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正經的。”夏芳菲見這,趕緊啐了一聲,推了推甘從汝就叫他幹正事去。


    甘從汝再沒料到駱氏一把年紀了,竟然當真跟夏刺史團圓去了,如今他在長安城裏也沒什麽正經事做,出了門,騎著馬信馬由韁地在大街上遊蕩,不知不覺竟又走到了曲江邊上,隻見太後才登基,此時曲江邊上處處都是持槍拿棒的侍衛,若沒有他這麽大的膽量,尋常人哪怕是官家子弟都不敢出來閑逛。


    見這岸上四下無人,一時也沒了賞心,隻覺得寂寥得很,於是便又駕馬想向家裏去,想起夏芳菲還有一樁心事未了,於是專門繞到居德坊駱家門前,拿了銀子問坊丁駱家大娘沒出門吧?


    坊丁得了銀子,便嬉笑道:“這麽時候,哪個敢出門?他們兩口子沒一個出門的。”


    甘從汝道了一聲謝,再出來遇上巡視的官差,看也不看官差一眼,就往家趕。


    這些個官差看他這麽大搖大擺,也不敢上前去問。


    甘從汝兀自回到家中,進了房裏望見夏芳菲在整理帶回嶺南的單子,就坐在她旁邊略看了兩眼,見她此時已經十分務實了,不再似初次出門時那樣淨帶些華而不實的東西,見她略停下了,就道:“我打聽清楚了,那駱得計人在家裏坐著呢。”


    夏芳菲一怔,立時摩拳擦掌地道:“那咱們明兒個就去登門拜訪。”說話間,就也不準備單子了,再三問了人,得知駱得計成親後一直沒有喜訊,便放了心,換了一身窄袖的幹淨利落的衣裳,叫甘從汝跟她掰了半日手腕,又支會駱氏一聲。


    到晚間,駱氏打發繡嬤嬤來問:“七娘,是不是要先跟駱家那邊下帖子?”


    “不必,不速之客登門,就打她個措手不及。”夏芳菲冷笑道。


    繡嬤嬤見她竟像是回駱家報仇一樣,也不敢多說什麽,隻得匆匆回去稟告駱氏。


    不想第二日一早宮廷裏來人先報喜,隻說新皇封賜的聖旨晌午便發下來,於是眾人便在家中等了半日。


    到午時,聖旨降下來,不但賽姨封了個野路子的瓊州縣主,就連甘從汝也封了個不知所謂的刺史。


    之所以說是野路子、不知所謂,乃是因雖有官帽官府,到底衙門在哪裏、食邑又在何方,在聖旨裏一概含含糊糊,竟像是封他們一個藩王放手叫他們去海王拚殺一般。


    因這聖旨,甘從汝少不得帶著夏芳菲、賽姨進宮謝恩去,謝恩後,有人登門道喜,又招待了兩日。


    直到七八日後,夏芳菲再按捺不住,甘從汝便急忙忙地吩咐人準備了車馬,一大早踩著濕漉漉的地麵向居德坊去。


    半路上,竟然與項二郎、廖四娘的馬車相遇,兩家在坊中分開。


    乍然來訪,駱家上下無不喜出望外,畢竟新皇對甘從汝一家甚是恩寵,到了門前,駱澄、駱得意、駱得仁,連同駱得計的夫婿鍾大郎都在,夏芳菲、駱氏並不下轎子,直接被人抬進院子裏;甘從汝坐在馬上兩隻手並不去韁繩,兩隻臂膀上各攬著一個孩子。


    駱澄見了,不等甘從汝下馬,忙上前來將恭郎接住,駱得意也接了賽姨,將兩個小兒放在地上,待甘從汝下了馬,就道:“快進來說話吧。”


    甘從汝跟駱澄沒甚交情,跟駱得意也是略有些來往,跟他們那裏有話說,一心惦記著要去看夏芳菲報仇雪恨,就道:“舅母可還好?當初多虧了有舅舅、舅母照應。”


    “太客氣了一些。”駱澄含笑道,當真以為甘從汝是個懂禮儀的人呢,隻覺反正並沒有外人在,因如今孫子外孫一個也無,見了恭郎甚是喜歡,於是抱著恭郎在懷中,輕聲問他:“幾歲了?都愛吃些什麽?”


    恭郎稚嫩地回了,賽姨是懂事的人,此時牽著甘從汝的手走,不住地搖晃甘從汝的手腕,一心要看夏芳菲打人,催促甘從汝快走。


    甘從汝也想先走一步,不想冷不丁地張信之快步走來漲紅了臉喊:“五郎快,快,七娘被人打了!”


