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西園寺家是烏賊川市傳承三代的老牌和果子店「雀屋」的創始者。住在烏賊川市的人即使沒聽過西園寺,也應該知道「雀屋」這間店。即使哪個涉世不深的人斷言自己沒聽過也不曉得「雀屋」這間店,隻要聽到「雀饅頭」肯定會輕敲手心回應「啊,是烏賊川的土產吧」。「雀饅頭」是以褐色外皮包裹紅豆餡的豆沙包,正如其名是雀的外型,頭部以黑點畫上兩個可愛眼睛,簡單來說就是類似知名和果子「小雞饅頭」的商品。因此東京並未販售,也不能販售。


    西園寺家的宅邸座落於烏賊川市西方近郊,太平洋浪濤拍打的海岸山崖旁邊。日西合璧的雙層樓建築物矗立於此地展現威儀。居住在這裏的是「雀屋」前任社長暨現任名譽會長西園寺莊三一家人。通稱「西園寺宮殿」的這座豪宅,是一般居民戲稱為「雀旅館」的知名地點。遼闊的住家土地周圍籠罩茂密森林,而且確實成為雀鳥與烏鴉的樂園。


    「似乎也通稱為『雀之森』? l


    這裏是明月照亮的森林步道。身穿磨損牛仔褲加運動薄外套的戶村流平,和一名女性並肩前進。她身穿白色上衣、深藍色開襟外衣加格子裙,是殘留學生氣息,打扮得很成熟的十九歲女生。和流平並肩前進的樣子,隻像是受騙帶到森林裏的純樸大小姐。


    給人內向氣息的她,低聲回應流平的詢問。


    「嗯,是的,因為有很多雀鳥……」


    她微弱的聲音,立刻被森林裏滿滿的蟲鳴蓋過。不過她的回應沒什麽重要內容,即使蓋過也不成問題。流平和身旁的她——西園寺繪理,從剛才就一直聊不開,流平開始感受到一股全力朝著低彈力軟墊投球的空虛。


    現在是十月中的淩晨零點半。剛從周六進入周日。


    抬頭就可以從林間縫隙欣賞頭頂的滿月,情調無話可說。流平有幸在這種環境,和西園寺家千金在雀之森進行深夜散步,而且是女方主動邀約。依照健康男生的正常思考邏輯,這是令人認定「有機會一親芳澤!」的場麵。但先不提現實狀況,依照流平過於健康的思考邏輯,單純隻會認定這是「不可能沒發生任何事!」的狀況。


    即使如此,兩人距離依然沒有縮短的徵兆,隻有時間平自流逝。無人出局滿壘的大好機會,就這麽沒得分進入兩人出局滿壘的狀況。耐不住性子的流平率直提問,試著擊出反敗為勝的及時安打。


    「那個……繪理小姐,你找我出來是有話要說吧?」


    「啊?」繪理像是中了冷箭,以緊張態度回應。「啊,是的,沒錯。不,算是有話要說嗎?隻是想和您聊一下。戶村先生是私家偵探吧?這是很罕見的職業,我想請教各方麵的事情。」


    「啊啊,原來是這樣。但我不曉得算不算偵探……」


    確實,戶村流平基於某些原因從大學中輟之後,在私家偵探事務所賺取生活費,在每天的辛勤工作之中,夢想在明天成為名偵探,是一名勤勞的青年。換言之就是偵探的徒弟。到目前為止,他很少從事動腦的工作,大多在需要體力的場麵大顯身手。過去曾經發現屍體,也曾經成為嫌犯被警方緝捕,不久前甚至掛在失控小貨車的車頂差點殉職。但要是和千金小姐聊這種話題,他不清楚是否能聊得盡興。


    「雖說是私家偵探,但我隻是見習。何況偵探事務所不是小說裏那種帥氣職場,是所謂的『4k』。」


    「4k……意思是?」


    「『辛苦』、『髒亂』、『危險』,以及『薪水少』,完全是4k。啊,此外還有『上班時間不固定』。啊,還有『沒希望』。」(注2)


    拜托,笑一下!流平以祈禱的心情等待反應,繪理則是靜靜回應。


    注:上述六項在日文發音皆以k開頭。


    「這樣啊,好辛苦的工作。」


    流平期待落空,對話果然至此中斷。流平暗自煩惱。


    究竟該怎麽做?打開她心房的鑰匙在哪裏?


    這一瞬間,期待已久的僥幸出現在流平麵前。步道旁邊的地藏後方忽然響起振翅聲,竄出一道黑影。是烏鴉。


    「呀啊!」繪理輕聲尖叫,極為自然地抓住身旁的流平。回神一看,繪理嬌柔的身體位於流平懷中。流平一邊擔心自己立刻加速的心跳聲是否傳達給她,一邊因為這個出乎預料的狀況而嘿嘿嘿地放鬆臉頰。這正是理想的演變!就是這個,我就是在等這種意外!


    流平感受著懷中女孩的觸感,暗自朝樹上嘎嘎叫的烏鴉豎起大拇指。烏鴉,幹得好!你是今晚的mvp!


    「…………」且慢。戶村流平,接下來怎麽辦?「慘了……我沒想……」


    流平就這麽任憑繪理抓住,花數秒檢討如何善後。但流平得出明確的答案之前,繪理出乎意料先采取行動。她以雙手用力抓住流平肩膀,輕輕說聲「過來」,拉流平到地藏旁邊,進入及腰灌木叢生的區域。她出乎預料的行動,令流平興奮到頂點。


    喔喔,真大膽!在深夜的森林裏,西園寺家的溫室花朵撕毀平常溫文賢淑的小貓麵具,終於化為本性盡露的母貓,和住在市區的野貓戶村流平享受歡愉!這真的是超乎想像的意外進展!


    然而,流平胡思亂想而顫抖時,繪理不知為何把手放在他頭上。


    「……?」流平愣了一下。


    下一瞬間,繪理用力將流平的頭往下壓,力道大得像是要把頭塞進身體。流平隻能發出唔咕咕咕的淒慘呻吟蹲下去。「這、這是做什麽?」


    繪理尖聲提醒蹲在灌木叢後方的流平。


    「安靜!有人來了!」


    咦,不會吧?三更半夜,誰會來這種森林做什麽?


    流平將他們自己的事情放在一旁,打從心底感到疑惑。但繪理說的是真的。從灌木上方探出半張臉,悄悄朝步道一看,流平他們剛才走過來的方向,出現像是手電筒的光線,而且光線微微搖晃,確實朝這裏接近。


    不過,等一下。我們隻是在散步,為什麽要躲起來?


    不,流平當然知道理由。繪理應該不希望別人看到她深夜和年輕男性在一起。良家千金這麽想是理所當然。就算這樣,忽然用力將別人的頭壓下去也太過分吧?見習偵探的頭是生財工具,不是沒打好的樁子,


    流平率直抱持不滿,不過仔細想想,和繪理相互依偎般藏在樹叢後麵,也是頗為刺激、興奮的場麵。流平決定暫時享受上天安排的現狀。


    燈光緩緩接近流平他們藏身的灌木叢,照亮前方的燈光反而成為阻礙,使得流平無法辨認對方是誰。流平與繪理就這麽在灌木叢後方繃緊身子。不久,燈光在兩人麵前從左而右經過,隻在灌木上方探出半張臉的流平,總算從眼前光景掌握端倪。


    從眼前經過的是一台輪椅。某人坐在輪椅上,上半身微微前傾,左手握著一個手電筒,燈光筆直照亮前方,右手似乎微微離開輪椅扶手。


    流平並未詫異這個人是誰。西園寺家平常隻有一個人會使用輪椅。


    「爺爺!」繪理輕聲驚叫。


    記得繪理的爺爺——西園寺莊三高齡七十多歲。他長年罹患糖尿病,近年被迫以輪椅代步。流平也很清楚這件事。但莊三為何三更半夜造訪雀之森?流平感到納悶。


    另一方麵,還有一個人如影隨形跟在輪椅後方。流平不曉得推輪椅的人是誰,森林裏很陰暗,因此看不見長相。不過這個人遠離時,月光隱約照亮這個人的背影、寬廣的肩膀與剪短的頭發,所以確定是男性。說到西園寺的男性,


