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疼愛妹妹是編輯的第一要務。 作者：彌生誌郎 投票推薦 加入書簽 留言反饋
▽ 編輯的工作！
巳月紘起得還算早。
在早上七點左右的時間，他已經換下便服，和鏡中冷冰冰的自己大眼瞪小眼了。
他點了個頭之後來到起居室，首當其衝聞到的是一股香味。
一看，是唯唯羽在廚房做早餐。
「……你可以再多睡一下嘛，我會去叫醒你呀。」
唯唯羽一手拿著平底鍋，麵無表情地回過了頭來。她在高中製服上頭穿著粉紅色圍裙。這是個平凡無奇的早晨光景。
順帶一提，距離紘的上班時間還有好幾個鍾頭，原本他並不需要這麽早起。盡管如此他依然將鬧鍾定在這個時刻，全都是為了和唯唯羽一同共進早餐。若是要讓唯唯羽一個人孤單地吃早餐，就算是用爬的他也會爬到餐桌──這便是紘的信念。
「受你太多照顧，可是會關乎到我身為哥哥的威嚴啊。」
「叫醒哥哥是妹妹的義務──這在先前的輕小說上頭有寫到吧？」
「還真是驚人的義務感……」
過一陣子之後，早餐便上了餐桌。今天的菜單是烤得酥酥脆脆的吐司、色澤鮮豔的荷包蛋，以及散發香甜芬芳的玉米湯。
他們倆雙手合十說了句「我要開動了」，便開始享用早餐……就在那之前──
紘直截了當地向唯唯羽拋出事前決定好要先詢問的話題。
「對了，你有和霧島老師交換line吧。昨天的創作講義，你跟她道過謝了嗎？」
正想大口咬下吐司的唯唯羽倏地僵住了。
不曉得她想到了什麽，窸窸窣窣地躲到桌子底下去。
「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逃避現實也不會有任何進展的喔。」
「……我對霧島老師說了很沒禮貌的話。她可是我的前輩呀。我應該要更慎選說法對吧。」
昨天和禮禰進行完創作講義後，唯唯羽就一直是這副德性。
由於在那之後紘幾乎花了一整天拚命安慰她，所以稍微有點起色，不過她果然還是很沮喪吧。
「我有傳郵件給霧島老師了，不過你也要好好跟人家道謝比較好喔……那個人一定會再跟你好言好語的。我可是她的責編，這番話不會有錯。」
「……嗯，既然哥哥這麽說，我相信。」
鑽到桌子底下進行戰略性撤退的唯唯羽回到位子上，重新開始享用早餐。
經過數十分鍾後，來到唯唯羽得上學的時間了。紘對著在玄關換鞋子的唯唯羽說：
「上學路上小心喔。月票帶了吧？鑰匙也記得吧？還有，錢包別放在口袋，而是要放在書包──」
「不要緊，這些東西確實都在……對了，哥哥。」
正打算開門的瞬間，唯唯羽再次轉身麵對紘，像是想起了什麽忘記說的話一樣。
她的臉上浮現出甚至帶著一抹夢幻的淺笑。
「你今天工作也要加油喔。」
好好加油吧──紘打從心底這麽想。
▽ 由於那名男子是設計師
紘是在和唯唯羽用完早餐的幾個小時後出門上班的。大概是上午十一點左右的事情。
編輯的工作就是編書。像是確認印刷廠送來的稿子色調，或是促銷和周邊商品等，也有許多業務和作品內容並無直接關係。
紘到公司後首先進行的，也是編書的必要工作之一。
「讓您久等了。感謝您百忙之中抽空來公司一趟。」
在某間會議室中，坐在桌前的紘對正前方的青年低頭致意。
青年大約二十五歲左右吧。他的肌膚白得像是體弱多病，體態相當纖細。在那頭恐怕是染出來的銀色長發襯托之下，他的容貌簡直像是西洋人一樣。
男子忽地浮現出帶著陰霾的笑容說：
「該致謝的人是我。畢竟是我這邊任性地要求，想要直接和你見麵一聊。」
語畢，男子為窗外灑落而來的陽光眯細了雙眼。
「那麽──我們開始來討論設計吧。」
盡管尚未普及於世，在製作輕小說當中的一項重要工程，有個叫設計的環節。
比方說輕小說封麵，便是由兩個要素所構成的。
其一不用說就是插畫，另一個則是書名和作者名之類的文字。
隨意配置這些文字，會讓封麵顯得非常窮酸。為了盡可能吸引多一點讀者注意，不限於輕小說，出版物的包裝必須訴諸於消費者的視覺。
而這正是他──平麵設計師七節裕義的工作。
「關於這次的作品，就我讀過的原稿來看，是一部非常愉快的喜劇。書名是《就說別叫我變態了！》，作者則是一位叫八柳琉太的人，對嗎？」
七節露出仿佛在測試紘一般的無畏笑容。
「我姑且確認一下，巳月老弟。你該不會說出『拜托你做出帶有戀愛喜劇風格的可愛設計』這種讓我失望的要求吧？如果要我發表一個隨手就做得出來的簡陋設計，我寧可立刻把事務所收一收回鄉下去。」
所謂的設計師，是種遠比世人所想更具有創造性的行業。
對顏色的感受力、字型的選擇、裝飾的技術，以及版型的知識。每個人所擅長的部分各有不同。即使是同一部作品，隻要設計師不同，完成的設計便會有無限差異。
正因如此，七節裕義這個人對這份工作抱持著驕傲。他時時刻刻都在追求著，該如何在視覺層麵表達這世上獨一無二的作品。
「這我當然清楚。我也很期待七節先生您獨特的裝幀。」
「那我就開門見山地問了，巳月老弟。你究竟想傳達這部作品的何種要素給讀者？」
「……說白了，我想請您將這部作品的理念『變態』融入設計中。」
七節做出了抽搐一下的反應。
「……巳月老弟，你又依照往例在強人所難了。很少有客戶會提出『變態』這麽模糊不清的要求。要我說的話，這就像是到餐廳點菜的時候，粗略地說『來點清爽的』的客人一樣。」
「會很……困難嗎？」
「嗯，一般是做不到的吧……除了我以外的設計師。」
七節憋笑道：
「就我看這次的作品，變態的內心糾葛是當中一個主題。這點沒錯吧？」
「是的，沒有問題。」
「既然如此，我應該呈現出來的，便是身為變態的苦惱──比方說……」
七節大大張開了雙手，以歌詠般的口吻娓娓道來。
「形單影隻的流星，劃破既無星月也無雲的荒涼夜空──這種孤獨又悲傷，令人揪心的設計如何？」
紘在心底喃喃說：這人又一如往常地說些難懂的話了耶。
盡管如此，他依然拚命思考七節想要傳達的意思。
「不，那樣有點太沉重了。這部作品終歸是戀愛喜劇，我想想……」
紘將手抵在嘴角思索。
「認真苦惱午餐該吃幕之內便當或炸雞塊便當的苦學生。這種可愛的煩惱如何呢？」
「……你說……什麽？」
隨後，七節忽然仰望起天花板，一動也不動了。
