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有點事要說,明天能過來嗎?」


    秋意漸濃的十一月中旬,我接到了小櫻的電話。因為很少見,更準確的說這是她頭一回打給我,所以我十分困惑。


    「這麽正式是怎麽了」


    「沒啥,不是什麽大事」


    「那電話裏講不行嗎」


    「得見個麵才行」


    「欸……?不是什麽py交易吧」


    「無路賽——少廢話來就是」


    她說完就把電話掛了。我納悶了一陣,撥了鳥子的號碼。


    「——她就說了這些,你怎麽看?」


    「嗯……?怎麽回事呢」


    「鳥子你至今為止有過類似的情況嗎?」


    「沒得沒得」


    「不會到了之後被她發一通脾氣吧。完全猜不出來」


    「不造欸。也可能打算給你什麽東西吧」


    「不會吧」


    因為這樣的緣由,第二天傍晚,我和鳥子在下課之後碰了麵,一起去了小櫻家。


    看到在門口露麵的我們,小櫻皺起了眉。


    「還特意兩個人過來?」


    「不知道你要說什麽,心裏有點發毛……」


    「一起來不可以嗎?」


    小櫻用關愛智障的眼神望著一本正經戒備著的我。


    「都說了不是什麽大事啦。這個,給你」


    她這樣說著,將一個信封遞給了我。有一瞬間以為是錢,卻又薄得很。


    「這是什麽?裏麵是我能看的東西嗎?」


    「別墨跡打開吧」


    我和鳥子一齊探頭看向從信封裏抽出來的紙。


    上麵寫著<全國溫泉旅行雙人住宿券>。


    「送你倆的」


    「啊?」


    意義不明地望回去,小櫻假模假樣低下了頭,說道:


    「不必客氣」


    「十……十分感謝?」


    我的視線再次回到了手中的住宿券上。


    「話說,這個是啥?」


    「小空魚終於連字也不識了麽?」


    「看倒是看得懂……為什麽要給我們?」


    「因為有股東優待就收到了,不過我一個人用不著。給你們倆正好吧」


    「真的嗎!?謝謝!」


    鳥子發出天真無邪的聲音,用胳膊環住了我的肩。


    「太好了呢,空魚」


    「呃,嗯」


    我依然一臉懵地盯著住宿券。


    「溫泉旅行……???」


    即使把這個詞匯說出口也沒有一點實感。自己做過那種事的印象壓根回憶不起來。


    而且還是,和鳥子兩個人……?


    鳥子並不知曉我的困惑,問著:


    「小櫻,這個,不管哪裏的溫泉都可以?」


    「不清楚。自己去查。票上麵不是有合作夥伴的名單嗎」


    「我康康、真的耶。空魚,你來決定去哪吧」


    「啊、嗯……」


    「還得買泳衣來著」


    「泳衣?為什麽?」


    我一問,鳥子就理所當然般答道:


    「欸?溫泉的話要穿泳裝吧」


    「不不,大部分都是裸體的」


    「……誒?真的嗎?」


    仔細問過才知道,鳥子大概是把溫泉想象成了她在加拿大時曾去過的觀光設施一類。談及加拿大的溫泉,基本上都是那種大規模的溫水遊泳池,在裏麵要穿泳衣和沙灘涼鞋,而且也沒有男女溫泉的區分。


    一聽到日本的溫泉並非如此、而是真要和不特定範圍的一群人一起泡的那種澡堂之後,鳥子突然開始動搖了。


    「是、是這樣啊……貨真價實的泡澡啊……」


    「啥你真的不知道嗎?」


    「雖然聽說過,但我以為那一部分是例外……」


    我和小櫻麵麵相覷。


    「嘛,那個……要是不擅長和別人一起洗的話,不用勉強也可以的?」


    說了之後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好像自己就擅長和別人一起泡澡似的。


    「日本也有能穿泳衣進入的設施吧,去那種地方唄」


    小櫻這麽提議後,鳥子擺出一副沉思的表情搖了搖腦袋。


    「……我可以的」


    「眼神都死了哦。沒事吧你?」


    「沒事。我要去」


    她突然抬起頭,對我微笑起來。


    「一起泡溫泉吧,空魚……!」


    「哦、哦」


    我被舉止可疑的鳥子嚇得虎軀一震。


    咋回事這孩子。雖然也沒說什麽別的東西,不過圖謀不軌都寫在臉上連我都察覺到了。


    「那不就得了。之後你倆自己看著辦吧。路上小心」


    「啊,好的」


    「特產給我帶點甜的東西就成」


    小櫻丟下這句話,甚至都不再看我們這邊。鳥子本來打算轉身回去,因為我還站著沒動而停了下來。


    「空魚?還有什麽事嗎?」


    我下定決心開了口。


    「那個,小櫻」


    「嗯?」


    「可以的話,要不要一起去?溫泉、三個人一起……」


    2


    「哈啊????????」


    小櫻突然發狂一般拔高了聲音。鳥子的眼睛也瞪得圓圓的。被兩個人驚愕的視線注視著,我不由得膽怯起來。


    「空魚你說什麽呢?」


    「哎、不行嗎?」


    「當然不行,講到底你倆出去玩的事情為嘛還要把我扯進來啊」


    「呀這不是,近段時間一直受著小櫻的照顧嘛」


    「空魚還有這樣的自覺太讓我欣慰了」


    「所以說,老是隻收不還也不好意思的」


    「有這種心意就夠了,說到底比起一下子跳到這個階段,我倒希望你能用更普通的方式來關心我啊」


    我沒有理會小櫻一次次的打岔,而是再重複了一遍。


    「溫泉,要不要一起去?」


    「不要啦。麻煩得要死。是吧鳥子」


    「誒」


    突然被甩鍋的鳥子發出了困惑的聲音。


    「我跟著來的話,鳥子也會討厭吧」


    「欸……」


    「喏?空魚啊,這麽心血來潮隨便一說可不好哦。至少事先也得和同行的人好好商量一下——」


    「才不會討厭!」


    鳥子像要掩蓋什麽似地喊道。


    「我不討厭的。小櫻,一起去吧」


    「啊……?」


    小櫻眉頭緊鎖,看看我,又看看鳥子。


    「這算啥?你倆在謀劃什麽?驚喜什麽的就別了吧」


    「不是這樣的。而且不是小櫻先提出的嗎」


    「還有這住宿券本來就隻是雙人的、我去不就成自掏腰包了。付錢睡在你倆旁邊聽你們打情罵俏嗎?才不要啊」


    「那個費用我會付的。就當是一直以來的謝禮吧」


    「我也會出的!去吧!小櫻!三個人的話絕對會很開心的!」


    不僅是我,連鳥子也開始極力說服起來,小櫻眉間的皺紋變得越來越深。


    沒過多久,那雙眼睛忽然靈光一現似地睜開了。


    「啊——……原來是這麽回事嗎?」


    小櫻不耐煩地望向了天花板,說。


    「“這麽一回事”,怎麽一回事啊」


    沒有回應我的疑問,小櫻憐憫地望著我和鳥子,輕聲道:


    「兩個慫貨」


    「為……為什麽啊!」


    「就……就是!明明是在邀請你去旅遊欸」


    對我們的口頭抗議根本不屑一顧,小櫻繼續嘲諷:


    「這麽需要監護人的陪同嗎?我可不想在旅行地還要照看你們」


    「不用照顧也沒關係」


    「不如說我們會照顧小櫻的」


    「隻要小櫻跟著去就行了」


    「還會喂飯給你吃的」


    「你在小看老娘嗎?反正我不去。你們倆相依為命去吧」


    「小櫻女士」


    「小櫻……」


    小櫻“哼”地一聲,揚言道:


    「用那種眼神看我也不去。煩死了。絕·對·不·去。都說了啊,絕·對的。這個話題結束,懂了沒?」


    「…………」


    「懂了嗎?喂」


    「…………」


    「喂……」


    3


    那個周末,星期六的早上。在池袋站碰頭的老地方——滿是女性向動畫廣告的西武池袋線地上檢票口前,我靠著柱子等待的時候,看見了鳥子跑上樓梯的身影。那明豔的金發、極其美麗的麵龐,即使於人群之中也能一眼認出來,仿佛隻有那一處被聚光燈照耀著。那束光看見我、筆直朝著這邊投射過來的樣子,不知為何有種令人窒息的魄力;每次像這樣見麵的時候,我總如同突然被燈光籠罩的夜行性動物一般動彈不得。


