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夜裏響起鳥兒振翅的聲音。宰相會議結束後,米蕾蒂亞被帶到看得見海的房間。樓下似乎有座擺鍾,開始為深夜十一點報時。


    書房厚實的書桌上擺著兩張結婚證書,米蕾蒂亞與皇子亞立爾已經填完所有空白的欄位。燭台火光搖擺不定,當米蕾蒂亞望向書房的窗戶時,可以看見在帝都史特拉迪卡的夜裏,疑似蝙蝠的小黑影正橫越海洋。


    時鍾咚咚作響。米蕾蒂亞看著房門,心中產生些許異樣感。


    (……原本還以為……這裏是『卷貝城』裏的某個房間……)


    聽說賽希爾宰相替會議上昏倒的自己準備了房間,所以米蕾蒂亞始終是這麽認定,不過事有蹊蹺。明明醒來已經超過兩小時,卻沒有任何人來探望自己。應該說根本感覺不到有人在……擺鍾的聲響也顯得格外寂寥。


    然而,米蕾蒂亞先前不斷徘徊在地下水道中,還在宰相會議上昏倒,眼下渾身裹著繃帶,整個人精疲力盡。又因為不知道接下來要跟皇子說什麽而緊張不已,房間的事情早就被排除在優先考量外。皇子好不容易在結婚證書上簽名,自己卻好像說了非常多餘的話。


    ——……殿下,我也和您一樣,有無論如何都想要的東西。為了獲得那個東西,我不需要未來。


    雖然臉頰一直感受得到皇子質問般的專注眼神,米蕾蒂亞卻無法跟他對看。兩人不發一語。盡管房裏沒有時鍾,氣氛卻尷尬得彷佛可以聽見秒針滴答行走的聲音。明明在地下水道裏時,就算保持沉默也完全不以為意啊。


    這時,亞立爾皇子突然垂下眼簾,從椅子上起身,抽起桌上其中一張簽過名的結婚證書,折好收進懷裏。


    「……我要回去了。」


    皇子抓起掛在椅背的外套開始套上——回去?


    經他這麽一說,米蕾蒂亞才發現自己沒想過他會回去。


    既然他都說從五年前開始接受教育,城裏的某處當然可能有寄身的房間。可是時間已經過了晚上十一點。


    「請、請等一下,殿下。您現在要回去嗎?請問要回哪裏呢?」


    皇子用麵具底下迷蒙幽暗的眸子瞥了米蕾蒂亞一眼,隨即別開視線。他並沒有回答,隻是緊閉雙唇,靈巧地單手扣好外套的扣子。這般強硬的拒絕甚至稱得上冷漠。自從在廢墟邂逅以來,米蕾蒂亞首次感覺到自己碰上了冰冷的障壁。


    (可、可是——我連他的名字都是剛剛才聽說——)


    米蕾蒂亞試著回想看到皇子坐在宛如窗邊一座小離島的椅子上後,自己跟他說過些什麽話。她先是開口問好,然後得知皇子的名字及出生年月日。其他呢?什麽都不知道。


    米蕾蒂亞突然感到沮喪。照理說應該還有很多必須詢問的事情。


    「那個……亞立爾殿下,想見您的時候該怎麽辦呢?」


    「……你想見我?」


    皇子的語氣透出詫異,彷佛疑惑著是否有這個必要。雖然打從在地下水道起一直承蒙他的關照,但回想起來,自己老是給他添麻煩。對他而言,自己說不定隻是個令人操心的監護人。米蕾蒂亞按捺著負麵情緒,稍微鼓起勇氣說:


    「我想請教聯絡方式,或者該去哪個房間見您。」


    「……隻要你叫我……我就來。」


    這怎麽可能嘛,又不是神燈——


    亞立爾皇子卻就此噤口不語,擺明無意向米蕾蒂亞詳細說明。


    雖然懷疑他可能像十三年來不曾公開露麵的另一位皇子,拉姆劄般行動受限,但轉念一想,他又曾經獨自在城鎮裏出沒。而且掉進洞穴之後,他也不以為意地在自己身邊待了那麽長的時間。


