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要將這個國家約略分成兩塊的話,那就是「帝都」和「其他地方」了。


    自工業革命以來,帝都就有了驚人的發展,加速了都市化的步調,但綜觀整個國家來說,有朝著現代化發展的區域可說是寥寥無幾。


    隻要離開帝都,搭著馬車跑上幾個小時,映入眼簾的就變成和其他國家沒什麽兩樣的田園風光了。雖說近年來泰晤士河沿岸也著手進行開發,讓能被稱為都市的領域逐漸擴張,但整體來說,這方麵的步調仍是相當緩慢。


    對於帝都近郊來說,所謂的工業革命就是頻繁搭建的磚造小屋,以及為了采集燒製磚塊所需的燃料而遭到砍伐的荒廢森林。林立在街道兩旁、宛如蓬頂般伸向天空的山毛櫸,每一株都像是營養不良似的,散發著病懨懨的氣息。


    離開帝都後,他們一路朝著西方前進。有經過鋪設的道路,在出發沒多久後就驀然中斷,換成了隻受過頻繁來往的馬車踏實的地麵。


    大地早早就沾染上冬季的寒冷氣息,照不到陽光的陰涼地帶都已結凍,而為了賦予車輪不至於打滑的摩擦力,路上都被灑滿了枯草和垃圾等雜物。


    每當車輪駛過分布不均的地麵凹凸,或是無人清理的石塊時,懸吊裝置就會發出讓人聯想到臨死慘叫的聲響,而馬車彈跳時的衝擊也幾乎直接傳到了屁股底下,才沒坐上多久的時間,腰部就開始隱隱作痛。


    坐在這輛極不舒適的車站馬車上頭的拉撒祿,在這時被眼前的男子搭了話:


    「你心情挺不錯的嘛,手牌就真的那麽好嗎?」


    拉撒祿似乎是在不自覺間笑了出來,他對著那名乘客搖了搖頭。


    「嗯?哦,不是啦。我隻是看到平時老神在在的家夥賣力幹活的樣子,所以心情才會這麽好啦。」


    「啥?」


    同一輛車的乘客雖然不解地皺起眉頭,但拉撒祿沒有多做說明,而是以粗率的動作扔掉三張手牌。


    三名男子──包含黑衣男子在內的奴隸販子們氣喘籲籲地為拉撒祿搬運行李的模樣實在相當逗趣,一直讓他回味至今,但就算再說明下去,對方也隻會聽得一頭霧水吧。


    包含拉撒祿與莉拉在內,馬車的車廂裏一共坐了八名乘客。這輛馬車的車廂應該是設計成四人乘坐,如今卻塞了多上一倍的數量,所以他的肩膀一直和隔壁的乘客相碰。


    而馬車的乘客還不隻他們而已。打從駛離帝都開始,車頂上頭就延綿不絕地傳來五音不全的歌聲。


    那是所謂的車頂座位。


    雖然馬車的車頂並不是設計給人乘坐之用,但隻要有人兜售,就一定會有人買帳。由於車頂的價碼比一般座位來得便宜許多,因此對於出門旅行的市井小民來說,那裏才是最常選擇的乘車位。說起來,這輛馬車的車頂也載了六名之多的乘客。


    「…………」


    對於坐在拉撒祿右側──夾在車廂邊和拉撒祿之間的莉拉來說,這幅光景似乎相當罕見。她愣愣地望向窗外,看著某人掛在車頂邊輕晃的靴子。


    (不過,旅行啊……)


    回想起來,這也是拉撒祿首次離開帝都前往遠處。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呼出氣息。


    窗外的山毛櫸呈現生鏽般的褐色,為了禦寒而鋪在車廂地板上的茅草堆散發著臭味,而叼在車伕嘴裏甩動的韁繩每劃出破空聲,就一定會帶著馬匹不悅的嘶鳴聲一同傳來。


    這一切都是相當新奇的體驗,拉撒祿覺得肚子裏似乎少了一半的內髒,有股飄飄然的奇妙感覺。拉撒祿沒讓這樣的情緒顯露出來,努力讓臉上維持著平時的表情。


    與此同時,他覺得這樣的體驗也滿有趣的。


    (就算換了個地方,我做的事情還是沒變啊。)


    既然有好幾個閑閑沒事的旅客聚集在一起,那會做的事情自然可想而知。有人取出了撲克牌,有人在茅草堆上放了片木板充當桌麵,接著眾人便紛紛掏出了下注金。


    這群人都挑在如此詭異的時間點前往巴斯,因此眾人都心照不宣,知道彼此有著難言之隱。而有難言之隱的人們,基本上都對賭博知之甚詳。眾人熟門熟路地玩起了吹牛,而車廂裏的氣氛與其說是在玩牌,更像是在堆砌著算命用的塔羅牌。