    流平腦中浮現數個人選,但還是無法確定是誰。


    莊三與另一個神秘人物沒發現流平,默默離開。


    流平在手電筒燈光消失的同時鬆了口氣,伸直縮起至現在的上半身,從灌木叢後方回到步道。


    「看來沒被發現。」流平看著輪椅離去的方向。「話說繪理小姐,你知道剛才那個人是誰嗎?推著莊三先生輪椅前進的另一個男性……他是誰?」


    「不,我也不曉得。畢竟隻從樹叢後麵偷看,而且很陰暗。」


    「原來如此,繪理小姐也是啊。唔5n是誰呢?這種時間來這裏做什麽……」


    「我覺得無須在意,應該和我們一樣是深夜出來散步吧。」


    「對喔,這麽說來,我們也正在散步。」流平終於想起一開始的目的,轉頭環視四周。「啊,那邊有長椅,休息一下吧?」


    流平手指的方向,是紅色鳥居很顯眼的狐神像。木製長椅就在鳥居旁邊。繪理在流平邀請之下,乖乖坐在長椅。流平坐在稍微遠離她的位置,等待烏鴉再度起飛。


    「………………」


    但奇跡沒發生第二次。別說烏鴉,連雀鳥都沒叫,大約五分鍾都處於沉默狀態。繼續沉默下去,或許其中一人會缺氧昏倒吧?流平認真擔心這件事,最後主動從長椅起身。


    「變得有點冷。繪理小姐,是不是該回家了……唔咕!」


    起身的流平,忽然被繪理搗住嘴。接著繪理將呻吟的流平拖到長椅後方,手按在流平頭上用力按。流平發出唔咕咕咕的聲音蹲下去,完全重現剛才的場景。


    也就是說……


    察覺狀況的流平,躲在長椅後方看向步道。或許該說正如預料,遠方出現小小的手電筒燈光,肯定是剛才那兩人折返。雖然不願意這樣偷偷摸摸,躲在這裏依然是明智之舉。流平如此心想,乖乖和身旁的繪理一起躲起來。


    手電筒燈光逐漸接近這裏。流平覺得速度不對勁。太快了。剛才肯定走得更慢。速度那麽快,輪椅上的莊三不會害怕嗎?推輪椅的人應該會關心這一點……


    然而,手電筒光源來到麵前的瞬間,流平得知速度快得不自然的原因。


    「咦?」出乎意料的光景,使得流平不禁輕聲一叫。


    輪椅是空的,莊三不在上麵。後方的某人全力推著空輪椅奔跑。這麽一來就不用關心任何人,這正是輪椅異常快速接近的原因。


    沒人坐的輪椅如同一陣風,沿著步道離去。


    在長椅後方繃緊身體撐過這個場麵的流平,慢了一步看向輪椅離去的方向。然而推輪椅的神秘人物背影已在遠方,來不及仔細觀察就融入黑暗中消失。


    流平彈跳起身,衝到步道。


    「繪理小姐,看到剛才的光景了嗎?有吧?剛才究竟是什麽狀況……?」


    「是的,確實很奇怪。剛才肯定有兩人,現在卻隻有一人,輪椅是空的。既然這樣,爺爺去哪裏了……?」


    流平驚覺不對,指向步道遠方,空輪椅接近過來的方向。


    「繪理小姐,請告訴我,沿著這條路會通到哪裏?」


    「咦,這條路通到……」但繪理似乎有種不祥預感,沒有立刻回答。「總、總之去看看吧!去了就知道!」


    繪理還沒說完,就沿著陰暗的步道奔跑,流平也緊跟在後。月光從樹梢灑落,照亮沒有岔路的這條林中步道。但兩人跑不到一分鍾,步道就忽然中斷,雀之森也到此為止。


    穿過森林,是一座斷崖。


    沒有觀景台之類的設備。雜草叢生、石塊散落的五坪空間,隻豎著一塊立牌。白天在這裏眺望風景或許很舒服,但不會令人想在深夜前來。


    流平迅速環視這個不大的空間。沒有人影,也沒有藏身之處。


    斷崖另一側是大海。雖然沒勇氣窺視,但應該是海。


    「難、難道……爺爺他……」繪理聲音在顫抖。


    「慢、慢著,還不能這樣斷定。」流平出言安慰,隨即遲一步說出懊悔的話語。「糟了!剛才那個人!不應該放那個家夥跑掉的!他肯定將莊三先生……」


    斷崖下方拍打岩石的浪濤聲,以及呼呼大作的風聲,蓋過流平的話語。


    2


    「發生天大的事情了。詳情我晚點說明,總之請盡快趕來。啊,可以的話,麻煩盡量不要引人注目。等等見。」


    戶村流平打手機緊急通知師父。他的師父當然是偵探事務所唯一的所長——鵜飼杜夫。雖然絕對稱不上可靠,但他終究高掛「歡迎麻煩事」的招牌,肯定會開著愛車藍色雷諾,迅速趕到西園寺宅邸門前緊急煞車。如此心想的流平,立刻前往西園寺宅邸門口待命,引頸期盼他的到來。


    經過有點久的三十分鍾,隨著充滿節奏感的排氣聲停在流平麵前的,不知為何是一輛藍色的本田小狼機車,後座是寫著「來來軒」的外送箱。身穿白廚師服裝的男性,毫無意義以花俏動作下車。「感謝惠顧!」


    「…………」流平沉默不語,暫時移開目光。


    怎麽辦?這怎麽看都像是偽裝成拉麵店員工的私家偵探。


    流平思索該如何反應時,男性主動壓低聲音,天真地露出勝利者的笑容。「不是拉麵店喔。流平,是我啦,我是鵜飼。嚇到了?」


    「不,沒嚇到。」要是動不動就受驚,沒辦法擔任偵探徒弟。「話說,我從一百公尺遠就覺得『啊,鵜飼穿成拉麵店員工的樣子過來』。不好意思,我沒想到你今晚要打工……」


    「你別亂講話!」偵探聲音變得粗魯,他是當真的。「錯了,我不是從打工的地方趕來,是你要求『不要引人注目』,我才用心扮裝。」


    「這樣反而引人注目!」流平對鵜飼秀出手表大喊:「何況你以為現在幾點?淩晨三點外送的拉麵店員工太不自然吧?」


    「原來如此,看來我選擇錯誤。」鵜飼大事不妙般打響手指。「不過,你這麽說才叫做沒常識。淩晨三點出勤的私家偵探太不自然吧?」


    「哎,這一點我道歉。」流平搔了搔腦袋環視四周。「總之不要站著聊,可以進來嗎?」


    流平帶鵜飼進入西園寺家,就這麽進入宅邸,來到流平分配到的三坪和室。這裏是西園寺家的客房。流平拿坐墊邀師父坐下。


    「總之,請坐吧。不對,得先請你換衣服,這副打扮實在是……」


    「不要緊。」鵜飼話沒說完,就在眨眼之間迅速撕掉拉麵店員工的服裝。取而代之現身的,是身穿熟悉西裝的私家偵探鵜飼。「哼,如何?」


    「…………」就算鵜飼這麽問,流平也隻想問他這種乏味的變身有何意義。「總之坐吧,我去泡茶……」


    流平以茶壺泡茶,兩人隔著桌子相對而坐。但是該從哪裏說起?流平猶豫時,盤腿坐在坐墊上的鵜飼先開口了。


    「那麽,先說明詳情吧。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嗯,本次事件可能是命案。總之,請聽我說……」


    流平在桌麵探出上半身,鵜飼搖頭伸出雙手製止。


    「慢著慢著,照順序來。命案?誰想聽這種事?」


    「啊?」這個人在說什麽?


    「啊什麽啊,你為什麽理所當然位於西園寺家,還成為重要客人分到這間客房?先告訴我這方麵的詳情吧,我生性最在乎這種小事。」


    「咦~你說這件事?哎,確實需要說明就


    是了……」


    流平逼不得已說明原由。事情並不複雜,簡單來說,西園寺莊三的麽子西園寺圭介,是流平大學時代電影社團的朋友,兩人直到流平輟學都在來往。圭介身兼製片、導演、編劇與主角,自己製作一部電影,昨天是拍片日,流平也從早上擔任打雜與配角。他們在烏賊川河岸拍片到傍晚,拍完到市區ktv唱歌喝酒,後來流平接受圭介的邀請,就這麽打擾西園寺家,以平常很難有機會喝到的高級威士忌續攤……「呃,鵜飼先生,你在聽嗎?」


    流平大喊之後,不知何時躺下來的鵜飼,打個好大的嗬欠回應。


    「『啊……哎,老實說,你講得很無聊,我打從心裏覺得無聊。我早就很清楚你的日常很無聊,差不多該說明那件不無聊的命案了吧?」


    「明明是你自己想聽,請不要把,無聊』兩個字掛在嘴邊!還有,鵜飼先生,你在別人家太放鬆了。喂,別用坐墊當枕頭!」


    流平抽出鵜飼頭部下方當成枕頭的坐墊,讓他好好坐在坐墊,才終於完成說明的準備。隻要鵜飼在場,做什麽事都很花時間。


    「那我如你所願述說事件經過吧。這是幾小時之前,在雀之森發生的奇妙事件。請仔細聽我說……」


    流平說明他在雀之森目擊的整段過程。剛開始沒什麽興趣聆聽的鵜飼,似乎也隨著話題進入核心而刺激到偵探的職業意識,表情逐漸變嚴肅,最後還探出上半身。


    流平說到告一段落時,鵜飼像是驚訝於結局過於淒慘,呻吟說著「居然會這樣」以雙手掩麵。


    「難以置信,什麽都沒做?明明在深夜和可愛女生到陰暗的森林裏獨處,卻是這種結果?別耍帥,直接撲上去不就好?撲上去!」


    「用不著對這方麵感興趣!」不過,鵜飼就是會對這種事感興趣。「不提這個,重點在案件啦,案件。有種凶殺案的味道吧?」


    流平重新詢問,鵜飼也終於恢複為偵探的表情認真回答。


    「原來如此,確實挺有趣的。所以你與繪理小姐後來怎麽做?跑去追那個逃走的神秘人物?」


    「怎麽可能。我們當然是跑回這問宅邸,將剛才目擊的這件事告知屋內其他人。西園寺家的人最初半信半疑,但前去別館確認莊三先生臥室之後,所有人臉色大變。臥室空無一人,床也是涼的,決定性的證據在於莊三先生的輪椅倒在後門旁邊。對,正如字麵所述橫向倒地,如同某人從後門粗魯扔輪椅進來。」


