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町街的突發事件(刑警們)


    一


    和泉刑警與誌木刑警,繼續在扇町街周遭查訪。依照「井上攝影商會」老板的證詞,遇害者經過「井上攝影商會」前麵時已經遇刺。這麽一來,遇害者很可能是在扇町街至「井上攝影商會」的某處遇刺。兩名刑警抱持通宵的決心全力查訪。


    然而,時間來到淩晨零點,「觀測史上最深積雪」的氣象預報逐漸成真,兩人難以繼續執行查訪任務。因為街上已完全沒有人影。


    「前輩,還是作罷吧。」誌木首先發難。「就算我們是再幹練的刑警,繼續查訪也沒有意義。請看,現在雪這麽大,街上隻有我與前輩。」


    「似乎如此。」和泉刑警環視冷清的街道,透露遺憾心情。「沒辦法了,休息一下吧,畢竟也餓了。喂,你知道這附近有什麽可以兩人好好吃飯討論的店嗎?」


    「啊,那要不要去這裏?這裏就可以兩人共處好好討論,應該也能用餐。」


    「喔,原來如此,這裏很合適。休息四千五百圓、住宿八千圓啊……」和泉刑警露出壞心眼的笑容。「所以,要選哪一種?」


    「咦?」誌木瞬間怯懦語塞。「哈哈,前、前輩,真是的,我隻是開玩笑啦。」


    「什麽嘛,開玩笑啊,那就算了。」和泉刑警開朗回應之後,像是剛才對話沒發生過般輕盈轉身,指著馬路另一邊的某棟住商綜合大廈。「喔,那棟大廈應該有深夜營業的咖啡館之類的店,去看看吧。」


    正如和泉刑警的推測,綜合大廈裏有兩間通宵營業的店。和泉刑警在電梯前麵再度詢問。


    「ktv酒吧『高歌的蟒蛇』,以及簡餐咖啡館『不眠館』。要選哪間?」


    「…………休息四千五百圓。」


    「來不及了。」後輩依然不死心。和泉刑警哀憐般低語。「這話題結束了。」


    「……我想也是。」誌木咬唇注視天花板。啊啊,我究竟在搞什麽?我是笨蛋,是大笨蛋。簡直是在九局下半隻差一分,兩好三壞兩出局滿壘局麵,因為過度緊張而呆呆放過正中直球三振出局的明日之星。但是太遲了,絕佳好球已悠然經過麵前!


    誌木陷入強烈的自我厭惡情緒,以殺氣騰騰的視線向前輩刑警要求。「請讓我在ktv高歌!」


    「哎,別這麽氣。」和泉刑警安撫著有點激動的誌木刑警。「還是挑咖啡館吧。即使是深夜,我們終究是執勤中的刑警。」


    兩人搭電梯前往簡餐咖啡館「不眠館」。


    店裏幾乎是開店歇業狀態。掛在天花板的燈,微微照亮無人的餐桌,唯一的客人是坐在吧台座位的中年男性,趴在桌上一副睡著的樣子。誌木與和泉刑警占據店裏最角落的餐桌,兩人先點了幹咖哩與牛肉燴飯填飽肚子,然後單手拿著咖啡,為今晚查訪的淒慘成果歎息。


    「到目前為止,目擊者隻有相機行的老爺爺。」


    「不過,遇害者那麽漂亮,走在街上肯定相當引人注目。」


    「在平常夜晚肯定如此,但今晚很特別,狀況太差了。行人都是快步走路,而且都在注意腳邊,平常街上隨處可見的醉漢也不見人影,這樣難免無法提升查訪成效。即使如此,肯定有人看見遇害者,但目擊者應該在我們開始查訪之前就快步返家,隻是我們沒見到。」


    「但願如此。」誌木說著深深歎口氣。「不過,當刑警真累。前輩不認為嗎?」


    「沒辦法,這也是自己選的職業。」


    「對了,前輩,我之前就一直想問一次,您為什麽要當警察?因為想製裁壞人?還是想開槍?」


    「笨蛋,不是這種怪理由。我的狀況很簡單,因為我父親是警察,所以我大學畢業之後,以成為公務員為目標讀書,參加好幾種考試之後隻考上警察。」


    「哇,父女兩代都當警察啊,真厲害。」


    「那你呢?為什麽當警察?基於社會正義?」


    「前輩,您說這什麽話,我隻是想找個鐵飯碗,才進入名為警界的『公司』當警察。雖然不是自豪,但『保護社會與人民』這句話,我隻在麵試時說過一次。」


    「這樣啊,也好。但烏賊川警局是否算是鐵飯碗,還是一個問題。」


    「畢竟有砂川警部。」誌木歎出今晚最長的一口氣。「我搞不太懂砂川警部的想法,到頭來,他究竟有沒有幹勁又是否優秀,至今也還沒定論。前輩,您認為呢?」


    「你說這什麽話,這部分不是早有定論嗎?」和泉刑警以充滿自信的語氣斷言。「那個人沒幹勁又優秀。」


    「沒幹勁又優秀……有這種人?」


    「現實真的有這種人,那也隻能接受了。」


    既然前輩這麽說,也隻能接受了。誌木如此心想。


    兩人喝完咖啡離席。到收銀台向年邁店長結賬開收據時,誌木向店長詢問他忽然想到的一件事。


    「對了,請問今天晚上,有沒有一位約三十歲的美麗女性來這間店?她應該穿著灰色套裝加米色大衣。」


    在金額字段寫上數字的店長,以客氣的語氣如此回答。


    「啊,確實有一位這個打扮的女性來過,記得是快七點的時候吧。是的,她是一位令人驚豔的美麗婦人。」


    肯定沒錯,就是遇害的女性。她在這間咖啡館度過死前最後的時光。誌木難掩興奮,店長朝他投以疑惑的表情詢問。「請問您是?」


    「警察。」誌木帥氣地拿出手冊給他看。


    店長看都不看手冊一眼,說聲「明白了」之後,在收據的姓名字段寫上「警察大人」蓋上店章。誌木接過收據交給和泉刑警,再度詢問店長。


    「那位女性隻有一個人?」


    「剛開始是一個人,記得她點的是紅茶,不過她的同伴很快就來了。」


    「後來有其他同伴過來?男的女的?」


    「是男性。他的特征?這個嘛,他身穿黑色大衣,體格普通,看起來年紀不大,但我沒辦法清楚說他幾歲,而且他戴墨鏡,所以我也沒仔細看長相。何況那位先生隻在店裏待一下,女性在男性抵達之後立刻離席買單,兩人就這樣一起離開。」


    「那麽,那位男性什麽都沒點?」


    「是的,沒脫大衣就立刻離開。」


    真可疑,簡直像是避免他人看見長相。


    「他們幾點離開這間店?」


    「應該是剛過晚間七點的時候。」


    「兩人是否提過離開店裏要去哪裏?」


    「這個嘛,我沒印象。」


    誌木問完店長,轉身麵向旁觀的和泉刑警輕聲討論。


    「前輩,肯定沒錯。那名女性是遇害者,和她一起離開的黑色大衣墨鏡人正是凶手。」


    「嗯,有可能。話說回來,喂。」和泉刑警把誌木剛才遞來的收據舉到他麵前。「這張收據請款時會出問題,名字隻寫『警察大人』,根本不知道是哪個警察,畢竟奧床市也有警察……店長,不好意思。」


    「請問有什麽事?」


    「麻煩把名字重寫成『烏賊川警局大人』。」


    「明白了。」


    「還有一件事。」和泉刑警追加誌木冒失忘記的一個問題。「那位女性應該帶著包包,您記得是怎樣的包包嗎?」


    「包包是吧,這麽說來,我記得她確實拿著某個東西……」店長發出聲音思索片刻之後抬起


    頭。


    「啊,對了對了,忘記叫什麽名字,是好萊塢知名女星愛用的包包。我想想……不是夢露,也不是褒曼……」


    「您是說葛莉絲·凱莉?」


    「對,就是她。葛莉絲,凱莉拿的那種大型包包。叫做凱莉包吧?那位女性也提了一個,記得是粉紅色。」


    「明白了。謝謝,您幫了大忙。」


    和泉刑警接過收據,輕拍誌木肩膀。「走吧,先回警局向砂川警部報告。」


    誌木刑警與和泉刑警走出綜合大廈,立刻在強風與大雪吹拂之下板起臉。兩人放棄撐傘,下定決心踏出腳步。人行道隻有他們兩個行人,馬路隻有加裝雪鏈的車子勉強能前進。沒裝雪鏈的車子雜亂排列在路邊。扇町街周邊原本就經常有車子亂停,但今晚特別多。


    「前輩,要是全部開罰單,可以進帳不少喔。」


    「是啊。」和泉刑警也麵帶無奈眺望違停車輛。「不過,隻有今晚難免得網開一麵吧?畢竟是出乎意料的大雪,沒準備雪鏈的駕駛,應該是不得已暫時把車子扔在路邊先行回家,總比硬是開車導致出事來得好……唔!」


