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頁上塗有毒藥,


    而且是人一碰到,


    就會透過皮膚吸收並流遍全身的毒藥。


    缺乏真實性,


    讀者不會接受!


    1


    由紀接連兩天踏上北野扳的坡道。這條坡道一路從車站前延伸向布引山。當穿過星期六的熱鬧街道,通過中山手大街之後,坡度就會愈來愈陡。


    這一帶開始,景色出現極大的轉變。


    煩人的招牌從視野中消失無蹤,取而代之是在褪色磁磚投下深濃陰影的行道樹。行道樹和前方遠山相映,在視野內襯出鮮明的綠意。


    樹皆是明亮的翠綠,山林則是略偏深沉的綠色,甚至連開下坡道的公車都灑上沉穩的綠影。在各式各樣的綠色中,錯落於道路兩端的紅磚花壇所呈現的紅色就特別醒目。


    這樣一說,由紀記得以前學過紅綠是相對色,當時覺得非常不可思議,她深信紅色的相對色是藍色。


    一接近前方的布引山,就會在左手邊發現一棟奇妙的建築物。建築外型就像童話中的魔女之家,是一棟古色古香的西洋建築。紅磚外牆上爬滿無數藤蔓,深色石階一路蜿蜒到房子的入口,房子的兩側還有如小型森林般繁茂的灌木叢。


    這棟建築就是「徒然咖啡館」。簡單的白底招牌上,用宛如古典小說內文的字體不起眼地寫著店名。


    昨天是小暮井由紀第一次拜訪徒然咖啡館。她當時抱著煩悶的心情踏上北野阪的坡道,發現這家咖啡店後,因為一時衝動而進店。


    說不定能遇到魔女,學會讓自己變得幸福的咒語——由紀當然不是懷著這樣的期待走進店裏,但相對地得知了不可思議的小說家與編輯。


    由紀踏上石階,拉開店門。


    這是一家給人安心感的咖啡館,店內擺設古董風格的圓桌與扶手椅,還有幾組酒紅色沙發的座位,雖然不是特別高級的家具,但非常有格調。


    不會白到刺眼的白牆上裝飾著幾幅畫。咖啡店大概就是要掛幾幅畫或照片吧。假如是照片就好了,由紀想,她從八年前就不喜歡繪畫。


    正當由紀注意牆上畫作時,迎來的女服務生朝由紀露出明亮的笑容。


    「歡迎光臨,請自由選擇您喜歡的位子。」


    「呃,不好意思,我在等人,我和偵探舍的人約好了。」


    偵探舍指的是佐佐波偵探舍,由紀今天早上打電話預約,預約時間是下午雨點三十分。距離約好的時刻還差十五分鍾左右。自己可能到得有點早,由紀思忖。


    女服務生的嘴角歪成近似苦笑的模樣,點頭發出小小聲的「啊」,然後向收銀台後方出聲呼喚。


    「店長,二樓有客人來了。」


    一個宏亮的低沉嗓音傳了回來。「知道了,我現在過去。j


    裏麵的廚房走出一名年約二十歲後半的男性。毫無疑問,他就是昨天穿著深藍條紋襯衫的男人,隻是這次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服裝:他穿著淡黃色圍裙,右手還拿著沾鮮奶油的打蛋器。


    「恭候多時,你就是小暮井小姐吧?」


    「是的,呃——」


    小暮井由紀一陣混亂。


    他不是偵探舍的人嗎?為什麽偵探被服務生叫做店長,還從廚房裏走出來?那一身圍裙和打蛋器又是怎麽一回事?這太缺乏作為偵探的自覺了吧?


    他靈巧地單手脫下圍裙,與打蛋器一並塞給女服務生。圍裙下則是深咖啡色的西裝。變得比較像個偵探後,他取出似乎是放名片的銀色輕薄盒。


    「在下佐佐波,請多多指教。」


    努力彎下高大的身體,男人——佐佐波先生遞出名片。


    「啊、是,請多多指教。」


    由紀反射性地回應並接過名片。名片上寫著佐佐波偵探舍社長,佐佐波蓮司。由紀輕輕吸氣,然後吐氣——冷靜想想,根本沒什麽不可思議,由紀說服自己。


    這個人曾經是編輯,現在是咖啡店店長兼偵探,其中沒有任何矛盾。雖然不論從哪個觀點看,這男人和圍裙及打蛋器一點都不相襯,但那又怎麽樣?偵探的興趣是做蛋糕也沒什麽好指指點點的。


    佐佐波先生為時已晚地擺出瀟灑的姿態,伸出手掌示意店內深處的座位。


    「我們到座位上談,請往這邊走。」


    由紀跟在他的身後,踏出步伐。


    音響流瀉著爵士風情的鋼琴曲,店內的客人不多。麵對麵坐在舒適沙發上的兩名粉領族正交頭接耳地談得起勁;一名微老的男性則戴著造型複古的老花眼鏡,盯著財經新聞大皺眉頭。


    然後在最裏麵的座位上,一位穿著鮮綠色外套的青年坐在那裏。他麵朝牆壁,手撐著臉頰,桌上還放著他的筆記型電腦。


    他是那位小說家。外套或是位子都和昨天一模一樣。絲毫不感意外地,佐佐波先生也和昨天一樣,背對著小說家在一旁的座位就坐。


    由紀在佐佐波先生的對麵坐下,試探性地詢問。


    「請問一下,後麵的那位先生呢?」


    佐佐波先生疑惑地挑起眉毛。「怎麽了嗎?」


    「我昨天見到你們兩位交談,想說這一位是不是也是偵探……」


    「他不是偵探,雖然有時會請他幫忙。」


    佐佐波先生轉過上牛身,視線投向背後。


    「喂,雨阪。」


    坐在後麵的男人似乎叫做雨阪。


    雨飯先生一直盯著筆記型電腦,是不是在專心寫作呢,由紀猜想。不過事實和由紀的猜測有出入。佐佐波先生將視線從身後轉回來,並且搖搖頭。


    「這家夥好像睡著了。」


    仔細一看的話,雨阪先生的頭正緩緩前後搖晃。


    「這家夥每天要睡十二個小時。」


    「十二個小時?」這麽長的睡眠時間有點讓人難以置信。由紀每天平均睡八小時,就常被朋友念說睡太久。


    佐佐波先生歪著頭問。「要叫他起來嗎?」


    「不用了,等下次有機會的時候再向他問好。」


    「這樣比較好。硬把這家夥吵醒的話,他起床氣很可怕。」


    由紀望著點頭打盹的青年身邊,那裏避人耳目似地有座不起眼的木製狹窄樓梯。


    「偵探舍的事務所在二樓嗎?」


    「是的,但不經過這家咖啡店就無法上樓,這樣挺麻煩吧。」


    由紀不假思索地想點頭,但又覺得太失禮,改發出一聲不乾不脆的「唔」。


    佐佐波的視線飄向咖啡店入口,他繼續說。


    「如果談話內容需要保密,我就會用到事務所。但在咖啡店談的話,不論是咖啡還是紅茶,用來招待客人的飲料大致上都端得出來,而且店裏的甜點頗受好評。真的有需要的話,酒類也一應俱全。」


    最後應該是開玩笑吧,由紀禮貌性地笑了。


    「我現在還沒成年。」


    由紀今天春天才升上高中三年級。


    佐佐波先生轉回視線,滑稽誇張地聳了聳肩。


    「太可惜了,我們店裏甚至準備了真正的琴蕾。」


    「琴蕾?」


    「由於某本偵探小說而變得有名的雞尾酒。」


    這時,女服務生送上裝水的玻璃杯與菜單。佐佐波先生點了大吉嶺紅茶,由紀也點相同的飲品。


    佐佐波轉向由紀,翻開菜單。「有興趣的話,要不要點甜點試試?」


    菜單列著各種閃閃發亮的蛋糕照片。蛋糕當然很吸引人,但由紀搖搖頭,畢竟她今天特地爬上漫長坡道的目的不在蛋糕。


    女服務生撤下菜單,轉身離去。


    佐佐波先生從西裝內側的口袋取出黑色皮製


    的記事本。款式很常見,但與他高大的身型相比,就像玩具一樣不相襯。佐佐波先生接著拿出原子筆——一枝像鉛筆一樣呈六角形的銀色原子筆——並開口:


