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餘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李商隱《無題》


    絲網早報編輯部的大門虛掩著。芷楠和實習生小鄧坐在各自的辦公桌前忙活著手頭的工作。兩個人的麵前都是厚厚的一摞稿件,還有新出來的報紙,散發著濃重的油墨味。


    社長辦公室的門緊緊地關閉著,時不時傳出來幾聲沉悶的咳嗽和來回踱步的沉重的聲音。


    社長是一個愛抽煙喝酒的老頭兒,個子不高,腦袋上早就是沙漠綠洲了,體型看起來像個膨脹的棉花包,走起路來輕輕的,怕的是驚動了樓下的其他人員。


    木地板隔音效果太差了。他好像總是用腳尖走路,像是夏夜雨季來臨之前刮過一陣沉悶的風。


    絲網早報大樓的年代跟它的名字諧音很接近,它的年齡其實已經接死亡了。


    政府早就想把這裏改造一下。新任市長姓王,是個山溝裏飛出來的鳳凰男,年齡不大,可誌向不小。


    市裏開會,早就想把這個地方整治一番,該動遷的動遷,該報廢的報廢。


    各個地產商也在打著這個地方的算盤,看看占地麵積還是很大的,把這裏改建成個商場或者超市,再建造幾棟商品房,幾個停車場,再建個娛樂廣場,那可是比現在看起來舒服多了。


    市委領導多次開會想把絲網早報遷移到新的報業大廈,但是,現在的老社長,總覺得這個地方雖然台麵上看不怎麽上檔次,但是這裏的地段還是很好的,來來往往的人也很多,剛下火車的人們,一走出車站就能夠看見現代建築包圍中的絲網。


    它的諧音聽起來頗讓人震撼,而且,它的立意也很深遠。


    早在八十年代報業剛成立的時候,百廢待興,各界才子名人薈萃,給新的報業起一個代表性的名字,群策群意,獻計獻策,最後采納了一位參加過cz上過戰場殺過鬼子的退伍老兵,也是一個著名的新聞記者的建議,就取了絲網這麽個名字。


    意思是要對社會上發生的一切事情,哪怕是蛛絲馬跡,都要一網打盡,於是,絲網從此出現在s市的各個書報亭。


    不過,絲網招聘卻成了問題,誰會來絲網上班那不就等於送死嗎?一開始,連上門的都不多,但是來了的一般來講也就留了下來。按照社長的話說都是有骨頭,不怕死的。


    大樓對麵就是新開辟的一個廣場,一到晚上,對麵廣場上人流湧動,川流不息。


    大樓後麵有一個小的花園,種著幾棵有把子年紀的古樹,最粗的要四五個人環抱才能夠摟得過來。


    小花園裏擺放著幾把躺椅,平時很少有人過來坐坐,偶爾有個把老人過來,但是,屁股還沒有坐熱乎,人就站起來走到別處去了。


    椅子跟人一樣,沒有人氣的時候也是孤獨寂寞的,寂寞得上麵長了很多毛茸茸的青苔。旁邊店鋪霓虹閃爍,跟這幢大樓的古樸沉穩形成鮮明的對比。


    幾經風雨,幾度春秋,絲網報業大樓像一個飽經風霜的老兵,氣派十足地矗立在這個物欲橫流的大千世界,笑看各路來客。


    身披皮草大衣的淑女貴婦與蓬頭垢麵,提籃賣花的流浪女郎;西裝革履,燕尾翩翩的紳士新貴與破洞牛仔;裘皮大衣裹著的香閨小姐與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瘦弱孤兒;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流浪漢與他的黑得讓人透不過氣來的黑狗……


    昨天那個可怕的噩夢弄得她一個晚上都沒有睡好,直接影響到了芷楠的工作狀態。整整一個上午她哈欠不斷。


    芷楠問小鄧昨天讓你聯係的那家公司的老板聯係好了嗎?他什麽時間可以接受我們的采訪?


    嗯,那個家夥別看身價不高,可氣場不小,說最近一段時間沒空,今天f洲,明天m洲的,小鄧頓了頓接著說,不過,我倒是聽到了一個好的素材。


    芷楠說什麽素材?不會又是某某高速連環相撞,死七傷八,慘不忍睹。天天車禍,天天死人,活人都被折騰死了。這樣的素材人們都看膩了,吊不起他們的胃口了,要寫就寫一個新的話題,時效性強一點的,噱頭好看一點的,這樣咱們的頭版才有市場。


    小鄧放下手中的筆說,楠姐,你真是好口才,我還沒有張嘴你就把我給堵上了,你知道我想說的是什麽嗎?現在高速死人是快,可是有比高速死人更快的。


    那不是高速是什麽,飛速?飛機失事了?飛機去哪兒了?芷楠俏皮地眨巴了一下她那雙鳳眼。


    芷楠有著一雙很漂亮的鳳眼,她的眼睛看上去總是笑盈盈的,人們都說她的眼睛會說話。


    小鄧說總歸也是死人。


    芷楠笑不出來了,她苦笑了兩聲。生死,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死了的是一種解脫,可是活著的卻因為死了的而受牽累,何苦呢?咱們的新聞,咱們的報紙,咱們的雜誌,咱們的電視台能不能少一點死亡,多一點新生啊!