    和泉刑警的表情忽然變得嚴肅。誌木沿著她的視線看去,是停在路肩的高級黑頭車。當然是違停。而且車子旁邊有個身穿黑色外套的年輕男性,年紀大約二十上下,至少不像是開高級黑頭車到處跑的人。這名男性環視兩側觀察周遭狀況,一察覺誌木他們,就裝作若無其事,背對車子點煙。


    「別看他啊。」和泉刑警在誌木旁邊低語。「麵不改色走過去。」


    「我明白。」誌木期待的心情在內心高漲。


    「在前麵轉彎吧。」


    兩人向四周散發「完全沒看到高級車與外套男子」的氣息經過該處,在前方約十公尺處的白色建築物轉彎。兩人當然在轉彎瞬間停步回頭,從白色建築物與電線杆的夾縫窺視,發現剛才的黑外套男子扔掉剛點燃的煙,取出藏在外套底下的小鐵撬。


    「看,果然想偷車上的東西。」


    「趁大雪夜晚下手,虧他想得到。」


    「但那個家夥運氣不好,不曉得刑警近在眼前。」和泉刑警竊笑般說完,輕聲指示誌木。「趁他使用鐵撬,就當成現行犯逮捕。」


    「好的。」誌木輕聲回應,屏息等待那一瞬間。


    不過,這名外套男子出乎意料對這種犯罪不太熟練。雖然準備小鐵撬,卻不曉得該破窗還是破壞車門,連這種基本的事情都明顯無法抉擇。


    「菜鳥,這方麵好歹也先做功課吧!」


    「車窗或車門都好,快動手啊!」


    兩名刑警在建築物後方,斥責激勵著這個試圖破車的小偷。


    「我們究竟在做什麽?」


    「感覺好蠢。」


    他們做出這個結論,最後決定在對方動用鐵撬之前現身。兩名刑警從建築物後方一起衝出去,在歹徒依然背對時,一鼓作氣拉近距離。歹徒察覺身後異狀轉身,此時誌木和對方的距離大約兩公尺。


    「喂,先生!」誌木盡可能以嚇人的低沉聲音大喊,外套男子顫抖愣住。「你在那裏做什麽!」


    就算詢問,外套男子當然不會老實回答。對方把鐵撬扔向誌木腳邊當成回應。


    「危險!」誌木輕盈一跳,千鈞一發躲過鐵撬,但是誌木鬆口氣時,後方意外地傳來尖叫聲。誌木連忙轉身一看,和泉刑警按著右腳倒在積雪的路上。「好痛……」


    「哇,前輩,還好嗎?」


    「別……別忽然躲開啦……誌木~」


    「就算您這麽說……」


    「喂!」和泉刑警指向誌木身後。「別讓那個家夥跑掉,去追,快追啊!」


    仔細一看,剛才扔出鐵撬害和泉刑警腳受傷的外套男子已經逃跑,誌木也連忙追過去。但誌木在追趕瞬間,就體認到自己沒勝算。對方似乎考慮到這種可能性,刻意預先穿了釘鞋,誌木則是普通的皮鞋,誰在雪地跑得比較快可想而知。穿過第三條巷子,轉過第四個轉角時,誌木完全追丟外套男子。「唔,可惡!」


    誌木感受著不悅的情緒回到原處。高級黑頭車得以完好如初,旁邊則是和泉刑警微微抬起右腳站立,令人不忍正視的樣子。


    「前輩,抱歉,對方逃走了。」


    「這樣啊。哎,這也沒辦法,剛才稍微從容過度。」


    「腳不要緊嗎?」


    「放心,沒什麽大礙。不提這個,喂,你看。」和泉刑警撥掉高級車上的積雪。「這輛是奔馳耶。」


    「嗯,似乎沒錯。所以怎麽了?」


    「不覺得奇怪嗎?即使下雪導致車子不好開,駕駛卻不曉得跑去哪裏,把這種高級車扔在路肩一個晚上。一般至少會找個停車場停放吧?」


    「舍不得花停車費,所以停路肩……應該不可能吧。畢竟奔馳車主是有錢人。」


    「我也這麽認為。這樣簡直像是請別人偷走。」


    「會是怎麽一回事呢?」


    「接下來是我的推理。」和泉刑警靠在奔馳旁邊。「這輛車的駕駛,在周圍還有人的時段,把車子停在這裏。雖然是違停,但原本應該不打算停太久。然而駕駛基於某個原因,沒辦法回到車上。」


    「某個原因?」


    「例如……被殺。」


    「咦,請等一下。前輩的意思是這輛奔馳的駕駛,可能是那件命案的遇害者?」


    「有可能吧?從遇害者身穿的衣物判斷,她是有錢人,開奔馳也不奇怪。從地理要素考慮,從這裏很快就能走到那間咖啡館。總之先聽我說。遇害者在將近晚間七點時,把車子停在這裏,前往咖啡館。不久,身穿黑色大衣戴墨鏡的男性前來會合,兩人一起離開咖啡館,後來兩人可能是走路,或是搭那名男性的車,總之朝鶴見町的方向移動,男性在途中刺殺女性後逃逸,遇刺女性就這麽像是夢遊病患在四周徘徊,經過『井上攝影商會』前麵,在鶴見街的馬路斷氣,結果這輛沒人駕駛的奔馳就被遺留到現在。誌木,怎麽樣,有哪裏不合邏輯嗎?」


    「不,聽前輩這麽說,我也覺得有可能。」


    「對吧?這當然不是結論,我的意思是值得調查看看。總之記下車號吧。」


    誌木繞到車頭,依照吩咐確認車號。


    「我看看,『奧床33·ne·052……』」


    「喔,奧床市啊,那個地方現在應該下大雪吧。」和泉刑警像是不經意讓思緒飛到盆藏山腰的高原城市低語。「總之,回去之後調查這個車號。」


    「好的。」誌木將車號寫在手冊收進懷裏。「雖然隻是直覺,但好像逐漸接近案件核心了。」


    「但願如此。」


    「肯定是如此。好了,回警局吧,砂川警部在等我們。」


    誌木說完,再度從積雪人行道踏出腳步。


    「好、好痛……」


    然而在下一瞬間,誌木身後傳來虛弱的叫聲。他驚訝轉身,愕然睜大雙眼。直到剛才都麵不改色的和泉刑警,按著受傷的右腳蹲在雪地。


    和泉刑警非比尋常的模樣,使得誌木瞬間得知事情多麽嚴重。


    「前、前輩,還好嗎?該不會骨折了吧?」


    「放心,隻是小傷。」


    「總之現在立刻去醫院,我來背前輩。來,快到我背上,現在沒空害羞。」


    「知、知道了,既然你這麽說,就受你照顧吧,抱歉。」


    「前輩,您說這什麽話?也不想想我和您的交情。」


    誌木背起和泉刑警前進。


    「……前輩。」


    「什麽事?」


    「到了。」


    「好快!」


    背著和泉刑警的誌木,站在「白樺醫院」的招牌前麵。說來無奇,他們所在的門口,正是剛才一起用來藏身的白色建築物。


    「我說啊……」和泉刑警維持誌木背著的姿勢,輕拉他的頭發。「既然這麽近,我單腳跳也跳得到吧!別多管閑事。」


    「就算這麽近,我也想背您啊……」


    「所以我才說多管閑事。」和泉刑警跳下誌木的背,隻以左腳站在白樺醫院門口。「不好意思~麻煩掛急診~」


    三


    「……警部,就是這樣。」


    誌木在醫院等候室打手機,向烏賊川警局的砂川警部說明狀況。包括咖啡館「不眠館」店長提供的情報、遇見竊車賊的意外事件,以及和泉刑警對路邊奔馳的推理。將這些事情逐一說完,通話時間自然很長。相較於說完一輪的誌木,砂川警部以簡單的話語述說感想。


    『短短時間發生好多事。』


    「發生太多事了。對了,趁沒忘記的時候先說。」誌木將問題所在的奔馳車號告訴砂川警部。「可以請您調查這輛車的車主是誰嗎?或許和遇害者有關。」


    『知道了,我立刻調查。話說回來,和泉刑警傷勢怎麽樣?骨折嗎?』


    「正在照x光,還不能斷定骨頭是否出問題。」


    『知道了,有消息再通知我。』


    誌木和砂川警部的通話暫時告一段落。誌木動也不動地坐在陰暗沁涼的醫院等候室一角等待。接著他的手機終於響了,是砂川警部來電。


    『誌木,查出奔馳車主了。』


    「查到了?」


    『嗯,車主是善通寺春彥先生,地址是白熊郡豬鹿村大字山田三三九。聽到這些信息有想到什麽嗎?』


    「豬鹿村的善通寺,記得有一位知名的畫家。」


    『沒錯,就是善通寺善彥大師。春彥是他的兒子,而且同樣是畫家,年齡約四十前後。記得他的夫人很美麗,叫做幸子還是咲子之類的。』


    「那麽,遇害者或許是那位善通寺春彥的妻子,要不要打電話確認?」


    『且慢,這麽匆忙也沒用。簡單來說,隻不過是遇害者生前去過的咖啡館旁邊,停著善通寺春彥先生的車,現階段無法斷定遇害者是善通寺家的人。不能以這種模糊的根據,就在半夜打電話吵醒對方,這樣很沒禮貌。』