    「讓我來來擺擺偵探的樣子,玩玩推理遊戲好了。」


    「咦?」


    「比方說,你的委托和一名適合鮑伯頭發型的小個子女生有關,對吧?她大概長期都穿著粉紅色病服臥病在床。而且遺憾地,她已經不在人間了。」


    驚訝得屏住呼吸,由紀胸口一涼,全身血液都用一種她不熟悉的方式快速流動。圍裙和鮮奶油讓她大意了,眼前這男人是不得了的名偵探。


    「你怎麽推斷出來的?」


    佐佐波先生露出溫和的笑容。


    「我沒推斷,剛剛隻是做樣子而已。」


    銀色的原子筆指向咖啡店的入口處。


    「因為剛才有位留著鮑伯頭發型的幽靈在那裏遊蕩呢。她挺在意你,我才猜你們應該有關。」


    由紀急忙轉過身,但不見幽靈,眼前隻有單調的咖啡店風景。


    「她已經走了。我和她對上視線沒多久,她就不知道上哪去了。」


    佐佐波先生沉穩的聲音鑽入耳裏,由紀緩緩地將目光轉回他身上。


    「她剛剛在嗎?千真萬確?」


    「當然,再厲害的名偵探,也無法說中不會謀麵的幽靈發型與穿著。」


    這就常識來想根本難以置信,但由紀不得不相信。


    她從座位上站起。「不好意思,我——」


    「你追上去也沒用。」佐佐波先生製止由紀似地兩手舉在牛空。「沒人追得上轉身離去的幽靈,他們比風還自由。不論是牆壁或天花板都不成阻礙,想飄到哪就飄到哪。」


    由紀依依不舍地凝視著咖啡店入口才坐下。佐佐波先生用銀色原子筆指著由紀。


    「你也見過那個幽靈嗎?」


    「是的。」


    大約兩周前,由紀見到了她。


    正因為由紀看見明明已不在人世的她,才不得不相信幽靈的存在。


    佐佐波先生稍微歪歪頭。「那麽,讓我們進入正題吧。你的委托是?」


    由紀點頭後思考一下該怎麽開口。「我希望你幫我找本書。」


    「書?不是幽靈?」


    「是的,我要找一本書。」


    因為看見幽靈,所以由紀必須找出那本書。


    關於那本書,由紀隻知道一件事。


    書封是滿版的天空照片。那是傍晚時分的天空,但不是被晚霞染成一片通紅,而是靛藍色,還零星地飄著幾抹紫色浮雲。


    由紀不知道書名,也不知道作者,連哪間出版社出版都不知道。唯一記得印著傍晚景色,留下深刻印象的封麵。


    由紀大致說明完畢,佐佐波先生開口。


    「還有什麽情報嗎?」


    由紀搜尋記憶,但一無所獲,畢竟她沒碰過那本書。但即使如此,由紀還是試著說出想到的資訊。


    「可能是兒童讀物,因為書收藏在小學的圖書室裏。」


    由紀在八年前見到那本印著傍晚天空的書,而那時她還是小學四年級生。


    佐佐波先生的眉頭微微蹙起,看起來像困惑的狗。


    「那應該先查查圖書室吧?比起讓我跑一趟圖書室,你自己查閱應該比較方便。」


    「我已經去圖書室查過了,但還是找不到。」


    由紀不由自主地皺眉,煩惱或沉思的時候,她總是有這樣的習慣。


    「佐佐波先生果然……無法接下這樣的委托嗎?」


    尋找書名或作者都不清不楚的書太難了,世上的書籍多不勝數。


    佐佐波先生用銀色的原子筆輕輕敲打兩下記事本。「現階段還無法斷言,所以請告訴我事情的詳細經過:書與幽靈究竟有什麽關係?」


    盡管由紀不擅長說明,容易搞不清楚該從哪邊又用什麽順序開始講。但隻有這次,她非常確定故事的開頭該從何說起。


    她特別要自己露出笑容。


    「一年前,我的朋友過世了。」


    說起朋友過世時,由紀盡可能露出微笑。有人說這樣很輕佻,也有人說讓人不舒服,不論是哪種人,他們都不懂由紀這樣做的原因。


    那個人是由紀最重要的朋友,而且這位重要的朋友討厭用悲傷的態度對待死亡,所以由紀決定笑著述說朋友不在人世的事實。


    「我們在小學的圖書室相遇,我希望佐佐波先生找出她那時常常在讀的書。」


    佐佐波先生專注地盯著由紀一會。他覺得由紀的笑容不得體,還是讓人不快?


    偵探的嘴角突然上揚。


    「你挺不擅長假笑的。」


    「咦?」由紀第一次被人這樣說。


    「笨拙的假笑能令人心生好感,因為想像得出隱藏在背後的情感。可以的話,我希望幫上你的忙,但我還不太清楚狀況。」


    「對什麽不太清楚?」


    「你要找那本書的理由。我了解你想為過世的友人做點什麽,但應該沒必要找出兩人剛認識時讀的書。更何況離你朋友過世也一年了。」


    正是如此。


    由紀要找出那本書是有理由的。


    「她過世前,我收到她的信。」


    那是收在藍色信封中,僅有一張信紙的簡潔來信。她一定知道自己壽命將盡,信中一條條寫出兩人相識至今為止的回憶。


    「那封信提到關於書的事情,上麵寫著她忘了書名是什麽,問我有沒有什麽印象,所以我才會留意,而且——」


    服務生送上白淨的茶杯,依序將茶杯擺到由紀和佐佐波麵前,並在桌麵角落留下帳單。直到服務生微微欠身離開,兩人都不發一語。等服務生的腳步聲遠離,由紀注意到自己臉上的笑容不知何時消失了,於是再一次擺出微笑。


    「而且,我和她在圖書室相遇。」


    「你說的『她』就是指變成幽靈的朋友,對吧?」


    「是的,大概兩個星期前,我剛好經過小學前麵。一邊想著『真令人懷念啊』,抬起頭看向圖書室窗戶的時候——」


    她就在那裏。


    那時已是落日時分,潔白的校舍被陽光染成一片橘紅。仰頭望去昏暗的圖書室內,隻有膚色白皙的她像從背景浮現般鮮明不已。


    「我就想:啊,她在找封麵印著傍晚天空的書。」


    由紀想不到其他讓朋友出現在圖書室的理由。雖然不知道朋友現身的確切動機,但她想要找出那本書。


    佐佐波先生點頭。「我了解了。」


    「你願意幫我嗎?」


    「我試試看,似乎也不是毫無線索的樣子。」


    關於書的資訊,由紀隻知道封麵。她在小學圖書室找過幾遍,但無功而返。


    「你說的線索是什麽呢?」


    他笑起來。 「就是問你那位朋友啊,問她『你要找的是怎樣的書呢』。就算忘了書名,大綱之類的也可能還有印象。」


    的確,如果是她,情報應該會比由紀多。畢竟她從兩人相遇時就開始讀那本書。


    由紀隻在意一件事。


    「真的有辦法和幽靈交談嗎?」


    佐佐波先生攤開雙手。「誰知道呢,總之試試看。所以小暮井小姐,能否請你告訴我關於你朋友的事呢?」


    由紀當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


    大吉嶺紅茶帶著低調的芬芳甜香。由紀一口一口地啜飲杯中的琥珀液體,述說關於「她」的事情。內容是這樣的:


    她——星川奈奈子,在去年春天僅僅十六歲就過世了。


    嬌小的星川奈奈子有瘦弱的手臂和蒼白膚色,出生時就被診斷活不長久。她似乎罹患先天性的難治之症。由紀沒問過詳情,所以也不是很清楚她的病情。


    星川奈奈子兒時起就臥病在床,雖然和由紀同一所小學,卻幾乎沒到過學校。即使如此,她還是憧憬校園生活。隻要獲得醫院的外出許可,她就會搭母親的車到學校,在圖書室的藏書中尋找讀物。


    由紀根本不知道少女的事情,所以當她因一時興起而前往圖書室時,她驚訝不已地與少女相遇。星川奈奈子並沒穿著製服,她在自己的印象中穿t恤和牛仔褲。膚色蒼白,嘴角浮現有點生硬的笑容。


    「可以的話,希望你叫我小星。」


    她這麽說。那是彷佛馬上就融化消失,宛如雪花般的聲音。


    她非常向往有一個自己的昵稱,因為她沒有一個會用昵稱叫她的朋友。


    「我就叫你小由。」


    她就像爬到樹木高處後逞強的少年,再次浮現生硬的笑容。


    由紀和星川奈奈子共度的時光,僅持續短暫的兩個星期。


    奈奈子決定轉到更遠的大醫院接受困難的手術,而在轉院前短短兩個星期,她獲得允許每天在學校圖書室待兩個小時。隻要由紀前往圖書室,總會看見星川奈奈子麵前攤開封麵印著傍晚天空的書。但隻要她一注意到由紀,就馬上闔上書本。