    這時米蕾蒂亞察覺到某個不自然之處。沒錯——那麽長的時間……


    「可以的話……我能問原因嗎?」


    經過冷漠得令米蕾蒂亞畏縮的沉默,皇子隻回答一句:「……因為那房間糟透了。」扣好外套最後的鈕扣後,他又靜靜地接著說:


    「不過那裏……是我的房間。除此之外我無處可去。」


    他轉身離開。米蕾蒂亞徒然地閉上張開的嘴,什麽話也沒說。


    當米蕾蒂亞追上去,希望至少能為皇子送行時,他卻製止似地猛然回過頭來。藍色的雙眸裏清楚浮現無比強硬的拒絕。


    「……畢竟你直到剛才都在昏睡,請好好休息,況且你還撞到了頭。如今隻是藥效發揮作用,你渾身都傷痕累累吧。」


    米蕾蒂亞停下腳步。皇子遲疑地伸手輕觸米蕾蒂亞露出袖口的繃帶。如果他接下來沒說這句話,米蕾蒂亞一定會很難過。


    「……真的不用再每隔兩小時叫醒你一次了吧?」


    『……殿下,我能和您在一起的日子……隻到皇帝遴選為止。到時我將丟下您離開,因此無法向您許下永遠的承諾。即使如此……也沒關係嗎?』


    『我已經寫上我的回答,兩張都寫了。』


    皇子回答。米蕾蒂亞抱著些許獲得救贖的心情,輕聲應道:「是的。」她看著皇子觸摸繃帶的手,心想自己尚未向對方鄭重致謝。少年說過會參加宰相會議。會議慘不忍睹的結果都是自己造成的。


    「亞立爾殿下……感謝您出席宰相會議。」


    皇子緊抿雙唇。光是這樣,米蕾蒂亞就覺得彷佛將被揪著雙手,帶往他要回去的深夜中的房間,永遠待在那裏,在沒有宰相會議,也沒有其他煩心事的世界。現實卻完全相反,他靜靜地抽離觸碰繃帶的指尖。


    在帝都,米蕾蒂亞首度對雷納多和吉伊以外的人致上歇息前的慰問。


    「晚安,殿下。再見……」


    皇子僅用麵具底下的雙眼看著這邊,隨即默默地離去。


    ……之後米蕾蒂亞在書房待了一會兒,把桌上的文件和聯絡事項看完,才回到寢室。房間裏空蕩蕩的,隻有浪濤聲此起彼落,月亮的影子悄然無聲地移動。米蕾蒂亞來到窗邊,坐在皇子曾坐過的椅子上。


    結婚證書在環抱著的大腿與胸部間沙沙作響。


    藍黑色的美麗簽名。米蕾蒂亞第一次擁有唯一的家人。從明天起,她的生活將有十二歲的皇子相伴。心情突然激動起來……總覺得好久沒用過『明天』這個字眼。


    不久,『卷貝城』裏蕭瑟地響起十三下鍾聲。半夜十二點的水葬。


    耶賽魯巴特躺在棺材裏孤零零地沉入黑暗的大海。那個有副好歌喉的耶賽魯巴特……


    米蕾蒂亞凝視結婚證書上他的名字,心底回蕩著假麵少年獨自離去前平靜的自嘲。


    『不過那裏……是我的房間。除此之外我無處可去。』


    米蕾蒂亞墮入席卷而來的睡意,在宛如小離島的椅子上縮成一團。


    自己跟假麵少年在黑暗的地下水道中徘徊整整一天,費盡千辛萬苦,總算出席了宰相會議,結果卻決定開戰。而且耶賽魯巴特遭到殺害,亞奇還笑了,自己在會議上昏倒,手腳密密麻麻地纏著繃帶,情況簡直是一團亂。


    皇子殿下,從明天起我能為您做什麽呢?