    車主出乎意料來自名門,砂川警部似乎變得相當慎重。誌木能理解他的心情。


    「那麽警部,該怎麽做?」


    『沒辦法了,等明天早上打電話詢問吧。如果那裏的夫人失蹤或聯絡不上,那位遇害者就很有可能是善通寺先生的妻子。』


    然後,砂川警部像是為當晚的辦案工作做總結般下令。


    『總之,和泉刑警傷勢治療完就先回局裏,明白了吧?』


    在深夜挖洞(鵜飼·朱美)


    一


    正如電視氣象播報員的預測,雪勢進入深夜更大,山區積雪已經超過二十公分,是當地創紀錄的大雪。盆藏山附近各處的道路當然停止通行,貫穿豬鹿村通往奧床高原的大動脈——豬鹿路,也因為下雪導致視野不良,終於在淩晨零點全麵停止通行。就這樣,善通寺家……不對,不隻善通寺家,豬鹿村的住家與聚落,大多陷入聯外交通斷絕的孤立狀態。依照最新的氣象預報,這場雪會下到天亮。順帶一提,豬鹿村明天早上的最低氣溫,預估是零下五度。


    「零下五度!」


    躺在幫傭房聽廣播的朱美,不由得坐起上半身。


    現在時間將近深夜一點。


    鵜飼應該正依照之前和委托人的計劃,進行深夜的監視工作。從轉角房間的旋轉窗專注監視善通寺春彥的房間,是一件需要毅力的工作,而且依照鵜飼自己的見解,春彥和真裏子沒有曖昧關係,兩人在今晚幽會的可能性極低。即使如此,委托依然是委托,鵜飼可不能偷懶沒在今晚監視,但依照他不正經的個性,現在肯定因為寒冷、睡意以及枯燥而鬆懈下來。


    對,換句話說,輪我出馬了。朱美如此心想,套上房裏預先準備的寬鬆厚上衣走出房間。


    「就算再怎麽冷,隻要待在房裏,應該不用擔心冷死……不過有個很貼心的詞叫做『勞軍』。」


    朱美上樓之前先到廚房。廚房空無一人。朱美花點時間思考步驟之後,總之以爐火燒水,在水燒開之前準備保溫瓶,預先放入速溶咖啡、牛奶與大量砂糖,等到水燒開就倒入保溫瓶關緊。「接下來……」朱美雙手抓住準備周全的保溫瓶,做出酒保調酒般的動作。「搖!搖!搖!」完成了。朱美拿著裝有世界最敷衍咖啡的保溫瓶,意氣風發離開廚房。


    「隻要沒多說什麽就遞出去,看起來肯定是普通的咖啡!」


    朱美沿著走廊來到玄關大廳。掛鍾顯示現在是淩晨一點。周圍沒人,如同整座宅邸在沉睡,寂靜到毛骨悚然的程度。如今連吹拂窗戶的風聲也靜止,天候似乎暫時進入平穩狀態。但堪稱聲音的聲音都消失之後,反而提升黑暗的恐怖,感覺不太舒服。朱美小跑步穿越玄關大廳,沿著通往二樓的階梯踩了幾步。


    「?」


    朱美忽然停下腳步。在寂靜之中,她似乎聽到某處傳來開門聲。朱美豎耳確認狀況,感受到二樓走廊有某人的氣息。肯定沒錯。確實聽到木板走廊傳來清脆腳步聲,而且聲音似乎往這裏接近,因此朱美不動聲色回頭往下走。她環視周圍是否有地方藏身,發現階梯底下剛好是空的,總之她衝進那裏縮起身體,如同要讓自己融入周圍的黑暗。不久之後……


    ……嘰……嘰……嘰。


    一階階踩踏階梯的軋櫟聲,在她的頭上響起,有人正在下樓。朱美繃緊身體。腳步聲緩緩經過她頭上,來到一樓。


    這麽晚了,會是誰?


    朱美從階梯後方空間稍微探出頭,試著確認對方身份。雖然看不到臉,卻看得到背影,是男性。身穿厚實的羽絨外套與寬鬆長褲,圍著一條顏色不起眼的圍巾。男性來到一樓,就這麽背對朱美筆直走向玄關。朱美抱持著感到意外的心情繼續觀察,男性在她眼中謹慎開鎖,像是提防四周般微微開門,戶外寒氣瞬間拂過朱美臉頰。男性呼出一口白色的氣衝到戶外,此時,他的側臉首度浮現在玄關的夜燈燈光。


    是善通寺春彥。


    不過,他在這種時間外出,究竟有什麽事?


    朱美抱持疑心,鑽出剛才躲避春彥的階梯下方。接著,就在同一時間……


    ……嘰……嘰……嘰。


    樓上再度傳來踩木板的軋櫟聲。糟糕,還有人。朱美慌張轉身仰望樓上,發現一個神秘的黑影。朱美備感恐懼而佇立不動,她沒有餘力躲藏,還不由得脫口詢問「是誰!」。但她錯就錯在不應該忽然詢問。在下一瞬間……


    「咕咚!」黑影一腳踩空,就這麽成為落體,發出「咚、咚、咚咚咚咚咚……」的響亮聲音,重重摔落階梯。「咚咚咚咚……」


    「呀啊啊啊啊!」


    朱美害怕到就這麽杵在原地放聲大叫。像是保齡球滾落的神秘物體,維持這股力道


    把朱美當成保齡球瓶撞飛,滾到玄關才總算停止。


    「到、到底是怎樣!」


    在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的朱美麵前,神秘物體若無其事迅速起身,在嘴唇前麵豎起手指發出「噓~!」的聲音要求肅靜。「請·安·靜!」


    「最吵的是你!」


    「唔,什麽嘛,還以為是誰,原來是朱美小姐。」說完鬆一口氣的這個人,當然是鵜飼。鵜飼以感覺不到摔下階梯受創的輕盈動作站起來。「春彥剛才有來嗎?」


    朱美筆直指向玄關大門。「他剛才出去了。」


    「什麽?去外麵?喔,這樣啊,這樣啊,那剛好。」


    鵜飼不慌不忙拍掉西裝的灰塵,看來毫發無傷。


    「不用去追?你在監視他吧?」


    「現在慌張跑出去,反而容易被發現。放心,不成問題。反正外麵冰天雪地,他留下的腳印不會輕易消失,很快就追得到。」


    他說的確實沒錯,無須慌張。朱美平複心情提問。


    「發生什麽事?」


    「沒什麽,如你所見。我一直在監視春彥的房間,就在剛才,春彥寢室的門忽然打開,他從裏麵探出頭,觀察周圍確定走廊沒人之後離開房間,身上穿著羽絨外套與長褲。我決定暗中跟蹤,後來……」


    「後來就摔下樓?」朱美歎了口氣。「所以,春彥在這種時間去哪裏做什麽?」


    「不像是在深夜和外遇對象幽會,總之跟蹤他應該能知道某些事。好啦,差不多該追蹤了。」


    「我也要去。」朱美強行提出要求。「因為似乎很好玩。」


    二


    走出玄關一步,放眼望去都是厚厚的雪。雪地確實清楚留著一條剛才有人走過的足跡。就眼中所見,周邊沒有人影。足跡走出玄關就往右,直接繞到宅邸後麵。


    「好,走吧。」鵜飼迅速帶頭沿著足跡前進,但是走到宅邸轉角處,鵜飼忽然抱頭大喊。「啊哇哇哇,糟了!」


    「什麽啊,怎麽回事?」


    「雪這種東西是雙刃劍,我太大意了。」鵜飼轉身指著兩人剛走過來的路,純白雪地清楚殘留兩人剛造成的足跡。「如果春彥現在回來發現這些腳印,將立刻察覺有兩個人跟蹤他,我們的真實身份將會敗露。」