不久之後，他便像是個靈感降臨的藝術家一般，倏地張開雙目。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哎呀，原來是這麽回事啊！即使是糾葛，愈無聊愈能確切地呈現這部小說是嗎！沒錯，如果要打個比方──」
七節語帶亢奮地提高了音調。
「雖然有對女孩子的小腿肚感到性興奮的癖好，卻因為害怕同伴會敬而遠之而無法坦誠──便是要將這種盡管滑稽，但對本人而言相當嚴重的苦
惱傳達給某人對吧！」
「七節先生，真有您的。」
很遺憾，在場沒有善良的第三者會吐槽他們說「你們給我等一下」。
追根究底，何謂呈現了青少年情色糾葛的設計呢？找遍世上，也找不到能夠在這種曖昧要求下設計出東西的人吧。
……唯獨除了七節裕義這個設計師。
雖然令人難以置信，可是這種含糊的比喻正是七節創作欲的能量來源。因此，他的設計才會在眾多書籍當中大放異彩。那充滿獨創性的設計，在業界中甚至被稱為「七節風格」。
隻不過，若要舉出缺點……就是由於他擁有個性十足的美感，幾乎所有客戶都跟不上七節的腳步。
但紘絲毫沒有動搖。
「七節先生，我們現在相當接近作品的本質了。我們就這樣不斷提出候選項目吧。」
「知道了！我的點子也無止盡地湧出來了！巳月老弟，這次的作品必定會成為留名輕小說曆史的傑作啊……！」
七節停不下來。他陶醉於自己的世界中，以誇張的肢體動作接二連三地說出想法來。對此，紘時而稱讚、時而修正，一個個記錄在手冊裏。
插圖p093
──討論大概持續了一個小時左右。
將所有點子提供完畢的七節靠在椅背上癱坐著，露出恍惚的表情昂首望向天花板。
「辛苦了，七節先生。您感覺如何呢？」
「嗬嗬嗬……我得跟你道謝才行。鮮少有工作這麽值得一試。我跟你保證，必定會做出符合變態這個詞匯的設計。」
紘的表情已不見緊張神色，看似放心了下來。
「謝謝您。那麽，我想拜托您下個周末提交書衣設計的草圖。」
「這是無妨，不過下次討論可以透過電話嗎？因為工作的關係，感覺我會好一陣子無法回到日本來。」
「您要待在國外嗎？」
「意大利有家電影公司委托我製作海報。果然還是得直接和當地工作人員交流，才能創造出一部好作品呢。」
聽聞這番話，紘不禁感到驚訝。
紘也知道七節是位初露鋒芒的設計師。過去他曾製作過舞台藝術的傳單和美術展覽的廣告，其實力甚至入選了世界級的設計比賽。
然而，這還是第一次由本人親口告知他在工作上的表現。
「……您說電影，那可是一件非常重大的工作對吧？」
「可能吧，那似乎是一個頗負盛名的導演負責的。這陣子來自國外的工作我都推辭了，不過因為這好像很有意思，於是我就接下了。」
這時，七節發現了紘一臉啞口無言。
「發生什麽事，你怎麽露出一副土偶般的表情？」
「沒有……我曉得七節先生您的活躍，而這次讓我再度體認到您真是個了不起的人。我有點不敢置信，自己能這樣和您一塊兒工作。」
「你太誇張了，巳月老弟。不論是輕小說設計或電影廣告，對我而言都是同等重要的工作。我隻是想做才做的。」
聽他這麽說，紘對七節的尊敬之情不禁油然而生。
以變態為關鍵字的輕小說設計，和花了莫大製作費的電影設計，對七節來說是不分軒輊的工作。
紘純粹地心想：所謂的專家，或許就是指這種人。
「那麽，感覺我會開始稍微忙碌起來，我就立刻開始著手這次的工作吧……在那之前，我有件事想問問你。」
七節擺出了一副格外正經的表情。
「唯唯羽尋老師的新作有沒有什麽進展呢？很抱歉搞得好像在催促你，但我想盡快閱讀唯唯羽老師的輕小說。」
對了，七節是唯唯羽的書迷──紘如此心想。
七節得知唯唯羽這名作家的契機，是發生在一年又數個月前。唯唯羽出道作的設計，便是由七節擔任。
「七節先生，您很期待唯唯羽老師的作品嗎？」
「真是個蠢問題。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巳月老弟？雖然我曾被許多藝術撼動過心弦，卻沒想過會因為小說受到如此巨大的衝擊。尤其她的筆法實在棒透了！」
可能是非常想暢談唯唯羽的小說，七節以歌詠般的口吻說：
「初次閱讀她的作品時，我久違地陷入了極其懊惱的情緒中──憑我的設計，並沒有完整表達出這部作品！唯唯羽老師的作品之深奧，超越了我的靈感！」
這個時候，七節漾著燦爛的微笑說：
「怎麽了，巳月老弟！你在那邊竊笑，感覺很惡心喔！」
「不，我隻是沒料到您會如此讚揚那部作品。」
紘掩著放鬆下來的嘴角。他的表情肌平時都處於陣亡狀態，隻有在提到唯唯羽的事情會表露情感，因此可說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傻哥哥。
「可是，不好意思。唯唯羽老師的小說目前有點難產。」
「這樣嗎……不，抱歉。畢竟是寫出這等曠世巨作的老師，需要花時間構思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七節先生，我可以問您一件事嗎？」
紘帶著嚴肅語調，詢問七節驟然湧現在心中的疑問。
「唯唯羽老師至今發表的作品都是青春校園故事……倘若類型大幅改變的話，您怎麽看呢？比方說像是奇幻小說之類的。」
「……唔。」
七節將手抵住下頷，進行沉思。
「無論會是什麽樣的作品，我都無所謂。因為那便是唯唯羽老師真正想寫的東西吧？既然如此，肯定會像先前的作品一樣優秀的。」
「……這樣……啊。」
「所以說，如果老師的小說確定要問世，我希望你第一個通知我。」
然而，這句話並未傳入紘的耳裏。取而代之地浮現在他腦中的，是方才那句話。
──那便是唯唯羽老師真正想寫的東西吧？
不知為何，這道聲音一直回響在紘的耳朵深處，久久無法散去。
▽ 編輯不可或缺的事物
晚間九點。
紘從和七節的討論開始一天的工作，在那之後曆經了多到令人傻眼的會議，還有一如往常地進行原稿及插畫的確認……現在他為了吃晚餐而來到公司外頭。
明明還有堆積如山的工作，卻無法拭去些許疲憊感。盡管如此，能夠正常用餐就算不錯了吧。這是因為忙翻了的時候，甚至有可能整整三天都靠便利商店的零嘴過活。