    車廂裏流瀉著慵懶的氛圍,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交談了起來。


    「說起來,你們聽說了嗎?據說納許對威布斯塔出手咧。」


    這麽開口的,是看起來就不是從事正經行業的魁梧男子。


    「威布斯塔……是那個巴斯的儀典長對吧?」


    拉撒祿默默聽著另一名乘客的回應,回想起拉斯這片土地的資訊。


    一直到一個世紀前,巴斯隻是個徒有溫泉的窮鄉僻壤。之所以會變得人盡皆知,主要還是因為設置了儀典長這個官職的關係。


    隨著上個世紀的愁苦氛圍散去,政府也隨之決定讓賭博成為巴斯發展的重點。於是官方設置了名為儀典長的官職,並招攬專業賭博師,讓整個城鎮開始推動賭博事業。如今,巴斯已成了以賭博和溫泉聞名的土地,就連貴族們也會年年前來遊曆,稱這樣的旅行為「巴斯巡禮」。


    而現任的儀典長,應該是名為威布斯塔的老人才對。


    「納許是誰啊?」


    「目前在當副儀典長的小夥子,大家都叫他『帥哥』納許。雖然不知道他是打哪兒來的,不過他賭博的技術還不錯。那小子似乎為了當上儀典長而開始布局了喔。」


    「然後他布局的動作也在威布斯塔的掌握之中?」


    「就是這麽一回事。聽說這場騷動已經把巴斯鬧得要搞分裂了喔。」


    「雖說最近到處都不平靜,但這聽起來不怎麽可信啊。」


    談起「帥哥」納許這個話題的男子,看起來沒有在說謊的樣子。


    「要是能安安穩穩地泡個溫泉就好了……」


    某人如此接口的話語,讓拉撒祿深深地點頭同意。


    說起來,雖然眾人已經聊過了無數話題,也握了好幾個小時的紙牌,但吹牛桌上的賭金卻一直沒什麽變動。


    (哎,雖說為了維持這樣的局麵,我也有在暗中推個幾把……)


    養父傳授給他的賭博師守則──「不求敗」和「不求勝」已經深植在拉撒祿的心底了。


    巴斯本身並不是一座多大的城鎮,既然是前往同一個目的地的乘客,那在抵達後再次相見的機率也不低,因此實在是沒必要在車廂裏刻意和他們結下梁子。不管是誰在這時大贏或是大輸,都會打亂他們在巴斯的生活計劃吧。


    拉撒祿不動聲色地觀察著眾人的狀況,並盡量不讓任何一人贏得太多。他會挫挫企圖趁勝追擊者的氣勢,也會暗中協助敗象濃厚的玩家獲勝。隻要視自身的勝敗為度外的話,要做到這一點並非難事。


    (不過我輸掉的次數有點多啊。就把這點小錢當成必要的經費吧。)


    拉撒祿看著自己明顯減少的賭資,萌生了這樣的想法。


    這時,馬車似乎輾過了一顆較大的石頭,一股強烈的衝擊力將拉撒祿等人震得彈坐起來,上方也傳來了幾道摔下車頂的慘叫聲。


    放在車廂地板上的撲克牌自然也無法幸免。隻見牌堆散成了一團,就這麽朝著馬車右側滑去。為了加強通風,車廂的門原本就微微敞開,如今在馬車的震蕩下,車門的縫隙也變得更大了。


    「…………!」


    莉拉勉強反應過來,她慌慌張張地探出身子,打算按住眼看就要滑出車外的撲克牌──


    「喂!別碰!」


    結果她的動作被一聲怒吼打斷了。莉拉像是被燒燙的石頭烙住似的抽搐著身子,也停下伸出手的動作。


    破口大罵的是撲克牌的提供者,他是一名消瘦的中年男子,男子額冒青筋,以粗魯的動作起身,撿起了掉在地上的撲克牌。他以像是看到流浪狗的眼神睨了莉拉一眼後,隨即對拉撒祿氣呼呼地說道:


    「喂,你要帶上車我是管不著,但既然是你的東西,就該管好一點啊!」


    他的下一句話讓莉拉的肩膀重重地顫了一下。


    「要是被這種東西摸到,我的牌不就要髒掉了嗎!」


    老實說,中年男子的話語並不讓拉撒祿感到意外。從莉拉的膚色和看似傭人的舉止來看,要聯想到她有奴隸身分並非難事。


    莉拉是一名奴隸,換句話說,她不僅人權不受認可,還處於會被當作商品販賣的立場。


    說起來,這個國家的人民有著嚴重的排外性,像是不久


    前才交火過的法國人光是在帝都的街上走動,就有可能受人毆打,或是毫無來由地遭罵「滾回法國」。


    而奴隸的立場更是難堪。對於這些既非隸屬於歐洲圈,也並非白人的人種,有不少人都將他們看作是略懂人話的猴子。


    (真要說起來,反而是莉拉迄今遇過的人們比較不正常啊。瓊恩隻會用肌肉的多寡去評判他人,奇斯則是對每個女人都很溫柔。)


    由於莉拉上車後就表現得極為乖巧,拉撒祿原本並不覺得有加以叮嚀的必要,但還是漏算了這樣的狀況。


    「…………」


    莉拉以戰戰兢兢的目光看向了拉撒祿。


    「莉拉,坐回位子上。」


    「這才對嘛。都怪你沒好好教,這東西才會做出這種恬不知恥的行為!」


    每當中年男子吼出一句,莉拉就像是挨了揍般僵住身子。在乘客們帶著敵意──不對,就沒把對方當人看這一點來說,這甚至說不上是敵意,而是單純的惡意──的目光下,莉拉整個人害怕得縮了起來。


    莉拉有些猶豫地抬起右手,原本看似要伸向拉撒祿,但最後還是直接放到了自己的膝蓋上頭。拉撒祿雖然想開口說些話,但終究還是默默地閉口不語。


    不過,在牌局重新開始後,他立刻以一派輕鬆的態度將手牌攤到了地板上。


    「是『希望』(注:三張手牌為相同數字的牌型)呢。」


    看到拉撒祿湊出的牌型,車廂裏的所有乘客都瞪大了眼睛。「希望」是吹牛這種遊戲中最強的牌型,而理所當然地,其他人都沒湊到同等強度的牌型。


    (居然在賭局之中把注意力放到了其他地方,真是一群大白癡。)


    在乘客們將視線投向莉拉的瞬間,拉撒祿將手伸向了棄牌堆。對他來說,要抽換手牌和棄牌堆裏的牌,就像拿走一張放在店門口的交易卡一樣容易。


    在出完牌後,一股悔意隨之油然而生。


    (我在搞什麽啊?不是要一路保持低調嗎?想在抵達巴斯之前抹去這回帶來的負麵印象,可得花上不少功夫啊。)


    拉撒祿放鬆了在不知不覺間皺起的眉頭,歎了一口氣。他在內心咕噥了一句:「隻是因為他們太鬆懈了,所以我才會忍不住出手。」


    首先得把這局贏來的錢還回去,並得大輸特輸一番,好讓其他玩家忘掉他耍的老千,還得在協助他人獲勝的同時別開目光。一想到這段過程所需付出的勞力,拉撒祿就不禁覺得早早撤掉牌局還比較容易。


    「…………嗯?」


    但就結果來說,拉撒祿的的種種盤算很快就落了空。


    這是因為馬車的四麵八方在這時傳來了奇特聲響的緣故。四五道讓人聯想起熱帶猿猴的尖銳嘶吼聲形成了合唱,環繞在馬車的周遭,而緊接著傳來的,則是沉重的馬蹄聲和火藥炸開的爆裂聲。


    隨著身子重重一晃,他感受到馬車的速度加快了。原本速度與人類徒步無異的馬車,突然就轉為快跑的速度。


    對拉撒祿來說,會發生這樣的狀況並不算什麽意外,但他也確實不希望遇上這種事──這令他疲憊地垂下了肩頭。


    「…………!」


    「莉拉,冷靜點,別動。」


    他製止了慌慌張張起身,打算往外頭張望的莉拉。拉撒祿將眼睛湊到車廂的門縫處,確認起周遭的狀況。


    「唉,果然啊。」


    隻見出現在馬車周遭的,是一批騎著馬的搶匪。他們以一副喜孜孜的神情喊出了製式台詞:


    「搶──劫啦!」


    攔路賊在這個時代裏並不是什麽罕見的存在。


    基於他們的目的地──巴斯一直到不久前都還是一處窮鄉僻壤,通往巴斯的街道上充斥著為數眾多的搶匪。


    就連過去的首相沃波爾也在前往偏遠地區時遇上了搶匪,被洗劫了錢包和懷表。而在這個世紀之初,凡是帝都有錢人的家門,都會被搶匪團貼上「無論身分地位為何,隻要不攜帶十畿尼和一隻表離開倫敦即視為違法,違反者將處以死刑」的告示。


