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關東的櫻花季即將結束時。


    媒體報導了日式甜點鋪矢凪屋龍禪堂的會長?矢凪貞一病逝的消息。


    享年八十一歲。


    雖然各家報紙都有小小的版麵報導,但是沒有在社會上造成太大的話題,他的死就這樣靜靜地成為事實。


    這一天,偵探克雷威爾以百貨公司地下街買來的矢凪餅作為伴手禮,前去拜訪朋友「辛卡」的事務所。


    營運「mmo today」這個遊戲情報網站的他也是sao生還者,過去曾經率領過「艾恩葛朗特解放軍」。


    辛卡以深思熟慮的眼神看著螢幕,最後歎了一口略為沉重的氣。


    「矢凪會長過世了吧……你會去參加葬禮嗎?」


    偵探克雷威爾──暮居海世伏下視線並點了點頭。


    「當然了。也想跟他的夫人打聲招呼,因為怎麽說都是段奇妙的緣分啊。」


    矢凪貞一在攻略完「幽靈樂隊」任務之後,沒幾天就陷入昏睡狀態。


    然後短短幾天內──他也回到天上去了。


    辛卡操縱著手中的電腦,同時抓起一顆麻糬。


    「他的夫人真的很客氣,甚至還特別跟我道謝。介紹你去果然是對的。」


    這個辛卡,就是矢凪與克雷威爾的介紹人。


    由於矢凪想要找人幫忙攻略任務,所以便找了自己認識,而且過去曾在mmo today刊登過廣告的經營者商量。


    再從朋友那裏找到辛卡,最後決定由觀光導遊兼偵探的克雷威爾來負責這件事情。


    辛卡和克雷威爾是過去曾在解放軍裏一起奮鬥的戰友。


    他們認識的時間並不算長。


    隻是在末期曾經幫助過辛卡與由莉耶爾一段時間,反而是從sao解放之後,經營情報網站的辛卡,以及新成立網路安全公司的克雷威爾因為利害關係一致,私底下聯絡的機會才變得比較多。


    也有像這次這樣經由辛卡介紹過來的委托,所以這種互助的好友關係也一直持續著。


    「不過,那個『幽靈樂隊』──是沉睡騎士的成員所製作的遊戲嗎?我跟你提過阿爾普海姆裏頭的『絕劍』嗎?」


    「嗯。我聽說是個技術高超的劍士。絕劍的話題在這時候出現,就表示他也……?」


    辛卡曖昧地歪著頭說:


    「不是他而是她才對。不過正如你所說的,那個女孩是沉睡騎士的成員,而且是第二代隊長。她的名字叫有紀,算是我朋友的朋友……前幾天也剛過世了。也還隻有十幾歲。」


    克雷威爾閉上了眼睛。


    他沒有直接遇過名為有紀的玩家。說起來,主要的活動地點本來就不同。


    雖然自從the seed擴散開來之後,將角色檔案轉移到各種遊戲之間就變得簡單多了,但她的主戰場一直是阿爾普海姆,而克雷威爾幾乎是常駐於飛鳥帝國當中。


    「她好像不知道『幽靈樂隊』的事情……清文小弟沒有把獲得錄取的事情告訴同伴嗎?」


    克雷威爾以歎氣來回答對方。


    「我可以了解他的想法。與其說難以啟齒……倒不如說,他應該沒有想過要告訴同伴吧。就算錄取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上線。如果那個時候自己還活著,而且是能夠帶領同伴一起玩遊戲的狀態也就算了……不是那樣的話,就會很難善後。再想到也有同伴在等待上線期間就過世,就更難提及關於未來的話題了吧。」


    現在「幽靈樂隊」就為了進行調整而暫時停止上線。再次上線的日期未定,最快似乎也得拖到五月之後。


    其他還能想到幾個清文不把任務的事情告訴同伴的理由。


    站在克雷威爾的立場,就隻能做出擅自做出曖昧的推測,比如說也有可能是「不喜歡像是在炫耀成果」。


    和年紀輕輕便過世的夥伴相比,隻有自己能在這個世上留下某種形式的成品,可能讓清文覺得很對不起他們吧。從某方麵來說,對於死期將近的同伴展示確實可見的成果也是一種殘酷的行為。


    相對的,跟與夥伴之間的重要回憶相比,任務獲得采用的成果或許隻是小事一樁罷了。


    又或者是──


    能夠分享喜怒哀樂的成員,已經先清文一步離開這個人世了。


    既然這樣,清文又為什麽要在任務裏留下沉睡騎士的痕跡呢?


