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頤沒沒想到,科薩韋爾真的會跟著自己回家,他是堂堂的帝國少校,公然和一個亞洲人走得那麽近,難道就不怕被那些流言蜚語的中傷嗎?


    應該還是有所顧及的吧。不然也不會連個司機都不帶,親自駕車。他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好像一切盡在他的把握中,即便是禁忌,也表現得如此的理所應當,反而讓人不敢貿然前來質疑。


    他透過後視鏡望向她,挑動了下眉頭,無聲地詢問,“怎麽?”


    她指了下右邊,道,“這裏拐進去,左轉後就是我家。”


    他笑了起來,“我認路。”


    管家正在花園裏除草,看見有陌生的汽車開來,不由一驚,趕緊放下剪子。走過來一看,下車地卻是自家的大小姐。


    “父親在嗎?”


    “在書房喝茶。”


    唐頤道,“麻煩你轉告父親,我們家有客人來了。”


    話還沒說完,就被科薩韋爾阻止,“不用驚動他,我是你請來的。”


    她一怔,有些遲疑地問,“你真的隻是來聽我彈琴的嗎?”


    這問題問的奇怪,但他的舉動也實在太叫人匪夷所思了,她總覺得他的目的沒那麽單純,也許他是想借機說服父親歸順日本人,承認汪偽政府?越想越不安,懷著忐忑的心情,她領著他走進了大廳。


    唐宗輿雖然熱愛歐洲大陸,但骨子裏畢竟是個中國人,屋裏的擺設布置都以中國古色古香為主。中國的字畫,以及各種珍貴的瓷器工藝品,令人應接不暇。在這對父女之前,科薩韋爾不曾和亞洲人打過交道,踏進屋子,縱使他內涵修養再好,也忍不住停駐觀賞。


    對他們這些歐洲人而言,東方文化是古老而神秘的,代表了一種不可觸碰的悠遠。就像普魯士的皇帝威廉海姆一世,特地在他波茨坦的行宮裏建造了一座中國亭,以展示他的品位。


    見他的目光在字畫上流連,她問,“你對中國的東西也感興趣嗎?我還以為,你們納粹除了日耳曼民族的文化,其他的都不屑一顧呢。”


    聽出她語氣中的嘲諷,科薩韋爾不做回應,隻是淡漠一笑。


    廳裏擺放著一架鋼琴,他幾步踱過去,轉頭望向唐頤,問,“可以嗎?”


    她點頭。


    他打開鋼琴的琴蓋,黑白交錯的琴鍵展現在他眼前,他伸手摸了一下,清涼的感覺鑽入指尖。


    唐頤以為他自己想彈,沒想到他卻把目光轉向了她,“可以替我彈奏一曲嗎?”


    這本就是邀請他來的最先目的,她沒拒絕,在琴凳上坐下,出於禮貌隨口問道,“你想聽什麽?”


    “克裏斯丁.舒特的mein kleines herz。”


    這是一首德語歌曲,創作於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歌詞講述的是一位士兵的妻子,等候自己在前線打仗的丈夫,歸來和她團聚的故事。這首歌在德國比較有名,但法國因為語言上的障礙,知道的人寥寥無幾。


    其實,科薩韋爾也不確定她是否會彈,隻是抱著姑且一試的心理,隨便這麽一問而已。


    唐頤本想拒絕,可是,在觸及到他目光的那一瞬間,突然又改變了主意。他的藍眼睛裏埋藏著一種很深的感情,這種情愫她再熟悉不過,是對遠逝親人的懷念。每當父親思念母親時,每當自己想起媽媽時……


    隻因這一眼,她神差鬼使般地點了點,道,“我盡量。”


    這首曲子她會彈,是因為她有一位德國來的鋼琴老師,德國人的音樂從古至今都是首屈一指的,古有貝多芬、巴赫,現有巴克豪斯、勃拉姆斯。在那位老師的帶動下,她對德國的近代音樂也有所了解。


    擺了個彈琴的架勢,在腦中回想一遍曲子,手指慢慢地跳躍起來,熟悉的曲調也跟著傾斜而出。


    音樂是純淨美好的,它將人們深厚的感情寄於其中,通過一個個音符抒發出來。在藝術領域中,是沒有貧富貴賤之分的。


    科薩韋爾站在她的身後,望著她的後背,一時出了神。金色的陽光下,鋼琴前坐著一個美麗的人影……時光開始倒流,刹那間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時代。