    閱讀似乎沒什麽進展。


    「借回去看不就好了?」由紀提議過。


    星川奈奈子姑且算是學校的學生,應該有借書的權利。


    「其實我已經借了。」


    她答道,並翻開封底。那裏貼著放借閱卡的褐色封套,但沒看到借閱卡。借書時,規定要在借閱卡寫上班級姓名,提交給負責的老師。


    「但太可惜了,我舍不得在醫院讀。」


    「為什麽太可惜?」


    「因為這邊的圖書室有窗戶啊。」


    「醫院裏沒有窗戶嗎?」


    「沒有像這樣外麵就是操場,聽得到別人在操場上遊玩喧鬧的窗戶啊。這和僅止見到枯燥停車場的醫院窗戶完全不同。」


    由紀看向窗外,與朋友手中書一樣的傍晚天空出現在視野中。操場上有一群男生踢著足球。


    「你聽,樓下的管樂社在練習,應該是吹奏聖者進行曲。時間一到,學校的鍾聲也會響起,還聽得到走廊的腳步聲。知道嗎?醫院的腳步聲和學校的腳步聲完全不一樣。」


    由紀完全不知道。尤其腳步聲還分種類這種事,她想都沒想過。


    「因為難得到學校來,我想在這裏看書。在醫院讀的話就太可惜了。」


    「那你可以繼續讀啊,我也找本書看。」


    「不行啦,小由都來了,我卻還顧著看書,那才真的可惜。」


    兩個星期間的放學後,兩人都在閑聊中度過。雖說在圖書室不可喧嘩,但由紀不會因為和她聊天而被大人嘮叨。兩人大多聊稀鬆平常、毫不重要的瑣事。有時,由紀會向星川奈奈子傾訴對當時的自己而言非常重大的煩惱;而星川從不談具體的病情,反覆說手術成功後,自己可以正常上學。


    最後一天,她的樣子與之前有些不同。


    「我覺得重要的東西就應該慣重地對待。」她這麽說。


    由紀還記得自己那時雖然心情難過,但還是笑出來。


    「那當然啦,因為是重要的東西。」


    「嗯,所以我決定了,我要好好保護重要的東西。」


    因為她的表情如此嚴肅,讓由紀也收起笑容。


    「小星重要的東西是什麽?」


    「大概和小由一樣。」


    她露出微笑。和短短兩周前兩人初過時完全不同,非常自然平靜的微笑。


    「我們來做個約定吧,小由!」


    「約定?」


    「嗯,兩個約定。第一個是我們一定要再見麵。」


    由紀點頭。這是非常美好的約定。


    「第二個是什麽?」


    「兩人要一起守護重要的東西。為了重逢時,我們可以對彼此露出笑容。」


    留下這樣的約定後,她就離開自己了。


    ——重要的東西是什麽?


    小學生的由紀無法理解答案。


    現在,由紀仍沒有答案。


    #


    不知何時,杯中的大吉嶺紅茶已經空了,由紀大概無意識地喝掉了。她將見底的茶杯放回茶碟,而佐佐波先生的視線追著她的動作。


    「需要再點什麽嗎?」


    「不用了,謝謝。」


    雖然由紀沒有流淚,但還是伸手擦擦眼角,眼神直視前方。


    「星川同學雖然個子嬌小,手臂細得像一折就斷,但不知道為什麽總給人一種很堅強的感覺,非常不可思議。」


    「很堅強的感覺嗎?」


    「是的,她總是抬頭挺胸,態度毫不做作,而且口氣也很不可思議地給我一種堅定又中性的印象。」


    由紀勾起嘴角。隨便怎樣都好,由紀就是想擠出笑容。


    「我還是小學生的時候,以為她是男孩子。」


    佐佐波先生歪歪頭。「應該沒有男生叫奈奈子吧?」


    「因為我那時一直用昵稱稱呼她,根本不知道星川同學的名字。」


    她在由紀心中都是「小星」,「星川同學」這個叫法聽起來像在說另一個人。


    「手術成功了?」


    「是的,她之後就住在醫院附近。我們國中重逢後的三年半都一起上下學。但前年秋天,她的病情再度惡化。」


    住院半年後,她過世了。


    十六年又七個月,那是她身體的時限。一個任誰都束手無策且無可奈何的時限。


    「她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雖然我不太能好好說明,但真的很重要。」


    如果對象是她的話,不論任何事都說得出口,也無須掩飾自己。她即使在過世前也仍舊堅強地露出笑容,帥氣得不得了。


    「我明白了。」


    佐佐波先生闔起記事本。


    「我想盡可能達成你的希望。」


    「麻煩你了。」由紀深深低下頭。


    雖然不知道星川奈奈子為什麽要找印著傍晚天空的書。


    但如果這是她的希望,由紀就想實現願望。


    2


    小暮井由紀離去後,佐佐波蓮司大大伸一個懶腰。他維持身體向後彎的姿勢,在身後青年的耳邊低語。


    「喂,你在聽嗎?」他注意到青年——雨阪續在談話中途就醒過來了。


    雨阪推起眼鏡,揉揉眼睛。


    「半夢半醒間迷迷糊糊聽到了,不過隻有感興趣的部分才殘留在意識裏。」


    「幽靈的部分嗎?」


    「找書的幽靈這設定不錯,舞台是小學的圖書室,更是錦上添花。」


    佐佐波向雨飯遞出記事本,雨阪頭轉也不轉地接過。


    「此外,還有一個部分讓我非常在意。」


    「是什麽?」


    雨阪翻開記事本,指著筆記中一行字。


    「小學時期星川同學的話啊——兩人要一起守護重要的東西。」


    「嗯。」


    星川奈奈子重要的東西是指什麽?盡管還不清楚,似很難認為是關鍵線索。


    「和找書應該沒什麽關係吧?」


    「不一定。就我來說,怎麽看都像劇情伏筆。」


    「哎,就期待接下來會回收伏筆嘍。」佐佐波聳聳肩。


    「照順序來吧。你知道封麵印著傍晚天空的書嗎?」


    「很遺憾地,兒童文學這種類型絕


    大多數是少量印刷。」


    「也是,出版界怎麽可能有景氣好的書類。」


    佐佐波從座位起身,並向仿作舉起一隻手。仿作是打工的女服務生名字。這當然不是她的本名,隻是雨阪這麽叫之後,稱呼不知不覺就固定下來了。


    佐佐波脫下西裝外套後走到雨阪的對麵。他剛落座,仿作就到桌邊。


    「我要俄羅斯咖啡,調得愈甜愈好。」


    仿作不悅地癟嘴。「如果喜歡甜食,廚房裏有滿是鮮奶油的蘋果派。」


    咖啡店菜單上沒有蘋果派,那是佐佐波烤的。


    製作甜點是佐佐波為數不多的興趣之一。


    「那個蘋果派是想給你吃才烤的。」


    「我不喜歡太甜的東西,而且蘋果派加鮮奶油什麽的,根本耍憨。」


    這個世界上怎麽會有對店長說耍憨的打工服務生?