    我能發現鳥子是理所當然的,然而不可思議的是,鳥子也能在人群中馬上找到我。明明我和鳥子不一樣,壓根就不起眼。大概單純因為她個子很高、視力又好吧。


    ……啊不對,是這隻右眼顏色的緣故來著。即使在這麽遠的距離也超顯眼的。


    鳥子氣喘籲籲地跑到我麵前,說道:


    「抱歉、久等了!」


    今天鳥子穿著加大號的灰色風衣,肩上還披了件男式的軍裝夾克。下身是黑色緊身褲與匡威鞋。將淡青色質地、上邊有著動物園圖案的波士頓包放在地上,鳥子抹了把自己汗涔涔的額頭。


    「包包很可愛耶」


    「誒?唔,謝謝」


    「看上去很重倒是了……裏麵都放了什麽?」


    「就普通地放了換洗衣服啊、旅行用品之類的。果然還是太多了啊、失策失策」


    我的包是芥末綠的帆布背包,比鳥子的波士頓還要小上兩圈。鳥子再次背起行李,我們通過了檢票口。


    「不坐特快也可以吧?」


    「嗯,一般快車就好。正好有進站的就坐那輛吧」


    餘光掃過在特快處排隊的人們,我們跑過站台,乘上了正在停駐狀態的快車。兩個人把各自的行李搬上行李架,找了座位坐下,才鬆了一口氣。這個時間段下行方向的車都空著。沒過多久車門關上了,電車開動起來。


    「雖然我東西帶的不多,現在也擔心會不會少了……倒沒必要帶那麽大的行李吧?那附近應該也會有便利店的……」


    兩人共同決定的目的地是秩父的溫泉旅館。雖然在山裏麵,但並不意味著與文明隔絕的意思。


    「和空魚去旅遊還是第一次,所以不知道帶什麽好」


    「第一次……是這麽回事嗎?」


    我歪著頭想了想。盡管我們去過好幾次裏世界,但那些確實不能算是「旅行」。


    「不是一起在石垣島住了三天嘛」


    「那時候咱倆都是半清醒狀態吧。而且也不是想去才去的,回過神時就已經在那裏了好吧」


    「嘛……那個時候的話,也是呢」


    石垣島那期間基本上醉得不省人事,說實話沒有半點記憶。再加上那之前在裏世界海濱遭遇恐怖所帶來的創傷,兩個人完全是什麽也沒想就那麽度過了,精神狀態都有點奇怪。醉醺醺地衝動購買了ap-1,甚至後來都忘了這回事……


    「這次畢竟是正經旅遊,而且也是我第一次和家人以外的人一起去別的什麽地方,就超級糾結的」


    「欸,是嗎?」


    「嗯。小時候雖然有和學校的朋友一起去野營過,但也僅此而已」


    「這樣啊。厚……」


    「誒,怎麽?」


    「不是,因為印象中總覺得你挺習慣於旅行的,有點意外」


    「托了母親和媽媽帶著我到處遊曆的福啦。自己的話可完全沒有過」


    “意思是閏間冴月也沒有和鳥子一起旅行過嗎”、這麽一想,心情稍微好了些。至今在人群之中,我仍會無意識地尋找那個黑衣女人的身影。由於殘留著這種一點都不有趣的後遺症,現在隻要能證明自己在哪方麵從那女人手裏扳回了一城,就會不由得感到很開心。


    ……小肚雞腸啊我真是。


    快車十分鍾左右就到了石神井公園。


    我們下了電車,把重的包暫時寄存在投幣式的自動儲物櫃裏,走過熟悉的街道,輕車熟路地按響了小櫻家的門鈴。


    沒過多久,滿臉倦意的小櫻出現在門口。


    「結果真來了嗎……」


    被屋外的陽光刺得睜不開眼,小櫻像剛睡醒似地用沙啞的聲音說道。


    「準備好了嗎?」


    「姑且是」


    小櫻把一隻沒有任何裝飾的銀色行李箱推出了玄關。


    「好大……」


    狠狠瞪了一眼發出感慨的鳥子,小櫻鎖上了玄關的門。


    「我之前都那麽拒絕了,結果還是被你們拉了出來,至少這種程度的事情能幫我幹的吧」


    「我做我做」


    「會做的會做的」


    小櫻誇張地歎了一大口氣,動身出發了。


    「淨是些不讓人省心的家夥。早知道就不該把票給你們的」


    「呀、小櫻能來實在太好了,對吧鳥子」


    「是呢——」


    「拜托你多注意點,裏麵還放著電腦呢」


    鳥子一拉起行李箱,底輪滾動的聲音就軲轆軲轆地響了起來。仿如不高興的野獸在低吼一樣。


    4


    回收了放在投幣儲物櫃裏的行李後,我們又坐上電車,在所澤換乘了特快。因為是休息日,乘車率很高,不過由於相對的座位之間足夠寬敞,所以沒有很擁擠的感覺。


    小櫻在比她的尺寸還要大的座位上摸索著合適的坐法,一時半會沒消停過。最後她換成了盤腿斜靠著的姿勢,才總算平靜下來。


    「所以我才不想出門啊,世上大部分椅子都不適合我的體格」


    小櫻不滿道。


    「那就,幹脆用兒童用椅……」


    「找死嗎」


    鳥子在來得及發表完她的憨憨言論之前,被小櫻滿懷殺意的話語給堵了回去。


    從這裏出發到終點的西武秩父站不到一個小時。猶豫著要不要買站台便當的時候,電車就發動了。身處這輛名為view”的新型號列車當中,行駛的聲音出乎意料地安靜。鳥子和我挨著坐在一排,對麵靠窗的座位上則孤零零地坐著小櫻。透過大車窗望著車外流逝的景象,逐漸犯起了困。


    深深打了個哈欠後,我忽然意識到,小櫻比我先睡著了。平板電腦放在她盤坐的大腿上,電源正處於關閉狀態。一看旁邊,鳥子也托著腮打起


    了瞌睡。被搶先了——這兩人睡了的話,那我不就得保持清醒嗎。


    蠻不講理把小櫻也拖過來的理由,似乎被本人看透了。她那所謂“膽小鬼”的評價,雖然很不甘心,確實也說中了沒錯。


    坦率來講,一想到“自己要與鳥子兩人共浴”這件事,我挺害怕的。


    不對,更確切地說,我對“鳥子開始謎之緊張”這一事實感到了恐懼。我並不習慣和別人一起洗澡,但中小學有過修學旅行、高中時代的逃亡生活中也去過超級錢湯,這種經曆還是有的。所以說要兩人一起去溫泉旅行的時候,雖然自己多少有點動搖,“要和鳥子一起泡湯啊,嘛這種事倒也不是不可能”,當時隻有這種想法。


    然而,鳥子比我要動搖得多。人家畢竟是加拿大出身,如果隻是對於日式溫泉這種“赤誠相見”的文化而瞳孔地震,那我倒是還能理解。但是,鳥子形跡可疑的程度完全不在這個級別。那視線從我的臉跟脖子遊移到更下的位置、來來回回,發現我察覺到了以後,就幹脆盯著我的眼睛一動不動。


    ——一起泡溫泉吧,空魚……!


    我忘不了鳥子對我說那句話的神情。她耳朵通紅,是我從未見過的羞澀樣態,令我一下子無地自容。


    羞恥心是會傳染的、正如這種說法一樣,明白鳥子是在難為情的時候,我頓時跟著害臊起來。僅僅是意識到這一點,整個人都不好了。在鳥子麵前脫掉衣服實在過於羞恥還隻是一方麵;在那霸「紐約風格」旅館的那天早上,一瞬間所見的全裸睡姿也在腦內複蘇起來,叫我不知如何是好。


    當時我害怕極了,由於太害羞而不敢直視身旁鳥子的臉。畢竟,至今為止從沒有變成這種狀態過。


    再這樣下去太要命了。鳥子和我的關係,來到了危險的轉角,如果還不及時拐彎的話會出大事故的——那樣的危機感膨脹著,我的思緒像煙花一般炸開,迸發出盛大的火花,什麽都沒法想。就在那時,我忽然心血來潮,對小櫻提出了邀請。


    ——要不要一塊去?溫泉,三人一起……


    不知為何我非常確定,兩個人就這樣單獨出去的話,會發生什麽奇怪的事情。或許說是無法挽回的事情也不為過……大概鳥子也有相同的感覺吧。明明沒有任何交流,卻馬上給我打了掩護。雖然小櫻的態度很不痛快,但無論如何也得讓她一起來。那可是我和鳥子向她發出的sos信號啊。