    動人的午後,母親坐在鋼琴前彈奏,一遍遍地吟唱,和他一起期盼父親的歸來。他動了動嘴唇,跟著記憶中的自己,無聲地唱起這首歌,心裏頭最軟、最弱的那一塊地方被觸動了。


    mein kleines herz我這顆小小的心,


    scegt nur fur dich,隻為你而跳動,


    zaehlt die stunden bis du wiederkehrst,倒數著你回家的時間,


    dann umarmst du mich.等候你的擁抱。


    mein kleines herz我這顆小小的心,


    traeu vom gluck.隻為你而夢,


    in der heimat wartet es auf dich 我在家裏等著你,


    und weiss du kehrst bald zuruck.確信不久的將來你我便會重逢。


    liebevoll schaust du mich dann an,你深情地凝望我,


    unsere lippen finden sich ganz sanft 我們溫柔地相親,


    und ich weiss du bist mein mann.我知道你就是我的愛人。


    mein kleines herz我這小小的心,


    kommt nicht zur ruh.為你寢食難安,


    es haelt mich wach die ganze nacht,它讓我整夜難眠,


    und klopft immer tuck tuck.你的點點滴滴敲打在我心中。


    mein kleines herz我這小小的心,


    sehnt sich nach dir,隻為你而瘋狂,


    kennt die antwort wenn du mich dann fragst:


    當你問起我時,隻有一個答案,


    ja, ich geoere zu dir.是的,我屬於你。


    ja, ich gehoere zu dir.我隻屬於你。


    一曲到頭,她停下了手,回頭望去。而他也正在看她,一瞬不眨的,那深邃的藍眼睛裏蘊滿了感情,目光瀲灩,被陽光一照,反射出來的都是溫暖。


    從未見過他有如此生動的表情,嘴角掛著淡然的笑容是這樣的真,唐頤被他看得心跳如雷,一股奇妙的情愫正在兩人間衍生。


    兩人正眉目傳情,這時,唐宗輿從書房裏出來。他顯然沒料到會有客人,身上隨意地穿著一件唐裝,手上還拿著一隻紫砂壺,道,“你這丫頭什麽時候回來的?正好,快來替我切一壺茶……”


    話說一半,突然發現房間裏還杵著一個高個子,這位不速之客還真是讓他大吃了一驚。


    科薩韋爾率先回了神,鎮定自若地走過去,伸手和唐宗輿一握,道,“抱歉,冒昧來訪,希望沒有驚擾到您。”


    聽他這麽說,唐頤不禁腹誹,明明就是故意的,還裝腔作勢。


    唐宗輿的目光掃過女兒,心裏頓時有了譜,臉上堆出笑容,道,“帝國少校親臨,寒舍蓬蓽生輝。”


    科薩韋爾抿嘴微笑,“您客氣了。”


    唐宗輿本就有意和這些納粹達官結交,隻是苦無門路,如今他自己找上門來,當然是求之不得,便順口接道,“既然來了,就留下,讓我一盡地主之誼。”


    他在動什麽心思,科薩韋爾心裏一本帳也算得清明,兩人各懷鬼胎,卻又不謀而合。他點頭道,“那就叨擾了。”


    “豈會。”唐宗輿喚來管家,低聲吩咐幾句,然後又反身折了回來,“如果您時間允許,請和我們一起用晚餐。”


    唐頤聽了,忍不住在一邊提醒,“爸,現在才早上,一起吃午飯就可以了。”


    唐宗輿拉住女兒的手,瞪去一眼示意她閉嘴,道,“中午太倉促,來不及準備,昨日剩食怎可招待貴客?”


    聞言,少校眉宇含笑,目光掃過唐頤,繼而對唐宗輿道,“吾之榮幸。”


    唐宗輿道,“我們中國文化博大精深,少校可有興趣嚐試一下工夫茶?”


    他點頭,神色恭敬地回答,“很樂意。”


    唐宗輿做了一個邀請的動作,“請。”


    看著一老一少兩個男人的背影,唐頤做了個鬼臉,哼了一聲,暗道,真是一對狐狸,一隻老狐狸,加上一隻小狐狸。


    冷不防,科薩韋爾突然回首,正好撞見她擠眉弄眼的樣子。沒想到自己的醜狀會被他抓個正著,臉上表情一僵。而他卻心情突然晴朗,抿起嘴角微微一笑,帶著無數的遐想,轉身走了。