    是為了可能偶然到訪的生存者或後輩,還是單純想留下紀錄的欲望,又或者是想要安慰死去同伴的靈魂呢──不論是哪一種,繼續進行下去的話就不是推測而是猜疑了。


    不過還是有一件能夠確定的事。


    就是對於清文來說,那個「幽靈樂隊」終究不是「想向誰炫耀的作品」,而是為了實現自身「單純想創作」的願望而出現的成果。


    而清文之所以會預測祖父矢凪將會來玩這個任務,完全是因為他注意到矢凪內心所抱持的強烈罪惡感。


    自己沒辦法為年紀輕輕就離世的孫子做任何事情──矢凪一直是這麽認為。


    像這樣的誤解,再怎麽用言詞加以否定,聽起來都會像安慰人的話,所以實在很難解開。


    因此清文才會在矢凪眼前展示能夠用眼睛確認到的成果,想以它為證據來擊潰矢凪的誤解。


    「百八之怪異」的任務募集以及「幽靈樂隊」,剛好就是能一次完成清文心中好幾個願望的絕佳素材。


    矢凪因為清文的遺書而痛哭失聲的模樣,現在依然烙印在克雷威爾的腦海裏。


    據說矢凪離世時的表情,平靜到連醫生都感到驚訝。


    如果是「幽靈樂隊」的攻略讓他心無罣礙地離世,那麽確實應該感到高興。


    不理會默默思索這些事情的克雷威爾,辛卡再次抓起一顆矢凪餅。


    「雖然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但是你喜歡想太多的習慣還是沒變啊。要不要跟我商量一下?」


    「……我看起來像是在想事情嗎?隻不過是稍微恍神一下而已。」


    結束話題之後,克雷威爾就從位子上站起來。遭到無謂的懷疑總會讓人感到有些麻煩。


    「那麽,矢凪先生這件事的詳細經過也說完了,我也差不多該告辭。這次讓我們公司有不少的營收。下次還有工作機會的話就拜托了。」


    「為了慎重起見,我再確認一次,剛才的事情不能寫成報導吧?」


    克雷威爾以淺笑回答辛卡的問題。


    「饒了我吧。這跟我們公司的信用有關。和矢凪屋的社長約好最近要見麵了,他拜托我說『請務必告訴我詳情』。跟他見麵之後,我再確認這些事情能不能公開吧。」


    日式甜點鋪矢凪屋的現任社長,也就是矢凪的兒子,同時也是清文的父親。


    他在電話當中,吐露了無法對兒子盡父親的責任,也沒有好好孝順自己父親的悔恨。


    但是就克雷威爾來看,這在某種程度上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實際上要保護家業,並且保障家族與員工們的經濟絕對不是容易的事。