    就算有足以維護城鎮治安的力量,一旦離開城鎮就顯得鞭長莫及,而不受庇護的街道則紛紛化為了不法之徒的巢穴。


    「…………呃。」


    「別這麽害怕啦。為防萬一,妳把頭低下來。」


    拉撒祿按住莉拉的頭,讓她彎下上半身。雖然目前的射擊主要是以恫嚇為目的,但拉撒祿也無法預料子彈何時會打穿車廂飛進車內。


    車伕也在這時持槍反擊。他手中的喇叭槍發出了尖銳的槍響。車廂裏有帶槍的乘客也紛紛掏出了槍枝,朝著馬車外頭投去目光。至於沒帶槍枝的拉撒祿則是一味靠在椅背上。


    「……………………?」


    原本渾身發顫的莉拉,在過了一會兒後,雙眼浮現出困惑的神色。她的視線先是在車廂內遊移了幾下,最後則是落到了拉撒祿的身上。


    拉撒祿原本就是賭博師,而賭場總是與風波相伴。他從小就很清楚,暴力是難纏卻又不得不與之相處的鄰居。


    不過,拉撒祿如今顯得老神在在,看起來完全不像是要準備硬碰硬的樣子。


    搶匪已經來到了馬車附近,而且還發射了好幾發子彈。馬車雖然匆忙提高速度,但和載著大量人類和貨物的馬車相比,隻需承載一名搶匪的馬匹自然是快上許多。眼前的狀況正可以說是命懸一線。


    明明應是如此,但拉撒祿──不對,車廂裏的所有乘客的態度,看起來都像是很清楚自己並非置身在危險的狀況之中似的,顯得遊刃有餘。


    「…………?」


    「嗯,沒錯。現在的狀況並沒有危險到那種地步。」


    被莉拉投以視線詢問後,拉撒祿聳了聳肩這麽說道。他一邊為隨著車速提升而加劇的震動皺起眉頭,一邊開口:


    「說起來,真正的職業搶匪並不多,在街道上尤其少見。畢竟有錢人的馬車總是會雇用保鏢,而洗劫平民的馬車也賺不到多少錢啊。況且,雖說街道上頭無法可管,但若是做得太過火的話,還是會惹來仇家的。」


    會來做搶匪的通常是有職業的庶民,這通常是窮困到走投無路的農民們的副業選項之一。


    「所以說,對搶匪來說,他們也希望能在沒把事情搞大之前收手。就算殺了乘客,也沒辦法拿屍體換錢,隻會在一無所獲的狀態下落得加重罪嫌的下場。他們的目的雖然是襲擊馬車搶錢,但要是洗劫得太徹底,反而導致乘客拚命反抗,害得自身有生命危險的話,他們也是敬謝不敏啊。」


    像是在證實他說的話似的,搶匪們雖然頻頻叫囂,但並不積極對著車廂扣動扳機。


    馬車這一方雖然想逃,但又不希望逃得太過拚命以致遭到殺害,搶匪方雖然想停下馬車洗劫財物,但也不希望在抵抗中被殺,或是殺死乘客加重罪嫌。


    就雙方都不打算全力以赴這一點來說,這樣的你追我跑甚至彌漫著一股遊戲般的氛圍。


    拉撒祿吊起嘴角笑了出來。


    「我們不會被殺的,畢竟這對雙方都沒好處。隻要不是太過倒楣────」


    下一瞬間,馬車重重地彈了起來。


    「────喔?」


    彈跳的幅度比剛才輾過石頭時還要來得劇烈,拉撒祿同時聽到了馬匹的嘶鳴聲和車伕的悶哼聲。馬車傾斜的幅度之大,甚至讓人懷疑這是輛呈直角行進的馬車,在度過幾秒感覺格外漫長的寧靜時刻後,他們便像是被猛力砸落似的掉至地麵。雖然車頂上的乘客們被全數拋摔出去時,理當發出了慘叫聲,但由於車底傳來的破裂聲過於尖銳,因此沒聽進他的耳裏。


    也許是車轅斷裂了吧,透過地麵的震動,可以察覺到馬兒脫離了車輛的束縛,正逐漸跑向遠處,而充斥在車廂裏的則是散亂的茅草,以及腰部或背部受到重擊的乘客們的呻吟。


    「怎麽…………回事?」


    拉撒祿也是其中的一員。為了不讓體重輕盈的莉拉飛出車外,他勉強抓住了莉拉的衣服,但也因此沒辦法好好護住自己。莉拉似乎是呈現眼冒金星的狀態,隻見她垂著頭,看似癱軟無力的模樣。拉撒祿在迅速打量了一番後,確認她的身上並沒有什麽嚴重的外傷。