    …垂下眼簾時,耳邊好像傳來清脆的羊鈴聲。


    ¥¥¥


    小小的蝙蝠在晚風中振翅飛行。它橫越夜空,不斷加速朝東邊飛去。


    途中它發現愛吃的昆蟲,便轉了個彎大快朵頤。雖然沿路短暫停留享用蟲子,但彷佛被看不見的主人訓斥——抑或是被拍了腦袋瓜般,蝙蝠縮起脖子,勉為其難地再度開始朝東邊飛行,就這樣不斷向東而去。


    奧蓮蒂亞單獨坐在與葛蘭瑟力亞城主商借的主辦公室內。跟大方的城主借房間,一借好幾十年,結果那位城主在四年前的葛蘭瑟力亞一戰中掉了腦袋。


    房裏連盞燈都沒點,隻


    有皎潔的月光從窗外透進來。黑色橡木大桌上擺著藤籃,裏頭是跟王朝軍師裏裏在廢墟喝完的兩個空杯。


    漆黑的房間一角突然有什麽東西不住蠢動。黑暗裏亮起奇妙的火光。藍白色的火焰沿地麵爬行,不規則地上下起伏。一開始藍白火焰隻有一團,漸漸愈來愈多。然後漫無止境地填滿奧蓮蒂亞周圍,同時響起爬來爬去的腳步聲。一一出現的腳步聲彷佛正打算向奧蓮蒂亞請示作戰指令……不久,無數鬼火及深沉的黑暗中憑空冒出白皙的手臂,伸向奧蓮蒂亞纖細的脖子……


    「住手!」


    一道並非奧蓮蒂亞發出的女聲響起,房門被粗暴地踹開。剎那間,白皙的手臂縮了回去,無數火球也消散得一團也不剩。


    「起來,奧蓮蒂亞。你一陷入低潮,城裏就會充滿幽靈。」


    「……席格林迪……」


    奧蓮蒂亞清醒過來,這才發現自己被拉進了睡夢之中。


    身材嬌小的女人踹開門大刺刺地走進來後,將油燈吊在門口的掛勾上。空氣中飄散著除靈草燃燒的獨特氣味。月光下可以看見席格林迪取出紙卷煙,以小刀開封,借用驅魔油燈點火,抽起菸。比奧蓮蒂亞年長的女軍師如今十分罕見。盡管年過花甲,女性依然擁有如烏鴉般的黑發,以及與森林融為一體的綠眸。


    謀將席格林迪——奧蓮蒂亞的十三翼將之一,也是『魔女右足』支族之首。不過十三翼將已徒具虛名。四年前一戰使十三翼將折損多人。奧蓮蒂亞親手挖墳埋葬了數名翼將,也有些翼將在那場戰爭過後行蹤不明。


    宛如發條機械般,數十年來不斷反覆上演同樣的事。奧蓮蒂亞心不在焉地看著窗戶。席格林迪吞雲吐霧地瞪著不中用的上司。


    「……竟然讓死者靠近,看來你情緒很低落呢。跟裏裏的協商肯定是徒勞無功吧。咱們宰相會議的結果也是。」


    「是啊。話雖如此,我也不可能不沮喪。」


    語氣冷淡的肺腑之言。席格林迪默默咬著卷菸。奧蓮蒂亞麵對空無一物的藤籃,孤零零地坐在黑暗中的椅子上。席格林迪已經對她失望很多次。原本對自幼被譽為天才的魔女抱有的期待,也在數十年內磨耗殆盡,如今心如死灰。有什麽事情改變了嗎?——一點都沒變。


    然而基於幾個原因,席格林迪依然沒有放棄她。一方麵是因為偶爾會窺見的這種孤獨的身影,而且……席格林迪也明白,自己把一切都推給了奧蓮蒂亞。


    席格林迪走向辦公桌一屁股坐下,將手貼上上司的額頭。


    「……看來得吃退燒藥了。真受不了,照顧你可是米爾傑利思的工作呢。竟然因為鬧鬼發燒,簡直跟米蕾蒂亞沒兩樣嘛,不過你小時候也半斤八兩。在咒殺士蠢蠢欲動的帝都裏,米亞恐怕已經不曉得倒下幾次了吧?」