    「這麽說來也對。」朱美再度失望歎氣。「為什麽現在才發現?太慢了。」


    「坦白說,我沒在雪地跟蹤過別人,因為我們的城市很少積雪。」


    「真是的,你有夠冒失!」


    「是我的錯。不過話說回來,在這麽急迫的場麵,你緊抱那是什麽東西?」


    「咦?哪有什麽……啊~!」朱美緊抱著保溫瓶。「糟糕,我應該放屋裏的。」


    「哎,事到如今也無從挽回。留下的腳印沒辦法消除,追蹤春彥不能半途而廢,你的寶貝保溫瓶也不能扔在這裏吧?」


    「這保溫瓶沒那麽寶貝就是了。」


    最後,兩人下定決心再度踏出腳步,並且祈禱降下的雪早點掩蓋他們的腳印。


    正如預料,春彥的足跡延伸到宅邸後方,筆直通往後院一隅的木造小屋。是儲存園丁工具的倉庫。倉庫門開著,裏頭透出橙色燈光,春彥似乎在倉庫準備某些工具。


    兩人躲在樹叢後方,等待春彥走出小屋。


    不久之後離開小屋的春彥,左手提著明亮的提燈,右手拿著鏟子。幸好春彥關門之後,朝著和偵探他們相反的方向前進。朱美鬆了口氣,旁邊的鵜飼不自在地低語。


    「提燈與鏟子啊。該不會要在三更半夜鏟雪?」


    鵜飼與朱美等待一段時間之後繼續追蹤。春彥的足跡從後院回到宅邸正麵,卻沒有前往玄關,而是沿著遼闊的西式庭園蜿蜒而去。春彥拿著鏟子究竟要去哪裏?兩人更感興趣追蹤,發現足跡最後通往宅邸西側不遠處。那裏是鵜飼當作據點的車庫,隔一段距離的地方,是現在沒蓄水的幹涸葫蘆池。


    池邊有提燈的燈光,使得春彥以及陌生孩童的身影浮現在黑暗中。寒冷導致春彥的影子微微顫抖,另一方麵,孩童的影子動也不動。仔細一看,這個孩童原來是池邊裝飾用的尿尿小童,當然不會動。但春彥不曉得想到什麽事,自己使力硬是搬動尿尿小童,而且是以雙手抱著往上抬。看春彥順利就抬起來,應該不是連接水管的正統尿尿小童,隻是放在地麵的擺飾。朱美靠在庭院的桃樹旁,不由得輕聲詢問。


    「他在做什麽?真是奇妙的光景。」


    「我們也沒資格說別人就是了。」


    說出這句話的鵜飼拚命扭轉身體,像是要讓扭曲的鬆樹枝枒和他同化。總之兩人在暗處,專注觀察春彥的一舉一動。


    春彥將抬起來的尿尿小童放在約兩公尺遠的地方,至今擺放尿尿小童的地麵裸露在外。在不斷降下的雪中,隻有那裏露出黑色的泥地。春彥再度握住鏟子,將前端插入黑土表麵。到了這個地步,已經可以預測他接下來的行動。實際上,春彥也開始進行正如預料的行動。沙、沙、沙……


    他在挖洞。鏟子挖出泥土的沙沙聲、提燈的光線、持續降下的雪、全神貫注挖掘地麵的男性身影。遠眺這一幕的朱美,感覺一道冷汗流經背脊。


    「他究竟在挖什麽?」


    「天曉得。不提這個,朱美小姐。」鵜飼指著車庫二樓提議。「要不要轉移陣地到我的房間?那裏剛好可以監視春彥挖洞,最重要的是不會凍壞。」


    沒錯,一直待在這種地方,會在春彥挖完洞之前冷死。死了就無法見證春彥在挖什麽。


    「明白了,走吧。」朱美二話不說就接受鵜飼的提議。


    三


    鵜飼與朱美以樹叢或樹幹藏身,順利抵達車庫,跑上二樓進入房間。他們不可以開燈。這裏沒有暖氣,即使是殺風景的房間,但是有天花板與牆壁就令人謝天謝地。相較於寒風吹拂、雪花飛舞的戶外,這裏簡直是天堂。朱美鬆一口氣時,旁邊的鵜飼打開附設的衣櫃檢視。「我找到好東西了。」他從衣櫃拿出工地工人穿的禦寒衣物。「雖然不好看,但保暖功能非常好,這件給你穿吧。」鵜飼將衣服拿給朱美。「相對的,我要保溫瓶。」


    就這樣,朱美得到溫暖的衣物,鵜飼得到溫暖的咖啡。


    接著鵜飼從自己行李取出望遠鏡,搬椅子到深處窗戶旁邊,將椅子反過來跨坐,仔細地以望遠鏡觀察。


    「嗯,挖很深了。現在洞的直徑大約七、八十公分,深二、三十公分。」


    「他究竟在挖什麽?」


    「天曉得,或許是在挖屍體。」


    「怎麽可能,哈、哈哈……你是開玩笑吧?」


    「不,並不是完全開玩笑。至少他在這種大雪紛飛的深夜專程跑來挖洞,肯定在挖非常重要的東西。」


    「就算這樣,你說他在挖屍體也太異想天開了,肯定是早期偵探小說看太多。」


    「或許吧。但現在是深夜,又下大雪,加上古老的宅邸和神秘的畫家,難怪他在暗中挖洞。這些要素組合成舞台簡直完美吧?不把這個場麵想象成挖屍體反而困難。如果他不是在挖屍體,那是在挖什麽?難道是溫泉?」


    「我覺得不是溫泉。」


    「看吧,不是溫泉就是屍體。」


    「隻有兩個選項?」朱美覺得兩種都不可能。「喂,借我一下!」


    朱美半強硬搶過鵜飼手上的望遠鏡觀察窗外。雪依


    然不斷降下,善通寺春彥繼續孤獨進行作業。他蓬亂頭發、緊閉著嘴默默挖洞的樣子,沒有白天那位圓融理智畫家的影子,簡直像是另一個人格轉移到春彥體內。


    不知不覺,洞的深度即將達到四、五十公分。春彥像是要測量洞的深度,將鏟子立在洞的中央專心注視,接著再度開工。和剛才一樣,露出駭人的表情默默挖洞。


    朱美再度提出相同的問題。


    「他……他究竟在挖什麽?」


    「天曉得。」鵜飼說完從朱美那裏搶回望遠鏡觀察。「就我看來,那個人果然是在挖某人的墓。」


    看起來確實是這樣。朱美剛才以望遠鏡觀察之後也這麽認為。


    「那麽,究竟是誰的屍體?」


    「問這個問題還太早,等挖出屍體再問也不遲。喔,看來洞已經挖得很深,我覺得差不多該挖出一些東西了……咦?」


    鵜飼以緊張的動作,重新握好望遠鏡,狀況似乎出現變化。朱美也跟著以肉眼看向窗外,看得見雪幕另一邊有個模糊的男性身影。在提燈光線之中,善通寺春彥單手拿著鏟子佇立不動,直到剛才都持續活動的軀體失去生氣,一副鬼上身的樣子。


    「春彥的樣子不對勁。」


    「嗯,確實不對勁。春彥動也不動,不曉得是洞挖好了,還是純粹暫停而已……啊!」


    在兩人注視之下,春彥忽然雙手抱頭,像是在獨自放聲大喊。強風迅速蓋過他的叫聲,沒能傳到兩人耳中,但從遠處也清楚看見他異常激動的樣子。接著春彥再度以雙手握鏟子,猛然填平剛才耗費許多勞力挖到現在的洞。短短幾分鍾,耗時許久挖出的洞,再度還原成平坦的地麵。


    春彥填平洞之後,把搬到旁邊的尿尿小童擺飾再度放回原位,如同要隱藏挖洞作業的痕跡,而且展現一板一眼的個性,進一步以鏟子將四周弄亂的雪整平,然後拿著提燈與鏟子一溜煙跑向宅邸。就這樣,葫蘆池周邊再度恢複原本的寧靜。


    目睹這一連串狀況的兩人,同時歪過腦袋。


    「所以是怎麽回事?」


    「嗯,究竟是怎麽回事?」


    「沒挖出什麽屍體啊?」


    「不能這麽說吧?從這裏看不到洞裏,或許洞穴底部有某種東西。不對,春彥確實發現某種東西的樣子,裏麵果然有玄機。唔~看來必須親眼確認那個尿尿小童下方的地麵。」


    「咦!」朱美啞口無言。


    換句話說,鵜飼想親自挖開可能埋屍的地麵。朱美當然很認同這種必要性,雖然認同,但說到是否要參加就是兩回事。在深夜挖洞應該不是年輕美女該做的工作,就算他拜托,辦不到就是辦不到。沒辦法了,這時候就盡力展露可愛的微笑吧。「鵜飼先生,加油囉!來,手電筒給你。」