    交通費、住宿費和餐費全包,還許諾幫她提行李以及帶特產,在兩人聯手一通說服之後,小櫻終於敗下陣來。雖然完事後誰都是一副懷疑人生的表情,打從心裏覺得麻煩得要死,但我和鳥子兩個人卻著實鬆了一口氣。可以肯定,我們度過了某種危機。那之後,到今天為止,關於此事我和鳥子誰都沒提過一句。


    電車在飯能站改為了相反的行進方向,似乎是因為要換軌爬坡的緣故(原文スイッチバックswitchback,即之字形路線);周圍的乘客紛紛開始轉動座椅以改變朝向。我們從一開始就是麵對麵的,所以保持著原樣。


    我偷偷望向鳥子的側顏。明明是看過不知道多少次的臉,仍然完全習慣不了。為什麽這麽漂亮的孩子會在我的身邊、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即使坐著打盹也如此美麗,實在拿她沒辦法。如果我像這樣粗心睡著的話,恐怕會是一副嘴巴大張、口水直流,慘不忍睹的景象吧。


    正在這時,鳥子像是察覺到視線,眼皮微微抬了起來。


    「唔……睡著了,抱歉」


    鳥子揉著眼睛,說道。她打了個嗬欠,目光仍然呆呆的,望向我、以及窗外的風景。


    「現在在哪?」


    「剛過飯能。繼續睡也沒事。早上起得很早所以很困吧。小櫻也在睡覺」


    「嗯……謝謝。收拾了一晚上幾乎都沒睡來著……」


    怎麽會變成那樣的呢。隻是在離家不遠的地方住兩晚而已。就連我帶的行李也不過是些換洗衣服、牙刷、最低限度的化妝品、筆記本電腦和充電線之類的東西。


    還有就是安心與信賴的馬卡洛夫。因為不知道要去的地方會發生什麽,所以最近出門的時候都會把它放在包裏。此外,為了以防萬一,也在包裏裝了藥物、手電筒以及應急食品,從而構成了簡易的探險套裝。馬卡洛夫則是同它們一起,收在從戶外用品店買來的防水肩包(sacoche)當中。


    透過車窗,看到的是漫山遍野皆是紅葉的飯能山脈。在那之中的某一處就是我們的<牧場>。數個通往未知場所的gate,在邪教所建的異樣設施中正原封不動地沉睡著。


    雖然今天是不去啦……要從哪個gate開始冒險呢。光是想想就讓人興奮。


    正熟睡的小櫻似乎做著夢,身子忽然彈了一下。剛以為她會醒來,人卻嘟嘟囔囔地不知道說了些啥,又安靜了。


    我獨自暢想著下一次的探險計劃,卻時不時被冒出來的念頭擾亂思緒,怎麽也沒法集中——“接下來就要和鳥子一起去泡溫泉了”。


    不是,泡湯這種事也不算什麽吧。小櫻也在呢,又不是就咱兩個人,沒啥好擔心的。


    大丈夫。


    大丈夫?


    啥玩意怎麽就大丈夫了????????


    載著表麵波瀾不驚實則風中淩亂的我,特快view”向著終點的西武秩父一路前進。


    5


    「咦?感覺以前來過誒,這裏」


    在西武秩父站前四處張望的鳥子,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語氣說著,整得我都無語了。


    「現在才注意到嗎!?八尺大人那時候就到過這啊。從裏世界回來時就是從秩父的神社出來的」


    「啊,原來是這裏啊!有印象了。當時在山路上搭了的士、一直坐到這裏……然後在站內吃了豬排飯就回去了吧。記得名字還挺豪華的,叫什麽來著?」


    「黃金草鞋炸豬排」


    「沒錯沒錯。那還是和空魚才相遇不久的時候呢。好懷念啊」


    鳥子感慨萬千地說道。盡管一起度過的時間倒沒有長到令人懷念的地步,但對於當下而言那仿佛已是久遠的過去了。那個時候我對鳥子還不怎麽信任,而鳥子應該也並不了解我是個什麽樣的人。此後過了半年,我覺得我們間的關係發生了挺多改變。要說有什麽變化……怎麽講呢。雖然我目前不太確定,但關係肯定是變好了很多。至少這一點不會錯。


    車站附近鄰接著帶有一日往返溫泉和美食廣場的複合設施,接下來要去登山的團體、以及早上出發已經下山的登山客,將裏麵擠得水泄不通。雖然到了吃午飯的點,照這個陣勢無論哪家店都是滿的吧。


    「咋辦,你們肚子餓不餓?」


    我問道。擠在人堆裏的小櫻已是一副厭煩的表情,搖了搖頭。


    「等會吃飯也行。先去旅館吧」


    「ok。鳥子沒意見吧?」


    「嗯。走起走起」


    旅館好像也有接送服務,但是現在叫的話得等上一陣,所以最後還是決定打的。我和鳥子aa的話應該不會那麽貴吧……大概。


    自從認識鳥子以來,錢花得就好像流水一樣。以前這種時候可是絕對不會考慮出租車的。手頭稍微富裕點就變成這種德性了,我或許比想象中更沒有自製力也說不定。


    我們招呼了停在車站前的的士,將小櫻的行李箱塞進後備箱裏,不過我和鳥子並沒把自己的東西一同放進去,所以司機的表情有些莫名其妙。那裏麵畢竟有槍啊,我可不想放在不是觸手可及的地方。


    出租車離開車站,駛向


    山中。一路都是蜿蜒曲折的山道,車程三十分鍾左右。隨著車的攀升,蔥綠的樹叢逐漸染上金黃。當這片黃色當中赤紅的比例達到三成左右時,高大的建築物顯現在樹林當中。一株大樹枝葉伸展,仿佛要蓋住瓦屋頂一般,覆在這座有些年頭的木造建築上方。這就是目的地的溫泉旅館了。


    在玄關前下車的時候,鳥子用力吸了兩下鼻子。


    「這是什麽氣味?」


    「溫泉的味道吧」


    「啊、……是嗎」


    鳥子有些動搖地嘟囔著,似乎將“來這泡溫泉”的事實忘了個一幹二淨。


    入口的木門表麵光滑且顏色黯淡,鑲著的玻璃有些歪斜,給人一種年代感。喀拉喀拉地拉開門,鋪著紅色地毯的大廳展現在我們眼前。脫鞋的地方滿是黑色皮鞋,挺讓我吃驚的。


    「好多人啊」


    鳥子順著我的目光看去,說道。我點點頭。


    「應該是工薪族的旅遊團吧。要是不吵的話倒還好」


    我們在玄關邊脫掉鞋進了屋,將鞋放進櫃子;踩著拖鞋啪嗒啪嗒地穿過大廳,房間之中,那些熊和山鳥的剝製標本、還有穿著華麗和服的日本人偶,目光仿佛一直在我們身上流連。


    「為什麽選了這裏?」


    小櫻有些嫌惡地看著標本空洞泛光的眼珠,一邊問。


    「這家是老店啊,單純的評價很好,飯菜味道也不錯,還有……」


    「還有?」


    「此外就是,能把券上麵的雙人套餐改成三個人的,也隻有這家而已」


    到前台辦理好入住手續後,我們踏著吱呀作響的地板向房間走去。鳥子邊回頭望著大廳,邊不可思議地說道:


    「第一次見前台不給鑰匙」


    「門是隔扇的所以沒有鑰匙啦」


    不經意間從走廊的窗戶往外看去,發現地麵的位置比我以為的還要更低,不由得吃了一驚。明明沒有上樓梯的記憶,卻不知何時到了二樓。看了館內的地圖,這家旅館建在斜坡上,我們所進入的玄關那側樓,地基好像要高出一層。似乎是長年累月反複改建和擴建的緣故,盡管沒走多遠,也隨處可見不規則的轉角,以及十到二十厘米左右的微妙落差。熏黑的天花板像是經曆過百年,在它附近便接著全新wifi路由器的電纜,很不相稱。


    導航圖將我們帶到一間明亮的屋子,麵積有我公寓房間三倍那麽大。窗外一片紅葉滿山的景象。


    鳥子哇地一聲,整個人貼到了窗戶上。


    「好厲害,太漂亮了!河水就在眼前流過耶」


    小櫻抬起頭看著我,說:


    「挺不錯嘛這房間?沒問題嗎?」


    「這得謝謝小櫻你送的招待券啦」


    「可還行……。我的房間在哪?隔壁?」


    「就這」


    「就這?」


    「三個人就一間房的」


    聽到我這麽說,小櫻一臉愕然。


    「欸欸,要和你們倆一起住同一屋嗎!?老娘才不要」


    「為什麽啊!」


    「我都說了不想睡在旁邊聽你倆嘰嘰歪歪吧!?兩個人好好相處不就得了,我在的話簡直像個傻子一樣」


    「才沒有那回事的」


    「是啊,別這麽講啦,小櫻」


    從窗邊回來的鳥子也助攻道。小櫻惱火地歎了口氣。


    「哈——真是的。知道了啦,淦」


    「太好了,三個人一起擺龍門陣吧!」


    「擺你個錘錘」


    小櫻冷酷無情地回道。


    6


    「小櫻,行李箱放哪?」


    被鳥子這麽問著的小櫻毫不客氣穿過屋子,在窗邊停住了。在障子(注:即紙拉門)和窗戶之間,有一榻榻米麵積大小、放著桌椅的空間。沒記錯的話,這一塊地方好像叫做“廣緣”來著。(注:即寬走廊,也稱為廊子)


    「放這吧。這一片就是我的領土」


    小櫻說完,坐在了兩把椅子中的一把上。她有一陣子沉著臉、屁股挪來挪去的,不過沒多久便找到了還算滿意的位置。


    「要是你倆把我惹煩了,在這的話隨時能把障子拉上」


    「這種狹小的空間挺不錯欸。我也很喜歡」


    「是嗎?我更喜歡寬敞點的地方」


    我們各自打開行李,沒過多久就鬆懈下來了。我沒有多少東西要收拾,所以就用房間裏備好的電熱水壺燒了水,泡了茶包裝的綠茶,一邊看手機,一邊大口吃著放在矮桌上的茶點。


    小櫻從行李箱裏取出筆記本和平板,把電源接上插座,一副萬全的充電狀態。看到放在廣緣的桌子上擺滿了電子機器,鳥子她人都傻了。


    「你來幹什麽的,小櫻?」


    「我可是打算來這邊正常工作的。請不要在意我」


    另一邊,從鳥子的大號行李當中,雨具、鞋子、水壺、隆冬時會穿的那種厚毛衣等等,占體積的東西冒出來了一大堆。


    「難道打算去爬山什麽的?」


    「所以說我完全不知道是怎樣一種感覺嘛!」


    鳥子撅著嘴,同時從波士頓包的深處拽出來一套泳裝。我有印象,那是在那霸的唐吉訶德買的。


    「欸、為啥帶過來了」


    「可能會用到……」


    「前台寫著“請不要穿著泳衣入浴”哦」


    「嗯,看到了……」


    鳥子把泳衣放回了行李裏,語氣中還帶著幾分不舍。我深深呼出一口氣,打起精神看向小櫻。


    「接下來做什麽?」


    「肚子餓了啊」


    小櫻這麽一說,我也附和著點了點頭。中午已經過去挺久了。光是吃茶點也填不飽肚子。


    「晚飯是幾點?」


    「十九點」


    「還早的很呢……館內有食堂之類的嗎?」


    「好像有咖啡廳的樣子」


    鳥子看著房間裏的館內設施介紹說道。


    「那就去那裏吧」


    「啊,小櫻的份我們出就好」


    「沒必要每次都這麽說啦」


    我們離開了房間。雖然貴重物品都放進了保險櫃裏,但是鳥子對於房間不上鎖這件事仍然相當不安。


    咖啡廳就在大廳旁邊,裏麵菜單上的食物種類並沒有多少。我們商量之後,買了帶甜味噌的蒸番薯,還有好幾種從本地店鋪進貨的麵包一起分享。盡管我們為了給晚飯留點肚子,應該避開了蓋飯啊、烏冬還有蕎麥麵之類,但結局還是以碳水化合物為主,簡直就像為了發胖而吃飯一樣。飲料方麵,小櫻點了可樂,我是甜瓜味的蘇打,鳥子是咖啡。


    磨磨蹭蹭吃完這一頓,剛剛覺得閑適起來,鳥子就開了口。


    「等會做啥……?」


    「趁著天還亮去泡湯如何?」


    小櫻一邊用吸管喝著她的第二杯可樂,一邊說道。


    「欸!!」


    「你叫那麽大聲幹嘛?」


    「這麽早就去洗澡嗎?」


    「隨便什麽時間想泡多少次都可以,畢竟這是溫泉啊」


    「真的嗎?」


    鳥子朝我投來了求救般的目光。


    「唔、嗯,畢竟是溫泉嘛」


    「溫泉能泡好多次的嗎!?」


    「我也不太清楚,但好像是這麽回事,在溫泉旅館用這種方式打發時間什麽的」


    「是、是這樣啊……謔……」


    狗狗祟祟。慌慌張張。


    鳥子兩隻手撐在椅座上,以那裏為支點左右搖晃著身體。她那不安的視線越過我,停在牆上貼著的秩父夜祭的海報上,仿佛深感興趣似地粘在那裏扯都扯不下來。不過我賭她一個字都沒讀進去。


    我都想抱住自己的腦袋了。


    鳥子……


    怎麽會那樣……


    怎麽會那麽慌慌張張的……


    很奇怪吧……


    不就泡個澡嗎!!!


    我忍無可忍站了起來。


    「走,泡溫泉去」


    鳥子猛地一下抬起頭望向我。我幾乎是瞪著那張臉,將說過的話再重複了一遍。


    「泡溫泉去。趁著天還沒黑。ok?」


    「o……okey」


    「good」


    我頷首道,鳥子也緩緩點了點頭,仍然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


    「你倆慢走」


    “淨整些有的沒的”、小櫻一臉這樣的表情衝我們揮手道,於是我轉向她。


    「小櫻你也來吧」


    「不要」


    「小櫻」


    小櫻毅然決然地搖著頭,說:


    「等下我一個人進去。我才不想和你倆一起洗」


    「小櫻女士」


    「小櫻」


    「喂」


    「…………」


    「…………」


    「…………你們真的討嫌」


    7


    鑽過紅色簾子所進入的更衣室很新,還閃閃發亮,與這家舊旅館根本不相稱。這裏似乎也是最近才改建的。我們抱著從房裏拿的毛巾和浴衣,各自找了還空著的投幣式自動存放櫃,在前麵占好位置。


    更衣室裏不隻有我們,還有好些客人,時常有人將連著浴場的玻璃門打開,進進出出。見到各個年齡段的女性隻帶著一條毛巾四處走動的這副光景,鳥子的眼睛都快瞪出來了。我看不下去,隻好湊到她耳邊:


    「別那樣緊盯著別人看啦」


    「咿誒?」


    因為鳥子狼狽地發出了奇怪的聲音,差點跟著笑起來。四下張望一圈,我漸漸覺得越來越有意思了。真的是成長的環境不一樣啊、雖然我至今為止好幾次都有這麽想過,但如此切身體會倒還是頭一回。


    「沒有大人陪著來的話就不敢洗澡什麽的,我都覺得不可思議了。幹脆你倆穿一輩子尿布過活如何?」


    小櫻一邊嘟嘟囔囔著,一邊把一百日元的硬幣投進儲物櫃。


    「啊、小櫻,這個就我來……」


    「這麽點我自己能付!話說這個也會退的好吧」


    我們說話的這期間,鳥子站在打開的儲物櫃前麵,一動不動。


    「沒事吧?鳥子」


    「嗯」


    「在這裏把衣服脫掉,隻帶上儲物櫃鑰匙,裝洗浴用品的袋子還有小一點的那條毛巾進去就可以了」


    「知道」


    真的嗎……


    我不做示範的話鳥子大概是不會動的,所以我做好覺悟,開始脫自己的衣服。


    實際上這個時候,最開始的羞恥感已經淡薄挺多了。一進更衣室,到處都是裸著的人對吧;而且冷靜想想,也就是洗個澡而已。


    可是。


    啊啊,鳥子。


    幹嘛那樣死盯著我不放啊你。


    我無視從側麵投來的、仿佛能刺傷人般的視線,一股腦地把衣服全都脫了,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轉向鳥子。


    鳥子眼睛瞪得大大的,注視著一絲不掛的我。自己卻還是一件衣服都沒脫。


    倒是快點脫啊……


    「鳥子」


    我一出聲,鳥子像從夢中醒來似地眨了幾下眼睛。


    「先進去了哦」


    「啊、嗯……」


    小櫻也和我一樣,麻利地脫光了衣服。始終覺得鳥子的視線追逐著我的後背,我和小櫻打開沉重的玻璃門,進入了浴場。


    硫磺的氣味變得更加顯著,視野因水汽而模糊起來。


    先在身上澆了些熱水,在洗浴區的塑料椅子上坐下,從袋子裏拿出洗發水開始洗頭。衝泡沫的時候,更衣室的門打開了,一臉不安的鳥子用毛巾勉勉強強擋在身前,慢慢地走了出來。


    雖然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是自那霸的旅店以來再一次看到鳥子的裸體,我以為我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總覺得……美得不可方物。


