傷之中也沒有失去的溫柔,就像在泥巴裏的寶石一樣……對我來說,不愛您是不可能的事。我絕對不要失去您。」


    小雛緊緊握住棹人的手。他從那邊讀取到她的強烈情感。


    「……小雛。」


    棹人不由分說地領悟到一件事。她察覺到了些「什麽」。雖然沒有掌握到細節,但小雛恐怕是察覺到他的想法跟意誌了。


    她撲簌簌地流著淚,一邊試圖阻止那件事。


    「……棹人大人,我不知道您有什麽想法。不過,不過,請務必……務必……」


    小雛持續著沒有明確內容的懇求。棹人一邊感受那隻手的溫暖,一邊閉上眼睛。他回想至今為止的一切。


    伊莉莎白一邊哭泣一邊猛捶桌子說棹人的料理很難吃。小雛用一臉困擾的笑容端出新的料理。伊莉莎白見狀大喜,好像連貓耳都要跑出來似的。小雛溫柔地守護著她這副模樣。


    三人之間的對話。雖然處在周而複始的扭曲之中,卻確實存在著的平穩時光。


    而且,那些事物馬上就要——全部喪失了。


    跟至今為止被惡魔殺害、無力的人們的日子一樣,殘忍地——


    「抱歉啊……隻有這件事我無法退讓。」


    喃喃低語後,棹人睜開眼睛揮開小雛的手。她露出愕然表情。然而,棹人立刻重新伸直雙臂。他維持躺著的姿勢,就這樣緊緊將小雛擁入懷中。


    這是棹人初次主動伸出手緊擁小雛。


    血雖然滲進女傭服,他卻無視這件事。他將確切的力量灌入手臂中,有如對待妹妹、對待親生子女、對待戀人一般。


    小雛滿臉通紅,嘴巴如同金魚般一張一闔。在她說些什麽之前,棹人就低聲喃道:


    「抱歉,小雛……就算你如此一往情深,我可能也會變得不再是那個你愛的我了。」


    「棹人大人,您在說——」


    「拜托,現在靜靜地聽我說。我不能說出詳情,不過我或許會有所改變。即使如此,有一件事務必請你相信。我隻是想要守護日常生活而已。想守護我所愛著、而你也愛著的日子。我已經厭倦無力的自己了,我想要守護你跟伊莉莎白。不,我要守護你們,就隻是這樣。所以,如果我完全變了樣貌……而你還是,如果——」


    棹人弄濕唇瓣。要將那句話說出口,對他而言會伴隨著強烈的恐懼感。至今為止,棹人都是一個人活過來的。他真的不曉得這種事可不可以被容許,或許根本不該如此期望。雖然這樣想,他仍是將那句話擠出喉嚨。


    「如果你還是肯愛我,到時候請跟我一起戰鬥。」


    「……棹人大人。」


    「你曾說無論何時何地,自己都會挺身阻擋我的敵人。而且,你也表示如果我心中有你,就相信你,命令你守護我或是一起戰鬥……如果可以依賴你,相信你,我也會為了回應那股情感而竭盡全力…………如果我有所改變後,你說那個我已經不值得你愛的話,那就沒辦法了。隻不過就算到了那個時候,也請你務必不要忘記這句話。」


    他一邊說著模糊的話語一邊在手臂上施力。棹人無法說出細節,如果說出口,她就會拚了命地出手阻止棹人吧。就是因為這樣,他才藏起自己的所有想法,有如要告知發自內心的心意似的緊擁她。


    「我最喜歡你了,這件事請你不要懷疑。」


    「棹人大人。」


    「最喜歡你了喔,小雛……啊啊,是呢。所謂的最喜歡就是指這個啊。」


    棹人如此露出傻笑,也將下巴放到小雛的肩膀上,眼角自然而然掉落淚珠。他有些開心,又悲傷地說道:


    「沒想到居然是在死掉後才有了喜歡的人啊。」


    小雛無言地顫抖身軀,也緊緊地回擁他。


    她用簡直像是結婚典禮誓約般的語調,溫柔地低喃:


    「無論您變成怎樣的人,棹人大人都是吾愛,吾之戀情,吾之命運,吾之主君,真實的戀人,永遠的伴侶。小雛無論何時都會是您的,無論是怎樣的命運都無所謂……您戰鬥之時,請務必呼喚我小雛。我會陪您到地獄深淵。」


    「……謝謝你,小雛。」


    兩人默默地在石板地上互擁。


    無比安靜的時光就這樣流逝。


    夕陽消失,金色光輝漸漸被夜晚的黑暗吞噬。風帶著寒氣,銳利月亮升上天空。不久後棹人緩緩起身,從她那邊移走身軀邁開步伐。


    他沒回頭望向後方,小雛也宛如有所領悟似的沒出聲阻止。


    棹人獨自離開王座大廳。他走下樓梯,在走廊上奔馳。


    抵達寢室的門扉前方後,棹人猶豫了一下要不要敲門,接著微微打開門扉。從裏麵傳出兩道睡著的鼻息。確認完這件事後,他沒發出聲音地滑進室內。


    看樣子「肉販」似乎也睡著了。不知為何,仍是看不見藏在布片下麵的臉龐,卻能透過縫隙知道口水流到了床單上。棹人抬起「肉販」的臉龐,替他拭去濕黏唾液。他口齒不清地喃喃說著些什麽。


    「唔嘿嘿嘿,我已經吃不下嘍。哎呀,既然您都說成這樣了,就再來三個水果塔吧。」


    「你真的膽子很大啊。」


    感慨良多地低喃後,棹人將視線移至伊莉莎白那邊。在月光的照耀下,那張臉龐美麗到不像是世間之物。眺望了一陣子這張完美的美貌後,他低聲囁語。


    「你會生氣的吧。不過,我已經決定了喔,伊莉莎白。」


    「…………」


    「掰嘍,等你清醒後,我再做布丁給你吃啊。」


    沒有回應,伊莉莎白簡直像是死掉般依舊沉眠著。棹人將手伸出觸碰她的臉頰,卻中途停止緊


    緊握住手掌。


    他輕輕揮了揮手代替這個舉動,然後不發出腳步聲地離開寢室。


    「——晚安,伊莉莎白。」


    沒錯。有如在呼喚孩子如此輕聲低喃後,他關上門扉。一邊沐浴在從天窗灑落的光線中,一邊深深地吸氣,然後吐氣。


    他走在走廊上,接著走下通往地底的階梯。


    抵達地下通道後,他攤開腦內的地圖,在錯綜複雜的通道中不斷深入深處。打開位於記憶範圍最深處那個空無一物的房間的門扉後,棹人將手伸進口袋。


    他用滿是鮮血的手抓出透明的石頭。


    蒼藍薔薇已經盛開怒放至完美的地步了。


    石頭突然帶有燒灼肌膚的熱度,黑色羽毛在棹人眼前亂舞。蒼藍花瓣也隨之起舞,一同塞滿房間。兩個顏色以壓倒性的質量壓扁他的視野。


    某處傳來野獸的腥臭味。現場卷起異樣的風,將羽毛與花吞進黑暗裏。


    之後出現了一個男人。


    男人坐在用獸骨組裝起來的椅子上,知悉一切似的囁語。


    「嗨,決定了嗎?」


    「嗯嗯,決定了啊。」


    簡直像是關係親密,兩人交換了簡單扼要的話語。


    然後,瀨名棹人對弗拉德?雷?法紐如此告知。


    「讓我跟『皇帝』訂下契約吧。」


    這句話實在是魯莽又愚蠢。


    也是他推導出來唯一能打破僵局的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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