紘來到某間拉麵店前。他一邊在腦中回想起進度表，思索下一件工作該做什麽，同時拉開門──
「哎呀～真不愧是老師！這點子太棒啦！」
聽見這道傻瓜般的開朗聲音，紘直接僵住了。
一名紘所認識的男性，就坐在正前方的櫃台區，一手拿著手機在講電話。
他是個五官端正的青年。在淡淡的茶發襯托之下，給人一種時髦的印象。乍看之下有種輕浮大學生的感覺……然而這份印象卻是大錯特錯。
因為他──賀內亮二是和紘在同一個編輯部工作的編輯。
「好，那麽原稿就照這種感覺ok！等稿子完成後，我們再找個地方討論吧～不管是酒店還是泰國浴，都由我這邊申請交際費支付！哈哈哈哈哈！」
賀內愉快地笑了一陣子後掛掉手機，而後不經意地看向紘……他那格外做作的表情，看來果不其然是營業用笑容。
他凝視著紘的表情有如進入了聖人模式一般，一臉不滿的樣子。
「嗨，你也出來吃飯喔？都已經進公司四年了還自己一個人用餐，這樣活得開心嗎你？」
「……你還不是一樣獨自一人。況且我是因
為工作得比較晚，和別人的時間搭不上。要是能和千千石或其他前輩一起吃，我早就那麽做了。」
紘坐在賀內身旁，向店員點餐。他們倆自此便不再交談。紘原本就是寡言的人，而賀內似乎比起紘更重視手機，目光完全沒有離開液晶螢幕的意思。
雖然賀內今年二十六，比紘大了兩歲，不過他是紘唯一的同期。他在四年前和紘一同被分發到編輯部，而後持續製作著輕小說。
然而，他們倆的交情很差，這是編輯部內眾所周知的事實。
……隻不過，這風評是在一年又數個月前固定下來的就是。
「你最近工作怎麽樣？」
擔擔麵擱在了櫃台上。賀內以此為契機喃喃說道。
「還行。」
「你負責的葛蘿莉亞狀況好像不錯嘛。嗯，我也看得出來那部作品會賣。不但符合現今的輕小說市場，正統的發展也打中了國高中生的點。我覺得就你而言算是幹得不錯啦……話雖如此……」
賀內吃著擔擔麵，一臉無趣地說：
「唯唯羽小姐的新作卻是一集腰斬，淒慘落魄地收場就是。那可是搞不好會由我來負責的唯唯羽小姐……你有什麽要辯解的嗎？」
「…………」
這番話令紘尷尬地沉默了下來。
賀內所說的是前年新人獎的事情。
當新人獎投稿作品留到最終評選時，慣例上會由編輯自願提出想要負責的作者。因此，紘理所當然地要求希望是唯唯羽……但還有另外一個編輯指名要她。
沒錯──過去一口咬定紘是種馬編輯的男人，就是賀內亮二。
千千石表示，那時她真的很擔心編輯部會不會發生流血衝突。
期望負責的作者有所重複，本身是稀鬆平常之事。不過，紘和賀內都想成為唯唯羽的編輯而堅持不肯退讓。兩人有時吵架，有時甚至搞到快扭打起來。事情最後在主編的裁量下，以紘擔綱責任編輯而落幕。
「……我覺得對你很不好意思。我都成了唯唯羽老師的責編，卻仍然連一部暢銷作品都生不出來。」
「別跟我道歉啦，那反而會讓我更煩躁。再說，唯唯羽小姐第二部作品做得很不錯。但也正因如此，完全賣不好令人感到遺憾就是……哎呀，該死。光是回想起來我就火大了。你還是跟我跪地磕頭吧，而且要用前所未見的嶄新方式。」
賀內說著亂七八糟的話語，然而紘隻是三緘其口。
他也和紘一樣，期盼和唯唯羽一同創作輕小說──一思及此，果然還是令紘感到悶悶不樂。
「真是，虧我都放棄唯唯羽小姐了，最起碼首發也該一口氣賣個十萬本吧。」
「那已經不是『最起碼』的等級了吧，根本是等同於頂級暢銷作品的要求了……」
紘聳了聳肩說：
「你依然念念不忘唯唯羽老師嗎？」
「那當然，她可是我認同的作家……搞不好，這是我第一次因為不得了的新人出現而如此激昂啊。」
賀內吃著擔擔麵說：
「才氣縱橫的小說果然是藏也藏不住的呢，隻要看一眼就會令人肅然起敬……真正厲害的小說不是靠技巧或知識這些道理，會自然地讓身子為之一震。」
插圖p101
是錯覺嗎？賀內如此述說的側臉，簡直像是小孩子一般天真無邪。
「如果是和這個人，就能一同打造出或許會令人終生難忘的名作。屆時便會慶幸自己是個編輯……我是這麽想的，可是現在卻是這種狀況。」
賀內焦躁地搔抓著腦袋說：
「坦白說，從唯唯羽小姐的新作企畫那時我就有不好的預感了。雖然內容較偏向喜劇風格，不過和出道作同樣是青春校園故事。說穿了，這和現今的流行根本不符。」
賀內仿佛感同身受似的懊悔著。
不過，心中更遺憾的人是紘。畢竟最接近唯唯羽的不是別人，正是他。
所以他才會變得有些懦弱吧。
「我說啊，賀內。假設……你成了唯唯羽老師的責編，會想做出怎樣的作品呢？」
「……這個嘛。」
賀內擺出略做思索的模樣。不過，恐怕他先前曾想象過唯唯羽成為旗下作家的狀況吧。
他的回答十分清楚明白，讓人帶有那樣的想法。
「理想是希望她撰寫異世界奇幻故事，而且還是要充滿外掛和後宮的作品。在我的心目中，這是最不會看走眼的類型。」
「………………」
「紘，你剛剛一定覺得這太亂來了對吧？」
「不，倒不是那樣……」
實際上，紘一丁點也沒有那種想法。他和唯唯羽所構思的下一部作品，就正是異世界奇幻故事。
正因為如此，紘開口詢問賀內，自己心中所抱持的不安。
「但即使說恭維話，唯唯羽老師也不是個擅長配合讀者喜好的作家。或許也有可能會寫出令人不忍卒睹的作品──」
「我認為這也無妨……如果你也是個編輯，應該明白吧？我們該做的，是賣得掉的輕小說啊。」
賀內斬釘截鐵地說道，仿佛冷冷地駁斥了紘的懸念。
紘不禁為他堅定不移的嗓音而畏縮。
「不用說，要是能成為有趣的作品是最好的。不過首先得打造出一部讓讀者願意閱讀的作品，不然後麵都沒戲唱。無論會成功或失敗，都必須先站上賽場才行。就這層意義來說，唯唯羽小姐一集就結束的新作糟糕透頂了。」
賀內的口氣一如往常地嚴厲。可是紘卻無言以對。
因為身為一個編輯，賀內的話語是正確無誤的。
「假如我成為責編，唯唯羽小姐八成不能像至今一樣隨心所欲地寫小說。不過啊，縱使套入同一個框架內，會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便是作家的個性，同時也是實力。所以現在應當將銷售視為第一要務，之後再去寫《在我和你之間》這樣的小說也行。就結果而言，這樣會讓更多人願意閱讀。」
這番話表現出賀內亮二這個編輯的心態。