    總不能為了疼愛兒子就讓員工們流離失所,而且讓繼承的家族企業倒掉的話,也絕對算不上什麽孝順的行為。


    既然時間有限而且身體隻有一個,人類所能做的事情就終究有其界限。


    準備離開辛卡的事務所時,克雷威爾就拿到了一個紙袋。


    「來,這是加拿大的禮物。送給你的。」


    體積雖然不大,但相當沉重。


    「謝謝。是楓糖漿嗎?」


    「嗯。可以烤個司康餅之類的。這東西實在沒辦法在遊戲裏交給你。」


    辛卡似乎還記得克雷威爾以前款


    待過他。


    「用不上的話,就送給那個幫你打工的女高中生吧。看你好像對她很執著的樣子。」


    麵對辛卡的調侃,克雷威爾忍不住笑了出來。


    要說執著的話確實是如此,不過自己從未對人說過出現這種情況的理由。


    至少可以確定的是──那不是什麽想公開的事。


    回到自家辦公室的路上,克雷威爾再次思考了起來。


    在之前的攻略時,以打工的形式雇用的測試玩家,那由他──


    克雷威爾對她抱持的感情有點複雜。


    當然,並不是什麽風花雪月的感情。


    他昨天才剛從進行「幽靈樂隊」檢測工作的虎尾那裏,聽到了奇怪的消息。


    「以我的立場,實在不應該告訴你這種事情……但確認遊戲測試前後的係統記錄,就發現那個小姐登入與登出的痕跡都讓人有點在意。而且詳細調查之後,幾乎每次都……」


    根據虎尾所說,那由他一定是從「其他伺服器」登入到飛鳥帝國裏麵。登出時也一樣不會直接回到現實世界,而是會先經過特定的伺服器。


    如果同時玩其他遊戲的話,在登入前後往來於其他伺服器之間也算是常見的情形。


    不過如果是那樣的話,顯示在係統記錄上的就會是各遊戲的伺服器,而營運公司也大概能知道對方是在玩什麽遊戲。


    但那由他的記錄並非如此。


    「她大概是從自家裏的個人伺服器,或者是個人用的出租伺服器登入與登出。不知道她為什麽要這麽做,而且也不算違反規約……不過還是想跟你說一聲。」


    也就是她要玩遊戲與回歸現實之前都會多一道手續,實在不清楚為什麽要這麽做。


    不過克雷威爾已經想到她這麽做的理由了。


    那由他的姓氏「櫛稻田」已經算是罕見,但除了那由他之外,克雷威爾還認識兩個擁有這個姓氏的人。


    一個是警察學校的同期,亦即應該是那由他胞兄的戰友,玩家名稱為「八雲」的櫛稻田大地。


    他在sao裏喪失了年輕的生命。沒能阻止前去戰鬥的他,是克雷威爾內心最大的懊悔。


    另一個人是警察廳情報通信局的技官,櫛稻田公仁──他是大地與那由他的伯父。


    克雷威爾從sao生還之後,他便表示想知道外甥之死的詳情,特別來探他的病。


    警察這個組織裏,有許多彼此間有血緣關係的人才。


    不單純是因為靠關係錄取的緣故,也有因為是血緣關係者所以清楚身家的優勢。


    因為會有反社會思想的人,說極端一點甚至可能有他國間諜潛伏進組織的危險性,所以身家調查會比民間企業嚴格許多。


    另外如果是警眷,有一定程度的機會得知內部消息也對這種情況有所影響,因為子弟比較容易把警察作為將來發展的選項。


    克雷威爾從大地的伯父身上──聽見好友過世後,櫛稻田家發生了什麽事情。


    大地之死以及之後的經過已經在警察的內部傳開來,許多同仁都以同情的眼神關注身為伯父的公仁。


    那由他不可思議的登入記錄,應該就跟這部分的事情有關。


    苟活下來的克雷威爾,雖然也被同僚以好奇的視線注視,但他身體恢複之後立刻就辭去了警察的工作。


    辭職的理由是他隨便捏造出來。


    沒自信繼續擔任警察、想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方式、因為好友的死而受到打擊──


    這些全都是謊言。克雷威爾並沒有如此值得敬佩的性格。


    他之所以辭去警察工作,開設了小小的網路安全公司,從事打著偵探招牌的觀光導遊工作,真正的理由其實比捏造出來的那些還要愚蠢。


    至少他自己是這麽認為,所以隻告訴過極小部分的人。


    而在公司終於上軌道的這個時候,就遇見了大地的妹妹那由他,如果用這一切隻是偶然就把事情帶過,那也太不切實際了。


    春天的日照雖然和煦,但心情卻開朗不起來。


    懷裏的手機開始震動。


    來電顯示的欄位出現「那由他」這個名字。


    克羅威爾裝出平常心,在路旁停下腳步後接起電話。


    「……喂喂?」


    「啊,偵探先生……抱歉突然打電話來。我是那由他。現在方便講話嗎?」


    「嗯,沒問題……是關於矢凪先生的事情嗎?」


    被說中的那由他頓時啞口無言。


    現在也隻有這件事情才會讓她特別打電話過來了。


    克雷威爾以平淡的口氣繼續表示:


    「如果是想參加葬禮,等我知道詳細的時間地點後再跟你聯絡。我想葬禮會是由公司主辦,所以會有許多觀禮者。就算我們去參加也沒問題。」


    「好……好的……雖然講一陣子話了,不過虧你知道我打電話來要做什麽耶。偵探先生難道會讀心術?感覺這已經不是洞察力而是神通力了……」


    麵對困惑的那由他,偵探刻意地歎了一口氣。


    「其實你說得沒錯──我就來預測一下你現在想什麽吧。是『這個人腦袋果然有問題』……對吧?」


    那由他沉默了一陣子。


    最後才發出了傻眼的聲音。


    「……不知道該說是自虐還是……總之剛才那太犯規了。不論誰都會那麽想吧。」


    「真沒禮貌。我確實猜中了才對。那麽之後會跟你聯絡。」


    偵探迅速掛掉電話,然後再次深呼吸。


    ──他認為應該沒被對方察覺自己的動搖。


    「海世,你會讀心術嗎?那已經不是洞察力而是神通力了。」


    大地還在世時,每當克雷威爾訴說自己的推論,他都會用難以置信的聲音這麽表示。


    被兄妹用同樣的說法來形容,實在無法繼續保持平靜的心情。


    在春天清澈的藍天底下,克雷威爾抱持著完全相反的陰鬱心情,快步在街上走了起來。


    §


    矢凪貞一的葬禮可以說相當隆重且盛大。


    除了矢凪的員工與相關廠商之外,有過交流的其他同業、擔任理事的點心學校相關人員,以及俳句會與茶會裏的朋友等許多人都來到現場,一起送這名百年歸老的老人離開。


    身穿喪服的克雷威爾與那由他也跟在人群裏撚完香,然後就站在院內的一角。


    克雷威爾為了不阻礙通行而倚身於用地內的樹蔭底下,然後稍微放鬆了領帶。


    「變得很暖和了。看來差不多該把暖爐桌收起來了。」


    「……你還沒收起來嗎……順便問一下,原來你是暖爐桌派的嗎?跟你的外表完全不搭呢。」


    克雷威爾以鼻子冷笑了一聲。


    「我才不打算把容貌拿來當成改變生活型態的理由。暖爐桌很棒喔。價格便宜而且增溫的效率又高,真的是可坐可睡──把棉被拿掉之後夏天還能當成矮桌來使用。那東西實在是太棒了。」


    那由他忍不出輕笑了起來。


    「從偵探先生的狐狸臉說出那麽有生活感的話,隻會讓人覺得渾身不對勁。你給人的印象應該是……在高層公寓的時髦全白房間裏,以讓人討厭的模樣喝著紅酒。」


    雖然言詞之中多少帶著點刺,但克雷威爾還是正向地把它當成是那由他與自己變熟的表現。


    「不知道為什麽,常有人這麽說。但那種看起來很花錢的嗜好不適合我。真要說的話,不論是和式還是西式,我都喜歡比較老氣的東西。我那間偵探事務所的裝潢也是這樣對吧?」


    那由他點點頭。


    「嗯。我


    也滿喜歡那間事務所的氣氛。」


    「雖然沒讓你們看,不過裏麵其實還有鋪榻榻米,放著暖爐桌的房間。虛擬空間要更換房間的擺設真的很輕鬆。」


    那由他露出了微笑。雖然是不適合在葬禮出現的表情,但不知為何就是感到放鬆。


    「我懂。我也偶爾會……」


    說到這裏,那由他忽然開始含糊其辭。


    「對了,偵探先生。說到虛擬空間,稍早之前我在電子郵件裏跟矢凪先生的太太提到了貓妖茶屋的事情。結果她說很想去見識一下……等事情都告一段落之後,要不要約她看看呢?」


    克雷威爾隻能報以苦笑。這兩人不知為何意氣相投,總之矢凪的太太似乎很喜歡那由他。


    偵探大概能夠預測出在電子郵件裏提到「貓妖茶屋」的經過。


    成功攻略幽靈樂隊任務之後──實在沒辦法把哭慘了的矢凪丟在那裏不管,於是一行人就到貓妖茶屋舉行了小小的慶功宴。


    矢凪對於各種甜點的完成度感到驚訝,尤其對蜜豆寒天的口味特別有感覺。


    貓妖茶屋的蜜豆寒天是使用帶有香草風味的特殊豆子。讓身為日式甜點的它同時能散發出洋風,說起來算是邪魔歪道,但矢凪就像是小孩子一樣感到相當有趣。


    離開店裏時,他笑著說「下次想帶老婆一起來」,然後就以完全恢複精神的模樣登出了。


    ──而那就是眾人最後一次與矢凪見麵。


    所有的人類總有一天都得麵對死亡。


    不論是克雷威爾、那由他還是小曆,在接下來的幾十年裏都一定會死亡,絕對不能說是事不關己。也有像清文這樣年紀輕輕就喪生的例子,而且每天都有不幸的事故發生。


    等到真正麵對死亡時,能像矢凪這樣沒有留下一絲悔恨而靜靜離世者,可以說是相當幸運而且罕見的例子了。


    那由他以手帕按住眼角,同時堅強地笑著表示:


    「在陷入昏迷狀態之前,矢凪先生似乎很高興地跟夫人提到了貓妖茶屋的事情……她說『看矢凪說話時那種炫耀的表情,讓我也想去看看了』──壽壽花女士好像因為不喜歡跟敵人戰鬥與到處走動,所以對於遊戲一直沒有興趣,但她真的很喜歡日式甜點店。她還說到時候也務必找偵探先生同行。」


    「──嗯,這次拿了過多的報酬,這點售後服務當然沒什麽問題……不過那位老太太很喜歡懷疑我和你的關係,這就有點困擾了。請確實幫我解開誤會。我被逮捕的話,我們公司就完蛋了。」