    接著,他強忍竄過全身上下的麻痺感,踹開了車門來到外頭。率先映入眼簾的,是逐漸遠去的搶匪們的背影──他們展露出來的模樣之狼狽,就是稱之為落荒而逃也不為過。


    「…………這可真糟。」


    他隨即看見了倒


    在地麵的一匹馬。馬兒前腳的關節被子彈打中,開出了一道仿若紅花般的鮮豔傷口。


    「搶匪的子彈偶然地打中了馬腿,吃痛的馬兒失控大鬧,才會害得車廂翻覆。」


    車伕倒在離馬車稍有一段距離的位置。拉撒祿一瞬間還以為他死了,但隨即聽見了車伕的呻吟聲。原本叼在嘴上的韁繩不曉得被拋飛到哪兒去了,而門牙斷裂的嘴巴正泊泊地流下鮮血。


    「搶匪們以為這下害死了車伕,索性落荒而逃──大概就是這麽回事吧。真是群沒骨氣的搶匪啊。喂,車伕啊,你沒事吧?」


    「我看起來像是沒事的樣子嗎,臭小子…………」


    拉撒祿湊近一問後,缺了門牙的車伕隨即以漏風的語氣回應。他抓住拉撒祿伸來的手站了起來,但馬上又悶哼著頹倒在地。


    仔細一看,他從褲管下方露出的腳掌整個腫了起來。雖說不具醫師身分的拉撒祿沒辦法準確地做出判斷,但至少還看得出這是會讓人無法立刻動彈的傷勢。


    其他乘客這時也打開了車門走了出來。而被拋出車外的車頂席乘客似乎也沒人喪命的樣子。


    拉撒祿承受著眾人投來的目光,聳了聳肩。


    「看這狀況……好像不能用無所謂來帶過啊。」


    對拉撒祿等人來說堪稱走運的,分別是在車轅斷裂後跑走的馬很快就被找回,以及乘客之中有人具備著能簡略修複馬車的技術。馬車受損的狀況還不算太過嚴重,隻要稍作修複,就能恢複到可以上路的狀態。


    但說起來,光是遇上搶匪這檔事就算得上是他們不走運了。


    「所以說,狀況到底怎麽樣?」


    拉撒祿向坐在路旁、按著嘴角的車伕問道。這時距離搶匪的襲擊已經過了超過一小時,太陽正逐漸西斜。


    車伕的語氣之中帶著不太明顯的地方腔。


    「不好意思,但我短時間內是沒辦法駕駛馬車了。不管是牙齒還是腳都變得這副德性,要駛到巴斯實在太難了。」


    「也是啊。我也不打算要求得那麽過分啦。」


    「雖然我也很無奈,但你們還是有以下幾種選擇。」


    車伕豎起了三根手指。


    「其一,是待在這裏等待其他馬車通過。畢竟我們沒有偏離街道,隻要願意等的話,也不至於連一輛馬車都等不到吧。其二,則是從這裏徒步折回帝都。隻要走上一整天,應該就能抵達近郊一帶吧。」


    對於乘客們來說,這兩者都不是什麽好選擇。


    畢竟如今已接近日暮時分,早一步捎來的寒風已經掠過了腳底。不管是要枯等不曉得會不會行經此道、也不曉得能否上車的馬車,還是要拖著疲憊的步伐走回帝都,聽起來都讓人提不起勁。


    也許是預料到眾人的反應吧,車伕隨即道出了最後一個選項。


    「至於最後一項──就是去村子落腳。」


    「村子?」


    「是啊,這附近有一座村子。若隻是要駕車前往那邊的話,我的傷勢大概還撐得住吧。我會在那邊停留一陣子,直到傷勢痊愈為止,大概要一個星期左右吧。雖然得花上不少時間,但這麽做既安全又確實可行。」


    「…………你會幫我們出滯留在村子的費用嗎?」


    「不管對誰來說,遇上搶匪都是不幸的意外啊。我可是有傷在身,真的想棄你們於不顧的話,也是可以就這麽回帝都去的喔。」


    「哎,你說得對。」


    拉撒祿揮了揮手說道。由於他並非乘客的代表,要表達自己的意見也是自己的自由──加上他並不是以巴斯為目的地,而是單純為了遠離帝都而踏上旅途。


    拉撒祿對著站在離乘客們略遠處發呆的莉拉招了招手,一同進了馬車裏頭。他重重地坐下,並將身子靠上椅背。他一邊因馬車彈跳時造就的腰痛歪起臉龐,一邊看向了身旁的莉拉。


    大概是因為馬車先前震蕩時讓茅草飛揚的關係吧,莉拉的頭發上頭沾到了茅草,而她看起來似乎渾然不覺。


    (早上打掃的時候也是一樣,她對這種事情還真沒什麽自覺。)