    甘從汝一愣,心中想著夏芳菲也太沒用了一些,當即大步流星地跟著張信之向遊氏放中跑去,遠遠地就聽見一陣聒噪聲,近了就聽一陣嘈雜的快住手,到了門前不先看一看,猛地一腳向門扉上踹去,待一爿門被踹得脫了合頁耷拉下來,這才望見裏間裏夏芳菲被一個粗壯女子壓在地上,駱氏、遊氏二人合力都拉不開那粗壯女子。


    “五郎救命!”夏芳菲狼狽地向甘從汝伸出手。


    那粗壯女子見來了人,才起身讓開,冷笑道:“這是你來撩撥我的。”


    甘從汝忙扶起夏芳菲,見她鬢發繚亂、蒼白如紙,忙扶著她臂彎關懷道:“嚇著了吧?這是怎麽回事?”


    夏芳菲欲哭無淚,原想幾年不見,她日日抱著賽姨、恭郎,又山上地下的四處跑,已經比長安城中上下一幹女子強壯得多,原想提溜小雞一樣地提溜駱得計,不想反倒被人當小雞提溜了。


    “來喝杯茶壓驚。”甘從汝待雀舌遞了茶來,忙捧到夏芳菲麵前,偷偷去覷那女子,打量了半日,見那女子膀大腰圓,認了半天,才試探地問:“駱大娘?”


    駱得計方才擼起袖子教訓夏芳菲,此時甘從汝進來了,也不敢胡鬧,落落大方地行了個萬福,“見過姐夫。”


    甘從汝一噎,此時半是心疼夏芳菲,半是覺得她太過不自量力,怔怔地看了駱得計半日。


    遊氏漲紅了臉,雖是夏芳菲有心撩撥,但夏芳菲是客,且又與駱得計實力懸殊甚遠,見甘從汝一直看駱得計,哪裏不知道他為的是什麽,咳嗽兩聲,遮遮掩掩地道:“得計新近一直在吃藥,是以發福了一些。”


    駱得計先還坦然,此時也不免漲紅了臉,福了福身就退了出去。


    夏芳菲瞠目結舌,駱氏心裏有數,卻明知故問道:“莫非是遲遲不見有消息,這才吃的藥?”


    遊氏點了點頭,“藥都吃了上百斤了,總不見好。又疑心是她早先太過瘦削的緣故,於是又補了一補。”見夏芳菲如今已經兒女雙全,就連廖四娘也是出嫁一年後就生了兒子,不禁心裏泛酸,越發焦心起來。


    夏芳菲喝了熱茶,聽遊氏這麽一說,也便心氣平和了,捧著茶碗偷偷去看駱氏,見駱氏麵上微微帶著笑意,又打發甘從汝去隨著駱澄等人說話,心有餘悸地摸著脖子,隻覺自己大意了,原本當駱得計外強中幹,誰知道她便是中幹,也足以靠著重量將她壓倒在地上動彈不得,料想自己今生報不了仇,不免悻悻然,也沒心思聽駱氏、遊氏人虛偽地互相客套,在一邊坐了一坐,本要叫恭郎、賽姨回來,誰知前頭來說恭郎、賽姨隨著駱澄玩笑呢,便作罷了。


    略坐了小半日,便匆匆告辭了,待回到家中,夏芳菲、甘從汝二人在說著駱得計發福的事,說了好半日,駱氏才開口說:“她原先吃過一種藥,那藥吃了之後,再胡亂吃旁的藥來解,定要發福不可。”


    夏芳菲、甘從汝俱以為駱氏說的這藥是早先梁內監給駱得計吃的藥,便不把這事放在心上。


    略遲了半月,待到正當順風南下的時節,夏芳菲、甘從汝等人便整理了行裝準備乘船南下,駱氏是鐵了心要隨著他們去的,隻是臨走前機靈地將自己的嫁妝全部帶上了船,她的意思,是絕對不便宜了駱家人。夏家上下攔不住她,也隻能由著她去了。一群人順風順水地重新回到霽王府,偏站在門前,眾人便為難了。


    項二郎、甘從汝、秦天佑望著霽王府的匾額高高地懸掛著,不約而同地望向同來的嶺南王項漱郎。


    新皇倒是給了項漱郎一座王府,可那王府也是偏遠得很,據說十分破爛,於是項漱郎、宋大娘夫婦二人都不肯去,此時隨著船到了霽王府門前,眾人都為難了。


    昔日甘從汝、秦天佑住在偏院還可,畢竟如論如何都要敬霽王這主人家,可項漱郎是做過皇帝的人,而且人家的母親如今又是皇帝,若叫他住在偏院,未免太不敬重他了;可叫他住在正房,以他為尊,眾人不甘心。


    於是眾人怔怔地站著,連是叫項二郎先踏進門,還是叫項漱郎先走一步都判斷不出。按著齒序,是項二郎年長,可項漱郎是做過皇帝的……


    “大幹爹、小幹爹,親爹,什麽時候進門呀?”賽姨領著項漱郎一家的小兒歪著頭不耐煩地走來問甘從汝等人。


    卻原來因這四個男人猶豫不定,整個隊伍都在後麵停下了。


    甘從汝咳嗽一聲,心知今次誰先進門,是決定日後主從的關鍵,昔日是他們三人掌管這一方的水土,連地方上的官員都要懼他們三分,如今項漱郎來了,先不說他是後來的,且說他至今沒遞上投名狀,就這,他們就不甘心叫他分一杯羹。