    「事到如今,居然要我自己挖?」


    「難道你要我幫忙挖墳墓?」


    「我剛才借你禦寒衣物吧?」


    「我剛才泡咖啡給你喝吧?」


    四


    後來,兩人決議由鵜飼挖洞,朱美負責以手電筒照明,並且注意周遭動靜。深夜的挖洞任務,以這種絕佳的職責分配付諸執行。


    兩人走出車庫二樓的房間,來到寒風吹拂的戶外。鵜飼先到車庫一樓,拿出一把鏟子。


    「簡直像是預先準備的,為什麽?」


    「隻是湊巧。應該是定期前來的園丁或某人拿來鏟雪,就這麽放在車庫。這樣剛好,我就拿來用吧。」


    省下到倉庫找鏟子的工夫,確實很方便。兩人迅速跑到葫蘆池旁邊的尿尿小童。鵜飼默默抱起擺飾移到旁邊,覆蓋白雪的地麵出現一塊裸露的地表,土壤又黑又濕。


    「就是這裏。」朱美以手電筒照亮該處。


    「好,開工。」鵜飼用力將鏟子前端垂直插入漆黑地麵。挖過一次的泥土很軟,鏟子前端一鼓作氣插入地麵,一鏟就發現挖出來的土多得出乎意料。「這樣的話,可以輕鬆搞定。」


    鵜飼默默動著鏟子,朱美移開視線,以免看到洞裏的樣子。


    沙、沙、沙……


    不過,鏟子響起的聲音傳入耳中,朱美的視線不知何時被引誘得投向洞裏。洞眨眼之間就挖到三十公分深,並且順利地逐漸挖到四十公分深,沒挖到任何東西。挖到五十公分深,還是沒變化。然而,繼續往下挖一陣子之後,鵜飼的鏟子尖端忽然發出「喀」的低沉聲音停止。


    「怎麽了?挖到什麽嗎?」


    「不,不是那樣。隻是土忽然變硬。」鵜飼的語氣聽起來明顯失望。「看來,往下就是還沒挖過的硬土。」


    「也就是說,春彥挖到這麽深就停了。」朱美看著洞底。「什麽嘛,果然什麽都沒有吧?隻是普通的洞。」


    再怎麽細心注視,洞裏別說屍體,甚至連昆蟲殘骸都找不到。洞裏一無所有的事實,使得朱美稍微放心,莫名有種想笑的心情。


    「看吧,果然是想太多。啊~嚇死我了!鵜飼先生一臉正經說什麽『有屍體』,害我也完全以為是這麽回事,好蠢。冷靜想想,善通寺家是傳統名門,庭院怎麽可能埋屍體?」


    「唔~我推測錯誤嗎?」鵜飼以遺憾的表情觀察洞內。「既然這樣,春彥為什麽在深夜刻意挖這個洞?而且還那樣大喊……你也看到春彥喊得很嚇人的樣子吧?」


    「確實有看到,他那樣簡直是精神錯亂。當時他究竟在喊什麽?」


    「嗯,說不定是……!」


    「說不定是?」


    「『國王的耳朵是驢耳朵』?」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得知國王秘密的年輕理發師,在原野正中央挖洞之後大喊「國王的耳朵是驢耳朵~」這樣。


    「怎麽可能啊!」


    五


    鵜飼與朱美把剛才挖的洞漂亮填平,暫時返回宅邸。進入玄關一看,牆上時鍾顯示淩晨兩點,身穿睡衣又披一件上衣的遠山真裏子就在時鍾旁邊,像是在屋內迷路般四處徘徊。真裏子一看到朱美他們就主動跑來,照例以又快又流利的關西腔開口。


    「啊啊,你們兩位!在這麽天大的時候跑去哪裏啦,太過分了,真是的!我怕死了,你們究竟跑去哪裏?」


    「真、真裏子小姐,不好意思。」朱美不清楚現狀,但姑且以忠實幫備的身份嚐試解釋。「那個,我和他一起,一直,那個,在外麵一起……」


    「啊,原來如此,你不用說完,我懂我懂。」


    慢著,你這樣就當成聽懂也很麻煩……朱美覺得她有著不必要的誤會。


    「不提這個。」鵜飼插話切入正題。「真裏子小姐,您似乎遇到某些問題。這麽晚了,究竟發生什麽事?」


    「對,這是重點!」真裏子豎起食指,像是稱讚鵜飼詢問這個問題,接著以如同要揪住鵜飼般的氣勢訴說現狀。


    「那個,不太對勁,伯父不在家!在這種三更半夜,他肯定沒辦法去任何地方,很奇怪吧?我好擔心。」


    「好了好了,冷靜下來,麻煩按照順序說明好嗎?」


    「那個,我直到剛才都在睡覺,卻不知為何醒來,然後……」


    她講得冗長又麻煩,以下是她陳述的重點。


    遠山真裏子在自己臥室睡覺,卻忽然醒來。她覺得既然醒來就去上個廁所,離開臥室時,發現春彥書房的門開著。真裏子覺得不對勁而看向書房,但房裏沒人,隻有桌上的


    台燈開著,她立刻莫名覺得不安。春彥個性一板一眼,不會開著電燈或房門沒關。察覺異狀的她前往臥室看看,然而床上也沒人,四處都找不到春彥。


    「……我還沒找遍宅邸每個角落,所以還不能斷言,但伯父該不會出事吧?」


    遠山真裏子以由衷擔心的表情訴說不安。


    「明白了,總之去臥室與書房看看吧。」


    鵜飼自然而然掌握場中主導權,帶著朱美與真裏子跑上樓。


    三人穿過二樓走廊,首先前往臥室。這裏是朱美他們白天和咲子夫人秘密討論計劃的臥室。鵜飼敲門做個樣子之後開門,臥室中央的巨大雙人床沒有人影。


    「確實完全沒人,床也沒躺過的痕跡。」鵜飼將手伸進床單與棉被之間,然後搖頭。「也感覺不到體溫。」


    也就是說,至少春彥挖洞之後,沒有回到這間寢室上床。那麽,身體冰冷的春彥究竟去了哪裏?


    三人離開臥室,改為前往書房。沿著走廊並排的房門,有一扇是半開的,裏頭微微透出光線。是春彥的書房。探頭一看,裏麵是整理得井然有序的空間。看得見擺在牆邊的高書櫃、擺在一角的電視與計算機、錄像帶與dvd的收藏架,卻沒看見人影。即使如此,窗邊的穩重寫字桌上,懸臂式台燈無意義地照亮空間。


    「方便進去嗎?」


    「其實不行,伯父不準任何人進入這間書房。但現在無妨吧?畢竟門開著。」真裏子說完率先入內。「我也是第一次進這個房間。」


    鵜飼緩緩踏入室內環視。


    「確實很奇怪。門開著、燈開著……」鵜飼筆直走向桌子,指向桌旁。「抽屜也開著。」


    三層抽屜的最上層,就這麽拉開數公分沒關。


    「可以看裏麵嗎?」鵜飼如此征詢真裏子。真裏子一副無法壓抑好奇心的感覺,反倒是積極催促鵜飼。「快打開吧。」


    鵜飼立刻將抽屜完全打開,如同把頭伸進去般翻找。


    「文具、收據、信、通訊簿、名片、舊錢包——裏麵有少許零錢。此外……咦,這是什麽?」鵜飼從抽屜深處,取出一個類似珠寶盒的綠色小盒子。打開一看,裏麵散亂收藏五、六把鑰匙。


    「裏麵是鑰匙。」


    「種類各有不同耶。」


    「似乎如此。」


    鵜飼將小盒子放回抽屜,接著專注檢視書櫃與錄像帶架。書櫃當然存放美術相關的書籍,但也有不少小說。錄像帶與dvd幾乎都是外國電影,從片名就知道大多是懸疑電影。春彥似乎喜歡希區考克的作品,代表作一應俱全。


    鵜飼從錄像帶架移開視線伸直身體,環視房內是否有其他線索。掛在牆上的一幅畫吸引他的視線。


    「咦,這是……」


    是女性的肖像畫。畫中年約二十歲的年輕女性,身穿低胸禮服注視這裏。禮服是鮮豔的紅色,女性臉蛋似乎隱約泛紅。畫作右下角看得到善通寺春彥的簽名,應該是他的作品。從作品看來,畫家的畫技或許三流,但畫中模特兒的美貌一流。


    「好漂亮的女性,是誰啊?」


    「天曉得,打扮得好像好萊塢女星。」


    「我也第一次看見耶。」真裏子以陶醉目光欣賞這幅畫。「說不定是前妻。」


    真裏子出乎意料的這句話,引發鵜飼的興趣。


    「前妻?在下第一次聽說。老爺和咲子夫人是再婚?」


    「好像是,但我也沒聽說詳情。伯父與咲子小姐似乎都不太想提這件事,所以我也不太能聊這個話題,畢竟挖別人的往事不太好。」


    「原來如此,在下認為這是明智的判斷。那麽,大致明白書房的狀況了。確實會令人覺得老爺憑空消失。」


    鵜飼像是調查結束般轉身,朱美不得已跟著踏出腳步,卻忽然感覺腳底踩到粗糙的東西而停步。


    「哎呀,什麽東西?」她立刻蹲下來確認踩到什麽異物。鋪在地麵的褐色地毯,黏著濕潤的泥土。而且仔細一看,不隻是這裏,地毯上好幾個地方都有濕泥土。「怎麽回事?」


    鵜飼以手指挖起泥土審視,接著忽然以誇張動作起身,裝模作樣注視自己的腳。


    「啊,這下慘了。朱美小姐,這不是別的,正是我和你鞋子上的泥土。糟糕,我們弄髒老爺的書房了!」


    「咦……這……」這怎麽可能?朱美原本想這麽說。


    「不,肯定沒錯!」但鵜飼在她開口前斷言。「這是我們從外麵帶進來的泥土,和老爺完全無關!」


    是是是,我知道了……朱美不再說話。鵜飼鄭重向真裏子道歉。「非常抱歉,等等我們會清理幹淨,請見諒。」


    「向我道歉,我也不曉得該怎麽辦就是了。不提這個,先找伯父吧。我想他不會在這種時間外出,肯定在宅邸某處,說不定是在哪裏心髒麻痹動不了。我們三人分頭找,肯定找得到。」