    她的一切都很美。簡直就像藝術品一樣。而且她是有生命的,而且還在動……


    在看得入迷的我身旁,小櫻小聲嘀咕了一句。


    「——波提切利啊」


    「……誒,那是啥?」


    「和『維納斯的誕生』很像吧?那家夥」(原文是“貝殼的維納斯”,中文譯名不同)


    搞清楚她話裏的意思後,我忍不住笑了出來。那副描繪維納斯誕生的畫,我好像有在哪裏見過的印象——確實和現在的鳥子相似極了:無論是遮蓋前身的樣子也好,還是那不知所從的神色也好。


    多虧這一笑,剛才那莫名其妙的心境拋到了九霄雲外。


    「鳥子,這邊」


    我舉起手招呼著,剛誕生的維納斯帶著鬆了一口氣的表情走了過來。


    「我應該怎麽做?」


    「在泡湯之前先把身子洗了」


    「誒,每次都要?」


    「不是很髒的話,隻用熱水衝一下也ok的。進門右邊就有放著熱水的地方吧,在那裏用提桶舀水,把汗衝走之後再進浴池」


    我一本正經地說明著。其實心裏根本沒底,所以在來之前有好好查過、現學現賣的。搜索欄裏全都是「溫泉 泡法 禮儀」之類的關鍵詞……


    「那啥,這個、你怎麽看?」


    鳥子壓低聲音,露出了藏在毛巾裏的左手。


    「……啊」


    看著那透明的左手,我張開了嘴。


    「抱歉,徹底把它忘了」


    「我也。才想起還有這碼」


    兩個人都是,滿腦子光想著泡溫泉,壓根沒有意識到鳥子一旦摘下手套,她的左手會很顯眼這回事。即使同樣引人注目,我的右眼勉強說得過去;然而鳥子的左手是透明的,幾乎能透過它看到對麵,很明顯過於異常了。我們完全習慣了自己身上所發生的變化啊……


    我迅速留意了一下周圍。雖然現在在洗浴區,別人不仔細看也不會發現什麽,但是去浴池的話很可能出大問題。倒不是我偏心,鳥子是大美女,自然而然會受到關注的。


    「嘛……在浴池外麵用毛巾遮住不就行了嘛。泡進去以後水下基本就看不清了,沒關係的吧」


    小櫻有些尷尬地說道。忘記這個問題的好像不隻有我和鳥子而已。


    鳥子坐到我旁邊,提心吊膽地洗起頭。


    「感覺真奇怪。竟然會這樣跟人一起洗澡」


    「沒事,習慣就好」


    我一臉老練地說。


    一旦橫下心來,和鳥子一起洗澡意外地不算什麽大事。隻要別往旁邊看就好。鎮定後仔細一想,不管鳥子穿不穿衣服,我總會因了那過人的美貌而失神落魄、躲閃目光。反正都不敢直視她,洗個澡而已平常心不就得了。


    鳥子那邊似乎還沒冷靜下來,邊洗著身子,時不時朝我這瞥上一眼。


    沒事,習慣就好習慣就好……


    我們在蓮蓬


    頭下把泡沫衝掉,然後向浴池走去。難得來一次這裏,比起室內浴池當然是露天溫泉更好。打開通向室外的門,打濕的身體一下被秋日裏涼颼颼的空氣包裹起來。


    「好冷!」


    鳥子驚呼一聲。


    按照小櫻、我、鳥子的順序,我們從石板路上啪嗒啪嗒地快步走過,將身子沉入露天的岩石浴池。


    「哈——……」


    溫泉的熱意滲入變冷的肌膚當中,也不知誰先開的頭,我們紛紛發出了愜意的聲音。


    效仿著長發的小櫻,鳥子也把頭發束到了一起。這種發型能看到她後頸的發際啊,真是少見、我正這麽想著,目光同看向我的鳥子相交,不由得愣了一下。隻見鳥子忐忐忑忑地問:


    「毛巾不能入水吧?」


    我重新鼓起勁,答道。


    「嗯,絕對的禁忌。敢那麽做的話會被人按在地上摩擦的」


    「到這種程度……?」


    我將後背靠上岩石浴池的邊緣,伸直了腿。三人並排挨著,稍許發了一陣子呆。圍繞著露天溫泉的板牆上方,遍是紅葉的山巒同漂遊著碎雲的碧藍天空鋪展開來。


    鳥子呼地吐出一口氣,說。


    「好像慢慢習慣起來了」


    「對吧?」


    「不過,果然還是不可思議。普通生活中,浴室在私人空間裏麵也稱得上相當隱私的場所不是嗎。能和它匹敵的恐怕隻有廁所和床了」


    「廁所倒是這麽回事,床也算?」


    我隻是把自己的疑問隨口一提,不光是鳥子,就連小櫻也瞪向了我。被兩側的目光直楞楞地盯著,我驚慌失措。


    「難……難道我說錯話了」


    小櫻一言不發地移開了視線。鳥子似乎也不想對我的疑問發表評論。


    什麽啊……


    我玻璃心了,暗搓搓把屁股挪向前麵,將鼻子以下的部分全部沉進水裏。搞不懂啦。啥都別說算了真是。


    「空魚從一開始心態就很穩嗎?」


    「咕嚕咕嚕」


    「誒?」


    「咕嚕咕嚕咕嚕」


    「溺水了吧」


    我放棄了,回到水麵上。


    「我……現在還是覺得奇怪。明明一般情況下在人前裸體隻會被逮捕,但隻要隔著一扇更衣室的門,所有人忽然就脫起衣服來了,還對此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


    「果然你也這麽認為吧?」


    「或許除了我以外,大家都明白在這種場合應該有什麽樣的舉止也說不定……搞得我提心吊膽的。因為周圍的人都脫了,所以判斷自己也可以脫、什麽的,到底隻是有樣學樣而已」


    「真正搞明白的家夥一——個都沒有啊」


    小櫻用懶洋洋的語調說著。


    「是那麽回事呢」


    「就是就是」


    身體與心靈的緊繃感,逐漸融入熱水之中。流雲變幻,鳥雀啁啾,瀑布浴的水流從高處源源不斷地飛落,激起清脆聲響。柔和秋風迎上火燒似的臉頰,令人無比愜意。


    鳥子吐出一口熱氣,抹了把臉。


    「空魚……」


    「嗯——?」


    「這個,要泡幾分鍾左右?」


    「欸——沒有特別規定的啦,想泡多久都……」


    一邊說著一邊往旁邊看的時候,猛地發現水麵上鳥子的臉被蒸得通紅,我慌了神。


    「沒、沒關係吧?」


    「有種變得飄飄然的感覺……」


    後頸發際處也是,耳朵也是,因了升上來的血液而變得粉紅。她原本就是那種白皙的膚色,於是格外顯眼。


    「快起來快起來。上頭了都」


    「嗯……」


    鳥子抬起身,坐到了岩石上麵。


    「裏麵有桑拿用的冷水浴池,去那邊降下溫吧」


    「是呢……那我先過去了」


    鳥子站起來時,我全程惴惴不安地望著。


    「空魚你跟著一起不是更好嗎?」


    「也是呢」


    我正準備也起身的時候,鳥子舉起一隻手製止了我。


    「沒事沒事,還不至於那麽誇張」


    「真的嗎?」


    「嗯,我稍微去給腦袋降下溫」


    「別勉強啊。先回去也是可以的」


    「知道了——」


    雖然步伐晃晃悠悠的,但鳥子還是從露天溫泉走回了室內。


    「相當熱啊,這個」


    「對我來說倒是正好來著」


    「我也是」


    小櫻雙臂舉起,伸了個懶腰。


    「哈——試著來泡次溫泉倒也不賴」


    「那樣就太好了」


    「我一個人是絕對不會來的,所以也得謝謝空魚你啊……」


    「怎麽了突然說這個?這是要表達什麽?」


    「就是字麵意思好吧!坦率點接受它行不!」


    雖然一時難以置信,但小櫻的心情似乎確實挺不錯。現在鳥子也不在,正好是個機會,所以我打算問她些從以前就很在意的事情。


    「這之前,我家隔壁不是開了gate來著,有和你講過的」


    「啊?」


    「鳥子來了之後總算是擺平了不錯,然而其間發生過什麽事情我都不怎麽記得了。不過,第一次被接近到那種程度,果然還是很討厭啊」


    「……噢」


    「比那更早的時候,在飯能<牧場>還有一頭長著人臉的牛跟我說話,當時不少個人信息都被透漏出來了,關於我的」


    「別無縫銜接跳到異常話題成嗎!?」


    「在這種明亮的休閑場所也不可以?」


    「才·不·是那種問題!」


    小櫻站起身正準備逃走,我一下抓住了她的手腕。


    「放、放手」


    「恐怖的部分到這就沒了,我想問小櫻的,更多是理論層麵的事情」


    「什麽鬼」


    「你覺得,裏世界中的那些東西,是怎麽選擇接觸對象的?」


    小櫻皺起眉頭瞪著我,終於投降似地重新浸回了熱水裏。


    「首先,空魚你是怎麽想的?」


    我鬆開抓住小櫻的手,說:


    「那些家夥——雖然不知道這種說法合不合理,那些家夥使我們懼怕、因恐怖感發狂,從而讓我們陷入與通常不一樣的精神狀態」


    「假設裏世界的存在有明確意誌的話,你這麽講可能也行得通」


    「至少我覺得,從表麵上來看似乎是這種傾向。然後,怪談的模板和細節就被用於實現這個目的,也就是窺探我們的頭腦內部」


    「選擇所謂犧牲者的標準是?」


    「至今為止,我一直認為是隨機發生的事故之類,畢竟實話怪談中並不會說明“為什麽會遭遇恐怖”的緣由。偶然間出現在那個場所,一時觸了黴頭,於是就撞上了異常現象,除此以外沒有其他任何理由。所以我考慮過,裏世界所引起的現象也同樣遵循著實話怪談的脈絡。但是……」


    猶豫著要不要說那個沒有把握的推測時,小櫻催促道:


    「但是?」


    「這段時間,我總覺得它們的矛頭明確地對準了我。雖然也可能是我自我意識過強,但最近發生的這兩件事,格外給我一種並非“事故”而是“襲擊”的感覺」


    小櫻掃了一眼周圍。露天溫泉的區域除了岩石浴之外,還有


    瀑布浴和寢湯等等,不過在能聽到聲音的範圍內沒有一個人。


    「空魚你說的“個人信息”,具體指什麽?」


    「我那沉迷邪教的父親與祖母,他們的臉以及、話語」


    「那些對於空魚來說是很恐怖的東西嗎?」


    「是……沒錯。我很害怕。明明是已經完全封存起來的過去,突然又出現在麵前,雖然下意識開了槍,但還是怕得要命」


    「真惡劣啊」


    「是真的。身體自然而然就還擊了」


    「我真的要反感跟你聊天了」


    小櫻仰天長歎道。


    「我的事怎樣都好……小櫻你怎麽看待這些?」


    「一個想法是——這些現象看似來自於裏世界的接觸,實則隻是像鏡子一樣反映了人類的執著也說不定」


    「執著?」


    「比如說……冴月的事」


    小櫻的語氣變得沉重起來。我默默地等著,隻聽小櫻躊躇著繼續講:


    「鳥子和空魚你一起去了裏世界,於是就遇到了有著冴月身形的那東西。但是,這種事情從來沒有發生在我身上。在冴月消失後那一段時間,雖然我自認為自己對她也相當在意,卻並沒有拿起槍去裏世界找她。恐懼心是一方麵,另一方麵我深切體會到,自己失去了作為冴月搭檔的資格。那個時候,我就已經放棄冴月了」


    小櫻自嘲地說道。不過我決定不再和有關閏間冴月的感傷扯上關係,所以將這一部分劃到了考慮範圍之外。


    「你的意思是,我們會遇到冴月是因為鳥子還沒有放棄嗎。最近感覺不到冴月的氣息,也是那個執念變弱的緣故……?」


    如果是真的,那就再好不過了。


    「都親眼目睹asmr女的下巴被拆掉、她母親的眼睛也被戳爆了,三觀很難不會受到衝擊吧。雖然外表還是冴月,但那完全就是怪物」


    小櫻打了個寒顫,把肩膀沉進了熱水裏。


    「如果另一側的存在,以人類的留戀與執著為立足點來接近這邊的世界的話,那麽抱有強烈信念追隨著冴月的鳥子就是最容易幹涉的對象吧。而正因為這種執著變得淡薄了,空魚的執念才可能作為替代出現在了表麵」


    「也就是說他們的目標由鳥子變為我了嗎?」


    「對麵有沒有這種意思最好還是別隨便判斷。畢竟我們現在什麽都不清楚」


    我沉吟一聲,抹了把臉。


    「很棘手呢。隻要想到麵對的是沒有意誌的“現象”,我就找不著憤怒的點了」


    「用得著發脾氣嗎?」


    「如果我不生氣,就會變弱的」


    小櫻意味深長地打量起我來。


    「怎麽了?」


    「空魚你,看到了冴月的幻影,但鳥子卻看不見吧?」


    「是的」


    「本來的話,小空魚應該不會對鳥子以外的人感興趣吧?」


    「這算啥……」


    「持續性的憤怒也是執著的一種形式噢。隻有空魚能看到的冴月,很有可能就表現了你自身的執念。在裏世界中出現在鳥子麵前的冴月,和空魚你所看到的,或許是不同的存在也說不定」


    聽到這裏我心下一驚。雖說也是出於警戒意識,但的確有好幾次,每當我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間會在人群中搜尋閏間冴月的身影時,總會分外窩火。


    「下次要再有什麽東西頂著冴月的模樣出現,那就可能不是鳥子,而是空魚的原因了」


    「……真是讓人高興不起來呢」


    對於我的感想,小櫻隻回以一個別扭的笑容。


    「雖然說到底都是推測罷了」


    我用手捧起水,淋到臉上。


    「假如小櫻你的推測是正確的,隻要我也斷絕對過去的執著,就不會被他們攻擊……是這麽回事吧。但是我,並沒有拘泥於過去的打算。不如說基本都快忘記了」


    「你還會這麽想實際就意味著,你仍然是在無意識中將它們封存在記憶深處的」


    「所以幹脆什麽都別提嗎?」


    「大概吧。不管怎麽說,空魚你的事情隻有你自己心裏清楚。我也不是心理谘詢師就是了」


    我對過去的執著……


    雖然一點頭緒都沒有,會是小櫻所說的這樣嗎。我並不覺得自己有過值得大書特書的經曆,也從來沒有試圖忘記一段糟糕的過往。


    不過腦子有毛病的人說自己毫無這種自覺就有點……


    我這麽想著的時候,小櫻又開口了。


    「後悔和留戀一旦太多,就容易被乘虛而入。無論對方是人類還是裏世界中的什麽,這一點都適用吧。即使至今為止都把這些拋在腦後,隻要能向過去的因緣做個了斷,無論采取什麽形式,結果也不會變得更糟糕不是嗎」


    「向過去的因緣,做個了斷……」


    也許有些道理、正當我思忖的時候,小櫻忽然改變主意似地說道:


    「不對,等下。如果你們倆去解決這種事,怕是會在違法邊緣瘋狂試探的。前言撤回。當我啥都沒說過」


    「欸欸……?」


    風起了,拂過我們汗涔涔的臉頰。盡管天空還很明亮,但黃昏正逐漸來臨這一點毋庸置疑。


    「那家夥沒再過來啊」


    「雖然和她說了先回去也可以……不會泡暈了吧」


    「看看情況去」


    我和小櫻離開岩石浴池,哆哆嗦嗦穿過寒冷的秋風回到了室內。


    8


    我們在自動販賣機那買了紙盒裝的咖啡牛奶,並回收了正在按摩椅上享受馬殺雞的鳥子,走出了更衣室。


    經過大廳時,我留意到那些原本堆滿了門下的黑色皮鞋已經消失得一幹二淨,不知是全都被人穿了出去,還是給收到哪裏了。


    借著剛泡完溫泉的那股慵懶勁,回房間後放空了一會兒,到了十九時女招待送來了飯菜。


    托盤上擺滿了豐盛的懷石料理,其豪華程度是我從未見過的。


    「這些是海膽、秋鮭魚,以及秋葵山藥泥」


    「這些是作為前菜的芝麻菜、酸漿果和烤鴨」


    「這些是石耳、菊花與生薑的醋拌菜」


    「這是香魚和沢蟹的炸物」


    「這是鹽烤山女鱒」


    「這是蓮子腐竹湯」


    伴隨著聽了也不太懂的解說,料理一碟碟地端了上來。鳥子兩眼放光地全程守著。


    不知道是不是哪裏在舉行宴會,從遠處的房間傳來了極其熱鬧的聲音。


    「今天來的人還挺多的呢」


    「什麽?啊、嗯」


    在解說的空當我隨口扯了個話題,然而女招待卻以耐人尋味的表情回應了我,使我重新意識到和陌生人聊天真就是個天大的錯誤。


    黯然神傷的我被晾在一邊,菜都上齊後,女招待向我們行過禮,從房間裏出去了。


    「請慢用」


    懷石套餐自帶的酒水是三大瓶啤酒。小櫻一邊打開瓶蓋,一邊說著「不用給我倒酒也沒事」,對此我和鳥子隻是互相看了一眼,然後坦率地把頭點了下去。我倆壓根就沒有斟酒的想法。