賀內最重視的就是名為銷量的顧客滿意度。
為了創造讀者願意購買的作品，他徹底地迎合市場。這段話闡述著一件事實，就是他在這一年有八成以上的作品皆為異世界奇幻故事。
而身為編輯──留下了較多成績的，毫無疑問是賀內。
賀內手上再版過的負責作品遠比紘來得多，即使和編輯部的前輩相比也毫不遜色。主編也很欣賞他的手段，甚至傳說他榮登副主編寶座也是早晚的問題。
賀內本身也對這份實力有所自負吧。他帶著銳利眼光說：
「所以，老實說我對現在的你很失望。因為你就這麽讓唯唯羽小姐默默無聞，害她備嚐辛酸滋味。」
「……我對唯唯羽老師感到很抱歉。她的作品會在腰斬的狀況下結束，都是我這個編輯力有未逮的關係。」
這是紘毫無半分虛假的真心話。
……不過，他無法同意賀內下一句話。
「如果你當真覺得自己很沒出息──可以把唯唯羽小姐讓給我嗎？」
「抱歉，這我拒絕。」
「……居然秒答喔。給我稍微猶豫一下啦。」
賀內毫不掩飾地咂了個嘴。但即使如此，紘也依然堅持己見。
其他編輯成為唯唯羽的責編──這種事他當然是千百個不願意。
「我自認明白你內心的不滿。不過，我的心情和那時一樣，完全沒有變……我想和唯唯羽老師一起創造作品。」
「隻要你做出成績，我也會認同你這番話。但這樣下去
，唯唯羽小姐也隻會繼續被埋沒……我可不一樣。我可以讓更多讀者認識到唯唯羽小姐的作品。」
「……你這麽替唯唯羽老師著想，我打從心底感到高興。可是──」
紘平靜地開口說道。
他的嗓音好似蘊含著決心般低沉。
「我也和你一樣……迷上了那個人的小說。」
紘正經的口吻，令賀內噤口不語。
「你會著急也是無可奈何的。可是，能不能拜托你再稍微觀望一下呢？……我一定會實現我和唯唯羽老師的理想。」
「……哼。」
賀內一臉無趣似的喝光了碗裏的湯，而後說：
「紘，嘴上要怎麽說都行。如果你也是個編輯，就用編輯的方式證明給我看吧……給我做出能夠盡可能賣出去的書。這就是我們的工作。」
他們彼此都沒有出言道別。賀內看也不看紘一眼，徑自離去……隨後，疲勞一鼓作氣地湧上來，紘抬頭仰望著天花板。
每次和賀內見麵都會這樣。他們兩人都打從心底迷戀著唯唯羽，所以會互不相讓、固執己見，導致格外消耗體力。
「……傷腦筋，之後還有工作要做耶。」
紘喃喃開口，這才驚覺到，應該已經過了好一段時間才是，但麵條極硬的大碗紅味噌拉麵仍不見蹤影。他納悶地轉移視線──
「……啊──」
一名青年在廚房裏端著拉麵，掛著一臉尷尬的笑容一動也不動。
多半是無法介入紘和賀內之間那股劍拔弩張的氣氛吧。
淩晨十二點。
趕上末班電車的紘打開自家大門，於是看到穿著便服的唯唯羽，正在起居室麵對活頁簿構思著企畫。
之後可能是注意到紘了，唯唯羽抬起頭露出淺淺一笑。
「歡迎回來，哥哥。」
紘的一天始之於唯唯羽，終之於唯唯羽。
唯唯羽這樣的一句話，讓紘終於實際體會到下班了。
「你在寫企畫書嗎？明明今天還得去上學，真了不起耶。」
「嗯。我在用霧島老師教我的方法。你看這個。」
紘進門之後，拿起了唯唯羽遞出來的活頁簿。上頭列舉著好幾項點子，纖細圓潤的字跡很有唯唯羽的風格。
第一，轉移至異世界的少年成為軍火商的故事。第二，流行騎龍比賽的異世界故事……就像這樣，裏頭是以簡單的條列式呈現。
粗略一看，其數量大約有三十項。
好少喔──紘在內心呢喃道。
「什麽都行，想出三百個一句話便足以作為小說核心的點子，再從當中嚴格篩選出幾個來擬企畫……雖然霧島老師說得容易，可是實在非常困難。一個不留神，會淨是想出類似的東西。」
唯唯羽所說的恐怕是這個「中年大叔成為騎士的故事」，還有「中年大叔撿到聖劍的故事」吧。紘完全無法理解，為何她會這麽執著於中年大叔。
「這樣啊……不過，你有一點一滴向前邁進，不是嗎？」
紘毫不害臊地摸著唯唯羽的頭。
唯唯羽也一副天經地義般的樣子接受紘的行為。在紘撫摸之下，她舒服地眯細了雙眼。那副模樣，簡直像是跟主人撒嬌的貓咪一樣。
碰觸著唯唯羽蠶絲般的秀發，紘同時不經意地低頭看向活頁簿。
在這麽多的點子當中，或許沉眠著有機會成為唯唯羽作品的原石。他們將以此為基底擬定企畫、帶進會議討論、完成原稿、搭配負責的插畫家和設計師、陳列在書店──
最後……賣得掉嗎？
世上的作家和編輯皆抱持共通的不安，在紘的心中萌芽了。
賀內在拉麵店所闡述的主張「給我做出能夠盡可能賣出去的書」，紘認為這是真理。這番話聽來刺耳，但暢銷作品換言之便是能讓許多讀者感到有趣的作品。
但願能夠讓更多人閱讀到自己手上的小說──這是紘在編輯這個職業所感受到的工作價值，一種類似原始衝動的情緒。
不論是誰，都會很想大肆向別人推銷自己喜歡的作品，所以才會想要硬是把作品借給人家。即使對方一臉興趣缺缺，也想闡述那部作品有多麽美好──紘認為，這不就是編輯的本質嗎？
依照自己的表現，有可能將那部作品推廣給一萬人、十萬人，甚或一百萬人。而且還是一部有趣到亟欲對他人述說，但搞不好世上隻有自己一個人在看的小說。
紘是在做審稿打工時初次抱持這樣的想法。記得沒錯的話，履曆表的應征動機上頭也有這麽寫才是。
紘不清楚這份動機是否成了被分發至編輯部的臨門一腳。隻不過，要實現當時那個希望許多讀者閱讀作品的心願，他這個編輯還是太嫩了。
唯唯羽的作品別說是一百萬人，就連一萬人都沒推廣到。正因如此，那部小說才會以腰斬的方式作結。
說不定──紘心想。
自己對於唯唯羽來說，並不是一個好編輯──
「……？」
這份思考，在肩頭忽然感受到的溫暖之下煙消雲散了。
一看，是唯唯羽依偎在紘的肩膀上打盹。紘敲了敲唯唯羽的頭後──
「啊……抱歉。我有點困了。」
「既然這樣，你要不要先去洗澡？我在你之後洗也沒關係。」
「……嗯。謝謝你，哥哥。」
留下這句話，唯唯羽便搖搖晃晃地走到浴室去了。
等到看不見唯唯羽的身影，紘便使勁地拍打自己的雙頰。
現在就努力地讓唯唯羽的小說盡量變得更好吧。等她洗完澡之後，自己也去把身體洗幹淨，再把襯衫塞進洗衣機裏，而後盡情地大睡特睡。
然後，明天也要賣力工作到精疲力竭的地步。
這就是成為一個好編輯的第一要件。
插圖p111
插圖p112