    「不,這可不行。」鵜飼以堅決語氣回應。「應該三人一起找。」


    不像幫傭的這種語氣,使得真裏子的表情瞬間浮現「為什麽?」的疑惑陰影。鵜飼連忙像是掩飾般說下去。


    「沒有啦,換句話說,那個,畢竟夜深了,必須考慮外人可能潛入宅邸,在下覺得盡量不要落單比較好。」


    真裏子像是咀嚼鵜飼這番話般低頭片刻,接著說聲「說得也是」,抬頭輕拍鵜飼肩膀。「你挺可靠耶,比起司機更像保鏢。」


    「這樣啊,畢竟在下做過類似的工作。」


    「好,那就三人一起走吧!」


    「在這之前……」鵜飼緩緩取出手機,向真裏子確認。「在下方便聯絡夫人嗎?畢竟現在是老爺失蹤的緊急狀況。」


    「啊,說得也是。我不在意。知不知道號碼?」


    「知道,在下問過。」


    鵜飼說完稍微遠離真裏子,立刻打手機給咲子夫人。


    「……」


    「怎麽樣?」朱美輕聲詢問。


    「不行。」鵜飼搖頭回應,將手機收回口袋。「對方關機。畢竟是這個時間,大概在睡覺吧。」


    《電影導演彩子》(流平·櫻)


    一


    「不過,下得真大呢。」


    十乘寺櫻眺望窗外低語。她說的當然是雪。


    流平他們泡湯回來之後,雪似乎下得更大,已經不是緩緩飄雪的抒情光景,是雪塊從夜空咻咻落下般的感覺。依照氣象預報,山區積雪達四十公分。不提這個……


    「不過,喝得真多呢。」


    流平眺望桌麵低語。他說的當然是酒。


    泡湯返家之後,不知不覺辦起酒宴,水樹彩子展現她的酒國英豪天分。她手上的飲料一開始是啤酒,再來是加水威士忌、加熱水的燒酒、溫日本酒以及冰日本酒。經過眼花繚亂的變遷之後,於淩晨零點左右再度回到啤酒。桌上擺著空罐、空瓶、寶特瓶與紙盒等等,完全是「可回收垃圾收集日」的模樣。流平對彩子的酒量啞口無言,但櫻似乎早就知道這件事,在流平耳際低語。「大家都稱呼彩子小姐是酒宴女星。」


    「啊?主演女星?」(注1:日文「酒宴」和「主演」音同。)


    「意思是在酒宴飾演主角的女星。」


    「啊,酒宴女星是吧,確實如此。」


    流平認同這種說法。但喝醉的彩子立刻搖頭。


    「以為我是普


    通女星就大錯特錯了。我和隨處可見的女星不一樣。」


    到頭來,女星並不是隨處可見,所以無從比較,但流平也大致明白,水樹彩子不是普通的女星。「不過,您和其他女星有什麽不一樣?」


    彩子隨即微微給了流平一個白眼,右手緊握那台八毫米攝影機「中穀sv8」,大膽說出這句話:「其實,我不是女星。」


    「……」果然如此,就覺得有問題。像是她的講話方式、個性,以及這種酒國英豪的模樣。「換句話說您是男性,所以不是女星,是男星。」


    「不對~!」彩子揮動右手。


    「咿!」中穀sv8從流平鼻尖數公分處咻一聲經過,流平額頭流下冷汗。「哈、哈哈、哈哈,彩子小姐,我是開玩笑的。那麽,既然彩子小姐不是女星,那您的身份是?」


    「嗯,我的另一個身份就是……」彩子迅速起身,拿起掛在牆上的紅色擴音器,打開房間一角的折疊椅,坐在上麵悠然蹺起二郎腿。女導演坐在導演椅,雙手各自拿著八毫米攝影機與擴音器的構圖立刻完成。「我是導演,電影導演水樹彩子。預備~開麥拉!action~!怎麽樣?這就是我原本的樣貌。」


    「電影導演,水樹……咦咦!」


    流平的烏賊川市立大學電影係肄業資曆,終於在這時候派上用場。回想起來,他聽到「水樹彩子」這個名字的瞬間,就覺得似曾相識。


    「我想起來了。電影導演水樹彩子,就是那部傳說中的恐怖片《電影導演彩子》登場的女導演吧?」


    「哇,請問那部《電影導演彩子》是怎樣的電影?」


    「櫻小姐不知道也在所難免。《電影導演彩子》是距今十年前造成話題的電影。雖然這麽說,卻不是大型製片商拍攝的大銀幕作品,是由當時奧床市立大學的電影研究會製作的,也就是學生電影。既然是學生電影,肯定是低預算的業餘作品,但這部電影很具爭議而聞名,在當時各大學的電影社團之間卷起一陣風潮。這部電影的主角是電影導演,名字叫做『水樹彩子』。」


    「一點都沒錯。『水樹彩子』是電影主角的名字,同時也是飾演這名主角的女星名字,更是實際執導這部電影的導演名字,也就是我。」


    「原、原來是這樣!」流平對麵前挺胸的「活傳說」叩拜致意。「恕小的有眼不識泰山。」


    不過,比起關於電影的傳說,櫻似乎對電影劇情本身更感興趣。


    「這部電影是怎樣的內容?」


    「老實說,我沒看過那部電影,不過聽學長姐的描述,是相當嚇人的恐怖電影。劇情大概是『想在某間古老宅邸拍攝恐怖電影的女導演,麵對延宕的進度與人際關係的摩擦逐漸瘋狂,終於逐一殺害劇組人員』這樣。」


    「天啊,好恐怖!」櫻露出害怕的表情,接著忽然提出犀利的指摘。「不過,這不就是《鬼店(the shining)》的劇情嗎?」


    「咦,《鬼店》?啊啊,那部《鬼店》是吧,說得也是。嗯,這是《鬼店》的電影導演版本,大致一樣。」


    「戶村大人,恕我冒昧。」櫻戰戰兢兢提出禁忌的問題。「戶村大人就讀大學電影係,卻沒察覺這件事?」


    「抱、抱歉,我還沒察覺就輟學了,哈哈哈……」流平硬是編出借口,搔了搔腦袋。「總之,用這麽大膽的方式翻版,反而難以察覺。對吧,彩子小姐……咦,彩子小姐不在?」


    回神一看,導演椅沒人。


    但彩子很快就拿著一卷錄像帶回來,一邊將錄像帶塞給流平,一邊指著客廳角落的電視。


    「給我放!現在立刻給我放,實際看過就知道是不是《鬼店》的翻版。沒看過就做這種不負責任的批評,我堅決不會接受!」


    就這樣,深夜的酒宴緊急改為電影上映會,時鍾剛好走到淩晨一點。


    二


    電影從黑底白字的「電影導演彩子」六個字開始。


    《電影導演彩子》的前半,主要以某大學的電影研究會為舞台。喜歡電影的學生們不分晝夜聚集於此,反複進行「高達的不合理性」或「塔可夫斯基沉默的影像美」或「維斯康蒂眼中的毀滅美學」這種乍看高級卻莫名空洞的電影討論。社員大多對此不抱任何疑問。每天周而複始暢談這種如同春陽的傳統電影議題,鏡頭嚴謹記錄電影研究會的日常生活,甚至達到嗜虐的程度。