    「嗯,西園寺家的人們至此終於察覺不對勁是吧。一般來說,莊三先生不可能留下輪椅獨自失蹤。」


    「是的。後來眾人分頭在宅邸內外尋找好一陣子,卻還是找不到莊三先生。」


    「這麽一來,你與繪理小姐目擊的光景,就真的具備重大意義。依照你的說法,這個事件應該是神秘人物帶著不良於行的莊三先生到斷崖扔進海裏,然後倉皇逃走。假設如此,你與繪理小姐曾經在雀之森近距離見到恐怖的殺人魔。」


    流平聽鵜飼這麽說,再度顫抖。「果、果然是命案?」


    「嗯。不良於行的莊三先生要是從斷崖墜海,得救的機率幾近於零。如果你說的是真的,莊三先生很可能已經喪命。」接著,鵜飼後知後覺提出單純的問題。「既然這樣,你們得盡快叫來的應該不是私家偵探,是警察吧?但你們似乎還沒打一一〇報警,這究竟是誰的指示?」


    「啊,關於這個……」流平要說明原因時,隔著一道拉門的旁邊房間,傳來一個具有張力的女性聲音,打斷他的話語。


    「是我的指示。」


    拉門瞬間無聲無息滑動,現身的是體態穩重過度,如同啤酒桶的婦女。她身穿類似喪服的黑色衣物,環繞腰部的腰帶像是隨時會撐斷,年齡約四十歲前後。她不太自在地正坐在楊楊米上,朝鵜飼恭敬低頭致意。


    「初次見麵,我是西園寺花代。」


    流平輕聲補充:「這位是西園寺莊三先生的長女,繪理小姐的母親。」


    「啊,原來如此,您好……」鵜飼頗為困惑地注視花代,接著看向她原本所在的深處房間。「夫人,想請教一件不重要的事,您剛才一直在拉門後麵聽我們交談嗎?究竟是從何時開始聽的?」


    「很抱歉,我從戶村先生的無聊日常,一直聽到現在。」


    為什麽連她都要說我的生活無聊?還有,她再怎麽樣也偷聽太久吧?既然要出來就早點出來啊!


    花代無視於不悅的流平,若無其事說下去。


    「是我決定別報警,這當然也是全家人的共識。另一方麵,我們也請戶村先生找您過來。因為我們聽說鵜飼是本市最高明的名偵探。」


    「是的,我不否認我是本市最高明的偵探。」偵探厚臉皮地完全附和花代這番話說下去。「不過,為什麽不報警?他們也挺優秀喔,而且基本上免費。」


    花代聽到鵜飼這麽說,遺憾般搖了搖頭。


    「如果戶村先生與繪理說的是真的,幫家父推輪椅的神秘男性,果然很可能是西園寺家的某人吧?」


    「總之,外人犯案的可能性也不是零。」鵜飼姑且維持慎重的態度。「但如夫人所說,依照現狀,得認定凶手是西園寺家的男性。這座宅邸周邊沒有像樣的住家,最重要的是,能在深夜推輪椅帶莊三先生前往戶外的人,應該是莊三先生親近的人。」


    「我也有同感。」花代夫人難過地點頭之後,毅然決然抬起頭。「這麽一來,果然不能隨便報警。您明白吧?」


    「想要不了了之?不可能,我也無法認同。」


    「當然不是要不了了之,甚至相反,我希望務必揭發真相,請您找出殺害家父的真凶。」


    西園寺花代正式向偵探提出委托,但鵜飼臉色為難。


    「還沒確定莊三先生遇害……何況找出凶手之後,您要怎麽做?」


    「讓他自首。」花代以平靜但有力的語氣斷言。「隻有如此才能將案件造成的影響降低到最少,維持西園寺家的體麵。」


    「原來如此,這是明智之舉。今天是周日所以還好,但到了周一,要是名譽會長缺席,會在『雀屋』內外造成問題吧?即使能隱瞞一兩天,也不可能一直這樣下去,事情遲早會鬧開。」


    「所以,得在這之前破案。」花代以不容分說的語氣回應,在下一瞬間俐落彎起碩大的身軀行禮,額頭幾乎碰到榻榻米。「拜托您,您是唯一的依靠。」這是偵探很愛聽的必殺台詞。


    「真是的,沒辦法了。」聽到這番話的鵜飼喜形於色,聳肩回應。「那麽,我就盡量回應夫人的期待吧。請夫人準備一張很多零的支票,此外……」


    鵜飼暫停片刻,向花代提出另一個重要請求。


    「可以在客廳集合西園寺家所有人嗎?」


    3


    住在西園寺家的所有人,依照鵜飼指示聚集在一樓客廳。共有六人,三男三女。


    第一位女性是莊三的長女花代,再來是繪理,最後是年約五十歲的高田朝子。她消瘦如同枯枝的身體穿著圍裙,是長年住在西園寺家服務的幫傭。


    「問題在男性。」鵜飼看向客廳詢問流平:「那個像是熟悉銀座夜生活的中年紳士是誰?」


    「銀座夜生活?啊,他是西園寺輝夫,『雀屋』現任社長,花代女士的丈夫,也就是莊三先生的女婿。聽說他大約十五年前,帶著當時年紀還小的繪理小姐,和花代女士再婚。」


    「哎呀,也就是說


    ,繪理小姐不是花代夫人的親生女兒?」


    「是的,但她們現在的關係看起來很圓滿,如同親生母女。輝夫也是從莊三先生那裏接任社長之後一帆風順。不過眾人公認對『雀屋』的經營最具影響力的不是社長輝夫,而是幕後掌管的花代女士。」


    「比起那位外型出色的紳士,花代夫人確實更有派頭許多。她當社長不就好?」鵜飼挖苦說完,將矛頭指向下一名男性。「那麽,那個三十歲左右,像是在六本木運動俱樂部痛快流汗之後光顧日曬沙龍的男性是誰?」


    「六本木運動俱樂部?啊,他是西園寺和彥,莊三先生的長子,也就是花代女士的弟弟。原本應該以西園寺家長子身分繼承『雀屋』的招牌,但正如外表所見,不適合主導經營和果子店。雖然姑且在經營團隊掛名擔任重要幹部,但他其實還想繼續玩樂吧。我不知道他是否會光顧日曬沙龍就是了。」


    「嗯,動機是想得到玩樂的錢嗎……」鵜飼以先入為主的目光瞪向和彥,接著看向第三名男性。「那他呢?像是會在澀穀電影院,擺出看得懂的表情欣賞艱深電影的男性……慢著,我知道他是誰,就是你朋友西園寺圭介吧?在大學加入電影社團的人大多是那種長相。」


    「你的意思是哪種長相?請具體說說看啊!」流平不知為何覺得鵜飼在說他,一瞬間麵有慍色,但立刻想到現在不該生氣。「哎,關於圭介沒什麽好補充的。圭介是莊三先生的二兒子,花代女士的小弟。難道你也懷疑圭介?他不是會把父親扔到海裏的人。」


    「或許他想拍這種電影。」鵜飼說出這種黑色笑話,接著以正經語氣提醒流平。「無論如何,你不要私情用事,因為將莊三先生扔進海裏的凶手肯定就在附近。話說流平,你當時目擊深夜推輪椅的神秘男性,你說這個人體格中等、寬肩膀、短頭發。在位們三人之中,誰符合這些條件?」