    三個人各自倒上啤酒,把玻璃杯碰到一起。


    「為了這次請我們溫泉旅行的小櫻、幹杯!」


    「幹杯!謝謝小櫻女士!」


    「要謝我就真心點好吧。幹杯!」


    大概是因為身處房間不用在意他人目光,又有剛洗完澡神清氣


    爽的緣故,在這種氛圍之下,酒杯見底的速度比平時都更快些。我們對美味讚不絕口的同時筷子就沒有停過,酒勁也逐漸上來了。


    用內線電話又追加了三次啤酒,等到最後連甜點的抹茶牛奶豆腐也消滅幹淨時,三個人已經是酩酊大醉的狀態。回過神的時候,鳥子和小櫻一邊一個把頭擱在我膝蓋上,發出了睡著時才有的鼻息聲,半夢半醒的我也無意識地輕撫著她們的腦袋。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來著?我一邊搜尋著記憶,一邊低頭看向那兩人的睡顏。總覺得看起來很幸福啊,兩個人都是……


    我把手從她們頭上拿開,叫醒她們。


    「哎,起來了」


    「嗯……」


    「腦殼麻煩挪一下」


    「唔……不要……」


    等我把壓麻的腿解放出來,兩人的腦袋也跟著落到了榻榻米上,她倆才終於意識到了現在的狀況。我好不容易讓這兩個像僵屍一樣搖搖晃晃的家夥站起來,幫她們把走樣的浴衣穿好,又叫來女招待收走餐具,接著把兩個人各自塞進地上鋪成“川”字的被褥裏,最後自己也倒在了床單上。


    我努力了呢。簡直就是勞模。


    意識掉線了片刻,忽然又連上了,我兩眼一睜。


    房間裏一片漆黑。雖然完全沒有記憶,但我似乎在倒下之前關掉了燈。這麽細致的自己真了不起……


    房間內外都悄無聲息。摸索著找到手機打開,差些被屏幕的強光閃瞎狗眼。淩晨兩點。


    「嗚啊……」


    旁邊的被子裏,被光照到的鳥子呻吟起來。


    「抱歉,弄醒你了嗎?」


    小聲道歉後,鳥子仍然把臉蒙著,問我。


    「現在幾點?」


    「兩點剛過」


    「一身汗黏糊糊的……酒氣好重……」


    這麽說著的鳥子簡直就像個鬧脾氣的小孩。不對,小孩子才不會說“酒氣好重”這種話的吧。


    我也出了不少汗。也許是泡過溫泉暖和起來的緣故、代謝變好了吧,整件浴衣濕得仿佛在水裏浸過。


    我站起身,說。


    「那去洗個澡如何」


    「都這個點了,還開著嗎?」


    「按理說這裏二十四小時都能泡的噢」


    「欸,好強」


    小櫻輕哼了一聲翻過身去。於是我們不再說話,借著手機的光亮確認過眼神,抱起衣服和毛巾,悄悄打開隔扇門溜進了過道。


    我們倆躡手躡腳地穿過老旅館的走廊,不知不覺間兩個人都嗤嗤地偷笑起來。感覺就像回到了小時候,在陌生的房子裏探險一樣。一看身旁,鳥子也對我回以淘氣孩童似的笑容。不必問也知道她正和我想著一樣的事情。


    先前我們途經大廳的時候裏麵還很是明亮,而現在除開前台以外其他的燈都關掉了。在牆根陰暗處,熊的標本還有人偶用那玻璃的眼珠朝我們投來視線。唯獨被光照著的櫃台當中隻站著一個穿和服的服務員,我倆像玩捉迷藏一般,趁那人背對著我們,一溜煙地跑了過去。窸窸窣窣踩在紅地毯上的腳步聲,在黑暗中悄然作響。被發現了嗎?會怎麽樣呢?我們輕聲咬著耳朵,心跳愈加快了。


    更衣室在這個時間倒是一如既往地亮堂。除了我們以外隻有一個客人:裹著浴巾坐在盥洗台前那位女性,正用吹風機把頭發烘幹。


    盡管所有的櫃子都可以隨便使用,我們卻特意開了兩個挨在一起的。這回先脫掉衣服的人是鳥子。解開腰帶的浴衣啪地落在地上,緊接著貼身穿的t恤和短褲也被利索脫了下來。看到我眼睛都瞪圓了,未著寸縷的鳥子忽地嫣然一笑。


    「啊哈」


    我忍不住跟著笑出了聲。我們的心靈已經完全變回了孩子。剛要脫浴衣,卻發現腰帶不知何時打成了一個死結,正當我束手無策時鳥子伸來了援手。頎長而靈巧的手指鬆緩繩結、再往外一扯,腰帶唰地解開了,浴衣底下變得一覽無餘。當我也脫得光溜溜的時候,“哦呼”、鳥子發出了難以用言語形容的聲音。聽上去,似乎隻是兩個人光著身子這件事情,就讓她按捺不住地開心。匆匆忙忙把脫下來的東西放進儲物櫃,我們一路小跑進了洗浴區。


    盡管是深夜,大浴場裏仍然有好幾個客人。一定和我們一樣,半夜醒來後想著把汗衝掉才來的吧。


    「空魚,去外麵吧!」


    「嗯」


    用提桶給身子淋上水後,我們去了露天溫泉。室外一個人都沒有。雖然一如既往被凍得直叫,我和鳥子還是選擇了岩石浴池。身子浸入熱騰騰的溫泉之後,“哈——”、我們異口同聲長長歎出一口氣。


    「好開心……」


    鳥子發自肺腑地感慨道。


    「和空魚在一起,真的非常開心」


    「嗯。我也是」


    坦率的心情,一下子脫口而出。


    「真想和鳥子就這樣一直待下去啊」


    「我也是!」


    「和鳥子在一起的話,感覺自己能去所有的地方」


    「那就走吧。無論哪裏都一起去吧」


    「嗯。一起去!」


    你一言我一語地這麽說著,果然還是有些難為情,我們倆相視大笑起來。


    兩個人在泡暈之前出了岩石浴的池子,將各種各樣的露天溫泉都試了個遍。從牆壁上端飛流直下的瀑布浴、在平坦岩石表麵流淌著溫泉水的寢湯、大小隻能裝下一個人的壺湯……盡管做的事情也就是泡湯而已,但變成兩人一起的話,不管是我還是鳥子都玩得非常開心,簡直就像在遊樂園一樣。


    挨個體驗過後,我們又回到了最開始的岩石浴池。隔著肩膀能夠相互碰觸的距離,兩人坐在一起,仰望著夜空。雖然因了浴場照明的緣故,星空失去了觸手可及般的深邃,但在這靜謐秋夜裏抬頭所見的漫天星座,保守來說也十分浪漫。


    「真漂亮啊…」


    我小聲自語著,鳥子把頭靠在了我的肩上。


    「嗯——?怎麽了?」


    這麽一問,鳥子便輕輕笑了起來。


    「好喜歡你,空魚」


    「3q。我也喜歡你噢,鳥子」


    我答著,並沒有往更深的地方想。拜這不同尋常的直率感情所賜,平時怎麽都說不出口的羞澀話語,現在能夠毫無阻礙地表達了。


    鳥子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費解地望向身旁,卻發現鳥子的臉漲得通紅,即便在夜幕當中也一目了然。濕潤的藍色眼眸,如水般搖曳著。


    啊,看來又泡得太久了——我正這麽想著的下一秒,水底下鳥子的右手,挨到了我的左手;碰觸、摸索,而後緊緊握住。


    就好像觸電似的,受到衝擊的我一下子動彈不得。


    「真的?」


    鳥子的聲音發啞。


    「是真的嗎?」


    沒有一點點防備,也沒有一絲顧慮,我們,恐怕又一次來到了非常危險的境地。


    兩人牽著彼此的手,麵前仿佛就是萬丈深淵,一旦跳下去就再也回不來的那種。那緊握的雙手是會阻止這一切,還是互相把對方一同拽落,我完全不知道——


    我呆呆地看向鳥子。她正以求援似的目光望著我。大概也是被自己說的話震驚到了吧。我意識到接下來要說的話很有可能造成非同小可的後果,感覺自己的舌頭都要凍住了。


    注視著鳥子的雙眼,我慎重地點了點頭。


    手上傳來的力量變得更強了。鳥子的眼睛睜得越來越大。好像人


    在驚慌時會有的反應一般,她的呼吸很淺,卻急促。


    或許是我沒有移開目光,手也一直握著的緣故,讓鳥子產生安心感了吧,漸漸地,她的肩膀肉眼可見地放鬆下來。


    雖說我一點也不覺得安心,但現在鳥子這邊顯然更加危險。為了讓她冷靜下來,我勉強扯出一個笑容。


    鳥子垂下了眼睛。纖長睫毛上沾著的水珠閃閃發光,美得讓人不自覺就入了迷。她的視線從我的臉慢慢地移向下方,那染上水色的嘴唇輕啟,發出了吐息似的聲音。


    「歐……」


    歐?