    「是啊,大概吧。可是她差不多也該免疫了。別說小咒術,那孩子以前可是每天都到幽靈匯集的墳場挖墳墓呢。」


    席格林迪驚訝地望向奧蓮蒂亞。一直以來她都以為米蕾蒂亞『看不見』幽靈,才有辦法挖墳墓。


    「……莫非她跟你一樣看得見?」


    「沒錯。因為無法坐視不管,她才會跑去挖墳墓。我早就視若無睹。米爾傑於心不忍,偶爾會一個人去埋屍體,或許也是受她影響吧。」


    如果不焚燒除靈草就前往充滿幽靈的墳場,連席格林迪都不曉得會發生什麽事。隻是發燒昏倒還算好,最糟的情況可是會被幽靈附身而發瘋。


    奧蓮蒂亞突然冷笑起來。


    「米亞差不多已經在結婚證書上簽名了吧?」


    「……明明自己堅決不肯在米爾傑利思旁邊簽名,卻還逼米蕾蒂亞這麽做嗎?真是個自私的女人。順序反過來了吧?唉,也虧米爾傑利思肯答應。」


    看了奧蓮蒂亞的表情,席格林迪意識到自己的無知,姑且開口求證。


    「……奧蓮蒂亞,你該不會沒對米爾傑利思提過結婚的事情吧?」


    「放心吧,現在他應該已經知道了。況且就算他人擅自談妥了我倆的婚事,米爾傑也是二話不說地在證書上簽名,大刺刺地拿來『鳥籠』。當時米爾傑也才十歲,甚至更小……以前米爾傑的長相和氣質出奇地引人注目,真不愧是奧津城的貴公子,杜哈梅帝國學院的花之首席。」


    席格林迪硬是闔上原本一直張開的嘴。


    奧蓮蒂亞知道米爾傑利思是為了她,才不顧一族反對進入帝都學院就讀嗎?……或許是分明知道,卻又佯裝不知。奧蓮蒂亞偶爾會有這樣的一麵。


    「可是他非但沒跟你結婚,反倒成了你的乾弟。我們六支族做夢也想不到會有這種結果。」


    席格林迪壓根兒不認為奧蓮蒂亞是個浪漫主義者。如同亞琉加建立後宮,尤狄亞斯透過聯姻推動領地政策,本以為奧蓮蒂亞也會跟米爾傑利思成婚。為什麽最後沒有成真呢?席格林迪百思不得其解。


    這時,窗簾大幅度地飛揚起來。


    某個物體迅速地破風衝進窗口。在房內盤旋一陣後,一隻手掌大的小蝙蝠有點笨拙地重重落在辦公桌上。


    「——奧蓮蒂亞。」


    蝙蝠眼裏透出紅光說起了話。是米爾傑利思的聲音。他連個問候都沒有,劈頭切入正題,宛如蝙蝠的紅眼般火冒三丈。


    「皇帝遴選也好,輔佐皇子也罷,隻須立下婚約就足夠了。為什麽要逼米亞結婚?」


    奧蓮蒂亞以掌心捧起小蝙蝠,臉上露出的表情像是終於等到了他。


    「……米爾傑,對方是一無所有的皇子殿下。別說一丁點的領地,甚至連一枚金幣都沒有。這點米亞也一樣。他們兩人隻是結婚罷了,得到的也隻有彼此而已。」


    「我不會上當的。隻有彼此?你明白嗎?奧蓮蒂亞。米亞已經是帝國的皇子妃,無法再變回一介無名的小女孩囉。」


    這正是席格林迪感歎『虧他肯答應』的原因。


    一直以來,奧蓮蒂亞和米爾傑利思都堅決不肯收養米蕾蒂亞,讓她加入魔女家。米爾傑利思從森林裏撿回少女時,就意味著理應不可能同時存在的魔女出現『第二位』,六支族先是感到驚訝、好奇,再來產生期望。甚至夢想米蕾蒂亞也能如奧蓮蒂亞展現傑出能力,有望繼承衣缽成為下任魔女家當家。