    克雷威爾當然是在開玩笑。但穿著喪禮服裝的那由他看起來實在不像學生,所以多少會讓人有點擔心。


    「很清楚這一點的偵探先生,應該不可能會犯下這種錯誤才對……不過,我的外表真的那麽有魅力嗎?」


    為了對抗偵探的玩笑,那由他也向對方說起玩笑話。雖然從口氣就能聽出她不是當真,但也不能否認確實帶著小惡魔般的危險誘惑力。


    「這是個無論怎麽回答都會讓我陷入不利狀況的惡魔問題。肯定的話會被當成危險人物,否定的話會變成對女性失禮的粗魯言論。所以我要行使沉默權。」


    那由他以傻眼的模樣將手帕收進包包裏。


    「唉……男人真是辛苦。你就老實說『我對小鬼沒興趣』也沒關係喔。」


    本人似乎仍認為自己是小孩子。


    克雷威爾終於忍不住按住眼頭。


    「別說了。這個話題再繼續下去也沒什麽益處……嗯。要出棺了。」


    棺木被從人群並列的會場抬出來,放進靈車裏。


    克雷威爾與那由他也並列在送行的人群當中,合掌目送車子離開。


    除了家族之外,就隻有相當親近的人才會一起送行到火葬場。克雷威爾與那由他今天的預定也是到此為止。


    「那麽──偵探先生,去吃個午飯然後回家吧?」


    「這個提議是不錯……你之後有什麽行程嗎?如果沒有的話,我有點話想跟你說,希望你陪我到一個地方去。」


    克雷威爾展示了一下車鑰匙。


    原本以為隻有兩個人的話很可能被拒絕,但那由他很乾脆地點了點頭。


    「可以喔。我想──應該是『哥哥』的事吧?」


    克雷威爾內心嚇了一跳。


    他不認為自己給了任何相關的提示。


    「真是驚人……你是什麽時候發現的?」


    那由他以伶俐的眼神凝視著偵探。


    「──偵探先生承認自己是sao生還者時,我就想『說不定認識遊戲裏的哥哥』了。之後看見我簽在打工契約書上的本名,偵探先生的臉色就為之一變對吧?然後,幾天前──我就把偵探先生給我的名片拿給警察廳的伯父看。他以很惋惜的口氣說著『暮居原本會是一個相當優秀的警官啊』。」


    這時偵探隻能聳聳肩膀。雖然不認為小看了她,但是她似乎擁有超乎克雷威爾想像的敏銳感覺。


    克雷威爾老實地對她的伯父提過許多自己的事情。


    這就代表,她也從伯父那裏聽見許多消息了。


    「雖然你伯父說的應該是客套話,不過還是很令人高興……既然你知道我的身分,那事情就簡單多了。之前在『幽靈樂隊』裏出現在我麵前的──就是你哥哥『櫛稻田大地』。雖然那不是幽靈,但也算是某種契機吧。我想去幫他掃個墓,你陪我一起去吧?」


    那由他乖乖地點點頭。


    之後兩個人在車子裏幾乎沒有說話。


    但是並非尷尬的沉默。


    反而是互相掌握了對方詳細情形才會出現的,不至於感到痛苦的沉默。


    根本不需要尋找應該說的話──


    克雷威爾駕駛的車子,就這樣確實地接近那由他的哥哥沉睡著的靈園。


    §


    直立在四角形墓碑之前的那由他呢喃了一句:


    「我不太到這裏來。大概隻有舉行法事的時候才會來。」


    「那樣就可以了。年紀輕輕的經常到墓地來也不是什麽好事。」


    用火點著準備好的香後,克雷威爾就在墓前合起手掌。


    他不相信有什麽幽靈或靈魂。但還是有緬懷故人的感情。


    那由他沒有合掌,隻是站在克雷威爾背後,抬頭茫然看著春天的天空。


    視界裏頭雖然沒有櫻花樹,但附近某處可能正開著櫻花吧,凋零的花瓣零星地掉落在四周圍。


    「……首先得跟你道歉。我──沒辦法把大地帶回現實世界。」


    那由他微微笑著。她的表情看起來沒有精神,眼眸也變得空洞。


    「因為哥哥他很頑固。就算偵探先生再怎麽阻止……他也不會聽你的話吧?」


    「……正因為頑固又血氣方剛,才隻有我這個朋友有機會阻止他。看是要把他綁起來,還是設陷阱把他送進牢房,應該還是有一些方法才對。或者是先讓他那個愚蠢的長官失勢──」


    「……請別再說了。」


    背後的那由他擠出了沙啞的聲音。


    「拜托,請不要再說了──哥哥的事情是無法避免的意外。現在才說有回避的可能性……感覺這樣才更加殘酷吧。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接受『那是沒辦法的事情』啊……」


    ──實際上也真的是無可改變的事。


    克雷威爾並沒有預知能力。人的命運本來就不得而知,事後才感到後悔也完全於事無補。


    克雷威爾與那由他分別以自己的方法來麵對大地的死。


    克雷威爾怨恨、憎惡事件的首謀「茅場晶彥」,也把他當成必須為好友的死亡負責的複仇對象。


    另一方麵,那由他則是藉由「麻痹」自己的感情來掩蓋喪失肉親的感覺。


    完全不感覺「百八之怪異」恐怖的她,其實精神已經有一半崩壞了。如果說承認恐怖的東西確實恐怖,然後依然選擇麵對它是勇氣的表現,那麽不覺得恐怖的東西有什麽恐怖,隻是像日常生活中發生的事情把它帶過,這種表現就單純是惰性了。