    小鄧嗬嗬地笑了,說死了才有看頭,死得不正常更有看頭,死得慘不忍睹才是人們最想看的,現在的人們心態都不正常,過著不正常的日子,看著不正常的新聞,他們倒覺得自己是很正常了?咱們還不就是靠報道死人吃飯,人不死,誰會看?活人還不是靠著死人賺錢,靠著死人吃飯?


    芷楠說小鄧,求求你別說了,我現在一聽到死這個字就惡心,我真的要吐了,說著咳咳地幹咳了幾聲。


    她忽然一下子想起昨天夜裏那個恐怖的場麵,那個死亡的場麵,那把天堂的鑰匙,那殷紅的鮮血,那流淌的線條……她的胃裏說不出的難受。


    小鄧看芷楠這個樣子也就不再說了,他吐了吐舌頭。拿起身邊的佳能照相機檢查起來,裏麵是一組他前幾天剛拍的一些照片。他按著前進鍵和倒退鍵隨意地翻看著。


    年輕的小白菜,笑得純真而自然,還帶著些許的靦腆;謝頂發福的男人,正襟危坐,西裝革履,神采飛揚,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揮斥方遒。


    旁邊是麵容姣好,體態婀娜,發髻慵懶的一個年輕女人,身著藍色旗袍,長款,婀娜的身體一下子拉長了很多。


    女人腋下夾一公文夾,給單薄的身體增添了幾分書卷氣,深沉而厚重。


    女人的笑一律是克隆過的,笑不露齒,低眉順眼,柔情似水。小鄧看到這裏不由得舔了舔嘴唇,伸了伸舌頭,像極了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的酸的那隻饞嘴的狐狸。


    他的小眼睛眯縫著,自言自語地說咋咱就沒有女人看上呢?你看那麽年輕的一個女人怎麽就會看上大叔級別的男人呢?


    芷楠說你是不是又心理不平衡了?社會就是這個樣子,沒有什麽理由可講,你覺得般配的人家卻互相看著不順眼,你覺著不順眼的人家反而能夠白頭到老。說到這裏,她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好像在回憶什麽,又像是把回憶的鏡頭一個個槍斃掉。


    是啊,是啊,多少年的小夥熬成個爺們啊!小鄧說這句話的時候明顯地把爺們兩個字加重了分量。


    呦,說得很爺們嘛,光說不行,還得真的是個爺們才行,要比個爺們還爺們。最近,又去相親了嗎?


    芷楠端了杯茶,翹著二郎腿,蜻蜓點水似地看著小鄧,仿佛他真的變成了一個純爺們。


    還相親呢?都是見光死,在網上聊得好好的可愛妹紙,一見麵就變麻臉大媽,現在人們的生活水平都提高了,臉上怎麽都吃成這樣。都是條件太好了,添加劑太多,激素太多造成的。


    芷楠說也是,哪有不添加化學品的食品,全zg市場找不出一份!


    小鄧說添加劑還好一點呢,轉基因才是最可怕的。社會發展了,人們不是學著更多地自我保護,自我保養,倒是更多地自我殘害了。芷楠說嗯,是呀,文明發展得越早,越是學會了損人但不利己。


    他們倆就是這樣,活沒有幹多少,可是抱怨牢騷倒是不少,這不,他們倆說著說著就把話題擴大化了,空氣汙染,霧霾嚴重,臭氧破壞,全球變暖,各樣的大問題都來了。


    芷楠起身走到飲水機前加了些熱水,打開手提包把那些紅棗,枸杞,玫瑰,當歸,黃芪呀一咕嚕拿了出來,一個小袋子一個小袋子地封著。


    她從各樣的袋子裏取出幾片,幾瓣,然後加在杯子裏,頓時,不大的茶杯變成了一個百花園。


    條件降降,妹紙早晚還不得變大媽,不就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嗎?她往往是大事化小。咱們這些外地來sh市的,不比他們本地人,終身大事有人幫著撮合,還不得靠咱們自己的運氣,網上雖然聽起來有點不靠譜,但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有這麽個平台總比沒有這麽個平台好,多登錄幾個,早晚能夠碰上個合適的。


    小鄧說嗯,我倒是不著急,就是我媽每次來電話都要嘮叨上幾遍。他說著有點不耐煩的樣子,按鍵的速度更加快了。


    芷楠說我那個時候還不一樣,不然也不會這麽急著就跟了我們家那位。


    小鄧說還好啊,你們那位還是很不錯的,不然咱們社裏閑置的那麽多科班英雄,幹嘛非要到外麵尋找那山寨版的草莽!你說對吧?楠姐。


    對對對,她喝了口茶,把杯子放在了桌子上。


    小鄧說草莽英雄可是你自己給他封的哦,我們可是沒有那樣的特權。


    芷楠呷了一口茶說嗯,當然沒有,除了我,誰也沒有權利給他封號,那可是我的地盤。哈哈,我的地盤我做主!