    可是經過多年,奧蓮蒂亞和米爾傑利思絕口不提關於米蕾蒂亞的事,也不讓她成為魔女家的一員。米蕾蒂亞具備的資質更是令六支族大失所望。她不僅絕不拔劍,還一個人挖掘墳墓,宛如鬼差般扛著鶴嘴鍬躲在墳場。比起『第一位魔女』奧蓮蒂亞,米蕾蒂亞無論個性還是能力,都顯得黯然失色。雖然席格林迪承認她具備些許珍貴的天賦,但遠遠不及六支族期待的『萬能』。盡管別人譏笑米蕾蒂亞是個沒用的廢物,奧蓮蒂亞卻總是開心地用一句『對啊』帶過。


    米蕾蒂亞始終是片無枝可攀的葉子,不過席格林迪認為,那正是兩人希望米蕾蒂亞遠離戰爭、帝國及政事的決心與做法。


    然而不管再加諸多少理由,米蕾蒂亞與帝國皇子的婚事,顯然隻會令她陷入政事的漩渦,被帝國與王朝的戰亂波及。


    小蝙蝠的紅眼散發赤紅的光。


    「你很久以前,應該對我說過想給予那孩子自由與未來。」


    「……」


    「結果你竟然讓她成了皇子妃?她今天滿目瘡痍地出席宰相會議,最後還昏倒。這都是因為你逼她輔佐皇子,跟皇子結婚。尤狄亞斯不肯退位,停戰協議也不再延長。明明讓米蕾蒂亞待在『魔女左足』領地就好,你卻在所剩不多的停戰期間,故意把她送到充滿權謀術數的帝都,實在太亂來了。你到底在想什麽?」


    奧蓮蒂亞拄著臉頰,給了一個沒有回答的


    回應。


    「……米爾傑,明年六月的皇帝遴選之前,米亞在帝都就拜托你了。」


    在席格林迪看來,小蝙蝠的雙眼彷佛氣得燒成了火紅。


    沉默籠罩房間好一會兒。接著,米爾傑利思呻吟似地說:


    「——奧蓮蒂亞,關於帝位的事情,你始終聲稱會結束跟亞琉加王朝之間的戰爭。族人一直相信你說的話,幾十年來都為了帝都人民和貪財和尚們殺人,或者失去生命。因為大家認為總有一天你必定會結束戰爭,重返美麗的故鄉。我也不例外。可是——」


    席格林迪跟奧蓮蒂亞一樣,長年指揮魔女家軍隊,此時她的耳裏聽見了幹戈與馬蹄的聲音。


    吶喊聲震天價響,雲雀哀啼挽歌,無法回歸故裏的族人接連成為冰冷的屍體,躺在地底,隻有數千朵隨風搖曳的虞美人做為墓碑。這又是為了什麽呢?


    「我想聽你親口說。你真的放棄了繼承權嗎?」


    「沒錯。」


    「是嗎?你果真放棄了。無論是做為女帝即位——還是停戰。」


    為尋找金蘋果而走訪世界盡頭,最後卻得知什麽也沒有的旅人這麽說道。原本蹲坐在奧蓮蒂亞掌心裏的蝙蝠,這時笨拙地轉身麵向後方。


    不久,蝙蝠低聲呢喃。語氣嚴厲而充滿憤怒,卻又帶有幾分空洞。


    夏洛姆拉格利亞


    「我絕不原諒把米亞交給帝國和帝國皇子的你。」


    蝙蝠沒有回頭。之後就再也聽不到聲音了。


    奧蓮蒂亞將小蝙蝠放入藤籃內,往底部鋪上領巾。蝙蝠在領巾表麵踩來踩去,然後猛然倒掛在藤籃的扶手上。


    席格林迪也轉身離開,房內響起關門聲。


    房間裏再度剩下奧蓮蒂亞一個人,她舉目望向窗外九月末遼闊的夜空。


    奧蓮蒂亞指定米爾傑利思接任下任當家。過去他從未稱呼王朝人為『敵人』,一次也沒有。盡管在戰場上曆經跟奧蓮蒂亞同樣長久的歲月,他依然記得對方也是人類。奧蓮蒂亞偶爾忘記時,米爾傑利思總會提醒她。長久以來都是這個樣子。