    用不著鵜飼詢問,流平從剛才就把這件事放在心上,觀察這三名男性。流平將自己的結論告訴鵜飼。


    「我認為輝夫、和彥、圭介三人都符合條件。他們都是體格中等、寬肩膀、短頭發,沒辦法從三人之中挑出一個人。」


    「這樣啊,那就沒辦法了。既然人物都介紹過了,那就開始吧。」


    鵜飼悠哉說完,勇敢進入嫌犯們等待的客廳,寧靜的客廳氣氛忽然騷動起來。複數視線同時集中在偵探身上,如同看到某種可疑的東西。嫌犯們率直討論自己對這個不遠之客的印象。


    「那個人是誰?」「好像新橋夜晚錯過末班車的上班族。」「也像是住在有樂町高架橋底下的遊民。」「中央線沿線的烤雞肉串店,似乎看得到這種人。」「不對,好像赤羽……」


    雖然不清楚「好像赤羽」是什麽意思,總之評價不佳。鵜飼乍看像是麵不改色聆聽,仔細一看卻會發現他眉毛微微抽動,臉頰也在抽搐。


    此時,花代為了幫鵜飼解圍,大聲向客廳眾人告知。


    「各位,這樣很失禮。這位不是來自新橋、赤羽或錦糸町,是住在烏賊川市的私家偵探。」


    不過,根本沒人提到「錦糸町」,似乎是花代失言。


    「花代姊。」開口的是臉龐黝黑的和彥。「這個人難道就是你之前提到,本市最高明的偵探?事情交給這種人處理沒問題嗎?」


    「現在隻能交由他處理。我剛才正式委托這位鵜飼偵探調查本次的案件,所以請各位協助鵜飼偵探搜查。沒問題吧?」


    花代的話語如同魔法有效,場中無人反駁。投向鵜飼的嚴厲視線變得緩和,客廳氣氛轉變為「總之聽他說說看吧」。西園寺莊三不在的現在,可以認定這個家實質上由長女花代掌權指揮。


    鵜飼走到客廳中央,終於開始偵訊相關人員。


    「各位應該也知道,今天淩晨零點半左右,戶村流平與繪理小姐目擊神秘人物。依照狀況判斷,這個人很可能是殺害莊三先生的凶手,所以我想詢問各位是否有不在場證明,不過在這之前,得確認一件事……」鵜飼環視沉默的眾人,開門見山詢問:「昨天,莊三先生還活著的時候,最後看見他的是哪一位?」


    在眾人詫異之中,圭介如同代表大家般回應。


    「那還用說?就是戶村與小理。他們在森林裏看到坐輪椅的父親。」


    「原來如此,確實是這樣。但我想知道的,是哪位曾經以更確實的形式,和莊三先生對話或是見麵。輝夫先生,你的狀況如何?」


    被徵詾意見的輝夫,困惑開口回應。


    「不,我昨天完全沒見到嶽父,也沒和他交談,」


    「喔,完全沒有?為什麽?」


    「這不是什麽罕見的狀況。昨天是周六,公司放假,既然沒有公事行程,嶽父肯定獨自待在別館靜養。另一方麵,我與和彥跟重要客戶約好打高爾夫球,所以一大早就出門。」


    和彥也用力點頭,證實輝夫這番話。「確實沒錯,我們前往盆藏山鄉村俱樂部,回來的時候已經是黃昏。」


    和彥提到的高爾夫球場,距離西園寺家約一小時車程。


    「假日打高爾夫球啊,真優雅。」平常過得絕不富裕的偵探,以羨慕的眼神看向兩人。


    「這可不是玩樂啊。」和彥不太高興地反駁。「這場高爾夫球是招待開發新產品的重要客戶,完全局於工作範疇。」


    「喔,開發新產品?」鵜飼眼中出現好奇神色。「以『雀饅頭』聞名的和果子老店『雀屋』要推出哪種新產品?」


    社長輝夫聽到鵜飼的詢問,立刻變成生意人的表情傲然回應。


    「形狀扁平的褐色甜餅乾。重點在於依照公司名稱,設計為雀的造型。商品名稱也直接叫做『雀奶油餅乾』。」


    「『雀奶油餅乾』?」


    看來鵜飼也終究覺得很可疑。「這樣很像,鴿子奶油餅乾』吧……」


    「完全不一樣。他們是鴿子,我們是雀。除了同為鳥類沒有重複之處。」


    「原來如此,繼『雀饅頭』之後是『雀奶油餅乾』啊……」


    鵜飼沉默思索片刻之後,忽然抬頭露出佩服表情點頭。「哇,不傀是『雀屋』,我預感這個商品會大賣!」


    不過,奶油餅乾不是和果子吧?流平在心中小小吐槽。


    鵜飼終於從奶油餅乾回歸正題到命案。「所以,最後看見莊三先生的是哪位?至今還沒人出麵承認……」


    此時,一隻細瘦的手戰戰兢兢舉起。


    「我想,應該是我。」是幫傭高田朝子。「昨天傍晚六點多,我送晚餐到別館,約一小時之後再過去收拾餐具。是的,老爺看起來和平常沒有兩樣,他說『今晚沒事了,你休息吧』,所以我也行禮致意之後離開。結果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老爺……」


    幫傭充滿悲傷的聲音傳遍四周,客廳暫時籠罩寂靜。


    「也就是說,高田朝子女士收拾餐具的晚間七點之後,就沒人看見莊三先生。可以這樣認定吧?」


    嫌犯們麵麵相覷。到最後,沒人證實自己在晚間七點之後看見莊三。鵜飼露出暗藏玄機的表情點頭。「嗯,這樣啊……」


    偵探的這種態度,引發圭介的不滿。


    「偵探先生,這不重要吧?事件發生在淩晨零點半,既然戶村與小理目擊凶手,隻有這個時間肯定沒錯,那麽趕快詢問大家在淩晨零點半的不在場證明不就好了?」


    「那我請教圭介先生,你淩晨零點半在哪裏做什麽?」


    「我?我和戶村一起喝酒,不知不覺就睡著了。沒有不在場證明。」


    那就別這麽大言不慚吧?隻會造成混淆……流平無言以對。


    旁邊的鵜飼,繼續詢問其他嫌犯是否有不在場證明。


    「哪位能提出自己淩晨零點半的不在場證明?」


    眾人試探般麵麵相覷,但沒人舉手。


    「偵探先生,不可能的。」開口的是輝夫。「在這個時間,家裏的人不是睡覺,就是獨自待在自己房間。我就在房間。內人在自己臥室就寢,所以沒人能相互作證。換句話說,我與內人都沒有不在場證明。」


    輝夫的妻子花代,默默點頭附和這番話。


    「我也是。我這時間已經在自己房間睡覺,沒有不在場證明。」和彥如此回應。「而且就算某人和某人一起在屋內某處,也不算不在場證明吧?因為包含幫傭朝子阿姨,我們就像是一家人。」


    朝子低頭說聲「不敢當」,對和彥這番話表達謝意。既然高田朝子同樣沒有繼續多說什麽,她果然也沒有不在場證明。


    看來所有人都沒有不在場證明。流平如此心想時,圭介舉手發言。


    「不過,隻有小理例外吧?小理和戶村在一起,而且目擊凶手,所以有不在場證明。對吧,戶村?」


    「啊?」流平慢半拍回應。「啊,嗯,圭介說得沒錯……」


    居然幫侄女繪理強調清白,西園寺圭介真是好人……流平並不是因此而感動到遲於回應,實際上相反。隻要圭介稱呼她「小理」,流平總是有種背部發癢的突兀感。仔細想想,輝夫和前妻生下的繪理,和圭介沒有血緣關係,兩人在這方麵是外人,這應該就是突兀感的真相。簡單來說,圭介將繪理視為「女性」看待。


    而且流平忽然想到,繪理今晚之所以邀流平前往雀之森談事情,或許就是要談這種煩惱……


    流平內心覺得不對勁,鵜飼則是無視他,繼續偵訊好一陣子。


    4


    在客廳偵訊結束時,天色已完全燮亮。鵜飼與流平兩人帶著花代與繪理母女,前往西園寺家的別館。別館是西式平房,采取無障礙設計方便輪椅生活。鵜飼他們在花代的帶領之下,前往莊三的臥室。


    臥室約五坪大,是寬敞的木質地板房間。顯眼的家具是大尺寸的床與小小的寫字桌,此外則是書櫃與小尺寸的薄型電視。如果隻有這樣,這問臥室算是簡樸而且功能齊全,但是不經意看向牆壁,會發現早期富豪宅邸常有的「角很大的鹿頭標本」如同炫耀「這是我獵到的」高掛展示,所以很遺憾地,無法保證所有人在這裏都能安眠。不對,槍殺的鹿肯定會出現在夢中。


    在臥室裏,鵜飼注意到書櫃上的立式相框。照片裏是一對男女恩愛地依偎微笑。男性是頭發斑白的短發紳士,體型不胖不瘦—女性是頭發燙卷染成棕色,身穿紅色禮服的婦女。老實說,體型肥胖到形容成「豐滿」反而像是挖苦,禮服腰帶陷入肥肉。


    鵜飼交互看著照片裏的婦女與眼前的花代,開口詢問:


    「這位肥……很有分量的女性是?」


    鵜飼千鈞一發之際吞回禁句,花代開朗微笑回應。


    「這是已故家母,西園寺昌代。」花代懷念地注視著照片。「旁邊是家父,如您所見是正常體型。我和母親比較像。」


    「這就是不良於行之前的莊三先生啊。這張照片是什麽時候拍的?」


    「家母過世已經十年,這應該是家母過世約一年前拍的。當時家母還沒坐輪椅過生活。」


    「嗯?令堂也曾經不良於行?」


    「是的。家母年僅五十五歲就過世,而且最後一年過著輪椅生活,原因在於腳踝的輕微骨折。不過母親當時體重約一百公斤,花了好長一段時間康複。輪椅也沒辦法用市售規格,非得特別訂製。」