    「歐派好可愛啊……空魚……」


    世界靜止了。壞的意味上。


    我裂開了。再度望向鳥子的時候,內心深處一股怒氣湧了上來。


    你……這個狀況下……


    那種事、根本沒有說的必要吧!?


    事到如今才想到這家夥白天的時候也一直盯著我看,而且總覺得視線停留在胸部上的次數過分的多,搞半天不是心理作用嗎?


    我啊!好歹還是!盡量沒去看你的!!


    你這家夥————!!


    正當我快要發出同鳥子相遇以來音量最大的聲音時,視野中忽然闖入了其他的人影。在鳥子後方,瀑布浴的前麵,不知何時站了別的客人。


    可能是注意到了我的視線,鳥子也迅速轉過頭去。


    「啊……有人在啊」


    趁她嘀咕的時候我一邊遮起胸口,一邊死死地盯著她那大失所望的側臉。要真沒人的話打算做什麽哦?你個悶騷金發。


    「嗯?總覺得……有點奇怪?」


    鳥子眉頭一皺。幹嘛。別以為可以糊弄過去。


    「那個人,一動不動的」


    「誒?」


    越過肩膀又望了一眼,我所看到的確實和鳥子說的一樣。雖然下意識以為什麽都沒穿的話肯定是客人沒錯,但那人並沒有進任何一個池子,而是以一種在人走路時按下暫停鍵那樣不徹底的姿勢,凝固在那裏。


    下一瞬間,我不禁從水中站起身來。


    「不是人」


    「欸」


    「是人體模型」


    鳥子跟著站了起來。肌膚上感受到的寒冷,是由於夜風,還是因為毛骨悚然的緣故,我無法區分。石板路上放置著的,很明顯是一個塑料人體模型。


    「有點不對勁。出去吧」


    鳥子也生硬地點了點頭。我們從岩石浴池出來,不顧身上的水滴還在往下落,急忙從露天溫泉跑回了室內。


    不妙,實在不妙。在這個時間點被裏世界接觸是最糟糕的。兩個人怎麽說都手無寸鐵,不僅如此還渾身赤裸。這可不是在鬧著玩啊。


    「嗚……」


    一拉開室內澡堂的門,我們便發出了呻吟。


    原本在洗浴區還有浴池裏的人們,都變成了人體模型。坐在塑料椅子上,像是在洗頭的模型;躺在按摩浴缸裏,仰麵看著天花板的模型;之前所見的每一處都對應擺放著人體模型,姿勢也和印象中的完全一致。難道說,隻是我們沒有注意到而已,從最開始就已經是這樣了嗎。


    我們沒命地跑出室內浴池,打開更衣室的門,立馬便聽到了吹風機的聲音。坐在盥洗台前吹著頭發的女性也,依舊保持著相同的姿勢。果然那也是模型啊。大概是因為吹風機的高溫一直集中在同一個地方,頭部的側麵燒焦似地變色了。


    會不會突然回頭看向這邊呢、我們戰戰兢兢地打開儲物櫃,胡亂擦了擦身子就穿上了浴衣。


    「走吧!」


    「嗯……!」


    我們離開更衣室,啪嗒啪嗒地跑回了大廳。在黑暗中看到依舊被光芒籠罩著的前台,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然而一瞬間我便意識到這個想法大錯特錯。櫃台裏背對著這邊的工作人員,壓根就沒有回過頭看一眼鬧出好大動靜衝進來的我們。然而現在,我不可能也不敢上前仔細確認。


    我們正準備回房間,卻停了下來。昏暗的走廊盡頭,應急指示燈的綠光所照射著的地方,有人影攔住了去路。那是一個男性的人體模型。他曲縮著舉在身側的手臂,形成“w”的形狀,與此同時直勾勾地盯著我們。看樣子好像穿著運動衫,還戴了一頂帶帽簷的帽子。


    不知是眼睛逐漸習慣了黑暗,還是那東西在慢慢接近我們,人體模型特有的端正五官,一點點變得清晰可見。


    兩個人都把槍放在房間裏了。要回去的話就不得不正麵硬剛那個人體模型了嗎……


    不,等等。


    我開始回憶起館內的示意圖。盡管擴建之後格局多少複雜了一些,但要是多繞兩下的話,應該還有別的路能讓我們回去。


    「鳥子、這邊!」


    我拉過鳥子的手,向連接著大廳的另一條走廊跑去。


    走廊很快變成了下行的階梯。樓下似乎排列著許多大型客室,漫長的過道兩側,隔扇連綿不絕。


    剛拐過轉角,我和鳥子就被出現在眼前的熊標本嚇得一彈。這家夥、剛才不是還在大廳裏的嗎!?


    從靜止不動的剝製標本身邊竄過,接下來無論是轉角還是隔扇的縫隙之間,所到之處都有山鳥或鹿的標本窺視著我們,幾乎要因此魂飛魄散了。在寂靜無聲的旅館之中,隻有我們倆的腳步聲回蕩不散。費了好一陣才終於找到了別的樓梯,從樓上傳來了好幾個人的笑聲,還有觥籌交錯的響動。宴會的聲音!


    終於聽到了人類製造的動靜,我和鳥子都鬆了一口氣,看向彼此。這麽深的夜裏還在吵吵嚷嚷,換做是平時隻會叫人一肚子火吧,然而這回我都想誇他們幹得漂亮了。


    走上樓梯,映入眼簾的是排成一排的拖鞋。走廊到這裏就結束了,盡頭處自然而然也裝著隔扇。隔扇之間有一線縫隙,從那裏漏出了燈光與聲音。


    正當那時,一隻手從門縫中伸了出來,當著我們的麵把門嘩啦一聲關上了。


    「欸、等一下」


    鳥子順口一喊,伸手按住了拉門。我沒有阻止她。兩個人都無比渴望正常人的聲音。雖然很清楚突然闖入室內這一行為對他人而言極其可疑,但不管怎麽說我們也隻是想看一眼普通人喝酒喧鬧的樣子罷了。


    然而,在鳥子拉開隔扇的刹那,所有的聲音、還有光亮,消失得無影無蹤。


    「騙人」


    我呆呆地嘟囔著。


    以為在舉行宴會的房屋當中卻是一片黑暗,隻有數十個人體模型散亂地站在那裏。


    「空魚、後麵!」


    鳥子指著來時的方向大聲警告起來。回頭一看,在我們剛剛上來的樓梯那裏,出現了那個戴帽子人體模型的半截腦袋。


    被追上了——!要逃的話除了衝進客室別無他法,我們提心吊膽地從那些模型之間穿過去,發現盡頭的牆壁也是隔扇。


    那前麵也是黑咕隆咚的客室。榻榻米上,落著好幾隻人體模型的胳膊。一個女性的人體模型以匍匐似的姿勢倒在地上,不知為何旁邊堆著疊好的換洗衣物。我們把那些手臂一腳踹散,向著更前方狂奔。


    拉開下一張隔扇,眼前出現了穿著浴衣的男性背影。他盤腿而坐,麵對著房間的另一側。男人麵前放著一台老舊的顯像管電視。似乎把我們進來當作某種信號,電視的畫麵亮了。閃爍的青色光芒,照耀著一動不動的男人,和我們——


    我即刻用右眼看向電視屏幕,確認那上麵附著一層銀霧之後,大喊道:


    「鳥子!快摸電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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