    某天,四、五名電影青年照例要討論「新浪潮」議題的時候,其中一名社員忽然起身。她是令人驚豔的美女。美女如同咆哮的野獸般提出要求。


    「電影不是這種東西!你們這種隻想炫耀電影知識的研究者,已無用處可言!」


    這名熱情美女,正是這部電影的主角「水樹彩子」。她發出更詭異的氣焰宣布。


    「接下來隻需實踐。你們聽好了,我要拍一部最好看的電影,給我看清楚吧!」


    就這樣,水樹彩子強烈批判至今的電影研究會,同時宣布將以自己為中心主導拍片。到這裏是《電影導演彩子》的開場,也就是電影導演水樹彩子的誕生篇。


    ◆


    「剛開始一點都沒有恐怖氣息,感覺像是青春校園電影。」


    「總之別急,接下來會開始恐怖。」


    「彩子小姐從這時候就好帥氣!」


    ◆


    中間是水樹彩子的受難篇。電影舞台一下子轉移到西式宅邸,這裏是一棟如同早期環球電影的古老宅邸,屋主是知名畫家。水樹彩子與同伴們以拍攝恐怖電影為由,造訪這座宅邸。接下來是拍片的每一天。水樹彩子自己拿著擴音器,將熱情投注在拍片。她指導演員的演技、朝攝影師提出要求、派工作人員奔走。但是導演越熱中,演員與劇組人員的不滿聲浪越強。尤其男性劇組人員非常抗拒接受女導演的指示,水樹彩子的領導能力逐漸下降,和攝影指導之間的對立尤其嚴重,拍片進度逐漸延宕。水樹彩子想維持導演的威嚴,對攝影指導的要求逐漸嚴苛,像是「類似希區考克的主觀運鏡」或「安哲羅普洛斯風格的長拍」或「當代美國電影形式的手提攝影機」這種陌生字詞交相出現,有效呈現她和攝影指導之間的對立。


    ◆


    「拍片現場經常出現這種狀況吧?」


    「沒錯,這也是我基於實際體驗寫成的劇本。」


    「好古老的宅邸耶~是哪位的宅邸?」


    ◆


    再來是後段的殺戮篇。攝影指導終於罷工,拍片進度完全停擺。預算用盡,進度亂七八糟,劇組人員的士氣隻減不增。被逼到極限的水樹彩子終於開始瘋狂。拍片的最後一夜,她成為「電影導演彩子」,進行最單純明快的恐怖電影拍攝程序,這是不需要演員與攝影師的嶄新拍攝手法,也就是自己拿著攝影機連續殺人。《電影導演彩子》是一部接連殺害同伴們,將過程全部拍攝下來的電影。鏡頭當然沒拍到她,但是激烈的呼吸聲,真實呈現她內心的瘋狂。


    ◆


    「咦?剛才好像聽到一個怪聲音。」


    「我也有聽到。」


    「唔,是嗎?我沒察覺。」


    ◆


    電影終於進入高潮。最後的場麵,是「電影導演彩子」和最大敵人——攝影指導的對決。曆經喘不過氣的攻防,她以攝影機毆打攝影指導致死。血花飛濺在鏡頭,影像令人不忍正視。然而,在觀眾以為一切殺戮都結束的時候……


    「好,卡!ok!」


    忽然響起電影導演水樹彩子的聲音。鏡頭移向聲音的方向,水樹彩子悠然坐在導演椅。她麵不改色將紅色擴音器拿到嘴邊。


    「好,各位辛苦了!」


    她如此出言慰勞。接著,剛才被打死的攝影指導以及被刺死的演員們,紛紛表達著不滿各自起身。


    「真是的,說什麽要在今晚拍完……」


    「還想說究竟該怎麽辦……」


    「居然像是當代美國電影一樣,使用手提攝影機……」


    「用這種類似希區考克的主觀運鏡……」


    「模仿安哲羅普洛斯風格一鏡到底……」


    攝影指導以毛巾擦拭額頭上的血漿,一副舒坦的樣子。「哎,畢竟導演的命令絕對要服從。」


    水樹彩子滿臉灑脫的笑容,影射拍片工作平安結束,畫麵一角也在同一時間打上「電影導演彩子·完」的文字。


    三


    「……」好想拿東西砸向畫麵上「完」這個字。但流平壓抑衝動,好不容易維持鎮靜,並且還是隻能對眼前的水樹彩子本人這麽說:「這確實是一部爭議作品。」


    彩子大概是察覺自己的作品不太被接受,她輕咳一聲,為自己的作品辯護。


    「我姑且解說一下。總歸來說,這部作品是描寫拍片時的後台,也就是所謂的幕後電影。到了拍片最後一天晚上,依然沒拍到高潮的殺戮場景,美女導演靈機一動,以手持攝影機一鏡到底拍出這個場景,促使全劇殺青。就是這樣的青春成功劇。」


    青春成功劇?流平沒聽過這種說法。


    「這不是恐怖電影?」


    「如你所見,《電影導演彩子》不是恐怖電影,是女導演想拍恐怖片而陷入苦戰的故事。彩子的發音等同『psycho』,有人擅自聯想成希區考克的作品《驚魂記》,誤以為是精神病患犯罪的劇情。不對,其實看過這部作品的家夥大多如此誤解,不過錯的人是那些誤解的家夥,我處於公平的立場。」


    電影導演水樹彩子,挺胸主張自己作品的正當性。實際上,這部電影確實達到欺騙觀眾的目的,但這樣的結尾令人不敢苟同。


    「櫻小姐,你覺得怎麽樣?」


    流平問完,櫻揉著惺忪的眼睛回應。


    「我隻在看到彩子小姐不是殺人凶手時鬆了口氣。」這樣的評語明顯反映她的人品。接著她微微打了一個嗬欠。「差不多該休息了吧?」


    時鍾顯示現在剛過淩晨兩點,看來電影片長約一小時。流平以前經常和朋友嬉鬧到這個時間(水樹彩子肯定也一樣,因為她是電影導演),但身為千金大小姐的十乘寺櫻,或許沒什麽熬夜的經驗,她的眼皮像是即將打烊的商店鐵卷門。


    彩子從錄放機取出錄像帶,開朗地為深夜的宴會總結。


    「好,那今晚就此散會吧!」


    挖出的往事(鵜飼·朱美)


    鵜飼、朱美加上真裏子三人,走遍宅邸的每個房間尋找春彥,但春彥的身影不在屋內任何地方。最後尋找的地方是飯廳,確認那裏沒人之後,宅邸裏已無其他地方能找。現在時間超過淩晨兩點半。


    「看來,宅邸裏隻有我們三人。」真裏子拉一張飯廳椅子坐下。「你們也坐吧,站著會累。」


    鵜飼與朱美像是得救般,坐在身旁的椅子。


    「但我還是無法相信。伯父難道在這種大雪的深夜獨自外出?這是自殺行為。」


    「假設是這樣,您心裏有底嗎?」


    鵜飼問完,真裏子以得意表情點頭。


    「嗯,有底。這件事要保密,其實伯父沒有繪畫天分,隻依賴父親的遺產生活,他自己肯定也清楚這件事,內心想必很難受吧,會變得厭惡一切。」


    「那個,真裏子小姐……」鵜飼以困惑表情糾正她的誤解。「這是關於『自殺』的推測吧?在下想請教的是關於『外出地點』的推測。」


    「啊,原來是這方麵。唔~這我心裏就沒有底了。雖說外出,但現在這麽晚,我沒辦法想象。該不會是被某人擄走?」


    「綁架?不,很難想象是這種狀況。要抓一個成年人逃走,無論如何都要開車,但是今晚因為大雪,附近的道路全部中斷。」


    確實如鵜飼所說,今晚是最不適合綁架的夜晚。


    「反過來說,就是伯父在宅邸周遭?」


    「恐怕如此。」鵜飼說完立刻起身。「事到如今,果然隻能到宅邸外麵找了。話說回來,真裏子小姐,在下想請教一件無關的事情。」


    「嗯?」


    「真裏子小姐,您白天倒車入庫失敗的時候,說過『又失敗了』這句話。也就是說,您之前也有過倒車入庫失敗,車子撞到其他東西的經驗?」


    「嗯,就是這樣。所以怎麽了?」


    「車庫旁邊有一座葫蘆池,池畔擺了一個尿尿小童,請問真裏子小姐之前是否開車撞過那個尿尿小童?」


    「啊?」真裏子剛開始呆呆張開嘴,像是聽不懂這個問題,接著露出心情很差的樣子。「我說啊,你在瞧不起我嗎?就算葫蘆池就在車庫旁邊,為什麽倒車入庫會撞到葫蘆池畔的尿尿小童?所以是怎樣?你的意思是我倒車入庫的技術太爛,甚至差點不小心把車子開到池子裏?我再怎麽樣也沒發生過這種事……不對,發生過!」


    「發生過?」鵜飼探出上半身。


    「有有有,我都忘了。這麽說來,我隻有一次差點把車子開進葫蘆池。啊~當時我慌張得不得了!但我要為了自己的名譽聲明一下,那不是倒車入庫失敗,是我練習窄巷過彎的時候,不小心把煞車踩成油門。」


    「原來如此,這是任何人都會犯的錯。」鵜飼浮現滿臉笑容繼續詢問。「那麽,當時是否用力撞上尿尿小童?」


    「總之,如果對方不是擺飾,我現在或許在蹲苦牢吧。」


    「那太好了。所以,當時尿尿小童怎麽樣?被撞倒嗎?」


    「不,沒倒,隻有側移一公尺左右。我是從側麵撞上去,就這麽推了一段。」


    「側移一公尺!」鵜飼的音量變大。「那麽,真裏子小姐撞到之後,有搬回原來的位置嗎?」


    「不,就這麽扔著。畢竟我力氣小搬不動,何況那尊尿尿小童就隻是擺在那裏,稍微偏移也不成問題。」


    「原來如此,確實是這樣沒錯。話說您提到尿尿小童側移,請問是往尿尿小童的右邊還是左邊?」


    「左邊。」


    「您的左眼是哪一邊?」


    「這邊。」真裏子確實指著左眼。「這是什麽儀式嗎?」


    「是避免虛耗勞力的儀式。」鵜飼隨口說完,維持平穩的語氣說下去。「我打算和朱美小姐一起到外麵看看。不不不,您不用出來,不然您感冒會是我們的責任。尋找老爺的工作請交給我們。那麽,請真裏子小姐回自己房間吧。」