    「比起單調的咖啡色外皮,用鮮奶油點綴裝飾應該比較吸引人吧?」


    「反正一定又烤焦了,才想用鮮奶油來掩飾吧。」佐佐波說不出話,顯然被她說中了。仿作刻意發出歎息。「雨阪先生要點什麽?」


    「冰茶,不加糖,再加上洋梨塔。」


    「你也嚐嚐我的蘋果派嘛。」


    「等有機會再說。」


    咦,仿作發出驚叫。「雨阪先生改天要吃店長的蘋果派嗎?」


    「社長的蘋果派也不是那麽糟,蛋糕也是。有不想參加的派對的話,隻要在前一天服用這些東西就功效卓越。」


    「原來如此,這就不需要用到裝病這招了。」


    「什麽意思啊?」


    雨阪聳聳肩,「你烤的蛋糕讓人想到墓碑。」


    佐佐波嘖一聲,癱在椅背上,仿作則在佐佐波桌上的收據寫上加點的餐點。


    「喂喂,冰茶和洋梨塔是這家夥點的。」


    佐佐波指著雨阪,後者一臉麻煩地拍掉指著自己的指尖。


    「有什麽關係?反正你手頭不愁沒錢吧。」


    「手頭有錢的是我父母。」


    兩人聽見店門推開聲,看來客人上門了。仿作說著「歡迎光臨」走向門口,結果冰茶和洋梨塔就這樣記在佐佐波的收據上。


    雨阪用事不關己的表情翻閱佐佐波的記事本。


    「回到原本的話題,是圖書室的幽靈對吧?」


    「嗯,剛剛還黏著委托人,一路跟到這家咖啡店來。」


    佐佐波的確見到嬌小的少女幽靈,所以小暮井看到幽靈一事應該不是謊話或錯覺。


    「幽靈看起來如何?」


    「什麽如何?」


    「總有什麽值得一提的地方,看起來很悲傷或生氣之類的,她可是一路跟著朋友到這裏的幽靈。」


    「啊——」佐佐波試著回想,但沒印象。那時幽靈與他對上視線後就消失在牆的另一邊,佐佐波根本沒時間仔細觀察。


    「起碼看不出什麽情緒,就像在看多雲的陰霾天空,毫無起伏的表情。」


    「接近毫無表情?」


    「嗯,硬要說的話,她露出心事重重的表情凝視著小暮井同學。」


    雨阪持續用指尖敲擊桌麵一會。


    細小而略為神經質的聲音帶著節奏感,而後戛然而止。


    「設定資料不足。」


    「寫不成故事嗎?」


    「倒不如說太自由了,方向性也無法決定。按照目前進度發展,故事類型是摧理、懸疑冒險,或愛情都有可能。」


    「愛情?」


    「應該沒有女性間不能談戀愛的規則吧?」


    「唔,那倒也是。不過會變成怎樣的故事,應該是隨著發展才會逐漸明朗吧,根本沒必要從一開始就以構思完美為目標。」


    佐佐波撐著臉頰,順便探頭看雨阪的表情。


    「說書人,總之請你先說說你的想法。這件事到底可以構想出怎樣的故事?」


    雨阪的手交疊在胸前,「譬如,小暮井由紀殺了星川奈奈子。」


    不可能,佐佐波這麽想,但嘴角揚起微笑。雨飯續不是偵探,是小說家。他並非推理,說穿了這隻是編織虛構的故事。


    「委托人就是犯人,這設定還真經典。」


    「你不就喜歡這種情節嗎?」


    佐佐波的確不討厭這種設定。在虛構的故事中,委托人總是身懷秘密,而委托人是年輕女性時更是如此。但現實與小說截然不同,就算小暮井由紀沒有秘密,也不會有讀者來信抗議。


    「為什麽小暮井同學要殺害星川奈奈子?」


    「憎恨人的理由俯拾皆是,攤開報紙翻一翻,就可以找出一堆理由。」


    「那小暮井同學為什麽特地來委托我調查?」


    「當然是為了找出印有傍晚天空的書,她有非得找出那本書的苦衷。」


    「什麽苦衷?」


    「譬如說殺人的證據,那本書被人發現,小暮井同學殺害友人的犯行就會曝光,所以她必須處理掉那本書。」


    「證據是?」


    「書頁上塗有毒藥,而且是人一碰到,就會透過皮膚吸收並流遍全身的毒藥。」


    「有那種毒藥嗎?」


    「有,生長在哥倫比亞的某種青蛙分泌的毒,似乎一碰就會心髒病發作。」


    「哥倫比亞的青蛙為什麽出現在日本?」


    「誰知道?可能是從寵物店裏逃出來的吧。」


    托著銀色托盤的仿作出現,她分別在雨阪和佐佐波麵前擺上冰茶、洋梨塔和俄羅斯咖啡。佐佐波啜著浮在俄羅斯咖啡上的鮮奶油時,仿作彎腰在佐佐波耳邊低語。


    「店長,你們又在談危險的話題了吧?」


    「不是我,把話題帶到危險方向的是雨阪。」


    佐佐波說的是事實,但不見得被接受。關於佐佐波的證詞,仿作一個字都沒聽進。


    「我們店裏都是些高雅的客人,如果話題讓他們不舒服,常客不來了怎麽辦?」


    「我們會注意的。」佐佐波隨口敷衍。不過話題再持續下去的確毫無意義。雨阪本人當然並非真的認為小暮井由紀是殺人犯。


    佐佐波稍微攤開雙手。「我不采用,這想法缺乏真實性,讀者不會接受。」


    雨圾聳聳肩,「這可不一定。所謂的真實性,大多隻是寫法問題。就連會飛的大象也可以靠寫作技巧帶有真實感。」


    「問題不是出在那裏,小暮井犯人說矛盾的地方太多了。」


    「譬如說?」


    「如果她用傍晚天空封麵的書當殺人的工具,那就意味著她拿過那本書,她卻連書名都不知道,這太不自然。而且如果她是透過在書頁塗上毒藥來殺人,那麽書的下落不用說也知道,當然是在屍體旁邊了。」


    這就是雨阪和佐佐波的推理模式。小說家構思故事,並由編輯——正確來說應該是前編輯——指出問題之處。就像創作故事,兩人一步步解讀出事件的真相。


    佐佐波慢慢飲下俄羅斯咖啡,指著雨阪的胸口。


    「你的推理完全不予采用。」


    雨阪身體往後靠,向冰茶伸出手。


    「這太過份,起碼故事的重點沒問題。」


    「你當真覺得她殺了自己的朋友?」


    「當然不是。」


    他用銀色的叉子切開白盤中央的洋梨塔,又起一塊送至嘴邊。


    「封麵印著傍晚天空的書是這個故事的關鍵物品。你仔細想想,為什麽星川奈奈子變成幽靈也還在找那本書?雖說年紀還小,但也是讀過一遍的書了。」


    「難道不是她很喜歡那本書,想再讀一次嗎?」


    「如果是小


    時候讀過而且很喜歡的書,書名沒那麽容易忘,更何況是變成幽靈也想再讀的書。」


    「即使如此,就說那本書裏有殺人證據,也未免太亂來吧?」


    嘴唇湊上冰茶的吸管,雨阪點點頭。「那不重要,總之傍晚天空封麵的書裏藏著秘密。書中可能沉睡著殺人的證據,或寫著藏寶處的暗號,甚至可能夾著一封情書。」


    「就是你之前說的『故事類型還沒決定』嗎?」


    「正是。毫無疑問,那本書藏著秘密。」


    佐佐波點頭,「我知道了,總之就去小學的圖書室看看。」


    「你認為書在那邊?」


    「誰知道呢?」


    小暮井由紀找也找不到的東西,不太可能輕易被佐佐波和雨阪兩人找到。


    「反正也沒其他線索,就算書不在那裏,我們說不定還能遇見幽靈。」


    說到底,事情得一步步來,就像出門得先穿鞋,想要錢就得先找工作。同樣地,如果要找書就得去圖書館,除此之外別無他法。真要說有問題,就是一般小學圖書館根本不會放偵探這種可疑行業的人進去拜訪。


    雨阪歎氣般開口。 「要拜托工藤嗎?」


    「那是最快的方法。」


    佐佐波盯著雨扳,雨阪也以和平時不同的嚴肅表情看著佐佐波。


    兩人同時舉起慣用手,並在同一時間揮下。


    佐佐波攤開右手。


    「那麽就麻煩社長了。」


    雨阪露出勝利的笑容,揮揮比剪刀的左手。


    *


    「取材?要去小學的圖書室?這是認真的嗎?」


    工藤永遠攻擊力十足,就像用鐵錘敲打釘子,蘊含力道的聲音接連不斷地敲打耳朵。


    「前一陣子不也說同樣的話,跑去住飯店的女性專用樓層?結果預定要以那為題材的短篇傑作呢?這邊可是還在等下個長篇的原稿呢——」


    工藤是雨阪續的責任編輯,她從佐佐波手上接過這份工作。要進入不能隨意進出的場所,打著小說取材的名義是最快的方法。有名的出版社更容易取得信任。


    佐佐波將智慧型手機拿離耳邊——即使如此也清楚聽到工藤的聲音——等待她換氣的空檔,他在咖啡店對麵的小小長椅坐下。因為在店內講電話講太久,就會被某位服務生嘮叨,他隻好走到街道上。


    五、六個製服高中生成群走上長長的北野阪坡道。大概是參加畢業旅行,他們拿著常見的觀光手冊。再往上走一點,就是異人館街。為什麽異人館都位在坡道上頭呢?簡單說明的話,大概坐落在不會造成人們困擾之處,洋館才得以保存下來。


    「喂,前輩,你在聽嗎?」


    佐佐波想起電話另一端的工藤。


    「嗯,我當然在聽。」


    「因為前輩的需求,就讓前輩帶著朽木老師到處跑,出版社這邊也很困擾。你知道多少讀者期待老師的新作嗎?」


    朽木是雨阪,他出書時使用『朽木續』這個筆名。


    「我才不知道。嗯,大概就兩、三萬左右吧。」


    雨阪——朽木續並非暢銷作家。文體簡潔但描寫手法特殊,在讀者間喜好非常分明。故事也稍嫌缺乏娛樂性,心理描寫過於複雜,還常常寫到有點艱澀的內容。一言以蔽之,朽木續的作品絕非主流大眾小說。


    盡管朽木續不是瘋狂暢銷作家,他相對地擁有一群狂熱的支持者。這群狂熱的讀者為了朽木續,不論任何東西都願意奉上。擔任雨阪的編輯時,佐佐波不隻一次思考過與其賣書,募集獻金可能更賺錢。