    「原來如此,真辛苦。」


    「在這段時間,家母下半身衰弱,變得容易生病……最後罹患肺炎離世……」


    花代以悲傷語氣,向站在旁邊的女兒述說,大概是以前的記憶複蘇吧。


    「繪理也記得昌代奶奶吧?體弱多病無法出門的奶奶,經常和你到森林散步。」


    「是的,我當然記得。我和奶奶的回憶,依然清楚留在我心底……」


    「輪椅……輪椅……」鵜飼似乎對繪理述說的往事沒興趣,如同囈語般輕聲這麽說,最後忽然想到某件事抬起頭。「這麽說來,記得之前說過,莊三先生的輪椅扔在後門,方便讓我看一下嗎?」


    回應鵜飼的要求,流平等人前往後門。這裏是西園寺家,即使是後門,也比普通住家的正門氣派許多。那台輪椅倒在後門內側不遠處,剛好位於往內開的門板後方,相當不顯眼。輪椅正如字麵所述橫倒在地,其中一邊車輪向上。


    「嗯,完全是棄置的感覺。」鵜飼仔細觀察輪椅之後,向花代確認。「這台輪椅是莊三先生平常使用的輪椅沒錯吧?」


    「是的,那當然。請看扶手這個地方……」


    「嗯?我看看。」鵜飼依照指示,將臉湊向輪椅。


    「上頭有手垢痕跡吧?」花代指著變黑的部位。「肯定是家父的手垢!」


    「這樣啊……」鵜飼一副無從辨識的樣子伸直腰杆。「哎,就當成這麽回事吧。總之,凶手從雀之森跑回來之後,將莊三先生的輪椅扔在這裏,然後趕回宅邸,一直等到流平與繪理小姐回來造成騷動,凶手才麵不改色現身加入眾人討論……我大致能想像是這種過程。」


    然後,鵜飼探頭到門外觀察周圍。眼前是茂密森林的景色,一條小徑穿越其中。是流平與繪理深夜並肩行走的那條步道。


    「這條路就通往那座懸崖吧?」鵜飼說著朝門外踏出一步。「如果這是我所推測的命案,那座懸崖正是命案現場。既然這樣就得親眼看一次。」


    鵜飼說得沒錯。而且流平自己即使在深夜看過懸崖一次,當時卻陰暗到隻能依賴月光。在陽光普照的現在,或許會發現其他不同的線索。


    流平跟著鵜飼走到門外,繪理也跟在流平身後。


    隻有花代表示要準備早餐而回到宅邸。無論命案發生與否,早餐都很重要,所以也不能阻止她。


    鵜飼、流平、繪理三人沿著步道,走向命案現場的懸崖。


    行走一陣子之後,步道旁邊出現地藏。深夜時分,從灌木叢後方探頭的流平,看見莊三與神秘人物連同輪椅經過,雙方就在這尊地藏前麵交會。現在重新從灌木叢後方眺望步道,就覺得當時的光景曆曆在目。鵜飼也自行走到樹叢後方又蹲又站,試著體驗深夜發生的事。


    「話說,雖然現在問這種事很奇怪……」鵜飼說著提出一個重要的問題。「流平與繪理小姐,在這裏看見坐輪椅的莊三先生,以及推輪椅的神秘男性。莊三先生當時真的活著嗎?應該不是已經遇害,成為冰冷的屍體吧?流平,這部分你覺得呢?」


    「什麽嘛,原來是問這個,這部分沒有質疑的餘地。莊三先生當時確實活著。他左手穩穩握著手電筒照亮前方,右手也微微離開扶手。當時看不見臉,但上半身微微前傾,感覺穩穩看著前方,怎麽看都不像是死掉的人。對吧,繪理小姐?」


    「嗯,是的。就我看來,確實和戶村先生說的一樣。」


    「這樣啊。既然兩位這麽說,應該就沒錯。沒事,依照剛才在客廳的偵訊,沒人在昨晚七點以後看見莊三先生,所以我質疑莊三先生


    遇害的時間,或許比我們想像得早……不過看來是我想太多。」


    鵜飼微微搖頭,再度在森林步道踏出腳步。


    走沒多久,出現紅色鳥居的狐神像。鳥居旁邊有木製長椅,是流平與繪理在深夜聊到冷場的那張長椅。鵜飼這次也蹲到長椅後麵,努力把握深夜的狀況。


    「流平與繪理小姐躲在這張長椅後麵,再度看見輪椅與神秘人物,但是當時沒人坐在輪椅上,隻有神秘人物高速推著空輪椅前進。流平,是這樣沒錯吧?」


    「對,確實是這樣。他轉眼經過我們麵前。」


    「確定那個人是男性無誤?」


    「推輪椅的人嗎?對,是男性,看肩膀寬度與頭發是如此。對吧,繪理小姐?」


    繪理麵對流平的徵詢,思索片刻之後確實點頭。


    「是的。對方轉眼跑走,所以沒能認出長相,但體格確實是男性沒錯。」


    「這樣啊。那麽推輪椅的是男性……」


    鵜飼點頭回應,從紅色鳥居處看向步道前方。「接下來終於來到那座懸崖了。立刻去看看吧,凶手或許留下天大的線索。」


    鵜飼說出期待,帶頭前進。流平與繪理也緊跟在後。


    三人終於穿越森林,抵達海風吹拂的懸崖上。這裏是沒有圍欄或扶手,約五坪大的空間。豎立在懸崖角落的小立牌,深夜時看不見上麵的文字,但現在看得見上麵寫著『別衝動,打消念頭吧』等文字,簡單來說,是勸阻自殺用的訊息。懸崖另一頭則是一望無際的水平線。


    鵜飼與流平踏入這個如同懸空的空間瞬間,臉色大變。


    鵜飼不自然地屈身,盡可能壓低重心,出言叮嚀流平。


    「流平,小心點,千萬別做危險的舉動,禁止匆然惡作劇從後麵大喊。聽好了,千萬不可以,摔下去可不是鬧著玩的。」


    另一方麵,流平也雙手撐地囑咐鵜飼。


    「我才要說,請鵜飼先生別亂來,不要動用師父的權限,說什麽『流平,從懸崖旁邊往遠方看看,說不定會發現某些東西』之類的奇怪命令,我絕對不會聽命。」


    「聽好了,千萬別做危險的舉動!」鵜飼重心壓得更低。


    「知道吧,請絕對別亂來!」流平雙手撐地。


    兩人的位置距離懸崖邊緣很遠,絕對安全,卻不知何時完全貼地。隻有繪理正常站在如同匍匐毛蟲的兩人身旁。


    「請問……兩位在做什麽?」


    「危、危險啊,繪理小姐!」流平趴著警告。「這位鵜飼先生很容易遇到危險。至今他好幾次摔下階梯或陡坡,還出過車禍。貿然接近會遭殃喔!」


    「胡扯。我才要說我老是被你們波及,吃盡苦頭!」鵜飼朝海麵不滿大喊之後,轉為像是安撫自己般說下去。「不過,不要緊,無須擔心。在兩小時的推理連續劇,偵探即使在懸崖上解謎,也絕對不會摔下去。偵探與懸崖原本就是這種關係。」


    「原來如此,我確實沒看過偵探摔落懸崖。」


    鵜飼與流平嘴裏這麽說,卻完全不改趴著的姿勢。他們絞盡勇氣,匍匐前進到懸崖邊緣。


    「嗯,凶手大概是從這裏將莊三先生扔進海裏。不良於行的莊三先生無法站穩,隻能摔落懸崖。」


    鵜飼的話語激發討厭的想像,流平不禁顫抖。


    「可是,鵜飼先生,凶手為什麽選擇這麽殘忍的手段,將莊三先生扔進海裏?即使要殺他,也有更溫和的做法吧?例如拿刀刺,或是拿鐵棍打……」


    「這哪叫溫和的做法?」鵜飼犀利指摘流平的矛盾,提出自己的見解。「凶手為什麽要將莊三先生扔進海裏?這可能基於幾個理由。我想想……首先,莊三先生不良於行,扔進海裏可以輕易又確實地殺死他,而且不用看見血與屍體,對心理衛生比較好。最重要的是,落海的屍體不會輕易被發現,或許得花好幾天,這麽一來也很難從屍體狀況推測正確的死亡時間,這樣斷然對凶手有利。大概是這樣吧……」


    「啊啊,說得也是。」流平率直同意鵜飼的見解。「凶手似乎不是要偽裝成意外或自殺……對喔,是要讓屍體晚點被發現……」


    流平姑且算是偵探,多少讀過法醫學。屍斑在死後半小時至三小時出現;如果屍體眼睛睜著,角膜在死後兩小時混濁;僵直現象出現在死後兩、三個小時,於死後十二小時達到巔峰……他閱讀厚重專業書籍之後,勉強留在腦中的就是這些內容。但是這些知識是在有屍體的狀況才管用,依照常識,屍體越晚被發現,對凶手越有利。