    秦天佑、項二郎也咳嗽一聲,俱是不說話。


    項漱郎雖是後來的,可也是做過皇帝的人;雖那皇帝有名無實,可到底做到哪裏都有人敬他三分,於是好不容易擺脫了權欲熏心的蕭太後,也想主持一方,於是也不肯讓步。


    “你們不走,我們走了。”賽姨不耐煩地領著一群小兄弟小姊妹向那門去,見四人擋路,又折回來先推霽王再推項二郎,又叫甘從汝、秦天佑讓開路來,隨後對後頭隊伍道:“快進來吧!”說著,先帶著一群小夥伴跑了進去。


    奶娘、太監們緊跟在進去,轎子、車隊見了,就也匆匆跟著進去。


    隻剩下甘從汝四人立在門外,項漱郎耷拉著臉,心知其他三人是一夥的,自己要入夥沒那麽容易,於是開門見山道:“我是不打算走了。”


    項二郎一愣,甘從汝道:“漱郎,你不知道,這嶺南大得很,又道路不通,你樹個幌子招兵買馬,過兩年就能再做皇帝了。”


    項二郎連連點頭稱是。


    旁的不說,隻聽甘從汝這話,項漱郎就知道嶺南這地是真正的山高皇帝遠,於是道:“我又不想做皇帝,做皇帝有什麽好?我這愛你們這地上的荔枝龍眼果子,旁的並不求。”


    “果真?”項二郎笑道,讓開路待隊伍蜿蜒著都進了門,立時先一步向霽王府大門去,誰知到了門前就被項漱郎抓住了袖子。


    “你不是不求別的嗎?”項二郎冷笑,心知自己隻要拿一句項漱郎把他們項家江山弄丟了,就可叫項漱郎啞口無言,但那話太過傷人心,遠不如用其他話挑釁項漱郎來得有趣。


    項漱郎臉上漲得通紅,又見甘從汝嘲諷地看他,隻有秦天佑厚道一些並不嘲笑他,憋了半日,終於吐露心扉道:“我好歹也做了二十幾年的皇帝,你好歹也要敬我一敬,也叫我嚐嚐掌權的滋味。”


    “那可不成,萬一你給新皇的荔枝裏下毒呢?”甘從汝抱著手臂嬉笑道。


    項漱郎冷笑道:“你當我傻?若是母皇沒了,我就成了油鍋裏的酥骨頭,多的是人搶著要拿著我做幌子起兵呢。”見項二郎還要先走一步,又扯著他的不放,隻說:“你且給我定下個章程來。”


    “還要什麽章程?”項二郎、甘從汝明知故問,就算最同情項漱郎的秦天佑也不開腔。


    項漱郎見這三人皮厚得很,少不得豁出去道:“自然是日後拿我怎麽辦?甭管眼前你們要做什麽,我都要摻一手。”又見甘從汝、項二郎齊齊向他伸手,不解地問:“這是做什麽?”


    “投名狀。”秦天佑道,見項漱郎還是不懂,就又道:“買路錢。”


    項漱郎恍然大悟地想起甘從汝的本行來,忙道:“這自是當然,母皇賞賜給我不少金銀,我拿出來一半入夥,你們叫我攙和進去。實不相瞞,我這皇帝做了幾十年也沒嚐過掌權的滋味,你們必要分給我一件差事。我已經打聽明白了,二郎主持中饋,五郎負責守衛,天佑負責運貨。如今我想……”


    “不用想了,我們想在瓊州建碼頭,如今就任命你去。”甘從汝笑道。


    項漱郎微微蹙眉,“我好歹做過皇帝,五郎,我昔日待你也不薄,也曾配合著你們……”


    “好漢不提當年勇,走吧走吧。”項二郎攬著項漱郎,到了門檻處,待要先進又被項漱郎絆倒,不甘心地扭著項漱郎,見甘從汝、秦天佑先進去了,二人才撒開手跟著進去。


    項漱郎見此,登時明白到了這地麵上,什麽霽王、嶺南王都沒用了,心裏沒底地再三問甘從汝:“我到底會有個什麽差事?”


    甘從汝道:“你想做什麽?”


    項漱郎為難了半日,思量著自己是絕技不肯孤身去瓊州那僻壤的,可留下來了,樣樣差事他們三人都分派好了,自己冒然插手哪裏像話,於是沉吟道:“我便負責教化,勸導本地鄉人讀書知廉恥懂禮節”


    “好,很好,那你以後就要在夏夫人手下辦事了。”項二郎鄭重地道。


    項漱郎一怔,聽這意思,是駱氏早先幹的就是這事?見到了這地麵上還要被個婦人壓一頭,不禁想這大概就是他的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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