    隻不過──


    這樣的惰性有時候能夠成為保護精神的麻藥。


    那由他的精神正需要麻醉。


    克雷威爾深深歎了口氣,然後重新轉向她。


    「抱歉,說了這麽傷人的話。但是──我不希望讓大地的死變成『無可奈何的事』。對你來說那樣就可以了。因為你不在現場,沒辦法說些什麽或者做些什麽。但是我──人就在現場。雖然沒有置身於他死亡的戰場,但至少在同一個世界,處於能經常見麵的狀態。你和我之間的前提條件完全不同。至少──我有采取行動的選項,所以也會感到後悔。」


    穿著喪禮服裝的那由他一直凝視著克雷威爾。


    「……就算有采取行動的選項……就算再怎麽後悔,現在結果也不會改變了。哥哥他已經死了。無論你再怎麽想,他也不會複活。」


    那由他的聲音在顫抖。


    她的理性也理解這一點。隻是已經來不及整理自己的感情。


    哥哥死後──


    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實在是太沒天理了。


    正因為知道一些片斷的消息,正因為知道無可奈何,克雷威爾才更要這麽說。


    「……你說得沒錯。事到如今結果確實不會改變了。人死不可能複生。雖然討厭這種假惺惺的說法──但人終究會一死。矢凪先生、清文小弟以及大地與其他人,最後終歸得麵臨死亡。我和你也有一天會壽終正寢,倒楣一點的話甚至可能不久後便死於非命。正因為這樣──我才決定要讓自己活得在死前沒有一絲遺憾。而這也是我辭去警察工作自行開設公司的理由。」


    敏銳地感覺到克雷威爾的話裏帶有懺悔之意,那由他的身體隨即繃緊。


    偵探在友人的墓前以平淡的語氣繼續說道:


    「以完全潛行為前提的vr技術與周邊環境,因為發展太過迅速,所以相關的立法根本趕不上它的速度。以現今的態勢來看,警察別說是介入了,就連要調查狀況都相當困難。但是就算我繼續置身警界,也沒辦法改善這種狀況。旁人眼裏看起來就隻是在玩遊戲,除了特殊事例之外,網路釣魚的辦案方式也不太被承認。」


    那由他曖昧地點點頭。


    在警察一家長大的她,了解這部分的內情也不是什麽不可思議的事。


    「說起來呢,現在警察這邊也還不知道該如何對應vr空間。尤其是『the seed』擴散出去後,別說是非法賭場了,甚至還有不需肉體的賣春、促進腦內啡分泌的電腦麻藥等等新型態的犯罪手法開始嶄露頭角。再加上恐怖組織與新興宗教的招收成員,將其教育為士兵甚至是洗腦等行為……全都可能成為反社會組織的資金與人力的供給來源,但現行法律很難對這些行為進行搜查。我們公司──暗地裏的目的就是代替警察收集這些犯罪行為的情報,然後以民間協力者的形式來幫忙檢舉以及搜查的工作。因為這些任務賺不了什麽錢,才必須藉由其他的業務來獲取經費。」


    那由他皺起眉頭。


    「意思是對警察感到失望……才特地成立了vr空間的私人警備隊嗎?」


    「有點不太一樣。私人警備隊可能有行使武力的時候,但我們隻是收集情報與提供建議的輔助角色。我並沒有對警察感到失望。他們的組織力依然相當可靠。隻不過──那明顯是不適合我進行私人任性行為的地方。」


    克雷威爾伏下視線。


    「……其實呢,這是我和大地在艾恩葛朗特裏聊天時出現的玩笑話。我們提到才剛錄取就被關在這樣的空間裏,不停累積無故曠職的天數,如果被警界開除的話就自己開公司吧……結果那個混帳把重要的工作全推給我,自己到那個世界去逍遙了。總有一天要到那邊去跟他抱怨一下。」