    「也就是說,凶手的期望完全落空。我們目擊凶手將莊三先生扔進海裏前後的樣子,即使沒有屍體,行凶時間也顯而易見……咦?鵜飼先生,怎麽了?」


    流平對身旁的光景愕然。直到剛才像是蜘蛛趴在地麵的鵜飼,不知道想到什麽事情忽然起身,無視於啞口無言的流平,蹣跚走向崖邊。


    「等、等一下,鵜飼先生,你、你在做什麽,喂,看前麵啊!斷崖!斷崖!」


    流平不由得跪起身體提醒鵜飼,卻還是沒跑向鵜飼,因為他不想邁殃。幸好鵜飼大概是聽見流平的提醒,沿著立牌繞一圈之後又走回來。流平鬆了口氣。然而鵜飼看都不看流平一眼,雙手抱胸經過他的身旁,就這麽沿著原路進入雀之森。


    「鵜飼先生怪怪的,他怎麽了?」


    「他一旦專注推理,有時候會不看路到處亂走。他或許掌握到破案線索,我們默默跟他走吧。」


    流平與繪理一邊注意別妨礙鵜飼推理,一邊跟著他走。鵜飼如同夢遊般,搖搖晃晃走在步道,抵達狐神那裏時,他就這麽筆直走向紅色鳥居。危險!流平出聲提醒前,鵜飼就輕盈鑽過鳥居,流平與繪理鬆了口氣。但鵜飼當著他們的麵,狠狠撞上神社前麵的狐神像,狐神長長的鼻子戳中額頭,鵜飼才終於像是清醒般慘叫跌倒。


    緊接著,鵜飼充滿喜悅的聲音響遍雀之森。


    「原來如此!我懂了!原來是這麽回事!」


    流平立刻跑到鵜飼身旁,看著額頭受傷的鵜飼歎氣。「真是的,你推理的時候為什麽不能好好看路?」


    但鵜飼搖晃起身,回應「我沒事,不用擔心」搖晃單手,接著朝流平投以失焦視線,像是實驗成功的瘋狂科學家露出笑容。「流平,開心一下吧,我終於知道了!」


    「咦,知道什麽?」


    「知道你深夜所見,推輪椅的神秘男性究竟是誰。但在詳細說明之前,我要問那個女生一個問題。她在哪裏?」


    「你是說繪理小姐吧?她就在那裏……」


    流平指著佇立在後方的繪理。「啊,原來在那裏。」鵜飼露出高興的微笑,大步走到繪理麵前,並且向她確認。


    「繪理小姐,殺害莊三先生的人,該不會是你吧?」


    「?」


    鵜飼這番話令人意外,繪理的反應也完全超乎預料。鵜飼剛問完,繪理的右拳就正麵打向鵜飼的腹部,如同以這拳代替回答。


    鵜飼發出隻能寫成「唔咕嗚喔!」的奇妙呻吟,腿軟跪下。


    「鵜飼先生!」驚訝的流平,挨了繪理翻身施展的上段踢。「滋噗!」


    這一切都在瞬間發生。按著腹部的鵜飼與搗住下巴的流平,像是對折般倒在紅色鳥居前麵,西園寺繪理在兩人麵前翻裙轉身。


    「對、對不起~!」


    她大聲道歉之後,飛也似地沿著步道跑


    走。


    5


    經過衝擊的正拳與戰栗的上段踢約一分鍾後,案件忽然進入最高潮。


    舞台果然是懸崖上。


    繪理走投無路站在崖邊,以小刀抵住自己的頸子。


    「別過來!再過來我就割喉跳海!」


    另一方麵,追著她來到懸崖的鵜飼與流平束手無策。害怕懸崖的鵜飼身體前傾完全彎腰,流平也按著被踢的下巴,光是在遠處大喊就沒有餘力。


    「呃是嗯哦為事,欸理舀也,以恩的阿要汪三先恩?」


    鵜飼幫下巴疼痛的流平翻譯。


    「『這是怎麽回事,繪理小姐,你真的殺掉莊三先生?』流平是這麽問的。繪理小姐,實際上呢?」


    繪理放聲回答,手上的刀子前端微微顫抖。


    「對,我殺了爺爺。我以前就隱約覺得,爺爺看我的眼神很下流。昨天中午,我送午餐到爺爺別館的時候,爺爺忽然摸我的屁股,我因而怒火中燒,不禁就……」


    「正拳?還是上段踢?」


    「不是啦,笨蛋!就隻是推開而已。但他坐輪椅,所以就這麽迅速後退,用力撞上牆壁。」


    「隻有這樣?他光是這樣就死掉?」


    「不是。撞到牆壁的衝擊,導致鹿……鹿……」


    「鹿?」鵜飼回想起某件事打響手指。「原來如此,牆上的鹿頭標本掉下來,鹿角正中莊三先生的頭,是這樣吧?」


    西園寺繪理含淚點頭。「偵探先生說得沒錯,是我殺的……」


    一旁聆聽的流平,完全聽不懂兩人的對話。昨天中午?鹿頭標本?怎麽回事?命案不是發生在深夜的懸崖上?


    鵜飼無視沒能完全掌握真相的流平,拚命大喊想救回站在鬼門關的少女。


    「我明白了,但這不是你的罪過,是莊三先生的錯。忽然想吃豆腐的色老頭才有罪,對吧?」


    「不對!」繪理激動搖頭。「死去的爺爺手上,有一隻死掉的蒼蠅。爺爺是要打死停在我屁股上的蒼蠅,是我誤會了……」


    「咦,原來是這樣?那就更加悲劇了……」鵜飼仰望天空。「不過,你肯定沒有殺機。對,這是意外,隻是運氣不好的意外湊巧重合,造成這場意外。」


    「你、你真的這麽認為?偵探先生,我真的能認定這是意外嗎……?」


    繪理握刀的手放鬆,像是找到一絲希望。鵜飼加把勁繼續說服。


    「對,無疑是意外。對,是鹿的錯,是牆壁上那顆鹿頭的錯。都是因為有人把品味那麽差的東西掛在那種地方。真是的,是誰把那種東西掛在那裏啊!」


    這一瞬間,繪理臉上充滿絕望神色,握刀的手再度用力。


    「是我,就是我掛的!那是我以前送爺爺的禮物!」


    「咦,是、是這樣啊……」鵜飼垂頭喪氣,遺憾至極般握拳敲打膝蓋。「可惡,為什麽是鹿,如果是馬……」


    慢著,應該不是這種問題。流平也很清楚這一點。


    此時,繪理如同向兩人道別,輕聲說「對不起」之後,放下抵在頸子的刀,接著轉身麵向懸崖下方的遼闊大海。


    不妙!她真的想跳海!


    流平不顧一切往前跑,一鼓作氣接近到正要跳崖的繪理身後。流平朝她的手臂伸出右手,但指尖沒抓到任何東西。糟了,沒想到撲了個空!在心想萬事休矣的這一瞬間,某人衝到兩人之間。是鵜飼。鵜飼右手抓住流平沒抓到的繪理,繪理重心移向海麵,但身體還是勉強留在崖邊。


    「流平,別放棄!不能讓她死!」


    「鵜飼先生!」


    流平大為感動。鵜飼無法坐視這個危機,即使害怕懸崖依然鼓起勇氣,衝過來拯救繪理與流平脫離困境。名偵探,謝謝你!不傀是我認定為師父的人!流平在心中讚譽有加。


    但是沒多久,踩穩雙腳的鵜飼,當著流平的麵……打滑了!


    鵜飼連忙伸出左手,抓住流平的右手。流平也尋找能抓的東西,伸出左手緊抓住眼前立牌的支柱。下一瞬間,重心幾乎位於海麵的繪理終於腳離懸崖,完全是懸空狀態。即使如此,鵜飼還是沒放開繪理,因此鵜飼身體也有一半位於懸崖外側。


    這導致流平身體處於天大的狀態。他右手是繪理與鵜飼兩人份的重量,左手抓著立牌支柱,雙手如同緊繃的繩索左右拉直,隨時可能斷掉,簡直是江戶時代的拷問。


    「鵜、鵜飼先生,不行!不可能!手要斷了!立牌要斷了!」


    「流平,別放棄!不能讓她死!」


    隻是你自己不想死吧?就算說出和剛才相同的話,我也毫不感動!


    但流平已經無暇抱怨鵜飼。他夾在痛楚與恐怖之間,陷入不明就裏的混亂。


    「手要斷了!立牌要斷了!手要斷了!立牌要斷了!手要斷了!立牌要斷了!手要斷了!立牌……」啪嘰!


