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黃昏,日落西山,薄煙凝霧,賓客乘車,紛至而來。


    公子重攜呂姣站在門口,一一相迎。


    便隻見,從街頭到街尾,車馬傘蓋相接,他門前左右兩邊已無處供給後來人停靠,不得已,隻能讓奴仆趕著馬車停到別處去。


    這還是呂姣第一次以主人的身份迎接這麽多客人,緊張之餘,又有些興奮,看向公子重的目光也略有不同。


    “夫主,你好生厲害。”一個人的人際關係多不多,重要不重要,隻有攤上婚慶喪禮這般的大事時才能真正體現出來。


    又將一波來客送至府上就宴,公子重抽空笑道:“何處厲害?”


    呂姣一指門前那些公卿們的馬車,笑睨他道:“何必明知故問,你知道我在誇你呢。”


    他淺笑不語,抬頭看向緩慢駛來的馬車,直接攜著呂姣迎出五十步以外。


    “兄,讓弟好等。”


    車上之人不是世子申又是哪個。


    “弟勿怪,兄來得遲了。”說罷,由仆從攙扶下馬車,緊接著他回過身從車上又扶下一個華服女子。


    “杜姬,這便是我們的新弟婦了。”他微笑看了一眼呂姣道。


    世子申娶的是自己的太傅杜原款的嫡女,早在宴會開始之前,公子重便告知呂姣了。


    呂姣忙上前攙扶,不料這杜氏卻先一步上前來托起她的手肘,含笑打量道:“我早就聽聞齊女嬌美,不成想竟美的這樣讓人不敢直視,弟婦啊,你長成了這樣一副模樣,可讓我怎麽活呦。”


    這竟是一個自來熟的,而且還是那種讓人討厭不起來的。


    被人誇了,呂姣臉上有點燙,忙道:“長嫂才美,美在端莊可親,美在腹有詩書氣自華。”


    杜氏微訝,轉瞬便和世子申相視而笑,四眸中默契流轉,分明恩愛難掩,呂姣看了,心中略有羨慕。


    他們便是那樣一對琴瑟和鳴的夫妻吧。


    世子申看向公子重笑道:“弟好福氣,娶婦不僅貌美且才華不俗,出口成章。”


    “哪裏,哪裏,我的姣可比不得長嫂能頌經寫文。”嘴上是這般說,可看他那神色卻是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


    “你呀。”世子申虛點他幾下,語笑親昵。


    呂姣看的臉蛋更紅,頭都要低到脖子裏去了。


    杜氏揚唇一笑,握著呂姣的手道:“快別自誇了,免得讓人笑話。世子,公子重,我們進去吧。”


    人與人的緣分是很奇妙的,有些人第一眼相見就相互不喜,有些人第一眼相見便有相互親近之意。


    呂姣看這個杜氏就是後一種,她麵相慈善,性情溫和,讓人不知不覺就想親近。


    此時,大殿前的院子裏已就坐了許多公卿,當看見世子申夫婦攜手而來皆起身相迎。


    “今夜是愚弟的婚宴,不比昨夜在王宮中拘謹,諸位公卿士族隨意歡慶更好。”被讓坐在高高在上的主位上,世子申便以長兄的身份說了這樣一些話。


    話語之中,是把公子重當做自己人親近的,所有人都聽得出來。


    坐在次位上的公子重垂眸含笑,一副好弟弟模樣,可在呂姣看來,此時的公子重卻不是很高興。


    此時,矮幾上隻有酒器觶(zhi),等同於酒壺;和酒爵,等同於酒杯,她為他斟滿一爵,低聲道:“夫主,我去看看肉食備好否?”


    他抬眼含笑點頭,雲淡風輕,哪有絲毫的沉重。


    呂姣撇嘴,心想好一隻看似勇而無謀的黑毛狐狸。


    宴席是擺在大殿前的院子裏的,每一個坐席都置有一扇鳳鳥紋漆雕屏風,竹席鋪地,蒲團當座,矮幾用來安放酒器肉食,而煮肉的青銅鼎就置在遠處的牆角,從宴席往那兒看,還能看見熊熊燃燒的火堆以及忙碌的奴仆。


    這個時代,因為炊具的限製,並沒有特定的廚房,總是在院子裏生火煮東西。


    而煮和蒸就是他們唯一擺弄食物的手段,那口味的單一枯燥就可想而知了。


    有夫人陪在身邊,男人們並不能盡興,隻能一邊飲酒一邊閑聊一些無傷大雅的話。


    她一離開,宴席上便響起了樂聲,她知道,那是屏風後安排的樂人敲響了編鍾,吹起了笙,鼓起了瑟,彈起了琴。


    有了這些靡靡之音,這婚宴才算有模有樣。


    望著天際落霞,她抿唇一笑,其實她真的不想笑,可還是笑了出來,嘀咕道:“我結婚了。”


    對她來說,這場婚禮和那個男人一樣,都是始料未及的。


    每一步都不是她選擇的,她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推著,隻能一步步的往前。


    可喜,所嫁之人富貴無憂;可喜,所嫁之人容貌俊挺;可喜,像她這樣一個草根女也過上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


    你看,你有這麽多可喜,你還在強求什麽?


    你現在所擁有的,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


    但是,她心裏還是控製不住的起了酸澀,不甘心的嘀咕:“這樣就成了已婚婦女了?”