    「……」真裏子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但還是說聲「這樣啊」起身離席。


    鵜飼與朱美兩人深深行禮目送真裏子。她的身影一離開飯廳,兩人就轉頭相視,大幅點頭。


    「這次肯定沒錯。」


    「再挖一次吧。」


    二


    鵜飼與朱美再度來到屋外,時間將近淩晨三點。夜幕依然深沉,積雪繼續增加,兩人剛才留下的腳印,也被持續降下的雪覆蓋得幹幹淨淨。兩人在雪地留下新腳印,穿過


    庭園來到車庫旁邊的葫蘆池,走向池畔的尿尿小童。


    「尿尿小童往左偏移一公尺,也就是說,正確位置是右邊一公尺處……好,就是這裏,這次肯定沒錯,果然有某種東西沉眠於這裏的地底,隻是還沒挖出來!」


    鵜飼早早露出勝利的笑容。「呼呼,善通寺春彥,你太大意了。這真的就是所謂的自掘墳墓。」


    「是是是……」朱美冷靜地將偵探裝模作樣的台詞當成耳邊風,將鏟子遞給他。


    「想講得妙語如珠自得其樂,等你挖完洞再說。」


    「嗯,交給我吧。」


    鵜飼握住鏟子猛然挖起土。這次也是由鵜飼負責挖洞,朱美負責單手拿著手電筒警戒。但是默默站著無法承受寒意,所以朱美刻意尋找話題。不久,她回想起一個遺忘至今的疑問。


    「這麽說來,留在春彥書房的泥土,究竟是怎麽回事?你說那是我們鞋子的泥土掉在地毯上,但不是那樣。因為就算鞋子沾到泥土也沒那麽多。」


    「非常正確。」鵜飼絲毫沒有中斷挖洞動作,隻以言語回答她。「那確實不是鞋子上的泥土。那麽除了鞋子,還有什麽東西可能沾上泥土?」


    「啊,難道是……鏟子!是鏟子上的泥土吧?」


    「就是這麽回事。換句話說,春彥在這裏挖完洞之後,就這麽拿著沾泥的鏟子回到宅邸,直接衝進書房。泥水在當時從鏟子前端滴落在地毯。春彥不在意這種事,跑到桌旁打開台燈,大概是從抽屜取出某種東西,然後再度離開書房。」


    「你說他離開……難道還拿著鏟子?」


    「說來奇怪,但隻能這麽認定。因為書房沒有鏟子。」


    「也就是說,春彥就這麽拿著鏟子跑到某個地方?這樣不合常理。」


    「春彥的行動確實異常,不曉得是陷入混亂、不知所措,還是沒有節製……總之小心為妙。」


    他的語氣忽然增加某種和至今不同的嚴肅感覺。


    「因為沒人保證殺人魔不會拿著鏟子從暗處衝出來。」


    「討厭……」


    「或許某處已經有人遇害。」


    「別嚇我啦……」


    「單手拿著鏟子,持續殺戮的精神病患……」


    「就叫你別嚇我了……」


    「頭蓋骨被劈成兩半,全身是血的屍體……」


    「不要啦……」


    「噴出的鮮血、飛濺的內髒……」


    「夠了沒啊!」朱美搶過鵜飼的鏟子,將這個沒神經的偵探推進洞裏。


    「你嚇我是想做什麽?」


    「抱歉,隻是想知道你會嚇到什麽程度。」


    「……」


    把他埋起來吧?反正剛好有個洞。不,還是算了。在確認洞裏究竟有什麽東西之前,得讓他繼續努力。朱美將鏟子扔回給偵探。


    「別想這種無聊的事情,快給我挖。」


    「是是是……」


    鵜飼嘴裏嘀咕抱怨,卻還是再度揮動鏟子。結實的土壤將鏟子前端彈開,作業意外麵臨難關,但是洞依然越挖越深,兩人之間的緊張感也隨之增加。朱美不知何時甚至感受不到寒冷,鵜飼還熱到脫掉上衣。洞的深度超過五十公分時,兩人變得不發一語。最後,鏟子前端敲到土裏某個東西的瞬間,鵜飼放聲歡呼,朱美輕聲尖叫。「那麽,來見證吧。」


    鵜飼像是當成最後一鏟,將鏟子深深插入土中,再朝握柄使力。鏟子前端以杠杆原理挖掉一大塊土,隨即在黑土之中,有個陌生的物體從土裏滾出來。朱美甚至忘記眨眼,專注直視這幅光景。從土裏挖出來的東西,是弄髒成褐色的頭蓋骨。


    朱美尖叫之前先轉過身去,以雙手搗住自己的雙耳。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毫無後顧之憂放聲慘叫。


    另一方麵,鵜飼別說害怕,甚至像是看好戲般,變得比平常更加饒舌。


    「看吧,果然跟我想的一樣。哎,我早就知道是這麽回事。我看看,隻有頭蓋骨埋在這裏?啊,看來還有其他骨頭。頸骨、鎖骨、肩胛骨、肋骨。要是挖的範圍廣一點,肯定挖得出一具完整的白骨。咦,這具屍體不隻是埋在這裏而已。」


    「什麽意思?」朱美背對著他詢問。


    「來,你看看。」


    「什麽事?」


    朱美不由得轉身一看,鵜飼忽然將頭蓋骨遞到她麵前。


    「看,頭蓋骨前方有裂痕吧?」


    鵜飼悠哉開始講解,朱美連站都站不住了。


    「不行,我受不了。」暈眩、頭痛、嘔吐感、食欲不振又胃痛,如今她完全是病人。「居然來到這種地方看到白骨,我想都沒想過。」


    「那你別看,聽我說明就好。聽好了,這個頭蓋骨的裂痕不是自然產生,可以推測這名死者生前是頭部遭受重擊喪命,而且屍體被某人埋在這裏。也就是說,這是殺人棄屍命案。」


    「既然這樣,殺人埋屍的是誰?」


    「當然是善通寺春彥。」


    「那麽,埋在這裏的是誰?」


    鵜飼不知為何沉默不語。朱美不禁感到不安而轉身。


    「等、等一下,怎麽回事?別忽然不講話啦……」


    鵜飼就這麽保持沉默注視黑暗,接著忽然朝黑暗開口。


    「誰在那裏?」


    三


    注意看黑暗的另一邊,看得到一棵桃樹,是數小時前朱美偷看春彥挖洞時,用來藏身的桃樹。如今同樣有個人影躲在同樣的桃樹後方,偷看這邊在挖洞。是誰?朱美腦中率先浮現的,是手持鏟子的善通寺春彥。


    鵜飼大概也感覺到危險,以雙手緊握鏟子再度詢問。「我知道你在那裏!」


    這道人影隨即像是懾於氣勢,從桃樹後方跑出來。


    「是、是我啦,是我是我!我不是可疑人物,看清楚啦~」


    就算對方要求看清楚,這裏也陰暗得看不清楚,即使如此,聽腔調也可以立刻知道對方是誰。是遠山真裏子。她走到還有三公尺的距離就不再靠近,大概是在警戒。鵜飼以冰冷聲音詢問。


    「你至今一直在那裏看吧?」


    「看、看了。不、不對,我沒看見。雖然在看卻沒看見。既然沒看見就等於沒在看,換句話說就是我沒看。對吧?」


    鵜飼在朱美身旁佩服低語。


    「有道理!」


    「是這個問題嗎?」朱美歪過腦袋。「她跟蹤我們吧?」


    「似乎如此。」鵜飼再度麵向真裏子。「換句話說,你看了。」


    「所以要殺我滅口嗎?我不要啦,我還不想死……」


    「我們不會殺你。」


    「所以要侵犯我嗎?我不要啦,我還沒『那個』……」鵜飼再度低語。


    「還沒『哪個』?」


    「事到如今,這種事都不重要吧?」總之,朱美拚命將離題的話題拉回來。「不提這個,你到底要怎麽做?事情演變成這樣,沒辦法編借口掩飾。」


    「確實是時候了。」鵜飼說著麵向真裏子。「看來說出真相的時機到了。真裏子小姐,其實我想讓你看個東西。」


    接著,鵜飼露出像是房仲推薦珍藏好屋時的笑容,招手要她來到埋著白骨屍體的洞。「請來這裏。來吧,來吧,不用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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