插圖p113
巳月紘起得還算早。
在早上七點左右的時間，他已經換下便服，和鏡中冷冰冰的自己大眼瞪小眼了。
他點了個頭之後來到起居室，首當其衝聞到的是一股香味。
一看，是唯唯羽在廚房做早餐。
「……你可以再多睡一下嘛，我會去叫醒你呀。」
唯唯羽一手拿著平底鍋，麵無表情地回過了頭來。她在高中製服上頭穿著粉紅色圍裙。這是個平凡無奇的早晨光景。
順帶一提，距離紘的上班時間還有好幾個鍾頭，原本他並不需要這麽早起。盡管如此他依然將鬧鍾定在這個時刻，全都是為了和唯唯羽一同共進早餐。若是要讓唯唯羽一個人孤單地吃早餐，就算是用爬的他也會爬到餐桌──這便是紘的信念。
「受你太多照顧，可是會關乎到我身為哥哥的威嚴啊。」
「叫醒哥哥是妹妹的義務──這在先前的輕小說上頭有寫到吧？」
「還真是驚人的義務感……」
過一陣子之後，早餐便上了餐桌。今天的菜單是烤得酥酥脆脆的吐司、色澤鮮豔的荷包蛋，以及散發香甜芬芳的玉米湯。
他們倆雙手合十說了句「我要開動了」，便開始享用早餐……就在那之前──
紘直截了當地向唯唯羽拋出事前決定好要先詢問的話題。
「對了，你有和霧島老師交換line吧。昨天的創作講義，你跟她道過謝了嗎？」
正想大口咬下吐司的唯唯羽倏地僵住了。
不曉得她想到了什麽，窸窸窣窣地躲到桌子底下去。
「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逃避現實也不會有任何進展的喔。」
「……我對霧島老師說了很沒禮貌的話。她可是我的前輩呀。我應該要更慎選說法對吧。」
昨天和禮禰進行完創作講義後，唯唯羽就一直是這副德性。
由於在那之後紘幾乎花了一整天拚命安慰她，所以稍微有點起色，不過她果然還是很沮喪吧。
「我有傳郵件給霧島老師了，不過你也要好好跟人家道謝比較好喔……那個人一定會再跟你好言好語的。我可是她的責編，這番話不會有錯。」
「……嗯，既然哥哥這麽說，我相信。」
鑽到桌子底下進行戰略性撤退的唯唯羽回到位子上，重新開始享用早餐。
經過數十分鍾後，來到唯唯羽得上學的時間了。紘對著在玄關換鞋子的唯唯羽說：
「上學路上小心喔。月票帶了吧？鑰匙也記得吧？還有，錢包別放在口袋，而是要放在書包──」
「不要緊，這些東西確實都在……對了，哥哥。」
正打算開門的瞬間，唯唯羽再次轉身麵對紘，像是想起了什麽忘記說的話一樣。
她的臉上浮現出甚至帶著一抹夢幻的淺笑。
「你今天工作也要加油喔。」
好好加油吧──紘打從心底這麽想。
▽ 由於那名男子是設計師
紘是在和唯唯羽用完早餐的幾個小時後出門上班的。大概是上午十一點左右的事情。
編輯的工作就是編書。像是確認印刷廠送來的稿子色調，或是促銷和周邊商品等，也有許多業務和作品內容並無直接關係。
紘到公司後首先進行的，也是編書的必要工作之一。
「讓您久等了。感謝您百忙之中抽空來公司一趟。」
在某間會議室中，坐在桌前的紘對正前方的青年低頭致意。
青年大約二十五歲左右吧。他的肌膚白得像是體弱多病，體態相當纖細。在那頭恐怕是染出來的銀色長發襯托之下，他的容貌簡直像是西洋人一樣。
男子忽地浮現出帶著陰霾的笑容說：
「該致謝的人是我。畢竟是我這邊任性地要求，想要直接和你見麵一聊。」
語畢，男子為窗外灑落而來的陽光眯細了雙眼。
「那麽──我們開始來討論設計吧。」
盡管尚未普及於世，在製作輕小說當中的一項重要工程，有個叫設計的環節。
比方說輕小說封麵，便是由兩個要素所構成的。
其一不用說就是插畫，另一個則是書名和作者名之類的文字。
隨意配置這些文字，會讓封麵顯得非常窮酸。為了盡可能吸引多一點讀者注意，不限於輕小說，出版物的包裝必須訴諸於消費者的視覺。
而這正是他──平麵設計師七節裕義的工作。
「關於這次的作品，就我讀過的原稿來看，是一部非常愉快的喜劇。書名是《就說別叫我變態了！》，作者則是一位叫八柳琉太的人，對嗎？」
七節露出仿佛在測試紘一般的無畏笑容。
「我姑且確認一下，巳月老弟。你該不會說出『拜托你做出帶有戀愛喜劇風格的可愛設計』這種讓我失望的要求吧？如果要我發表一個隨手就做得出來的簡陋設計，我寧可立刻把事務所收一收回鄉下去。」
所謂的設計師，是種遠比世人所想更具有創造性的行業。
對顏色的感受力、字型的選擇、裝飾的技術，以及版型的知識。每個人所擅長的部分各有不同。即使是同一部作品，隻要設計師不同，完成的設計便會有無限差異。
正因如此，七節裕義這個人對這份工作抱持著驕傲。他時時刻刻都在追求著，該如何在視覺層麵表達這世上獨一無二的作品。
「這我當然清楚。我也很期待七節先生您獨特的裝幀。」
「那我就開門見山地問了，巳月老弟。你究竟想傳達這部作品的何種要素給讀者？」
「……說白了，我想請您將這部作品的理念『變態』融入設計中。」
七節做出了抽搐一下的反應。
「……巳月老弟，你又依照往例在強人所難了。很少有客戶會提出『變態』這麽模糊不清的要求。要我說的話，這就像是到餐廳點菜的時候，粗略地說『來點清爽的』的客人一樣。」
「會很……困難嗎？」
「嗯，一般是做不到的吧……除了我以外的設計師。」
七節憋笑道：
「就我看這次的作品，變態的內心糾葛是當中一個主題。這點沒錯吧？」
「是的，沒有問題。」
「既然如此，我應該呈現出來的，便是身為變態的苦惱──比方說……」
七節大大張開了雙手，以歌詠般的口吻娓娓道來。
「形單影隻的流星，劃破既無星月也無雲的荒涼夜空──這種孤獨又悲傷，令人揪心的設計如何？」
紘在心底喃喃說：這人又一如往常地說些難懂的話了耶。
盡管如此，他依然拚命思考七節想要傳達的意思。
「不，那樣有點太沉重了。這部作品終歸是戀愛喜劇，我想想……」
紘將手抵在嘴角思索。
「認真苦惱午餐該吃幕之內便當或炸雞塊便當的苦學生。這種可愛的煩惱如何呢？」
「……你說……什麽？」
隨後，七節忽然仰望起天花板，一動也不動了。
不久之後，他便像是個靈感降臨的藝術家一般，倏地張開雙目。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哎呀，原來是這麽回事啊！即使是糾葛，愈無聊愈能確切地呈現這部小說是嗎！沒錯，如果要打個比方──」