    這番美麗的容貌似乎是在被訓練為奴隸的過程中打磨而成,但她的心智並沒有跟著一同成長。在和她相處過一段時光後,拉撒祿才發現她對於自己長得漂亮和在他人眼裏是個美人這點毫無自覺。


    拉撒祿伸出手,用手指輕輕梳理起她的頭發。看她歪頭不解的模樣,拉撒祿索性將拿掉的茅草給她看。


    在連連眨了幾下眼睛後,莉拉終於動起了手指。她對著拉撒祿抬起了手臂,接著很快放下來。


    像是在彌補沒做完的動作似的,她在木板上喀喀地振筆疾書。


    『黏在、頭、上。』


    她似乎還沒學到茅草這個單字,因此僅是語意不清地畫了條線。拉撒祿用右手撣了撣自己的頭頂。


    莉拉隨即搖了搖頭。


    「真麻煩啊,幫我拿掉吧。」


    對於他的這番話語,莉拉依然是搖頭以對。她先是看似猶豫地抬起了手,隨即又無力地垂了下來,以纖細的手指揪住了裙子的布料。


    莉拉像是為了掩飾自己半途而廢的動作,企圖用書寫的方式描述茅草的詳細位置,但她的詞庫和書寫功力似乎還不到家。看著她比手畫腳地試圖說明的模樣,拉撒祿歎了口氣。


    他隨意地搔了搔頭後,在座位上深坐下來,並立刻閉上眼睛。


    過沒多久,馬車的乘客們似乎也下了決心走回車上。有些人搬下行囊留於原處,有些人改以帝都為目的地,剩餘的人們則是坐進了馬車。


    「無所謂啦。」


    拉撒祿坐在乘客略微減少的車廂內,以自言自語般的口吻低聲呢喃。


    一直到太陽完全西沉後,他們才終於抵達預計前往的村落。


    腿部受到槍擊的馬兒已經難以挽救,索性就地宰殺。隻剩下一匹的馬兒則是勉強拖行著搶救後仍顯著歪斜的馬車,車伕則是以看似生疏的手法拿著韁繩揮舞。


    街道和森林的界線逐漸變得難以辨視,村落本身也和自然景觀融為一體。


    街道在不知不覺間轉成了森林,才覺得剛駛入林中,這回又來到了一處平原,在察覺四處散布著看似田地般的區塊後,回頭一看,這才發覺自己早已置身村落之中。一直到馬車停駛、車伕起身張開雙臂為止,拉撒祿都沒察覺這裏已經是村莊的腹地之中。


    「歡迎來到無主地!」


    缺了牙的車伕露出了和善的笑容這麽說道。由於他的笑容實在是太過爽朗,拉撒祿不禁懷疑這人和搶匪根本是一夥的,還刻意演了一場戲好把他們拐到此地。


    和整個晚上都還是人來人往的帝都不同,這個似乎名為「無主地」的村莊看起來實在是沒多少燈火可言。周遭顯得相當昏暗,就算凝神注視,也隻能勉強看出看似是住宅的建築物輪廓。村莊裏總是會飼養的牲畜們也靜靜地入睡,隻有夜風拂過林木的嘈雜聲微微傳到了耳邊。


    而想當然耳地,舉目所見看不到半個人影。拉撒祿等人都跟著車伕下了車,從車廂後方的貨台取下各自的行李。


    莉拉似乎正承受著睡意的侵襲。她雖然打直背脊,勉強擺出女仆該有的架子,但時不時就會搖頭晃腦起來。


    在拉撒祿想開口探問之前,就有另一名乘客先把他的問題問出口了:


    「所以說,我們要睡哪裏?這裏有旅館嗎?」


    「別這麽急,就稍微等一下吧。」


    車伕走向離馬車不遠的一座建築物,用力敲打起該處的大門。雖然有好一陣子沒有回應,但沒過多久,就有一名看起來戒心重重的男子從中現身。


    看似村莊居民的男子雖然對這批深夜時分的訪客冷漠以對,但在車伕做完說明後,他的態度便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對於幾乎不會有觀光客造訪的這座農村來說,能獲得外地貨幣的機會可說是少之又少。