    用回憶來讓話題告一段落後,克雷威爾就把墓前的位置讓給那由他。


    「──你也跟他說說話吧。我到附近去繞一圈。回去時再到附近去吃午飯。」


    克雷威爾扛著脫下來的西裝,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背後的那由他應該在哭泣。


    現在就先把陪伴在她身邊的任務讓給好友吧──


    偵探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在墓碑的森林當中。


    §


    回家時,那由他生活的單房公寓裏沒有其他人在的氣息。


    這個距離高中相當近的單位,是跟伯父約好住到畢業為止後,由他出麵幫忙租借。


    雖然打算盡量就讀提供學生宿舍的大學,但也得看自己能不能考得上。就算伯父表示到時候也可以租其他房子,不過自己實在不想給他添麻煩。


    由於偵探請吃了午餐,所以她直接從喪禮服裝換上居家服,先設定完浴槽燒熱水的時間,然後就立刻戴上「amusphere」。


    躺到在狹窄的房間內特別有存在感的床上,閉上眼後深深吸了一口氣──


    最後電子訊號就傳達至腦部,將她的意識連結至虛擬空間。


    這個地方──不是「飛鳥帝國」。


    是以黑白兩色為基調,整理得相當整齊,樸質又相當熟悉的寢室。


    放在床上的巨大黑貓布偶是從小就相當喜歡的物品,但實物已經因為太老舊而丟掉了。


    這件事一直讓那由他很後悔,現在則是像這樣在虛擬空間裏將它重現。


    牆壁上的書架,塞滿了至今為止購買並將其實體化的電子書籍。


    放置在桌上的電腦是為了在虛擬空間裏進行各種作業,克雷威爾的偵探事務所裏也使用了同樣的係統。


    小曆似乎不知道這種係統的存在,但如果想隨心所欲地使用「the seed」,它就是不可或缺的便利工具。


    從床上起身的那由他,像平常一樣移動到客廳。


    爸爸與哥哥正在那裏下將棋。


    今天似乎是哥哥占上風。大概十次裏有兩次左右能見到這種光景。


    「哥哥,今天不用值班嗎?」


    那由他說出了關鍵字。


    「……要值班的話,怎麽可能還悠閑地和老爸下將棋呢。」


    哥哥以傻眼的口氣做出千篇一律的回答。


    那由他隨著寂寞的微笑一一重現自己設定好的對話模式。


    從中島型廚房露出臉來的母親發出爽朗的聲音。


    「沒有值班卻還待在家裏和爸爸下將棋也有點糟糕吧?優裏菜帶男朋友回來的話爸爸或許會昏倒,但哥哥帶女朋友回家可是再歡迎也不過了喔。」


    「……優裏菜。為了慎重起見還是問一下,你還沒有那種對象……吧?」


    「有的話就不可能把寶貴的春假浪費在遊戲上吧。好了,老爸,將軍。」


    「噢……你這家夥,這時候走桂馬也太誇張了吧……嗚嗚,隻能用飛車來交換了……」


    ──那由他默默地凝視著活動相簿般的家人。


    她已經不太記得雙親死亡時的事情。


    被囚禁在sao裏的哥哥死亡了這件事,讓長期勞心勞力而疲憊不堪的雙親墜入更加絕望的狀態當中。


    準備哥哥的葬禮時,開車的父親因為太過憔悴,在母親坐在副駕駛座,那由他坐在後座的情況下出了嚴重的車禍。


    父母親當場死亡,那由他雖然撿回一條命,但是陷入昏迷狀態長達


    一個月左右,當她醒過來時,雙親的葬禮也已經結束了。


    許久不見的伯父看起來十分憔悴。


    事故前後的事情,那由他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


    ──她認為應該是腦部拒絕承認這個事實。


    尚未有父母雙亡的真實感之前,那由他就變成了孤兒。


    原本也有在伯父家生活這樣的提案,但伯父家的房間不足而且也有年紀相近的堂兄弟在,所以實在無法給他們添麻煩。


    最重要的是,那由他感覺在近距離下看見其他家庭的話,自己將會承受不住。


    那由他坐在建構於虛擬空間的客廳裏,茫然凝視著製作出來的家人。


    他們隻能接受固定模式的問答。隻不過,家人間大部分的日常對話其實意外地這樣就能成立了。


    出門小心、我出門了、我回來了、歡迎回來、早安、晚安、洗澡水放好了──


    甚至增加了將母親的台詞與現實空間浴室的加熱計時器結合的詳細設定。


    雖然隻能不斷重複,但現在幾乎已經重現了以前的日常生活。


    他們連幽靈都不是,隻不過是虛像──製作出他們的那由他當然很清楚這件事。


    但就算是這樣,精神最是危險的時期,絕對是這個空間支持著快要崩潰的那由他。


    沒有這種能夠互動的家人影像,她應該早就自己了結生命了。


    這與是非對錯無關,人總是有需要逃避現實的時期。


    那由他閉上眼睛,然後深吸了一口氣。


    ──克雷威爾可能已經注意到這種狀況。