七節語帶亢奮地提高了音調。
「雖然有對女孩子的小腿肚感到性興奮的癖好，卻因為害怕同伴會敬而遠之而無法坦誠──便是要將這種盡管滑稽，但對本人而言相當嚴重的苦
惱傳達給某人對吧！」
「七節先生，真有您的。」
很遺憾，在場沒有善良的第三者會吐槽他們說「你們給我等一下」。
追根究底，何謂呈現了青少年情色糾葛的設計呢？找遍世上，也找不到能夠在這種曖昧要求下設計出東西的人吧。
……唯獨除了七節裕義這個設計師。
雖然令人難以置信，可是這種含糊的比喻正是七節創作欲的能量來源。因此，他的設計才會在眾多書籍當中大放異彩。那充滿獨創性的設計，在業界中甚至被稱為「七節風格」。
隻不過，若要舉出缺點……就是由於他擁有個性十足的美感，幾乎所有客戶都跟不上七節的腳步。
但紘絲毫沒有動搖。
「七節先生，我們現在相當接近作品的本質了。我們就這樣不斷提出候選項目吧。」
「知道了！我的點子也無止盡地湧出來了！巳月老弟，這次的作品必定會成為留名輕小說曆史的傑作啊……！」
七節停不下來。他陶醉於自己的世界中，以誇張的肢體動作接二連三地說出想法來。對此，紘時而稱讚、時而修正，一個個記錄在手冊裏。
插圖p093
──討論大概持續了一個小時左右。
將所有點子提供完畢的七節靠在椅背上癱坐著，露出恍惚的表情昂首望向天花板。
「辛苦了，七節先生。您感覺如何呢？」
「嗬嗬嗬……我得跟你道謝才行。鮮少有工作這麽值得一試。我跟你保證，必定會做出符合變態這個詞匯的設計。」
紘的表情已不見緊張神色，看似放心了下來。
「謝謝您。那麽，我想拜托您下個周末提交書衣設計的草圖。」
「這是無妨，不過下次討論可以透過電話嗎？因為工作的關係，感覺我會好一陣子無法回到日本來。」
「您要待在國外嗎？」
「意大利有家電影公司委托我製作海報。果然還是得直接和當地工作人員交流，才能創造出一部好作品呢。」
聽聞這番話，紘不禁感到驚訝。
紘也知道七節是位初露鋒芒的設計師。過去他曾製作過舞台藝術的傳單和美術展覽的廣告，其實力甚至入選了世界級的設計比賽。
然而，這還是第一次由本人親口告知他在工作上的表現。
「……您說電影，那可是一件非常重大的工作對吧？」
「可能吧，那似乎是一個頗負盛名的導演負責的。這陣子來自國外的工作我都推辭了，不過因為這好像很有意思，於是我就接下了。」
這時，七節發現了紘一臉啞口無言。
「發生什麽事，你怎麽露出一副土偶般的表情？」
「沒有……我曉得七節先生您的活躍，而這次讓我再度體認到您真是個了不起的人。我有點不敢置信，自己能這樣和您一塊兒工作。」
「你太誇張了，巳月老弟。不論是輕小說設計或電影廣告，對我而言都是同等重要的工作。我隻是想做才做的。」
聽他這麽說，紘對七節的尊敬之情不禁油然而生。
以變態為關鍵字的輕小說設計，和花了莫大製作費的電影設計，對七節來說是不分軒輊的工作。
紘純粹地心想：所謂的專家，或許就是指這種人。
「那麽，感覺我會開始稍微忙碌起來，我就立刻開始著手這次的工作吧……在那之前，我有件事想問問你。」
七節擺出了一副格外正經的表情。
「唯唯羽尋老師的新作有沒有什麽進展呢？很抱歉搞得好像在催促你，但我想盡快閱讀唯唯羽老師的輕小說。」
對了，七節是唯唯羽的書迷──紘如此心想。
七節得知唯唯羽這名作家的契機，是發生在一年又數個月前。唯唯羽出道作的設計，便是由七節擔任。
「七節先生，您很期待唯唯羽老師的作品嗎？」
「真是個蠢問題。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巳月老弟？雖然我曾被許多藝術撼動過心弦，卻沒想過會因為小說受到如此巨大的衝擊。尤其她的筆法實在棒透了！」
可能是非常想暢談唯唯羽的小說，七節以歌詠般的口吻說：
「初次閱讀她的作品時，我久違地陷入了極其懊惱的情緒中──憑我的設計，並沒有完整表達出這部作品！唯唯羽老師的作品之深奧，超越了我的靈感！」
這個時候，七節漾著燦爛的微笑說：
「怎麽了，巳月老弟！你在那邊竊笑，感覺很惡心喔！」
「不，我隻是沒料到您會如此讚揚那部作品。」
紘掩著放鬆下來的嘴角。他的表情肌平時都處於陣亡狀態，隻有在提到唯唯羽的事情會表露情感，因此可說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傻哥哥。
「可是，不好意思。唯唯羽老師的小說目前有點難產。」
「這樣嗎……不，抱歉。畢竟是寫出這等曠世巨作的老師，需要花時間構思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七節先生，我可以問您一件事嗎？」
紘帶著嚴肅語調，詢問七節驟然湧現在心中的疑問。
「唯唯羽老師至今發表的作品都是青春校園故事……倘若類型大幅改變的話，您怎麽看呢？比方說像是奇幻小說之類的。」
「……唔。」
七節將手抵住下頷，進行沉思。
「無論會是什麽樣的作品，我都無所謂。因為那便是唯唯羽老師真正想寫的東西吧？既然如此，肯定會像先前的作品一樣優秀的。」
「……這樣……啊。」
「所以說，如果老師的小說確定要問世，我希望你第一個通知我。」
然而，這句話並未傳入紘的耳裏。取而代之地浮現在他腦中的，是方才那句話。
──那便是唯唯羽老師真正想寫的東西吧？
不知為何，這道聲音一直回響在紘的耳朵深處，久久無法散去。
▽ 編輯不可或缺的事物
晚間九點。
紘從和七節的討論開始一天的工作，在那之後曆經了多到令人傻眼的會議，還有一如往常地進行原稿及插畫的確認……現在他為了吃晚餐而來到公司外頭。
明明還有堆積如山的工作，卻無法拭去些許疲憊感。盡管如此，能夠正常用餐就算不錯了吧。這是因為忙翻了的時候，甚至有可能整整三天都靠便利商店的零嘴過活。
紘來到某間拉麵店前。他一邊在腦中回想起進度表，思索下一件工作該做什麽，同時拉開門──
「哎呀～真不愧是老師！這點子太棒啦！」
聽見這道傻瓜般的開朗聲音，紘直接僵住了。