    ……可是奧蓮蒂亞從未給過他等值的回報。


    就好像不管去了廢墟多少次,依舊空蕩蕩的藤籃,未曾從那裏帶回任何寶物。


    在寂靜的夜裏,奧蓮蒂亞哼起了歌。


    「『城堡裏的「鳥籠」。那裏住著王子、公主,以及小醜……』」


    年幼的米蕾蒂亞總是一心一意地奔向自己,令奧蓮蒂亞不由得想要伸出雙手拉住她。第一次是因為幫助王朝皇子逃獄而被押送至帝都。第二次是四年前葛蘭瑟力亞淪陷前的死戰。明明無法給她自由和未來,但隻要有奧蓮蒂亞在,她一定會回來。


    每當擁抱這樣的米蕾蒂亞時,強烈的愧疚、罪惡感、讓人痛心的快樂,以及難以放手的愛情總是油然而生。


    ——我不想再離開大姑母的身邊……


    等到紫丁香花盛開,米蕾蒂亞回到這裏時,一定會再次緊擁自己,一同牽著手前往戰場吧。在天空中描繪出魔女之死的地方。


    如果可以,奧蓮蒂亞也想給她自由與未來……還有家人。


    遙遠的白堊城。停戰期限屆滿之前,距離紫丁香花盛開還有九個月。奧蓮蒂亞硬是逼迫公主大人前往城裏。雖然米蕾蒂亞一直說她不想去,隻願留在自己身邊,但聽說皇子殿下孤苦無依時,她還是因心軟而出發。


    ……皇子殿下,為了我的米亞,您願意在籠子裏裝進什麽呢?


    ¥¥¥


    …鈴鐺發出清脆的叮鈐聲。


    米蕾蒂亞聞聲眨了眨眼,四下張望。


    她扶著前額,疑惑地歪起了頭。米蕾蒂亞原本應該是縮在窗邊的椅子上,可是不知何時,來到了藍白色、像是『卷貝城』的回廊之處。


    不知道為什麽,大聖堂敲響的十三次吊鍾並未歇止,反而在回廊裏不斷回響。


    (……?我……在做什麽……這裏又是哪裏……)


    身體宛如幽靈般輕飄飄,走起路來沒有腳步聲,頭也微微發疼。簡直就像古老的靈體、魔物或咒術作祟時一樣。在久到已經回想不起來的往昔,自己似乎曾像這樣子脫離肉體漫步異界,不過那段記憶很快就變得模糊不清。金色鈴鐺召喚似地再度發出清脆的叮鈴聲。黑羊亞奇就在這座城裏。米蕾蒂亞朝聲音傳來的方向邁步前進。


    舉目望去,隻見扁平的月亮已經在夜空中采出頭。


    藍白色的回廊上不時有黑色人影悄悄橫越而過。即便看不見他們的臉,米蕾蒂亞也不覺得奇怪。她就這樣行走在影子的城堡之中。


    不久,城裏傳來某人的歌聲,相當悅耳動聽。米蕾蒂亞循聲來到宮殿的最深處。在雅致的房間內,一名女子正唱著歌,坐在小桌子旁玩著單人將棋。她身穿白色禮服與白色長袍,身邊如影隨形地跟著一位頭上纏滿繃帶的女人。雖然米蕾蒂亞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繃帶女,卻怎樣都想不起來。身穿白色禮服的女人手指捏著將棋,嘴裏輕哼挽歌。那絕美哀切的歌聲具有類似魔力的力量。米蕾蒂亞覺得頭更痛了,於是轉身折返。


    每踏出一步,景象便宛如咒術士揭開的卡符般不斷改變。敞開的鐵柵欄後方可見吉伊賭氣躺下來睡覺,洗衣間內長滿雀斑的年輕洗衣婦一直燙衣服燙到很晚。帝都鋪石地板的巷弄裏,一名男子正吹奏著美麗的單簧管。蓬頭垢麵的胡子男在某處乘著小船凝望夜空,形單影隻的雞藝人正在跳舞。