    「你應該知道,現在確實賣出三萬本的作家多珍貴吧?」


    「我當然知道啊。」


    出版業界追求穩定,這也是最難達成的目標。為了降低風險,出版時須準確預占賣量。比起印五萬本隻賣三萬本,印三萬本並賣出兩萬五千本的作家更受出版社歡迎。


    「那請你告訴我,朽木老師的原稿有進展嗎?」


    佐佐波吞下歎氣聲。


    「你比較清楚進度吧?我不是那家夥的編輯了。」


    「既然這樣,為什麽是前輩打電話過來?」


    佐佐波無法回答因為自己猜拳輸了。


    「我偶爾想聽聽工藤的聲音。你好像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這意思是說,朽木老師不想聽到我的聲音嗎?」


    夠了。為什麽事到如今,我還得討後輩的歡心啊?——果然應該叫雨阪打電話給工藤,出拳時應該出石頭才對。佐佐波在內心嘀咕。


    「作家這種生物就是不喜歡打給編輯啦,你清楚吧?他們不論任何事都想自己來。雨阪更是如此,不但任性,還自戀,陶醉在自己的作品裏。」


    「請不要說我們家作家的壞話。」


    「也是,抱歉。」


    看來成功轉移話題了。


    「總之編輯和作家天生水火不容,這反而剛剛好。兩邊各司其職就好:作家寫小說,編輯指出小說中有疑問的地方並編輯出書,還有——」


    為了強調,佐佐波停頓好一會才繼續說。


    「不用說就是,編輯必須為作家提供埋頭寫作的環境。」


    工藤的聲音帶著不滿。「就是叫我安排去小學取材的意思嗎?」


    「你也知道雨阪是個陰晴不定的家夥吧?他難得有幹勁,我們現在應該順著他的意思。」


    「我知道啦。那麽——」智慧型手機另一端傳來重重的歎息。「朽木老師打算在前輩那邊待到什麽時候呢?」


    「我哪知道?我不過是借公寓給他而已。」


    「公寓?我記得不是咖啡店嗎?」


    「二樓是公寓啊。」


    不過隻有雨阪一人入住。二樓本來有三間房,加上佐佐波偵探舍後隻剩一間。


    「朽木老師也沒家人吧。可以的話,希望朽木老師搬到東京來,開會也比較方便。」


    「那家夥不喜歡太大的城市啦。」


    「但也沒必要特地跑到前輩那裏去啊,是不是有什麽隱情?」


    「誰知道,隻是那家夥一時興起吧。你聽到什麽傳聞嗎?」


    「沒有,但朽木老師之前不是待在關東嗎?前輩突然從公司辭職,朽木老師也走了,我有點在意而已。」那就再聯絡,工藤留下這句話就掛斷電話。佐佐波將智慧型手機放進褲子口袋,他的西裝外套還留在咖啡店的座位上。


    其中是不是有什麽隱情?


    ——想也知道,當然有。


    不然小說家不會幫忙偵探;編輯也不會辭職不幹,轉行當偵探。


    3


    工藤辦事效率很好。


    她不但在星期六也照常接電話,還當天就連絡上學校,隔周星期三就傳來回覆。電話另一端傳來工藤得意的聲音,他們可以在任何時間拜訪學校。事情打鐵趁熱,他們約了星期四下午五點到學校。


    約定的三十分鍾前,佐佐波和雨阪坐在手肘不經意就會相撞的狹小車內。車子是速霸陸的老舊輕型車,佐佐波喜歡這台紅色車體和圓滑曲線,因此買下這部二手車。此時速霸陸開在雙向八線道的寬廣道路上,朝西駛去。


    雖然降下所有車窗,但引擎的熱氣還是讓車內悶熱無比。春天快結束了。在將袖子卷到手肘的佐佐波身旁,穿深綠色外套的雨阪安靜地閉著眼。佐佐波過上紅燈,踩下剎車後才注意到身旁人睡著了。隨著引擎運轉聲和風聲逐漸緩和,雨阪沉睡的鼻息飄入耳中。


    牽著臘腸狗的年輕女性走過斑馬線。她穿著適合海邊的緊身t恤,不過走向海岸的反方向。因為不小心對上女性的視線,佐佐波試著揮手打招呼,結果女性馬上別開


    眼,直視前方。算了,反正也沒期待特別反應,佐佐波心想。女性和臘腸狗迅速通過速霸陸的前方,隨後紅燈轉綠,佐佐波再次踩下油門。雨阪的頭往前大幅度地傾了一下,然後緩緩睜開眼睛。


    「做好夢了?」佐佐波出聲。


    眨眨眼,雨阪似乎回想起夢境。他輕輕搖晃腦袋,調整姿勢重新坐好。


    「是啊,做了美夢。」


    「你是夢到美女簇擁,還是在夢裏得到文學大獎?」


    「誰知道。我不記得內容了。」


    「那是不是美夢也很難說吧?」


    「沒有比一醒來就忘掉的夢更好了,夢醒後拖著尾巴,縈繞不去的永遠是惡夢。」


    「是啊,說不定就像你說的。」


    ——我們會開偵探舍什麽的,也像被惡夢的長長尾巴拖著跑一樣。


    佐佐波腦中浮現這樣的台詞,但沒出口。


    雨阪從外套口袋中拿出袖珍的平裝書,翻開接近頁數一半的書頁。佐佐波單手操控方向盤,凝視前方。兩人保持寧靜沿著海岸奔馳,在加油站的轉角轉向右方。


    在細長道路上開過一個紅綠燈後,道路左側看得見目的地的小學。佐佐波看手表一眼。雖然還有點早,不過總比遲到好,他在心中思考。


    速霸陸停在小學的教職員專用停車場後,兩人走進建築物。還留在學校的幾位學生睜大眼睛盯著走進學校的他們,但佐佐波一揮手打招呼,馬上就移開視線跑開。態度冷淡的小孩反應和女性的反應一摸一樣。


    教職員室在玄關一進去的左手邊。敲門出聲說「打擾了」後,佐佐波忍不住想起學生時代而笑出來。開門後,教師一齊看向門口。佐佐波打算向離門較近的人說明來意時,房間遠處傳來聲音。