    咦?剛才那是手斷掉的聲音?不,不對,那是立牌……


    「斷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流平與鵜飼失去唯一的支柱,兩具身體在懸空的繪理拉扯之下,一鼓作氣甩到崖外,浮在空中的三具身體糾纏在一起,頭下腳上墜入正下方的大海。


    最後,海麵激起三根水柱。


    6


    墜落數秒後,鵜飼與流平幾乎同時浮出海麵,以相似動作確認雙手還在。流平確認雙手都和身體連結之後鬆了口氣,接著挖苦漂浮在海麵的鵜飼。


    「剛才是誰大發豪語,宣稱偵探不會墜崖?」


    「那我更正吧。偵探會墜崖,但墜崖也不會死!」


    確實沒死。「話說回來,繪理小姐呢?」


    流平連忙環視,發現旁邊有個紅色開襟上衣的影子浮在海麵。是西園寺繪理。流平從後方抱起癱軟像是斷氣的她,鵜飼毫不客氣將耳朵貼在少女的左胸。


    「放心,隻是昏迷。」


    「太好了。」流平在放心的同時,湧現一個疑問。「可是,為什麽?為什麽我們三人墜崖都撿回一條命?」


    「天曉得。話說回來,你左手握的是什麽護身符嗎?」


    流平聽他這麽說,首度發現左手拿著物體。是支柱斷掉的立牌。


    「嗯?」此時,流平首度念出立脾全文。「我看看……『別衝動,打消念頭吧,這座斷崖要用來自殺太低了』……可惡!難怪撿回一條命!」


    流平氣衝衝地扔掉立牌,鵜飼咧嘴一笑。


    「總之,在這裏漂浮也沒用。」鵜飼指著遠方海岸大喊。「看,那邊有沙灘。流平,你背著她全力遊上岸,我將努力為你奮鬥的身影加油打氣。」


    「用不著加油打氣,請來幫我啦!」


    經過一段時間之後——


    流平與鵜飼一起坐在沙灘,注視小小的火光。西園寺繪理依然在火堆旁邊昏迷不醒。流平他們在等待救援。他們抵達的沙灘位於懸崖下方,沒有路通往懸崖上方。幸好繪理的手機防水,才得以聯絡花代,但似乎還要一段時間才等得到救援。


    「鵜飼先生,既然閑著沒事,可以請你解說案件嗎?」


    「閑著沒事是怎樣!這是華生要求名偵探解開案件之謎的態度嗎?」


    流平內心覺得很麻煩,但還是率直低頭。


    「鵜飼先生,拜托你。繪理小姐為什麽是凶手?我與繪理小姐深夜看見的光景,究竟


    是怎麽回事?請用我也聽得懂的方式說明吧。」


    「好吧,聽清楚了。」鵜飼心情立刻轉好,開始說明。「其實,我推理的契機來自你的話語。你在斷崖上麵問我,凶手采取的手段,為什麽是將莊三先生扔進海裏。我試著列出幾個可能的理由,例如這麽做簡單又確實,或是能讓屍體晚點被人發現。不過老實說,我無法接受這種答案,最令我接受的答案,反倒是你的低語。對,就是為了偽裝成意外或自殺。從斷崖將想殺的對象推到海裏,大多是為了偽裝成意外或自殺。流平,你說對吧?」


    「這種案例確實很多,但這次不是。」


    「沒錯,本次案件看起來不是意外或自殺。為什麽?原因在於流平你與繪理小姐等目擊者的證詞。雖然確實包含這個要素,但這不是最根本的問題,問題在於輪椅。如果莊三先生的死是意外或自殺,他的輪椅非得留在斷崖上,或是一起落進海裏,實際上卻不是這樣,他的輪椅扔在住家後門,因此可以導出結論,這不是意外或自殺,而是某人犯下的命案。接著就會產生下個疑問:凶手為什麽沒把輪椅留在斷崖上?」


    「唔!聽你這麽說,確實有道理。」鵜飼的指摘令流平恍然大悟。「我們深夜目擊的凶手,以輪椅載著莊三先生到斷崖,數分鍾後推著空輪椅逃走。但如果要偽裝成意外或自殺,將輪椅留在斷崖確實比較好。凶手為什麽要將用完的輪椅推回來……」


    「反過來想,必須推測凶手基於某種原因。不能將輪椅留在斷崖。所以是什麽原因?」鵜飼豎起食指繼續推理。「假設那台輪椅真的是莊三先生愛用的輪椅,在這種狀況,凶手果然會將輪椅留在斷崖吧?因為這麽做對凶手有利。凶手沒這麽做,或許是因為那台輪椅不是莊三先生愛用的輪椅。」


    「不是莊三先生的輪椅,而是另一台輪椅嗎?這麽說來,花代女士的母親昌代女士,在過世前一年也不良於行。對喔,所以西園寺家還有一台輪椅!」


    「對,就是這樣。」鵜飼食指往前,彷佛要刺穿流平的話語。「如果在暗處隻看輪廓,輪椅看起來大同小異,所以你難免沒察覺。但是實際上,你深夜目擊的輪椅不是莊三先生的,是昌代女士的輪椅。」


    「可是,凶手為什麽要用昌代女士的輪椅運送莊三先生?」


    「因為那台輪椅很特別。昌代女士是體重破百的臃腫女性,花大夫人不就說那是『特製』輪椅嗎?」


    「嗯,所以輪椅也比較大。這又怎麽了?」


    「不,大小無所謂,花代夫人說的那番話才值得注意。記得她說過,昌代女士和繪理小姐感情很好,兩人經常到森林散步。注意,昌代女士是十年前過世,繪理小姐當時還是九歲女孩。你能想像九歲的弱女子,輕鬆推著體重破百的女性,在森林裏快樂散步嗎?不可能,女孩會筋疲力盡。」


    「說得也是。所以那台特製的輪椅是……」


    「對,肯定是搭載強力馬達,可以載著體重破百女性輕鬆移動的電動輪椅。凶手以沉眠在宅邸倉庫某處的這台特製輪椅犯案,所以不能將輪椅留在斷崖上。」


    不過,鵜飼述說推理到這裏時,流平有點無法接受。


    「唔~該怎麽說,我想不通。假設那台輪椅是昌代女士的輪椅,莊三先生坐在已故妻子的輪椅都不會質疑嗎?凶手用什麽說法讓莊三先生認同?到頭來,凶手為什麽要刻意使用電動輪椅?不能用莊三先生使用的普通輪椅嗎?」


    「真是的,看來你還不懂。」鵜飼聽到流平提問,刻意聳肩露出失望的樣子,接著反過來詢問:「你也在街上看過電動輪椅吧?那是怎麽操作的?對,是坐輪椅的人以手邊搖杆操作。那麽昌代女士的輪椅肯定也一樣,操作輪椅的是坐輪椅的人。」


    「唔,什麽意思?」


    「聽好了,你將深夜目擊的光景,解釋成『莊三先生坐在輪椅上,後方的神秘男性推著他前往斷崖』,換言之『坐輪椅的是受害者,推輪椅的是凶手』。但你錯了。實際用來犯罪的是電動輪椅,既然這樣,操作電動輪椅前往斷崖的,是坐輪椅的人。你明白其中的意思嗎?」


    「咦,所以,換句話說……」


    「對,坐輪椅的才是凶手!」


    鵜飼出乎意料的話語,大幅撼動流平至今相信的事物。


    「怎、怎麽可能!坐在輪椅上的肯定是莊三先生!」


    「你清楚看見坐輪椅的人長什麽樣子嗎?不,肯定沒看見。你自己不就說過?」


    流平確實沒清楚看見輪椅上的人,也沒對鵜飼說過自己看見那個人的臉。原來坐輪椅的不是莊三……


    「既然這樣,莊三先生在哪裏?」


    「既然前麵的人是凶手,後麵的人當然就是受害者。對,位於輪椅後方的神秘男性,正是西園寺莊三。」


    流平終究無法認同鵜飼的推理。


    「怎麽可能,這種事太離譜了。莊三先生不良於行,要怎麽站在輪椅後麵走?」


    「不,莊三先生沒站著,也沒走,隻是看起來像是那樣罷了。莊三先生隻是以身體挺直的狀態,固定在輪椅的椅背,當時的莊三先生當然已經死亡。」


    「你說什麽?他已經死亡……所以那是屍體?」


    流平腦中清晰重現深夜看見的男性背影。在流平眼中,推著輪椅前往斷崖的那個背影,是肩膀寬大的男性,但他再怎麽回想,都不記得那個人的雙腳動作。流平隻從灌木叢探出上半張臉,男性下半身位於目光死角。


    「原來如此,那是屍體啊……不是他推動輪椅,是輪椅帶著他走……」


    流平麵對接踵而來的意外事實而愕然,鵜飼無視他,以平淡語氣繼續推理。


    「凶手以繩索之類的東西,將莊三先生的屍體固定在輪椅椅背。這樣形容似乎是很困難的工作,但實際上隻要將屍體綁在輪椅椅背,再將屍體豎立起來就好,所以並不是辦不到。凶手布局完成之後,自己坐上電動輪椅,操作輪椅進入森林前往斷崖。你與繪理小姐在地藏旁邊目擊這一幕,但你先人為主認為『坐輪椅的是莊三先生』,擅自認定輪椅上的人是莊三先生,又基於『不良於行的莊三先生不可能站著行走』,認定輪椅後方的人,是不同於莊三先生的神秘男性。實際上,你看見的高大短發男性背影,是莊三先生屍體的背影。」