    唐頤撇了撇嘴,不情不願,卻也不得不跟了進去。


    桌子上擺放著一套精致的茶具,上等的素瓷青花杯,旁邊擺放著一隻紫砂壺。作為一個從未去過的東方的歐洲人來說,這一切都是那麽的新奇且陌生。


    平時都是唐頤替父親泡茶,今日即便來了客人,自然也不會例外。算不上專家,隻會最簡單的工序,但要忽悠一個外國人也足夠了。


    她先從紫砂壺中倒出燒開的泉水,將所有的茶具都過濾了一邊,手上一邊做著動作,一邊解釋,“這一招叫做‘百鶴沐浴’。”


    將濾水倒去,在蓋碗裏放入新鮮茶葉,撒入熱水,順時針方向微微晃動三遍,“此乃‘關公巡城’。”


    等茶壺裏的茶水將盡時,再將剩餘的茶均勻斟於各杯,“這便是所謂的‘韓信點兵’。”


    工夫茶中名堂頗多,哪可能逐字逐句地翻譯?凡是用法語說不出來的,唐頤就直接用中文名字代替。


    科薩韋爾自詡聰慧過人,卻也被這麽多饒舌的詞語弄糊了,聽不懂,索性也不勉強自己去記住。他的目光從茶壺,慢慢地轉到了她的手上。十指芊芊,素淨白皙,指甲透紅,好似一朵盛開的玉蘭花,比他所見過女性的手都要漂亮。


    她重複著倒茶的動作,嘴裏為他解釋各種由來,這說的話他沒聽進去幾句,眼睛倒是一直在停駐在她的身上。


    有這樣一雙手、這樣一個人,在他眼前晃動,連帶著他的心緒,也一起起伏不已。


    唐頤切好茶,將茶杯遞給他,提醒道,“小心燙嘴。”


    科薩韋爾很少這樣,但今天他確實走神了,心不在焉地接了過來。那小巧的杯子不過是他手指大小,嘴裏雖然不說,心裏難免好奇,這麽一丁點茶水真能嚐出味道嗎?恐怕連嘴唇都濕潤不了吧。


    唐頤泡得是上等鐵觀音,淡淡一片翠綠色,隱隱透著茶葉的清香,這味道和中餐館的便宜貨自然天差地別。隻不過,科薩韋爾未必能品出來,就算分辨出區別,也不一定會欣賞這種澀中帶甜的味道。


    他端起小茶杯,喝了一口,味道還沒嚐出,已被這滾燙的茶水來了個下馬威。嘴皮子被燙到了,他手一抖,杯子裏的茶水便如數倒上了他的軍裝。幸好衣服厚,也幸好杯子小,這才不至於喝個茶引出一場悲劇。


    唐頤見他一身狼狽,不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眼底帶著一絲幸災樂禍的調皮。


    見狀,唐宗輿忙斥責了女兒幾句,反倒是少校,將空杯放在桌子上,也跟著笑了出來。


    “您沒事吧?”唐宗輿不放心地問。


    少校搖頭,客氣地道,“讓您見笑了。”


    唐宗輿道,“是小女疏忽。”


    唐頤在一邊暗自叫冤,管我什麽事啊!


    科薩韋爾看了眼唐頤,見她正鼓著眼睛氣呼呼地瞪自己,嘴角的弧度揚得更大了,“是我自己不小心。”


    唐宗輿不經意瞥見他嘴唇上被燙出來的水泡,便對女兒低聲道,“去把燙傷藥拿來。”


    唐頤嗯了聲,轉身一溜煙地跑了。


    唐宗輿走去臥房,從衣櫃裏找出自己的衣服,回來對他歉然地道,“我這女兒調皮搗蛋,您別放心上。”


    科薩韋爾脫下外套和襯衫,接過唐宗輿遞過來的替換衣物,道,“您是一位好父親,為了女兒用心良苦。”


    他話中有話,唐宗輿心中一動,順著他的意思說下去,“現在局勢動蕩,我隻希望她能找到一個好歸宿,在亂世中能夠生存下去,不遭人踐踏。”


    話到這裏,即止。他試探性地望向少校,可後者卻把目光移開了。唐宗輿立即會意。


    兩人說了幾句,唐頤拿著藥膏進來了。看見他穿著父親的衣服,不由一怔。沒了軍裝的襯托,他看起來不再那麽高高在上,也不再那麽嚴謹可怕,反倒有了一絲平易近人的和藹。


    她把藥膏遞過去,指了下嘴唇,示意他塗抹。


    科薩韋爾嗯了聲,隨手將藥膏掃入口袋中。


    唐宗輿打破沉默,看著他問,“您會下棋嗎?”


    “會。”


    “國際象棋?”


    “是。”


    唐宗輿哈哈一笑,問,“有沒有興趣學一種新棋?”


    “什麽?”


    “中國人的黑白圍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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