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頭頂發髻上插著一支梅花形的碧玉簪,身上穿著廣袖大袍,鬆鬆垮垮的掛在他瘦削的身材上,仿佛誰的手都能去輕輕一扯,而後他腰間飄搖欲墜的繆帶便順應散開,春光乍泄。


    他是一個男人,一揮袖卻有輕雲蔽月,流風回雪之魅,一舉手一投足翩若驚鴻,矯若遊龍,眉眼顰笑時又能榮曜秋菊,華茂春鬆。


    呂姣看著他,漸漸癡了,目光散焦,她眼中所見的優施漸漸變了,他不該長著一頭烏發,他該是一頭白發,眉心的朱砂還是那樣耀眼,他在黑暗中行走,在血紅的彼岸花從裏起舞,渾身散發一種瀕臨死亡的靡欲,他驀然回頭,她突然就看見了一張骷髏。


    猛然嚇醒,她匆匆四顧,便發現在座公卿,大半的人已露出了醜陋之態。


    有的看著優施流口水,有的則扯開了衣襟露出文弱的胸膛,還有的則是夫妻二人都失了態,大庭廣眾之下親口摸胸,但並非所有人都露出醜態,她注意到了幾個被公子重著重交待過的朝野名士。


    趙衰,贏姓,名衰,字子餘,是趙公明的兒子,封在耿邑。他的身材略顯瘦,長相文秀,但眼神很溫潤,正如公子重所言,他有冬日暖陽之溫。在呂姣看來則是,他有能讓人放下戒心交談的能力,親和力極強。


    許是因為沒有官職在朝的緣故,他被安排在末尾,和他坐在一起的是先軫。


    先軫,姬姓,先氏,因采邑在原,又有人稱他為原軫,和趙衰一樣,他也隻是一個在朝中沒有官職的小封主。


    但公子重卻交待過,此人剛直有謀,尤擅軍事,故此對待他要恭要敬。他長的身材壯碩,臉膛線條硬朗,目光帶著軍人特有的倨傲之氣,他和公子重不同的就在於此,這也就是為什麽有人隻能是將軍隻能是元帥,卻成不了王。


    而公子重,他身上所獨有的氣場和度量,就是那個能壓住這些人的那個人。


    不知為何會想到這些,她隻覺心髒在那一瞬漏掉了半拍,本想轉眼偷偷看一下,卻被他逮個正著。


    他一霎卻笑了,桌子底下一把握住她的手,攥緊,抓撓,竟是還有心情調弄她。


    她有些羞惱,想要甩開他的手,卻忽然覺得被這樣一個男人看在眼裏,看在心裏,逗弄竟成了一種榮幸。


    她猛的半捂住自己的臉,暗中唾棄自己的奴性。


    轉動眼珠看向別處,便見兩個中年男子正看著她笑,這兩位一個叫狐毛,一個叫狐偃,乃是公子重的母舅,二人皆滑如泥鰍,擅於周旋,是他所倚重的人,她不敢怠慢,有禮的還以一笑。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一聲沒憋住的哈笑,笑意側漏,緊接著便是哈哈一陣大笑,這一笑打破了優施一舞所帶來的迷幻,那些沉迷其中的在瞬息回過神來,個個羞惱,而始終清醒的公子重等人,則假作低頭飲酒,仿佛剛才什麽也沒發生,他們什麽也沒看見。


    呂姣恍悟,同是貴族,該給他們留下回旋的餘地,如此當他們再相見時才不會因為尷尬羞惱的掩袖而逃。


    世子申是有片刻的迷亂的,好在那武士笑的很是及時,呂姣回頭看了一眼,見是魏犨(chou)就淡然了。


    魏犨,姬姓,魏氏,名犨,是來投奔公子重的食客,以勇力冠世,隻因此人忠耿不二,被公子重從一眾食客裏提攜為親近的家臣,隨候左右,乘車時他便是禦戎,行走時便是武士。他性子愚鈍衝動,時常犯些小錯,公子重卻總因他的忠心而不忍將他拋棄。


    像今日這般的宴會,他一個陪坐的武士是不該有任何情緒的,但他竟沒有忍住,笑了,實在該罰。


    “優施,果真名不虛傳,怪不得為內外所寵。”狐偃嗤笑出聲,看向公子重道:“重,優施一舞實在動人,您該賞賜他啊。”


    公子重知道狐偃的意思,賞賜之後就早早打發他走吧,難道你還真想留他過夜不成,那會讓世子申誤會的。


    公子重心如明鏡,優施是君上的愛寵,此時並不宜得罪他,更何況他身後還靠著驪姬母子,為今之計隻能賞賜他些財物好生送走。


    “來人。”