    「請問是作家先生嗎?」


    稍微發福的四十幾歲男性道。佐佐波擺出營業用的笑容。


    「是的,今天承蒙貴校答應我們的不情之請,實在萬分感激。」


    有點發福的教師朝兩人走來,佐佐波遞出名片。職稱雖然寫著編輯,但沒有出版社的名字。教師也注意到這點,他用讓人聯想到口香糖,莫名帶著黏稠感的聲音問。


    「您是出版社的人吧?」


    「是,我是目前負責協助朽木老師的自由編輯。」


    佐佐波迅速應聲,一旁的雨阪向前站出。


    「在下朽木續。不好意思,因為我沒印製名片,所以無法交換。」


    雨阪有禮地低頭致意,教師的表情也比較柔和。比起編輯,世間總對作家更溫柔。


    「敝姓內田。哎呀,真是令人吃驚,沒想到您這麽年輕。」


    「我常常被人說娃娃臉。」


    「不瞞您說,因為內人喜歡看書,雖然有點冒昧,不知道能不能請您簽個名呢?」


    微胖的教師開始摸索自己腳邊的皮包。佐佐波沒漏看雨阪臉上變得僵硬的笑容。這家夥討厭簽名,佐佐波在心中歎氣。他在雨扳耳邊壓低聲音「喂」一聲。


    「我知道啦。」掛著僵硬笑容的雨阪點頭表示知道,此時微胖的教師終於從皮包抽出一本書。那是雨阪的出道作《視覺陷阱的指尖》。


    雨阪打算寫續集,但還沒決定什麽時候完成。


    「麻煩您了,可以的話,希望再簽上內人的名字。」


    隨書附上簽字筆,微微發福的教師遞出小說。


    「好的,樂意之至。」帶著彷佛世界上沒任何事情值得開心的表情,雨阪拔開筆蓋,將書本攤放在桌上。


    佐佐波留意著保持微笑詢問。「那麽關於參觀圖書室的事……」


    「關於這件事,由於五點前都還是學生的使用時間,所以不好意思,能不能請您們等到五點後呢?」


    「當然沒問題。」


    佐佐波看向自己的手表,再過十分鍾就是五點。


    雨阪在書本簽上拘謹的簽名後,微微發福的教師出聲向雨阪討教。


    「您預定寫怎樣的小說呢?」


    「帶幻想色彩的溫柔故事,小學女孩在圖書室邂逅了幽靈。」


    照理來說根本沒情節,雨阪卻不假思索地回答了。


    「女孩剛開始很害怕,但慢慢和幽靈成為朋友,向對方傾訴自己的煩惱。最後一幕,幽靈消失了,但女孩進一步成長。我目前預定寫這樣的故事。」


    故事是非常迎合教師喜好的典型,構想應該來自小暮井由紀和星川奈奈子。


    「聽起來是出色的故事,深深期待這部作品完成。」


    「如果這間學校的圖書室有幽靈出沒的傳聞,那就再好不過了。」


    雨阪開玩笑似地聳聳肩。


    「哈哈,」身形微胖的教師發出笑聲。「您有所不知,最近突然連七大不可思議的傳說都不見了。以前不論哪所學校都會有類似的故事。」


    隔壁座位的男性教師朝這邊探出身子。


    「我聽說一些傳聞。」


    還很年輕的教師似乎從剛才就豎著耳朵聆聽對話。


    「『減號班的幽靈』在我就任前好像挺有名的,雖然我不太清楚詳情。」


    雨阪瞥佐佐波一眼,於是佐佐波把微胖的教師交給雨阪應對,湊向年輕教師。


    「請務必說來聽聽,減號班幽靈是?」


    「我們學校的圖書室現在還在用借閱卡。你知道嗎?就是貼在書後,借閱書籍時要填學年班級的那張卡片。」


    「我知道,真令人懷念啊,以前大家都用這個偷偷找喜歡的女孩子借了什麽書。」


    這一段回憶其實是捏造的,佐佐波好像在哪本小說看過這樣的情節。


    「然後呢,據說有一張借閱卡在班級那欄隻寫一條橫杠,所以叫減號班的幽靈。」


    「哦,原來如此。」


    因為橫杠看起來像減號,所以才叫減號班啊,佐佐波恍然大悟。


    「學生好像流傳各種說法,譬如說因為交通事故身亡的男生幽靈讀減號班,或他要來燒掉學校之類。」


    「燒掉?」


    「不知道為什麽,那個幽靈手上好像拿著火柴盒。」


    令人在意的細節,佐佐波打算繼續追問,微胖的教師卻說話了。


    「喔,時間差不多了。」


    佐佐波看向手表,差兩分才五點。


    「似乎還有一點時間……」


    「走過去應該就五點了吧。」


    請往這邊,教師說完後邁開步伐。


    三人經過走廊,走上樓梯。


    轉過樓梯轉角時,他們聽到校內廣播響起——現在是下午五點,已經是放學時間,請大家回家時注意安全。廣播中傳來女性稚嫩的嗓音,大概是廣播社社員或是廣播委員會的學生廣播。她再次重複剛剛的台詞,隨後廣播器流泄出夢幻曲的旋律。


    「喔喔,真不錯。」雨阪讚歎。「拍下這個場景,可以直接拿來當小說封麵。」


    佐佐波在內心點頭讚成。雖然沒什麽特別之處,但十分有效果,放學後的樓梯毫無理由地具有讓人掉進感傷氣氛的力量。


    三人停步在某一扇門前。若站在走廊觀察,完全看不出圖書室和教室的差異,僅有上方寫著「圖書室」的牌子宣告房間的性質。微胖的教師打開門。「請進。」


    謝謝,低頭道謝的佐佐波和雨阪走進圖書室。


    「不好意思,因為我還有一點工作,就先失陪了。」


    結束的話請到教職員室,說完這句話的教師關上門,門外的腳步聲逐漸遠去。雨阪一臉開心地走向書架,佐佐波出聲叫住正朝一本書伸出手的他。


    「喂,你看得到什麽嗎?」


    雨阪維持食指扶著書背的


    姿勢,看看周圍。


    「這架、書架上的書、桌椅、光滑的白色地板,然後右方牆壁是整麵窗戶。非常遺憾,我看不到幽靈。」


    但佐佐波看見了。


    一位短發少女穿淡粉紅色病服,怎麽看都不像小學生。她雖然身材嬌小,但應該和小暮井由紀差不多年紀。


    她站在窗邊看著兩人,眼睛筆直對上佐佐波。佐佐波無法將她視為人類。


    原因到底是什麽呢?手的形狀、鼻子的角度,或略為濕潤的善感眼眸都和人類毫無不同。而那雙眼眸的深處,一定和人類一樣寄宿著感情與意誌。即使如此,她致命性地缺乏真人的真實感,譬如溫度、氣味,或心跳節奏。佐佐波吞口口水。她與人類一摸一樣,但仍有地方透露出幽靈的身分。


    「星川奈奈子同學?」


    聽到佐佐波的詢問,少女眉毛往上揚。


    「你果然看得到我,對吧?」


    「當然,非常適合鮑伯頭的小姐。」


    「你為什麽看得到?」


    「這個嘛,我從以前就看得到。我反而認為看不到的人很不可思議。」


    幽靈少女銳利地瞪向佐佐波。「為什麽你知道我的名字?」


    雨阪靠近佐佐波,點點佐佐波的手臂。雨阪聽不到幽靈的聲音,於是佐佐波坐在椅子上攤開記事本,寫下她的話。


    ——為什麽你知道我的名字?


    雨阪探頭看著佐佐波記下的內容。


    佐佐波一麵寫下幽靈的話,繼續對話。


    「我是從小暮井同學口中聽來的,說這個圖書室裏有朋友的幽靈。」


    「果然是小由啊。」


    「你知道了?」


    「我看過傳單。她手上的傳單寫你是名偵探,連靈異現象都能處理,任何問題都能解決,對吧?」


    「那不過是廣告台詞,我隻是一個平凡的前任編輯。」佐佐波不太想自稱偵探,這職業聽起來帶浮誇感,要一臉認真地說出口對佐佐波來說太羞恥。


    「小由拜托你做什麽?」


    「她希望我們為你找一本書。你應該知道吧?封麵是傍晚天空的書。」


    幽靈右手抵著尖細的下巴。「她找那本書是打算做什麽呢?」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供在你的墓前?」


    幽靈搖搖頭,她的表情既像目瞪口呆,又像疲憊不堪。那是露出些微模糊感情,充滿人性的搖頭方式。


    「我又不在墳墓裏,而且連書都碰不到,收到書也沒辦法做什麽。」


    幽靈無法碰觸東西。呃,應該加注「在大多數情況下」,不過在佐佐波所知範圍內,幽靈隻能碰觸幽靈而已。


    「不可思議,為什麽連書頁都不能翻的幽靈會待在圖書室?」


    「因為令人懷念啊,我隻是稍微沉浸在感傷中。」


    「不對。」雨阪說。


    因為這和接下來的故事設定有衝突。


    「幽靈是被執念束縛的存在,抱著強烈執念死去的人才會變成幽靈,而且他們不論何時都以達成遺願為目標。」


    「你怎麽知道?」


    「我目前為止看過幾百個幽靈,你是特例的話就太不自然了。」


    「是嗎?我倒覺得連一個例外也沒有才不合常理。


    幽靈靠在書架上。雖然形容無法碰觸任何東西的幽靈「靠在書架」有點怪,但映在佐佐波眼裏就是這樣一幅畫麵。


    「不管怎樣,這邊可沒有封麵是傍晚天空的書。」


    「嗯,說不定沒有。」


    「遺憾吧。」


    「倒也未必,我是來找你談談的。」


    「為什麽?我沒什麽好說。」


    「你以前應該讀過那本書,說不定就知道書名。如果知道書名,就能訂購同一本書,這樣小暮井同學應該就滿足了。」


    「我不記得書名。」


    「故事大綱呢?類型呢?印象深刻的情節?作者也好,出版社也好,任何資訊都請告訴我。」


    「很遺憾,我什麽都不記得。那段期間我一直臥病在床,記憶一片模糊,每件事都像作夢一樣。」


    這根本不可能,因為——


    「那你為什麽想重讀一本什麽都不記得的書?」


    幽靈煩躁地瞪向佐佐波。


    「所以說,我本來就沒找那本書,待在這裏真的隻是自然而然而已。」


    又來了,又和故事設定有衝突。


    「那你為什麽在寄給小暮井同學的信中提到那本書?連故事大綱,甚至連情節都不記得的書,你為什麽會在意?」


    「那是——」幽靈支吾不清。


    傍晚天空封麵的書果然藏有什麽秘密,她不得不隱瞞到底的秘密。


    靜默地讀記事本的雨阪突然站起身。


    「關於書的下落,有三種可能性。雖然這些推測任何人都想得到。」


    他朝書架邁開步伐。雨阪帶給人一種獨特的氛圍,他的步調就像用慢動作觀看水滴落下,和雜亂與嘈鬧處於相反的兩端。他走路靜悄無聲,舉手投足比幽靈還像幽靈。


    「封麵印著傍晚天空的書已經不在這個圖書室的藏書中;或是小暮井同學找書的時候剛好被借走了;又或者書沉睡在書架上的某處,可能性就這三種吧。」


    「第三種的可能性頗低。」


    「為什麽?」


    「這間圖書室的書沒那麽多,封麵既然很特別,那應該不會看漏。」


    「不,也可能是怎麽找也找不到。」


    不可能是刻意的,但雨阪剛好在幽靈身旁停下腳步。


    「這搞不好就是封麵印著傍晚天空的書。」雨阪拿在手上的書一看就知道曆盡滄桑。原本純白色的封麵已經泛黃,書衣也脫落了。「書這種東西隻要卸下書皮,氣質就截然不同。小暮井同學和星川同學在久遠的八年前相遇至今日,書皮可能脫落了。因為這畢竟是給小孩子的圖書館。」