    他帶自己到哥哥以及雙親沉睡著的墓地時,那由他就感覺對方有「你的家人在這裏」的言外之意。


    但克雷威爾還是沒有做出詰問那由他的舉動。


    那由他想著對方沒這麽做的理由。


    感覺不是因為貼心。也不是因為不確定而把事情蒙混過去。


    應該是除了那由他之外,也有像這樣把「the seed」活用在這種用途上的人吧。


    而克雷威爾本人無法判斷這麽做的對錯。


    這很難說是健全的行為。但是,也有實際上需要這麽做的人。


    即使有程度上的差異,人類依然是需要依存的生物。


    依存家人、朋友、公司、學校、國家,甚至是食物、空氣以及地球。


    就算在依存的選項上加一個虛擬空間,終究不過是程度上的問題罷了。


    設置在客廳的平板型電腦收到了訊息。


    發信者是小曆。


    【那由小姐,葬禮怎麽樣了?沒被偵探先生調戲吧?今天我要加班,明天晚上有空的話,到貓妖茶屋告訴我詳情吧!】


    那由他發出笑聲。


    至今為止已經不知道被小曆開朗的個性拯救過幾次了。


    她雖然對那由他說「盡量跟我撒嬌」,但隻是她本人沒有注意到,其實那由他已經相當倚賴小曆了。


    或許不是能以眼睛確認的形式,但這是無庸置疑的事實。


    【我回到家了。和偵探先生發生了很多事……詳情等明天再到遊戲裏跟你說。】


    感覺現在也能跟小曆表明哥哥以及家人的事了。


    回完訊息之後,那由他就閉上眼睛。


    ──內心存在許多想法。


    一直以來確實都是虛擬空間的家人救了自己。


    隻不過──也不認為可以一直這樣下去。


    那由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背對家人。


    (差不多……可以了吧──)


    托偵探的福,前去幫雙親以及哥哥掃墓。


    「優裏菜,你要出門嗎?」


    人工智慧的媽媽如此問道。


    「……嗯。有點事要出去一下。」


    那由他說著曖昧的答案並回過頭去。


    家人的影像變得有點模糊。


    「爸爸、媽媽、哥哥……我之後會盡量不到這裏來了。畢竟也不能讓真正的媽媽他們太過擔心──」


    手指滑到平板型電腦的登出鍵上。


    在按下去之前,那由他稍微猶豫了一下。


    輪廓模糊的媽媽點了點頭。


    「……這樣啊。那出門小心。也要注意身體喔。」


    父親露出軟弱的微笑。


    「……有什麽難過的事情,隨時可以回來。」


    走到旁邊的哥哥大地,從上麵按住那由她感到猶豫的手。


    「我們隨時──都在這裏等你。」


    插圖018


    呢喃般的溫柔聲音停止時,視界也整個中斷。


    ──切斷與虛擬世界的連結後,那由他在單人房的小床上張開眼睛。


    從窗外照射進來的夕陽,把天花板染成鮮豔的橘色。


    以呆滯的手勢拿下amusphere──


    然後有好一陣子像失了魂一樣凝視著天花板。


    家人的虛像發出的最後幾句話──


    (……我登錄……那些話了嗎……?)


    登錄了的話,自己應該不會忘記──但是卻完全想不起來。


    當困惑仍盤踞在心頭時,枕頭邊的手機就響了起來。


    來電顯示著小曆的名字。


    「……喂,我是那由他。」


    「那由小姐!不要緊吧?那隻妖狐對你做了什麽?」


    小曆一開口就傳出陷入恐慌般的巨大聲響。


    看來是剛才的訊息讓她產生誤會了。


    「那……那個,小曆小姐……」


    不等待那由他解釋,小曆就對著話筒飆出一大串話來。


    「雖然不知道發生什麽事,但我是站在那由小姐這邊的!有需要的話我就蹺班到你那裏去,不然你過來我這邊也可以!總之盡量倚靠我沒有關係,把詳細情形……等等,咦?……那……那由小姐……?你不會……是在哭吧……?」


    ──不知不覺間,淚水已經從那由他的臉頰滑落。


    在電話另一端察覺到這一點的小曆,這時候就更加慌張了。


    「怎……怎麽了?到底發生什麽事?我先去把偵探先生沉到海底吧?還是要分屍?斬首示眾?總……總之先別哭了!啊啊啊,電話裏講不清楚!我現在就跟公司請假,三十分鍾後可以到貓妖茶屋來嗎?課長抱歉,我還是沒辦法加班!我要回去了~!」


    那由他一邊聽著小曆拚命安慰自己的聲音,一邊終於可以漸漸麵對「家人的死」。


    她以袖口按住滂沱大雨般的淚水,同時發出不成聲的嗚咽──


    最後她便像個小孩子一樣嚎啕大哭起來。


    遙遠的過去曾在某處聽過的祭典樂聲……


    忽然從那由他的耳邊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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