    “不必。”優施施施然甩袖,赤著腳慢慢走近,殷紅的唇角帶著魅惑的笑意,他在矮幾前停下,抬腳,張臂,呈仙鶴獨立之態,又俯身拿起公子重放在跟前的酒爵,放在自己拱起的腳背上,此時,一瓣桃花離開枝頭,翩然落到酒麵上飄蕩。


    他的腳背白如玉石,酒爵是古樸雅致的青灰色,配上那一點粉紅,他被風吹起的紅衣,紛落的花瓣,此意境不可謂不美。


    有美人以酒暗示床榻之歡,公子重低聲淺笑起來,呂姣心裏卻驀地升起一股無名之火,端起自己的酒爵,唰的一下罩著優施的臉就潑了上去。


    “嘩啦”一聲,這絕色美人頃刻間便成了落湯雞。


    “瞎了你的狗眼,在我跟前竟敢勾引我的夫主!”


    她眼中怒火烈烈,竟真是惱了。


    她喜不喜公子重是一回事,被人挑釁了又是另外一回事。今朝若是她唯唯諾諾做小媳婦模樣聽之任之,往後便會有人敢異想天開的往她脖子上騎。


    不若就此宣示,她呂氏嬌嬌不是個好惹的,更不是個心胸寬大的,想爬上公子重的床榻,那先要問過她才行。


    若公子重受不了她的不賢不惠,那就更好辦了,她帶著屬於自己的嫁妝離開他遠去就是,齊國去不得,她大不了去自己母親的國家,宋國,反正在宋國她還繼承了一座屬於她故去母親的莊園,背靠母舅,憑著她的才能,她照樣能活的灑脫。


    公子重一怔,遂即起身抱住呂姣的腰身,麵上做惶惶不安之態,“卿卿,何故生惱,我又不曾允他。快些飲一爵酒散去惱意,免得傷了身子。”


    哎?


    呂姣一霎詫然,身子軟塌塌成個木偶,他讓喝酒便喝酒,讓坐下就坐下,心裏思忖開了,這又是唱的哪一出呢。


    那狐偃卻突然拍掌大笑,“你這嬌嬌,雄赳赳若虎啊。”


    “你這齊薑,竟如此好嫉,不可,不可。”世子申嘴上是這般說,神色卻是一副不以為然,當他看向公子重時竟是一改方才之態,麵上帶笑的打趣道:“弟,南有樛木,葛藟荒之。樂隻君子,福履將之。”他的意思是說,你娶了這樣的嬌嬌,是大有福氣了。人家反話正說,呂姣又不傻怎得聽不出來呢。


    潑完人家酒,被眾人矚目著,她窩在公子重懷裏卻羞的臉蛋滾燙,但潑都潑了沒得後悔,立即坐正身子,看像優施,正與他水眸相對。


    他伸出嫩紅的粉舌輕舔從發絲上滴下的酒水,目中毫無受辱的恨意,隻是靡欲之氣逐漸濃重,她看著他,仿佛看見一灘浮在清澈水上的血,水與血永不相容,血永遠浮在水上,此時,那血蔓延過邊角的清水,他徹底被淹沒,那是一種泛著紫黑的紅,紫紅裏溢著墮欲的氣息。


    在座公卿似乎都知道他的髒汙和危險,可是卻有很多人被他此時的模樣所迷。


    呂姣看著他,心中有頃刻的愧悔。


    “齊國來的貴族嬌嬌,真潑辣也。”他用他那雙迷惑得了男女老少的眼睛盯著呂姣,一下一下的看,一下一下的啄,他眼中分明沒有恨意,卻讓呂姣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寒毛直豎。


    他收起紋絲不動的舞姿,拽著仍舊滴著水的衣袖在公子重眼前輕晃,含笑如故,“公子重想讓施這般回去麵見君上嗎?您難道連一件袍子也舍不得封賞給這個方才以舞賀您新婚的優人嗎?”


    隻要公子重道一句“然”,他吝嗇小氣的名聲很快便能傳到士人的耳中,自此再也不會有食客登門。


    “卿卿,你說該給他一件袍子嗎?”背著別人,公子重望著呂姣輕眨了一下眼睛。


    “我們府上有的是素袍,給他一件又如何,烏,你帶他下去換一件。”呂姣如是道。


    “這個優施究竟想做什麽?”歌舞繼續,宴席不複方才的熱鬧,趁著無人注意,呂姣低聲詢問。


    “不知。”


    杜氏見天色還早,若此時就走,今日之宴便算毀了,如此想著她便開口道:“我們在此,他們不好盡興,弟婦,不若你帶著我們往後麵去,在府上隨處轉轉,醒醒酒?”


    呂姣看向公子重,見他點頭,便含笑起身,道一聲“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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