    幾分鍾後,旅館老板露出了幾乎要搓起雙手的諂媚神色招呼起眾人。


    「來、來,各位裏麵請!」


    就連似乎在旅館裏兀自好眠的學徒也被粗暴地叫醒,打著嗬欠搬起木箱。


    在長時間的舟車勞頓和受到搶匪襲擊下,就算是慣於旅行的乘客,此時也藏不住疲憊的神色,全都拖著腳步走向旅館。


    拉撒祿原本也打算跟進,但就在他準備穿過旅館大門的時候,老板卻堵在他的麵前。


    「…………怎樣?」


    「啊──這個……」


    由於疲憊的關係,拉撒祿的臉色比平時難看幾分,


    被他這麽一看的老板隨即頰上生汗。


    老板的視線先是有些曖昧地遊移,最後落在了莉拉的身上。就算是在夜色的籠罩下,也難以藏住她深色的肌膚。老板講話的口吻像是個觸怒雙親的孩子般顯得不知所措,但還是道出了拒絕的意圖:


    「非常抱歉……我們沒辦法讓這一位入住……」


    「要錢的話我有。」


    拉撒祿雖然立刻這麽回應,但也很清楚店家拒絕的理由不在這一點上。


    「要是讓這一位入住的消息傳開的話,會有損敝店的風評……」


    他聽見莉拉像是抽筋發作似的重重地抽了口氣。


    實際上來說,對莉拉懷有敵意的乘客們也決定投宿在這座旅館之中。老板恐怕是預見了爭執發生的可能性,想及早免去這層風險,而他的考量顯然是對的。


    拉撒祿皺著眉頭,開口問道:


    「這村裏還有其他地方能借宿嗎?」


    「打著旅館招牌營業的就隻有敝店而已。呃──不過……若是去敲敲其他人家的門,或許也是可以借住……」


    「…………這樣啊。」


    這間旅館的老板想必不是什麽壞人吧。一般來說,他經營的既然是旅館,應該也不會想讓其他地方攔截這份生意。老板的這句話,也暗中透露了願意讓他們在其他人家投宿的好心腸。


    然而,就算心腸再好,他還是得顧及自己的生意,也得守住旅館的風評。因此,他不能讓莉拉睡在這裏。


    「若隻有客人您一人的話,敝店倒也願意讓您投宿……」


    「不,算了。妨礙你做生意了啊,幫我把行李搬回馬車上吧。莉拉,我們走。」


    拉撒祿雖然行走的步伐一如往常,但跟在他身後的莉拉卻慢得像是被銬上了腳鐐似的。


    在旅館的學徒們離去後,拉撒祿眺望著留置在馬車上的行李,環抱雙臂思考了起來。


    (狀況比我預期得還要棘手啊……)


    他之所以會有這種想法,是因為事前太過小看農村的封閉風氣的緣故。說起來,這可以說是拉撒祿首次離開帝都,他迄今也沒這麽斬釘截鐵地遭人拒絕投宿過。


    「…………」


    這時,一張木板從旁朝他遞了過來。


    『請、隻有、主人、住宿。』


    他瞥了上頭的文字一眼。


    「在這種天氣露宿野外,可是會在明天早晨死掉的啊。」


    況且,若是認為這裏是鄉下所以治安良好,那可就大錯特錯了。就算扣掉身為外國人的身分不論,她的容貌也是會惹人注目的水準。


    『我、不要緊。』


    拉撒祿沒把這句話當真。


    「妳在這裏等著。」


    在看到莉拉鑽入車廂後,拉撒祿便不著邊際地邁出了步伐。雖說月亮的明亮程度還不至於看不清腳邊,但一想像起接下來的日子,就讓拉撒祿的腳步沉重了起來。


    他挑了幾間看起來生活還過得去的房子,依序敲起了房門。


    絕大多數的住宅都已是呈現靜默的狀態,而被敲門聲吵醒的人們都掛著一張臭臉。在聽完拉撒祿的說明後,每個人的回應都十分相似。


    「我們家不能給你們借宿。」


    「要是讓你們住進來,咱們家會被人說閑話的。」


    「我不想讓那種東西住進我們家。」


    一語不發地關上家門的反應也不算罕見。


    在遭受拒絕的次數多到兩手數不完的時候,拉撒祿得出了繼續在村裏徘徊也無濟於事的結論。


    在旅館對答時,他就隱約察覺到會有這樣的結果,所以也沒什麽特別的感想。他隻是懷抱著「說不定還有機會」的微薄期盼,以冷漠的心情做過確認罷了。拉撒祿就這麽繼續邁步,並思考起其他的方案。