    的確,大略掃一眼就發現幾本沒書皮的書。


    「那我們也無從下手了。」


    「不盡然。」雨阪翻開書底,那裏貼著一個褐色封套,裏麵裝著借閱卡。「很久以前,長期住院的星川同學有短短一陣子,獲得到這間圖書室的外出許可。在圖書室中,星川同學找到一本封麵印著傍晚天空的書,決定要借這本書。」


    啊,原來如此,故事也許是如此。


    「就算沒書皮,隻要借閱卡寫著星川奈奈子,就表示是那本書。」


    雨阪點頭之後抽出借閱卡。


    這時,幽靈的口中吐露出零碎的話語。


    「住手。」


    那是非常細小,宛如雨點剛落的聲音。


    佐佐波笑了。「雨阪聽不到你的聲音。」


    雨阪站在橫眉瞪視的幽靈旁,毫無反應地注視著借閱卡。


    「落空了。總之隻要將沒有書皮的書找出來,檢查借閱卡——」


    接下來的事情發生得太突然。


    雨阪臉上冒火了。


    不是譬喻,也不是諧音,他的臉就如同字麵上的意思地燃燒起來——佐佐波的眼裏映出這樣的情景,但和實際的事有點出入。不是雨阪燃燒起來,而是他的眼前。雨阪似乎看得見那團火焰,他向後退,書摔落地麵。沒包書皮的硬殼書敲擊地板,發出清脆輕響。


    幽靈出聲了。


    「回去,別再管我了。」


    佐佐波不知何時離開椅子,他徑自起身走向雨阪。


    「沒事吧?」


    「真是有失顏麵。」


    「怎麽了?」


    「竟然讓書掉到地上。」


    雨阪彎腰撿起掉落地麵的書,


    鬧別扭似地喃喃自語。


    「要是折到書頁就糟了。」


    佐佐波安心地吐出一口長氣。


    「也是。不過相對的,我們知道她可以造成的靈異現象廠。」


    佐佐波至今過過的幽靈必定擁有一個特殊能力,兩人將這種特殊能力視為引發靈異現象的能力。幽靈的目的是達成心願,但幽靈無法碰觸任何東西,人類也聽不到聲音,所以需要幹涉現實的力量。換句話說,幽靈隻能引發一種靈異現象,達成自己的心願。


    然後,火焰消失了。


    雨阪將借閱卡放回書底的封套,啪地一聲合起書。


    「設定大致上都齊了。」他揚起笑容。


    「是啊,差不多可以開場了。」


    佐佐波也笑了。


    「來吧,說書人,這次是怎樣的故事呢?」


    設定到齊了,剩下就是用正確的時間線一一串連起來。


    4


    現在是白天較長的時期。


    下午五點半後,天空依然不摻一抹昏紅,帶著濕氣的深藍靜靜擴散。


    雨阪眺望著書架。「少女幽靈為什麽待在圖書室——從這邊開始描寫應該比較好推展故事。」他取下沒書皮的書,檢查一下借閱卡後放回書架。


    佐佐波在他身旁進行同樣的工作,然後問:「不是要找封麵是傍晚天空的書嗎?」


    「應該是這樣。但她的目的不是找書,找書隻是達成目標的手段之一。」


    「這樣啊。」


    靈異現象是幽靈達成遺願而持有的能力。此外,靈異現象的產生源自幽靈的遺願。如果星川奈奈子的遺願是找出書再讀一遞,她的靈異現象不會是發出火焰。


    「星——奈奈子與火有關的遺願是什麽?」


    「說不定烘烤書本就會浮現寶藏地圖的機關。」


    「故事類型跳得遠了。你說說看,哪有讀者期待這個故事發展出尋寶情節啊?」


    「不然就是小學時的塗鴉太丟臉,所以想把書燒掉,這情節如何?」


    「太小家子氣,這還是留到寫幽默小說的時候用。」


    「我當然是開玩笑的。」


    「你要是認真的那我們就拆夥了。」


    兩人一邊拌嘴,繼續檢查沒書皮的書。


    這時,幽靈煩躁地打斷兩人。「不準無視我又自顧自聊天。」


    佐佐波忍不住笑出來,她的語氣實在太像小孩。


    「叫人別管你的不是你自己嗎?」


    「那就回去。」


    「也不是不行。其實我們根本沒差,我們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討論故事情節。」


    也不是這本。佐佐波闔上書時,雨阪則拿起另一本書。


    「星川同學想趕我們走,說起來也挺妙的。」雨阪細長的指尖挾著借閱卡來回搖晃。「照理來說,星川同學應該一直期待別人翻開有傍晚天空封麵的書,我們受到她歡迎也不足為奇。」


    「這樣嗎?」


    「因為她也沒別的辦法。她連封麵也沒辦法翻開,要找一本連書名也不知道的書,隻能請別人幫忙翻頁了。」


    「所以她天天在圖書館守候,等誰剛好讀起這本書嗎?」


    唯一的例外是圖書室休息的周末。小暮井由紀在星期六登門拜訪徒然咖啡館,而閑來無事的幽靈離開關門的圖書室,一路觀察朋友。


    「她還真有耐性啊。」


    「你不覺得我們簡直是絕佳的訪客?畢竟打算找出那本書,她沒趕走我們的理由。」


    仔細一想,小暮井同學的委托本來就是為星川同學找書,與星川同學變成對立的立場的確很奇怪。


    「她的行為不太自然。」


    「行為看起來不自然,是因為人物心理描寫不足。」


    「那就補上吧。雨阪,你能夠給她的行為一個合理的理由嗎?」


    「已經決定好發展方向了。」


    雨阪走向隔壁的書架。


    「星川同學不想讓小暮井同學知道沉睡在那本書中的秘密,而我們與小暮井同學有關,所以她想趕我們走。」


    但幽靈搖頭。「那本書根本沒有什麽秘密。」


    ——她毫無說服力。


    「那你為什麽趕我們?如果沒有任何秘密,不管我們就好了。」佐佐波望著她。「不然現在合作也行,一起找出那本書吧。」


    幽靈一言不發,瞪著佐佐波和雨阪兩人。


    雨阪出聲了。「封麵印著傍晚天空的書中秘密到底是什麽?」


    「你想出來了?」


    「不,我當然還不知道。」


    「那現在隻能繼續找了。」


    「但是呢,縮小範圍還是辦得到。譬如說,這個秘密到底是隱藏在每本傍晚天空的書中呢?還是僅限於圖書室的那一本書呢?」


    佐佐波用食指敲著自己的額際回答:


    「後者的設定比較自然。」


    「沒錯,我有同感。畢竟星川同學對這間圖書室如此執著,而且如果秘密隱藏在所有出版品中,把我們趕出這裏也沒什麽意義。」


    雨阪托著尖削的下巴凝視眼前的書架。


    「但又多一點疑點:你不覺得她的言行有點怪嗎?」


    就算雨阪指出疑點,佐佐波也毫無頭緒,畢竟幽靈的存在就夠怪了。「你指什麽?」佐佐波老實地反問。


    「就是剛才的對話啊。你告訴星川同學——隻要問到故事劇情,說不定就能知道書名。隻要知道書名,就能夠買到同一本書,小暮井同學應該也會滿足。」


    「嗯。」


    佐佐波記得自己說過這些話。


    「但星川同學不願意透露任何資訊,不論是書名、故事大綱、類型,甚至是印象深刻的情節。」


    仔細一想挺奇怪,佐佐波本來就沒有特別執著這間圖書室——要趕走他們,幽靈坦白回答問題就好。這道理誰都懂,但她隱匿所有資訊。


    雨阪彎起嘴角。「這個幽靈少女簡直像短篇推理小說。」


    但佐佐波對此聳聳肩,因為雨阪的譬喻常常太過跳躍。


    「我不懂你的意思。」


    「傳統的短篇推理小說由單一秘密構成,並從秘密中產生謎團,最後謎團會扭曲整個故事全貌。而當唯一的秘密被揭露時,所有謎團也隨之冰消瓦解,露出原本麵貌。」


    佐佐波停下伸向書架的手,他感到故事開始在雨阪腦中成形——一個能夠完美說明關於圖書室幽靈一切的故事。


    「那麽,這個秘密是什麽?」


    佐佐波從言行察覺到雨阪構築好故事了。


    「她到底對我們隱瞞了什麽設定?」


    幽靈閉口不語,嚴肅地盯視著要開口的雨阪。


    「她——」


    雨阪用手掌比向佐佐波的前方,雖然有點偏差,但應該想示意星川同學。


    「那位幽靈,不是『小星』本人。」


    怎麽可能——這是佐佐波當下的感想。他認為劇情發展太牽強。


    「情節不成立。」佐佐波再次用食指敲額際,這是他思考的習慣動作。「她的確是星川奈奈子。小暮井由紀的敘述與她的外表並無出入,要說偶然長相相似也太湊巧。」


    另一方麵,雨阪急促地用指尖敲打書架,彷佛要將浮現腦袋的字句毫無缺漏地記下。


    「原來如此,但還有另一種可能性。」


    敲打聲突然靜止。


    雨阪看向佐佐波。那是不合任何情緒,非常直率的雙眼。


    『星川奈奈子』本來就不是『小星』。」他攤開雙手,「八年前小暮井同學遇見的『小星』不是星川奈奈子。因此,星川同學從一


    開始就沒讀過封麵是傍晚天空的書,所以無法回答任何問題。」


    佐佐波反射性想反駁,但隨即吞下言詞地問。「可能嗎?」


    「除此之外,沒其他自然合理的設定了。」雨阪聲量逐漸提高。「仔細一想,之前就有顯而易見的伏筆。當時小暮井同學連星川同學的名字也不知道,隻用昵稱互相稱呼,她甚至還說過搞錯性別的事。」


    沒錯,就現實上來說,明明一起相處兩個星期,卻連對方的性別都不清楚,這設定實在太牽強。過去的「小星」並不是星川奈奈子,自稱「小星」的人另有其人,這樣的發展就讓一切合理多了。


    「如果是這種劇情,書裏的秘密也一清二楚了。」


    佐佐波猜到雨阪的答案。


    「秘密就是借閱卡嗎?」


    「正是。」他揚起嘴角。「那張借閱卡上,記著星川奈奈子以外的名字。」


    封麵印著傍晚天空的書中沉睡著一個秘密。


    星川奈奈子不是「小星」的證據就在裏麵。


    「那可就傷腦筋。」佐佐波聳聳肩。「我們是來尋找『星川奈奈子』和借閱卡,若是別的名字可無從找起。」


    「這種小事完全不成問題,設定已經寫明了。」


    「哪個設定?」


    「減號班的幽靈啊,就是記在借閱卡上的橫杠。」


    雨阪細長的手指撫上書架,看起來像在讚賞珍貴物品。


    「場景就像這樣:握著鉛筆,眼前擺著借閱卡的『小星』注意到,自己不會出席課堂,不知道屬於哪個班級。她束手無策,隻好在班級欄填上橫杠後交出借閱卡,減號班的幽靈就這樣誕生了。」


    「隻要找到班級欄填寫橫杠的借閱卡——」


    「那就是傍晚天空封麵的書,減號旁就是真正『小星』的名字。」


    所有設定和伏筆串連在一起,故事也沒有矛盾之處。當然,這都是雨阪的創作,目前純屬虛構,但沉睡在這間圖書室中,某張借閱卡能將一切化為現實。


    「我有一個疑問。」


    「請說。」


    「為什麽星川奈奈子要假冒成『小星』?」


    沉默的幽靈表情空洞,萬念俱灰,又像冷靜等待反擊機會。


    「星川同學一定想實現小暮井同學和『小星』之間的約定吧。」


    「約定?」


    雨阪念出小暮井由紀的話,「『一定要再見麵。』」


    「還真單純啊。」


    「同時是強烈真誠的約定。」


    佐佐波吐出一口氣。「麻煩你統整一下這次的故事設定吧。」


    雨阪點頭。「好的,那麽——一


    說書人娓娓道來。


    *


    那是八年前的事情。


    放學後的圖書室中,小星和少女相遇了。


    小星雖然一直在讀封麵印著傍晚天空的書,但她同時小心珍惜著兩人瑣碎平凡的談天時間。她等少女一來就闔上書。因為長久臥病在床的小星認為,這是無比珍貴的時光。


    後來小星動手術,須搬到較遠的醫院。


    為此,兩人在離別的日子定下簡單的約定。


    一定要再見麵。


    但小星的手術失敗了,或者手術成功了,但小星依然無法活得長久——不論哪種情形都不會影響重要的現實。小星死了。約定絕對不會迎來實現的一天,而少女永遠等待。


    而星川奈奈子知道這件事。她希望少女與小星的約定能夠實現,即使是經由無數謊言堆砌,她也想守護少女心中的小星。


    於是星川奈奈子成為「小星」。


    國中時,兩人相遇了。一邊深信對方是過去的友人,另一邊立下決心欺騙對方,兩人感情融洽地共度無數時光。


    但星川奈奈子的死期終於來臨。


    她唯一掛心自己堆砌的謊言。


    星川奈奈子知道真正的小星在小學圖書室借過書,也知道借閱卡上記載著她的名字。


    自己並非小星的證據就在其中,所以她忍不住提筆寫信。


    「我忘了書名是什麽,你有沒有什麽印象?」


    星川奈奈子想要處理掉那張借閱卡。借閱卡在,她的謊言就會曝光。而少女和星川奈奈子不同,她仍然擁有漫長的時光。假設少女某天因哀悼星川奈奈子的死而到小學圖書室,少女就可能察覺真相。


    星川奈奈子死前一定活在恐懼中。


    為了燒掉一張小小的借閱卡,或者說,為了守護一個謊言——她成了幽靈。


    *


    雨阪敘述故事時,佐佐波翻找著沒書皮的書。他翻開第三本書,終於看到想找的東西。這本書很乾淨,缺少書皮的白淨封麵上印著小小的學校剪影。借閱卡數來第七個就是他們要找的名字。


    「星川唯鬥。」


    佐佐波將借閱卡轉向幽靈。


    「他是你哥哥或弟弟吧?」


    幽靈的視線用幾乎無法察覺的幅度往下移動。


    「是哥哥,雖然我們是雙胞胎,但我一直把他當哥哥。」


    「你們應該很像吧。」


    「嗯,很多方麵都很像,出生時還罹患同樣的病。」


    「雨阪的故事有說錯的地方嗎?」


    「大致上說中了。」她緩緩轉向窗外。「哥哥過世前都還在講小由的事,畢竟是在學校交到的獨一無二的朋友嘛。他說沒辦法完成約定,覺得很難過。」


    「所以你就代替哥哥嗎?」


    幽靈一句話也不答,一味看著窗外。她背向佐佐波他們的身影宛如在哭泣。佐佐波不忍心地輕輕揮動借閱卡。


    「要燒掉這個的話,還請你等一下。」幽靈回過頭,佐佐波盡可能露出溫柔的笑容。「就算隻是一張厚紙板,也還是學校公物,我們不能隨便拿走。但拜托一下,這種程度的東西,學校應該還願意送給我們吧。」


    隻要說想當作小說的參考資料就好,預備用的借閱卡應該多得很,佐佐波忖度。


    幽靈的眼神透露出不安,她眨眨眼睛。「不把借閱卡交給小由也沒關係嗎?」


    「沒那個必要,我們本來就隻是來調查那本書的書名。」


    無論是沒書皮的書或借閱卡,都和小暮井由紀的委托無關。


    「我說過好幾次吧?我們大可攜手合作,畢竟小暮井同學站在你這一邊,我和雨阪僅是幫她忙。」


    佐佐波一開始就沒打算揭露少女為了哥哥和朋友說的謊。他不喜歡說太多的故事,而且佐佐波是前編輯,雨阪是小說家,他們和追求真相的偵探不同。比起寫實的紀錄文學,佐佐波偏好調性柔軟的小說。


    雨阪聽不到幽靈的聲音,但他透過佐佐波的回答掌握內容。


    「雖然不是交換條件,但希望你告訴我們一件事。」


    什麽事?幽靈歪歪頭。


    佐佐波當然知道雨阪想問什麽。


    「紫色的指尖。」


    佐佐波也知道,說出這個詞時,雨阪會露出和平常截然不同的可怕表情。


    「聽到紫色指尖這個詞,會讓你想到什麽嗎?」


    幽靈皺起眉頭,隨後響起開門聲,門口站著微胖的教師。


    「還需要一點時間嗎?」


    佐佐波露出微笑。「啊,不好意思,顧著思考故事結局就忘了時間。」但他移回視線時,幽靈已不見蹤影。


    雨阪走近佐佐波,在他耳邊低語。「她說了什麽?」


    「嗯——」


    關於紫色的指尖。


    「她什麽也沒說就消失了。」


    為了尋找紫色的指尖,兩人一路追查和幽靈有關的案件。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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