    這時,米蕾蒂亞發現了走在『卷貝城』走廊上的大叔父米爾傑利思。他正一臉肅穆地快步前往某個地方。米蕾蒂亞嚇了一跳,連忙追趕過去,卻怎麽樣都追不上,隻看見大叔父的背影在遠方若隱若現。


    回過神來,她已經不曉得闖進了哪個房間。


    地上堆著書架放不下的書,書頁裏夾著書簽及便條。書桌上擺著別致的名牌墨水罐、幾隻鵝毛筆、留下潦草字跡的一疊紙……床邊桌上有水沒喝完的杯子,以及大量散亂的空藥包。


    一位黑發少年疲憊地躺在月光照耀的床上。雖然麵具被棄置在床腳邊,但那麵具呈現奇特的鳥形,與米蕾蒂亞所知的不同。少年的身高也更高。他雙手捂著遍布傷痕的臉,彷佛壓抑難耐的痛苦般不斷喘氣。米蕾蒂亞於心不忍,伸手觸摸他,安慰地在太陽穴落下一吻。少年緊繃的狀態突然緩和下來,放鬆了捂著上半臉的手。少年還沒張開緊閉的雙眼,米蕾蒂亞就已經離開了,所以沒發現少年那迷茫卻從未顯露絲毫脆弱的黑色瞳眸看見了她。


    彷佛會永遠敲下去的吊鍾終於停止。米蕾蒂亞一心想著要趕快回去,卻在此刻突然停下腳步。頭腦一片混亂,甚至喘不過氣。回去?回哪裏?去誰身邊?米蕾蒂亞呆立不動。回過神來,『卷貝城』回廊上的所有燈光都消失了。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米蕾蒂亞連該去哪裏都不曉得。


    這時,一隻優美、蒼白冰冷,屬於成年男性的手自前方的黑暗伸過來,抓著米蕾蒂亞。手的方向再度傳來鈴鐺清脆的叮鈴聲。是羊鈴。米蕾蒂亞默默地被拉著往前走。眼前沒有道路,更沒有半點燈火,隻有渺茫而遼闊的黑暗。兩人迤迤而行,不久,鈴聲停了。


    一陣開門的咿呀聲響起,光線劃破黑暗。


    門縫中透出明亮的光輝,裏頭聽得見賽希爾宰相的聲音。


    「把亞立爾皇子送進杜哈梅學院是嗎?……那米蕾蒂亞公主呢?」


    「四天後我會派她去洛克薩島。米亞根本沒必要留在帝都。」


    聽到大叔父米爾傑利思的聲音,米蕾蒂亞想起自己原本正追著誰。她單手牽著蒼白的手慢慢靠近,往縫隙裏窺探。宛如蜂巢般千瘡百孔的宰相辦公室裏,黑衣宰相正坐在辦公桌前,而


    隔著桌子的這頭確實是大叔父令人懷念的背影。


    「……賽希爾,已經沒有時間了。我問你,如果今晚我沒回城,聽說你從明天起就會把她扣留在離宮。她身體恢複後,你也打算叫她留在城中吧?那是——尤狄亞斯的命令嗎?」


    「……皇帝陛下什麽也沒說,是我個人的判斷。」


    「理由是她是魔女家的人質嗎?」


    米爾傑利思的聲音聽起來很冷淡,感覺正在生氣。賽希爾宰相歎了口氣,說出不合乎她作風的不當發言。「不,隻是直覺罷了。」


    「……米爾傑利思大人,您不想見亞立爾皇子嗎?」


    「我的想法並不重要。下次回來我勢必得跟那位皇子見麵。既然奧蓮蒂亞視他為魔女家的皇子加以扶植,我也有責任保護他,就像守護米亞一樣。不過我不打算讓米亞跟那位帝國皇子在一起,也不願讓她留在帝都。才不到幾天她就渾身是傷,宰相會議也是那種結果……真是夠了。」


    宰相會議。米蕾蒂亞的心髒突然撲通撲通直跳。她雙手發抖,不小心晃動了門屝。米爾傑利思回過頭,清楚地看見了她,詫異地瞪大綠色的眼眸。另一方麵,賽希爾宰相則是一臉疑惑地望向門邊,不知為何並未與米蕾蒂亞對上眼。