一名紘所認識的男性，就坐在正前方的櫃台區，一手拿著手機在講電話。
他是個五官端正的青年。在淡淡的茶發襯托之下，給人一種時髦的印象。乍看之下有種輕浮大學生的感覺……然而這份印象卻是大錯特錯。
因為他──賀內亮二是和紘在同一個編輯部工作的編輯。
「好，那麽原稿就照這種感覺ok！等稿子完成後，我們再找個地方討論吧～不管是酒店還是泰國浴，都由我這邊申請交際費支付！哈哈哈哈哈！」
賀內愉快地笑了一陣子後掛掉手機，而後不經意地看向紘……他那格外做作的表情，看來果不其然是營業用笑容。
他凝視著紘的表情有如進入了聖人模式一般，一臉不滿的樣子。
「嗨，你也出來吃飯喔？都已經進公司四年了還自己一個人用餐，這樣活得開心嗎你？」
「……你還不是一樣獨自一人。況且我是因
為工作得比較晚，和別人的時間搭不上。要是能和千千石或其他前輩一起吃，我早就那麽做了。」
紘坐在賀內身旁，向店員點餐。他們倆自此便不再交談。紘原本就是寡言的人，而賀內似乎比起紘更重視手機，目光完全沒有離開液晶螢幕的意思。
雖然賀內今年二十六，比紘大了兩歲，不過他是紘唯一的同期。他在四年前和紘一同被分發到編輯部，而後持續製作著輕小說。
然而，他們倆的交情很差，這是編輯部內眾所周知的事實。
……隻不過，這風評是在一年又數個月前固定下來的就是。
「你最近工作怎麽樣？」
擔擔麵擱在了櫃台上。賀內以此為契機喃喃說道。
「還行。」
「你負責的葛蘿莉亞狀況好像不錯嘛。嗯，我也看得出來那部作品會賣。不但符合現今的輕小說市場，正統的發展也打中了國高中生的點。我覺得就你而言算是幹得不錯啦……話雖如此……」
賀內吃著擔擔麵，一臉無趣地說：
「唯唯羽小姐的新作卻是一集腰斬，淒慘落魄地收場就是。那可是搞不好會由我來負責的唯唯羽小姐……你有什麽要辯解的嗎？」
「…………」
這番話令紘尷尬地沉默了下來。
賀內所說的是前年新人獎的事情。
當新人獎投稿作品留到最終評選時，慣例上會由編輯自願提出想要負責的作者。因此，紘理所當然地要求希望是唯唯羽……但還有另外一個編輯指名要她。
沒錯──過去一口咬定紘是種馬編輯的男人，就是賀內亮二。
千千石表示，那時她真的很擔心編輯部會不會發生流血衝突。
期望負責的作者有所重複，本身是稀鬆平常之事。不過，紘和賀內都想成為唯唯羽的編輯而堅持不肯退讓。兩人有時吵架，有時甚至搞到快扭打起來。事情最後在主編的裁量下，以紘擔綱責任編輯而落幕。
「……我覺得對你很不好意思。我都成了唯唯羽老師的責編，卻仍然連一部暢銷作品都生不出來。」
「別跟我道歉啦，那反而會讓我更煩躁。再說，唯唯羽小姐第二部作品做得很不錯。但也正因如此，完全賣不好令人感到遺憾就是……哎呀，該死。光是回想起來我就火大了。你還是跟我跪地磕頭吧，而且要用前所未見的嶄新方式。」
賀內說著亂七八糟的話語，然而紘隻是三緘其口。
他也和紘一樣，期盼和唯唯羽一同創作輕小說──一思及此，果然還是令紘感到悶悶不樂。
「真是，虧我都放棄唯唯羽小姐了，最起碼首發也該一口氣賣個十萬本吧。」
「那已經不是『最起碼』的等級了吧，根本是等同於頂級暢銷作品的要求了……」
紘聳了聳肩說：
「你依然念念不忘唯唯羽老師嗎？」
「那當然，她可是我認同的作家……搞不好，這是我第一次因為不得了的新人出現而如此激昂啊。」
賀內吃著擔擔麵說：
「才氣縱橫的小說果然是藏也藏不住的呢，隻要看一眼就會令人肅然起敬……真正厲害的小說不是靠技巧或知識這些道理，會自然地讓身子為之一震。」
插圖p101
是錯覺嗎？賀內如此述說的側臉，簡直像是小孩子一般天真無邪。
「如果是和這個人，就能一同打造出或許會令人終生難忘的名作。屆時便會慶幸自己是個編輯……我是這麽想的，可是現在卻是這種狀況。」
賀內焦躁地搔抓著腦袋說：
「坦白說，從唯唯羽小姐的新作企畫那時我就有不好的預感了。雖然內容較偏向喜劇風格，不過和出道作同樣是青春校園故事。說穿了，這和現今的流行根本不符。」
賀內仿佛感同身受似的懊悔著。
不過，心中更遺憾的人是紘。畢竟最接近唯唯羽的不是別人，正是他。
所以他才會變得有些懦弱吧。
「我說啊，賀內。假設……你成了唯唯羽老師的責編，會想做出怎樣的作品呢？」
「……這個嘛。」
賀內擺出略做思索的模樣。不過，恐怕他先前曾想象過唯唯羽成為旗下作家的狀況吧。
他的回答十分清楚明白，讓人帶有那樣的想法。
「理想是希望她撰寫異世界奇幻故事，而且還是要充滿外掛和後宮的作品。在我的心目中，這是最不會看走眼的類型。」
「………………」
「紘，你剛剛一定覺得這太亂來了對吧？」
「不，倒不是那樣……」
實際上，紘一丁點也沒有那種想法。他和唯唯羽所構思的下一部作品，就正是異世界奇幻故事。
正因為如此，紘開口詢問賀內，自己心中所抱持的不安。
「但即使說恭維話，唯唯羽老師也不是個擅長配合讀者喜好的作家。或許也有可能會寫出令人不忍卒睹的作品──」
「我認為這也無妨……如果你也是個編輯，應該明白吧？我們該做的，是賣得掉的輕小說啊。」
賀內斬釘截鐵地說道，仿佛冷冷地駁斥了紘的懸念。
紘不禁為他堅定不移的嗓音而畏縮。
「不用說，要是能成為有趣的作品是最好的。不過首先得打造出一部讓讀者願意閱讀的作品，不然後麵都沒戲唱。無論會成功或失敗，都必須先站上賽場才行。就這層意義來說，唯唯羽小姐一集就結束的新作糟糕透頂了。」
賀內的口氣一如往常地嚴厲。可是紘卻無言以對。
因為身為一個編輯，賀內的話語是正確無誤的。
「假如我成為責編，唯唯羽小姐八成不能像至今一樣隨心所欲地寫小說。不過啊，縱使套入同一個框架內，會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便是作家的個性，同時也是實力。所以現在應當將銷售視為第一要務，之後再去寫《在我和你之間》這樣的小說也行。就結果而言，這樣會讓更多人願意閱讀。」
這番話表現出賀內亮二這個編輯的心態。
賀內最重視的就是名為銷量的顧客滿意度。
為了創造讀者願意購買的作品，他徹底地迎合市場。這段話闡述著一件事實，就是他在這一年有八成以上的作品皆為異世界奇幻故事。