    (看來隻能在外露營……或是拿出大筆金錢,逼經濟貧困的人家讓我們入住吧。)


    隻要拿出夠多的錢,那些生活過得相當困苦的人家應該也會勉為其難地讓他們住下吧。然而,他不認為這樣的地方住起來會有多舒適,而一想到抵達巴斯後要展開的生活,他就不想浪費太多金錢。


    一想到眼下的日子還得持續一周,他就無法輕率地做出決定。


    「早知如此,我就不該來這座村子,而是該等下一班馬車才對吧……」


    他像是歎息似的呢喃一句後,這才察覺自己已經走了相當長的一段路──因為理應懸掛在頭頂的月光,這時忽然遭到遮蔽。


    看來他是在不知不覺間走出村外,踏入了鄰近的森林之中。頭上的枝葉將月光切得細碎,灑落在地上的形狀宛如蛋殼碎片。


    明明才離開村子沒多遠,但這裏已經不是人類居住的領域了。黑暗像是被熬煮過似的顯得濃稠,還深沉得宛如大海。矗立的樹木讓人聯想起迷宮的牆壁,要是在裏麵走上十步,恐怕就認不出村子該往哪裏走了。


    「…………總之還是回去吧。」


    這麽說著的拉撒祿準備掉頭──卻停下了腳步。


    他隱約聽見了森林深處傳來了人聲。當然,他很清楚現在已經不是正經人士會在外遊蕩的時間,就算森林裏真的有人,以這樣的時間和地點來看,想必也不會是什麽好事。光是貿然靠近,就有可能被卷入事端之中。


    即使如此,他仍決定邁步前行──這是因為「還不想走回馬車」的消極念頭在背後推了一把。


    他目前還沒找到今晚的住處。而即使他主張「無所謂」,得知這件事的奴隸少女肯定也會變得相當沮喪吧──若是聽到有人在近處發出嗚噎,心情也會隨之消沉下來,這是人之常情。


    拉撒祿走向森林的深處。


    他掌握了微弱聲響傳來的方向,壓低了腳步聲前進。走在不熟悉的崎嶇地上,讓他的呼吸變得混亂,與此同時,先前的人聲也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女人的聲音……大概不到二十歲吧。雖然在哭,但應該沒受傷吧。感覺像是……抱著一種劇烈的心理壓力?)


    他靠著啜泣聲做出推理,繼續向前行進。很快地,發出聲音的人物便映入了他的眼裏。


    一名少女正坐在樹根上頭。


    光是看上一眼,就能看出她屬於上流階級──或是富裕的中層階級。和三餐不繼的庶民相比,較為富裕的階層的營養狀況可說是有著天壤之別,而這樣的差異會反映在身材大小、長肉的部位和頭發肌膚的光澤有無等表征上頭。少女年約十五六歲,看起來肯定沒有體驗過為了賺取一餐的餐費而在地上爬行的生活。


    她身穿蓬鬆得沒辦法做任何家事的長裙禮服,而腰部看起來之所以過於纖細,是因為被充斥著鯨骨裝飾的束腰縛住身子的緣故。長長的紅發被細心地盤了起來,還像是在證明不假他人之手就無法盤好似的,別上了好幾個做工精美的花朵發飾。


    總而言之,比起待在深夜的林子裏,少女更適合出現在舞會一類的華麗場合。然而,拉撒祿很快就明白少女之所以會待在森林裏的理由。


    因為那名少女正拿著手槍抵著自己的太陽穴。


    「…………嗚嗚,呼嗚嗚嗚嗚!」


    從少女眼角流下的淚水,可以看出她並非打從心底想采取這樣的行動。少女的喉嚨擠出了像是壞掉風箱般的嗚咽聲,這似乎就是拉撒祿聽到的聲音。也不知她在森林裏待了多久,隻見她的嘴唇已經被凍成了藍紫色。


    她的牙關不斷打顫,手臂也抖個不停,但依然沒將手槍拿開。拉撒祿靠在樹旁觀察了一會兒後,開口說道:


    「喂。」


    「咿!呀啊!」


    少女之所以沒有反射性地扣下扳機,應該隻能歸咎她運氣好吧。她整個人向上彈起,下意識地朝向搭話的方向──亦即拉撒祿的所在方向舉起手槍。


    濕潤的蜂蜜色眸子緊盯著拉撒祿。


    「────你是誰!」


    少女的喊聲雖與慘叫無異,但即使聲音尚顯稚幼,其中仍是蘊含了習於對人發號施令的社會階級特有的壓迫感。


    即使被槍口指著,拉撒祿也沒顯露出動搖的反應,隻是聳了聳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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