    「……?明明沒人來,為什麽門會開著?」


    米爾傑利思出聲製止賽希爾,雙眼始終沒離開過從門口窺探的米蕾蒂亞。


    「……不,算了。反正我剛好要回去了。賽希爾,我要離開幾天。四天後我將安排米亞前往洛克薩島,讓亞立爾皇子進入學院就讀。我會在那之前回來。」


    蒼白的手原本一直牽著米蕾蒂亞,這時卻放開了。大叔父在門後跟賽希爾宰相談論些什麽。米蕾蒂亞看著那隻獨一無二的手逐漸消失在黑暗中,然後低喃著曾在迷霧森林裏說過的話。


    「……你要走了嗎?不陪我一起嗎?」


    過了一會兒,蒼白的手伸了回來。羊鈴發出清脆的叮鈐聲,冰涼的手撫上米蕾蒂亞的臉頰。他同樣吟唱似地說了曾幾何時說過的話。


    「要不要跟我一起來?」


    赤紅月亮與迷霧森林。夏日陣雨中的菜園小屋。米蕾蒂亞最老舊、最珍愛的寶物。她以臉頰摩蹭那隻冰涼虛無的手,好帶給它溫暖,同時補充了一句「我不去」。


    「不是現在……不過謝謝你帶我過來。」


    彷佛定下再會的約定般,由黑暗凝聚而成的男子輕吻米蕾蒂亞的雙唇。剎那間,宛若寶石的藍色眼眸在黑暗中熠熠生輝,隨即往後退去。米蕾蒂亞下意識地脫口:


    「亞奇……你一個人要回哪裏去呢?」


    對方沒有回答。蒼白的手融入冰冷的黑暗中消失無蹤。


    米蕾蒂亞依舊感到孤獨,胸口悶得難受。當她試圖追趕亞奇時,大叔父打開門,將她當成小女孩般輕輕擁在懷裏。事實上米蕾蒂亞體型確實十分嬌小,米爾傑利思甚至可以單手把她抱起來。


    「……米亞,不要一個人在這種地方遛達。會回不去喔。」


    雖然米蕾蒂亞並不是一個人,但她保持沉默。被大叔父嚴厲地一瞪,米蕾蒂亞低下了頭。不知不覺間,黑暗中延伸出一條鋪石小徑,米蕾蒂亞手裏還提著小油燈。這是大叔父行走的路。米爾傑利思在石磚上邁步前進,米蕾蒂亞輕輕坐在他其中一隻胳膊上,用搖曳的燈火照亮道路。「……抱歉,我並沒有生氣。」過了一會兒,米爾傑利思嘟囔著說。「對不起,讓你獨自參加宰相會議。」米蕾蒂亞低垂眼簾偷看了大叔父好幾次。他看起來十分疲憊,側臉透出濃濃的憔悴之色。孤獨與絕望令他心情沉重,始終拖著腳行走。


    米蕾蒂亞一直壓抑的情感潰堤。她淚如泉湧,雙手握拳哭得抽抽搭搭,一次又一次地輕聲道歉。對不起,大叔父……


    路的盡頭傳來海聲。淹沒屍體的海。淚濕的視野中可見潮起潮落的浪濤、大窗戶與窗簾,以及宛如小離島般遺留在海邊的椅子。


    「對不起……我什麽都做不到……那是場沒有勝算的戰爭……」


    大叔父用力擁抱米蕾蒂亞。


    米蕾蒂亞緊摟著他的脖子嗚咽不止。大叔父像小時候那樣撫摸她的背,哄著她似地默默在房間內繞行。


    ——停戰期限不延長。皇帝尤狄亞斯所說的話一再粉碎米蕾蒂亞的心髒。


    明明已經狠狠哭過,眼淚卻依舊不斷湧出,令她胸口悶得發慌。


    在浪濤之中,耳邊響起大叔父後悔又痛切,透著鬱結的聲音。


    「米亞,該道歉的是我。至少隻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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