    臨近火堆,師氏迎了上來,行過禮後便道:“夫人,肉食已全都備好了。”


    呂姣看了一眼長案幾上都已盛好了的水煮肉,點頭道:“上菜吧。”


    “喏。”師氏擋住呂姣的去路,恭敬道:“夫人,此處醃臢,未免髒了您的裙擺,還請您回到席位上去吧。主的身邊少不了女主人。”


    “善。”呂姣也不想靠近那處,熱且不說,還到處飄著黑星星,落在衣物上便是一層灰,也怪不得肉食上總伴隨著黑點點了,都是木頭燃燒之後飄出來的黑灰弄的。


    她卻不知,師氏的身後就是抱著柴木,蹲在那裏燒火的舂,見到她來,把舂嚇個半死,蹲在那裏一動不敢動。


    今日無素菜,全部是煮過的肉,公卿們自持身份,不肯手抓,每一位的手邊就都備著一把小匕首,那是用來切肉用的。


    夫人們就更矜持了些,都是身邊的婢女把肉片切好了之後放在陶盤子裏後,再拿著象牙箸慢條斯理的吃。


    呂姣看著手裏乳白色的長筷子,驀地瞪向公子重,心裏氣憤不已,既然有筷子用為何那天早上吃飯的時候就不給她準備一雙,害的她出醜。


    公子重不明所以,還以為是她不喜吃肉,他早已發現,早上用膳時她隻吃了幾口肉,卻把青菜都吃了。


    遂即低聲囑咐跪在一側的婢女去弄一盤青菜來。


    當她看見穿著月白長裙的婢女們端著一碗肉羹嫋嫋娜娜而來,羹湯裏放著一把木勺時,心裏更氣了,壓低聲音抱怨道:“夫主,你就是想故意看我出醜對否?”


    公子重一頭霧水,舀了一碗肉羹到她跟前的陶碗裏,關切道:“餓了?那吃吧,莫要害羞,大口大口吃也無人笑話你。”


    呂姣心裏一暖,又見他關切的模樣不似作假,飲一口肉羹後就把心裏的氣泄了,哼唧一聲,小口小口吃起東西來。


    “真是小孩子。”他見她剛才還氣嘟嘟的,這會兒又吃肉吃的眉開眼笑,揚唇一樂。


    這會兒她並沒有想通,男子手抓肉食在這個時代習以為常,用箸的多是貴族嬌嬌和婦人們,公子重哪有那樣細心,用什麽還不是師氏在管著。


    飯食用過一半,公子重揚手示意,家宰便讓舞姬翩然登場。


    都是百裏挑一的美人,膚白貌美,身段窈窕,把個酒足飯飽之後的男人們勾的心猿意馬,奈何夫人們都在跟前,不好太過放肆。


    杜氏身為世子夫人,自忖乃為在座女子們的表率,張嘴便要喊著夫人們去內殿玩耍,不想此時院外傳來猶如黃鶯出穀般的美妙歌聲。


    “南有樛(jiu)木,葛藟(lei)累之。樂隻君子,福履綏(sui)之……”


    歌詞意思是南山有棵彎彎的樹,長滿野葡萄。新郎真快樂,可以安享幸福了。


    未見其人,先聞其歌。


    公卿們微有嘩然,夫人們個個麵色紅潤起來。


    隨著那穿著一身紅衣的男子走進宴席,一個夫人就激動的喊道:“是優施啊,是優施啊。”


    世子申麵色一變,遂即彎唇一笑,淡淡道:“弟竟請得動君上的嬖寵,能耐可真大啊。”


    公子重虎目一冷,沉默不語,半響才道:“不請自來的貨色,哼。”


    世子申麵色緩和,舉起酒爵邀公子重一飲,公子重一飲而盡。


    呂姣鬧不清公子重和世子申之間打什麽啞謎,她隻知道這個名叫優施的男人長的可真……絕色。


    烏發柔順明亮,長及腳踝,膚色如雪,凝脂含光,眉眼唇瓣不見得多麽精致,可長在他的臉上,又配上他眉心那一點血色朱砂,妖冶之外給人一種沉淪的美。


    就像他的歌聲,繞在耳畔,讓人如癡如醉,他營造出來一種天籟之音,讓聽者以為置身天境。


    一曲歌罷,他匍匐跪地,道:“優人施,奉君夫人驪姬之命前來為公子重祝賀新婚。”


    世子申嗬了一聲,公子重眸色越發冷淡。


    那優施自顧自起身,勾唇那麽一笑,換來的便是在座夫人們小聲的驚呼,有那大膽的夫人還道:“優施啊,再唱一首。”


    遂即引來一片附和聲。


    於是,他啟唇再唱,“南有樛木,葛藟荒之。樂隻君子,福履將之。南有樛木,葛藟縈之。樂隻君子,福履成之。”


    大意是:南有彎彎樹,覆滿野葡萄。新郎真快樂,大有幸福了。南有彎彎樹,纏滿野葡萄。 新郎真快樂,可以永駐幸福了。


    至此,呂姣才知道,自己聽了那麽多年的流行歌曲,原來還是孤陋寡聞了,原來竟真有人天生一副這樣的嗓音。連那位王姓天後也被比下去了。


    “閉嘴。”公子重冷喝一聲。


    當即,優施住了口,再拜一次道:“君夫人還讓施為公子重一舞,還道,若天色晚了,施可求在公子重府上歇宿一宿。”


    他話音一落,秋水瞳眸便散一波豔光給了公子重。


    呂姣一愣,突生荒唐之感,又覺哭笑不得。


    沒成想,在她新婚之夜,來攪局的竟是個絕色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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