    「…………」流平如今隻能默默點頭同意。


    「好啦,你聽我說到這裏,肯定覺得某個地方不對勁……」鵜飼看著失去鬥誌的流平側臉,無可奈何般歎息。「看來你完全沒發現哪裏不對勁。仔細想想吧,不覺得這樣很奇妙嗎?」


    「當然奇妙。將屍體綁在輪椅上,這種事當然奇妙。」


    「我不是這個意思。聽好了,假設屍體綁在輪椅椅背,當時屍體看起來像是以自己的意誌站得筆直……真的有這種事嗎?如果有,你覺得屍體當時是何種狀態?」


    此時,流平腦中浮現四個字。


    「難道是死後僵直?莊三先生的屍體,因為死後僵直變得硬邦邦?」


    「對,死後僵直。這正是我對你剛才那個問題的回覆。凶手為什麽刻意使用電動輪椅?因為屍體產生死後僵直現象,筆直僵硬得像是一根棒子。如果沒有死後僵直現象,就可以將屍體放在普通的輪椅搬運,但屍體硬邦邦的,凶手才會選擇古怪手段,將屍體綁在電動輪椅椅背搬運。」鵜飼說明到這裏,再度看向流平。「好啦,要是至今的推理正確,我們就非得從頭修正我們對這個案件的認知。我們至今認為這個


    命案發生在淩晨零點半。你以為自己目擊到莊三先生被扔進海裏喪生前後的光景。但實際上並非如此。屍體因為死後僵直而變硬,也就是死後僵直現象達到巔峰,已經死亡十二小時。逆向推算就知道,莊三先生是在昨天中午十二點半左右死亡,所以莊三先生遇害不是深夜發生的事,是昨天中午發生的事。」


    居然是這樣,正如鵜飼所說,案件從一開始就和想像的不同。


    「關於神秘男性的真麵目,我們將西園寺家三名男性列為嫌犯,也就是輝夫、和彥與圭介三人。但要是行凶時間在昨天中午,狀況就不一樣。昨天中午,輝夫與和彥和客戶打高爾夫球,應該不可能中途溜出來回到宅邸。另一方麵,圭介和你從早上一起拍業餘電影,製片、導演、編劇、主角一手包辦的圭介,同樣無法離開拍片現場。由此推測就知道,原本有嫌疑的三名男性其實全都清白。」


    「反過來看,有嫌疑的是三名女性。」


    「嗯。花代夫人、繪理小姐,以及幫傭高田朝子,這三人有嫌疑。這樣就可以確定是誰明顯說謊吧?對,就是高田朝子。她說她昨天傍晚送晚餐到莊三先生的別館,還作證莊三先生當時沒什麽問題。然而不可能是這樣。莊三先生已經在白天死亡,傍晚進入死後僵直時期,說他沒什麽問題是天大的謊言。」


    「高田朝子為什麽要說這種謊?」


    「高田朝子恐怕是在送晚餐去別館時,發現莊三先生的屍體。但她沒將這件事公諸於世。接下來是我的推測,發現莊三先生屍體的高田朝子,肯定足以想像凶手是西園寺家的某人,但高田朝子忠心服侍西園寺家,認為家裏不能出現殺人凶手,因此自告奮勇處理屍體。隻要偽裝成莊三先生不小心從斷崖落海,就可以保住西園寺家的威信,要偽裝必須在深夜進行,到時侯死後僵硬的現象應該更加明顯。因此高田朝子從倉庫找出昌代女士的輪椅充電,以便在深夜搬運屍體。」


    「那麽,深夜坐在輪椅搬運屍體的人,就是高田朝子吧?」


    「嗯,即使從體格考量也應該沒錯,因為在嫌犯之中,高田朝子是最瘦的人,她與莊三先生的體重加起來,最多應該也隻有一百公斤左右,這樣的話,昌代女士的輪椅可以輕鬆載運兩人。」


    「對喔,反過來說,如果是花代女士或其他男性就很勉強。因為加上莊三先生之後,體重隨便都超過一百公斤。」


    「對。綜合上述推論,在你們麵前經過地藏的輪椅,肯定坐著高田朝子,椅背還綁著莊三先生的屍體。操作輪椅經過你們麵前的高田朝子,很快就抵達斷崖,她解開綁在椅背的屍體,從斷崖推到海裏,接著以自己的力量,推著空輪椅快步逃回宅邸。你與繪理小姐這次在狐神旁邊目擊這一幕,這時候的你已經先人為主認定『推輪椅的人是神秘男性』,所以推輪椅的高田朝子在你眼中也像是男性。不對,正確來說,你當時隻注意到空輪椅,幾乎沒看到推輪椅的高田朝子。沒錯吧?」


    「這麽說來,我好像一直隻注意到空輪椅。」


    「肯定是這樣。後來,高田朝子回到宅邸,將電動輪椅放回原位,但事情還沒結束,她這次推著莊三先生真正在用的輪椅,試圖從後門外出,想將莊三先生的輪椅擺在斷崖上偽裝成意外,這是高田朝子原本的目的。但這個布局被迫中斷,因為你們回家告知森林發生的事,在屋內造成大騷動。」


    「所以莊三先生的輪椅,才會不上不下地扔在後門附近吧?」


    「就是這麽回事。」說完整套推論的鵜飼滿意點頭。「所以,你應該能認同高田朝子是拋棄莊三先生屍體的凶手。不過這麽一來,又出現一個新的疑問吧?」


    「什麽疑問?」


    「你其實沒清楚看見推著空輪椅的高田朝子,這部分沒問題。但在另一方麵,某人證實推著空輪椅離開的人,從體格看來肯定是男性。作證的是誰?」


    「原來如此,是繪理小姐!」


    不久之前,鵜飼在紅色鳥居前麵提問時,繪理確實如此作證。


    鵜飼緩緩點頭,注視依然在火堆旁邊沉眠的繪理。


    「我們應該如何解釋她那段證詞?應該當成單純的誤認而帶過?不過,她看到瘦小幫傭的身影,卻斷言『體格確實是男性沒錯』,這不隻是誤認的程度,她明顯在作證時故意說謊,這是順著流平誤解進行的偽證。你覺得她為何這樣說謊?為了庇護共犯?還是因為她自己也做了虧心事?」


    「…………」


    「我在這時候回想起來,她原本想在深夜森林裏,對你說出一個秘密。她想說什麽秘密?為什麽至今沒說出來?」


    「那、那麽,繪理小姐當時找我是為了……對喔,原來如此!」


    流平如今總算懂了。繪理在深夜邀請流平進入森林要說的秘密,就是她白天犯下的罪。但流平卻誤會她的用意,滿腦子隻想將她占為已有,沒能聽她訴說。兩人在拖拖拉拉的時候,遇上事後的共犯高田朝子。不曉得繪理看見這幅光景時,正確理解狀況到何種程度,但至少肯定比流平清楚。實際上,她當時就在流平身旁清楚大叫「爺爺!」。因為她清楚看見莊三的屍體站在輪椅後麵。


    後來,繪理明白某人想代替她處理屍體,因而放棄說出秘密。這就是深夜在雀之森發生的一切。


    「繪理小姐今後會怎麽樣?」


    「花代夫人說過要讓凶手自首,以她的個性應該是說到做到。我想繪理小姐會自首,那位幫傭當然也一樣。不過,在這之前……」


    鵜飼從沙灘起身,舉手放在雙眼上方看向近海。


    「救兵必須先來協助我們平安脫困,否則一切免談。」


    「這麽說來,一直沒人來耶。總覺得開始漲潮了。」


    「嗯,要是就這樣滿潮,這塊小沙灘肯定沉入海底。」


    開什麽玩笑,濕透的身體總算快要乾掉啊!


    「咦?」此時,鵜飼意外輕呼。「流平,你看那邊,隨波逐流的那個。」


    流平依照指示,看向鵜飼所指的方向。波濤起伏的海麵,確實有個奇妙的東西若隱若現,這個漂流物像是受到漲潮水流的推動,逐漸接近沙灘。流平專注凝視,鵜飼也靜觀其變。


    不久,海浪終於將漂流物衝到他們所在的沙灘。鵜飼近距離確認這個登陸物體之後,滿意地大幅點頭。


    「嗯,這麽一來,本次案件也完全落幕。能發現真是太好了。」


    鵜飼表情輕鬆,一副放下肩頭重擔的樣子。流平抱持著偶然發現失物的驚訝心情注視。


    那是深夜從懸崖落下,相隔一晚總算上岸,西園寺莊三的遺骸。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烏賊川市係列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東川篤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東川篤哉並收藏烏賊川市係列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