而身為編輯──留下了較多成績的，毫無疑問是賀內。
賀內手上再版過的負責作品遠比紘來得多，即使和編輯部的前輩相比也毫不遜色。主編也很欣賞他的手段，甚至傳說他榮登副主編寶座也是早晚的問題。
賀內本身也對這份實力有所自負吧。他帶著銳利眼光說：
「所以，老實說我對現在的你很失望。因為你就這麽讓唯唯羽小姐默默無聞，害她備嚐辛酸滋味。」
「……我對唯唯羽老師感到很抱歉。她的作品會在腰斬的狀況下結束，都是我這個編輯力有未逮的關係。」
這是紘毫無半分虛假的真心話。
……不過，他無法同意賀內下一句話。
「如果你當真覺得自己很沒出息──可以把唯唯羽小姐讓給我嗎？」
「抱歉，這我拒絕。」
「……居然秒答喔。給我稍微猶豫一下啦。」
賀內毫不掩飾地咂了個嘴。但即使如此，紘也依然堅持己見。
其他編輯成為唯唯羽的責編──這種事他當然是千百個不願意。
「我自認明白你內心的不滿。不過，我的心情和那時一樣，完全沒有變……我想和唯唯羽老師一起創造作品。」
「隻要你做出成績，我也會認同你這番話。但這樣下去
，唯唯羽小姐也隻會繼續被埋沒……我可不一樣。我可以讓更多讀者認識到唯唯羽小姐的作品。」
「……你這麽替唯唯羽老師著想，我打從心底感到高興。可是──」
紘平靜地開口說道。
他的嗓音好似蘊含著決心般低沉。
「我也和你一樣……迷上了那個人的小說。」
紘正經的口吻，令賀內噤口不語。
「你會著急也是無可奈何的。可是，能不能拜托你再稍微觀望一下呢？……我一定會實現我和唯唯羽老師的理想。」
「……哼。」
賀內一臉無趣似的喝光了碗裏的湯，而後說：
「紘，嘴上要怎麽說都行。如果你也是個編輯，就用編輯的方式證明給我看吧……給我做出能夠盡可能賣出去的書。這就是我們的工作。」
他們彼此都沒有出言道別。賀內看也不看紘一眼，徑自離去……隨後，疲勞一鼓作氣地湧上來，紘抬頭仰望著天花板。
每次和賀內見麵都會這樣。他們兩人都打從心底迷戀著唯唯羽，所以會互不相讓、固執己見，導致格外消耗體力。
「……傷腦筋，之後還有工作要做耶。」
紘喃喃開口，這才驚覺到，應該已經過了好一段時間才是，但麵條極硬的大碗紅味噌拉麵仍不見蹤影。他納悶地轉移視線──
「……啊──」
一名青年在廚房裏端著拉麵，掛著一臉尷尬的笑容一動也不動。
多半是無法介入紘和賀內之間那股劍拔弩張的氣氛吧。
淩晨十二點。
趕上末班電車的紘打開自家大門，於是看到穿著便服的唯唯羽，正在起居室麵對活頁簿構思著企畫。
之後可能是注意到紘了，唯唯羽抬起頭露出淺淺一笑。
「歡迎回來，哥哥。」
紘的一天始之於唯唯羽，終之於唯唯羽。
唯唯羽這樣的一句話，讓紘終於實際體會到下班了。
「你在寫企畫書嗎？明明今天還得去上學，真了不起耶。」
「嗯。我在用霧島老師教我的方法。你看這個。」
紘進門之後，拿起了唯唯羽遞出來的活頁簿。上頭列舉著好幾項點子，纖細圓潤的字跡很有唯唯羽的風格。
第一，轉移至異世界的少年成為軍火商的故事。第二，流行騎龍比賽的異世界故事……就像這樣，裏頭是以簡單的條列式呈現。
粗略一看，其數量大約有三十項。
好少喔──紘在內心呢喃道。
「什麽都行，想出三百個一句話便足以作為小說核心的點子，再從當中嚴格篩選出幾個來擬企畫……雖然霧島老師說得容易，可是實在非常困難。一個不留神，會淨是想出類似的東西。」
唯唯羽所說的恐怕是這個「中年大叔成為騎士的故事」，還有「中年大叔撿到聖劍的故事」吧。紘完全無法理解，為何她會這麽執著於中年大叔。
「這樣啊……不過，你有一點一滴向前邁進，不是嗎？」
紘毫不害臊地摸著唯唯羽的頭。
唯唯羽也一副天經地義般的樣子接受紘的行為。在紘撫摸之下，她舒服地眯細了雙眼。那副模樣，簡直像是跟主人撒嬌的貓咪一樣。
碰觸著唯唯羽蠶絲般的秀發，紘同時不經意地低頭看向活頁簿。
在這麽多的點子當中，或許沉眠著有機會成為唯唯羽作品的原石。他們將以此為基底擬定企畫、帶進會議討論、完成原稿、搭配負責的插畫家和設計師、陳列在書店──
最後……賣得掉嗎？
世上的作家和編輯皆抱持共通的不安，在紘的心中萌芽了。
賀內在拉麵店所闡述的主張「給我做出能夠盡可能賣出去的書」，紘認為這是真理。這番話聽來刺耳，但暢銷作品換言之便是能讓許多讀者感到有趣的作品。
但願能夠讓更多人閱讀到自己手上的小說──這是紘在編輯這個職業所感受到的工作價值，一種類似原始衝動的情緒。
不論是誰，都會很想大肆向別人推銷自己喜歡的作品，所以才會想要硬是把作品借給人家。即使對方一臉興趣缺缺，也想闡述那部作品有多麽美好──紘認為，這不就是編輯的本質嗎？
依照自己的表現，有可能將那部作品推廣給一萬人、十萬人，甚或一百萬人。而且還是一部有趣到亟欲對他人述說，但搞不好世上隻有自己一個人在看的小說。
紘是在做審稿打工時初次抱持這樣的想法。記得沒錯的話，履曆表的應征動機上頭也有這麽寫才是。
紘不清楚這份動機是否成了被分發至編輯部的臨門一腳。隻不過，要實現當時那個希望許多讀者閱讀作品的心願，他這個編輯還是太嫩了。
唯唯羽的作品別說是一百萬人，就連一萬人都沒推廣到。正因如此，那部小說才會以腰斬的方式作結。
說不定──紘心想。
自己對於唯唯羽來說，並不是一個好編輯──
「……？」
這份思考，在肩頭忽然感受到的溫暖之下煙消雲散了。
一看，是唯唯羽依偎在紘的肩膀上打盹。紘敲了敲唯唯羽的頭後──
「啊……抱歉。我有點困了。」
「既然這樣，你要不要先去洗澡？我在你之後洗也沒關係。」
「……嗯。謝謝你，哥哥。」
留下這句話，唯唯羽便搖搖晃晃地走到浴室去了。
等到看不見唯唯羽的身影，紘便使勁地拍打自己的雙頰。
現在就努力地讓唯唯羽的小說盡量變得更好吧。等她洗完澡之後，自己也去把身體洗幹淨，再把襯衫塞進洗衣機裏，而後盡情地大睡特睡。
然後，明天也要賣力工作到精疲力竭的地步。
這就是成為一個好編輯的第一要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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