    最後這一句話,她們兩個幾乎是同時說出口。笑聲頓時撐破了整個辦公室。


    芷楠笑得歪倒在椅子上,細長的雙腿幾乎要把椅子給踢翻了。小鄧樂得搓著雙手喊萬歲。


    當心被咱們的死亡社長聽到。芷楠小聲地提醒著。站起來把椅子挪了挪,繼續坐在上麵,隨手翻了翻擺放在文件夾裏的資料。


    風井公司的資料還沒有整理出來?她若有所思地問。


    他隻顧著看相機裏的風景了,沒有回答她的話。她看了看他繼續說你把上次風井公司的資料找出來,我看一下,有沒有咱們可以下手的,據說風井公司的老板可是很有看點呀,那可是條大魚,不,應該說是大鱷。


    小鄧點點頭,嗯了一聲,不錯,薑還是老的辣呀,資料都在資料室裏,等會兒我去找找看。可是他的手裏依然拿著相機沒有動。芷楠悄悄地走到他的身旁。


    哇,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呀,我們的小鄧什麽時候也學得這樣憐香惜玉了。


    相機裏是一張年輕幹淨白皙的臉,大大的紫葡萄般的眼睛含情脈脈地看著相機外的人。小鄧,有眼力!她站在他背後提高了嗓門。


    小鄧說有眼力什麽呀?他說著又翻過一張,一隻滿是老人斑的手搭在了紫葡萄的香肩上,看貌相,那個男人六十幾歲,一張幹癟的核桃臉上一雙鷹隼般的眼睛,鼻梁高挺,秤鉤倒掛,雙唇緊閉。


    小鄧說這老先生怎麽看怎麽像爬行類。


    芷楠說我看著也是,像極了鱷魚。小鄧說對,我也正想到這裏。


    這個男人看起來很不一般呀,跟這樣的一個美女,這樣的一個姿勢,看來故事必定精彩哦,不過故事也太老套了,這個年代誰還會懷疑一個玉女的貞節,一個老板的正派。


    芷楠這樣一說。小鄧也仔細地打量起了這個男人,托著下巴思索起來。


    芷楠問:你什麽時候拍到的?什麽會議上?


    小鄧說我想想看,哦,對了,是參加一個企業慶典的時候,好像是……g州……哦,我想起來了,他就是風井的老板。


    芷楠說:叫什麽名字?


    小鄧說大概是姓周,具體叫什麽我怎麽一下子想不起來了。芷楠說姓周的,g州的,是不是做醫療器械行業的?還是gd省的龍頭企業?


    小鄧說是的,對呀。


    芷楠說:周普仁?


    小鄧想了想說好像是,嗯,一定是——對,就是他呀,楠姐你怎麽了解得這樣多……你們……認識?


    芷楠說這些想法不知道怎麽跑出來的,竟然還都猜對了。認識倒是不認識……隻是覺得這個名字好像在哪裏聽到過。


    她做出絞盡腦汁苦苦思索的樣子。不過,思索歸思索,一聽到這個名字,她的心裏咯噔一下,這個名字確實有點熟悉呀!


    采訪都安排下去了?胖胖的社長從門外走進來,確切講應該是擠進來。


    他那個塊頭,對於那扇三四十年代的門來說實在是壓力不小。


    解放戰爭以前,人們的身材體重,估計骨感都稱不上,也就一張皮加上幾根骨頭的分量。


    所以,看看jf前的建築跟現在相比雖然典雅大氣,但那牛舌頭一般條帶形的門,和那羊腸子一般狹窄逼仄的樓梯,還是木頭的,想想看人的體重能夠重到哪裏去?


    絲網大樓的樓梯也是木頭做的,平時一個身材中等勻稱的男人走上去,那纖細脆弱的樓梯都有點難承其重量。


    胖胖的社長每踏上一步都要緩衝一下,不是怕他的血壓衝上去,而是給樓梯一個緩衝的時間,不然踢踢踏踏不停地走的話估計報廢的就不隻是社長大人一個人了。


    所以,每次社長上樓梯之前都要先向前邁開左腳,然後喘息一口,伸出右手提起右褲管,半個人懸在半空,好像這樣一來,就減緩了樓梯的壓力似的。


    不過,社長的心是略微踏實了一點,不過那種感覺跟kz的時候穿過草地,飛奪jsj的鐵索橋時候的提心吊膽好像沒有多大的兩樣。


    都安排得差不多了?社長一走進就開口了。


    就等著人家的回應了。芷楠把茶杯放在桌子上,但是身子卻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不能夠說差不多,這種話就不能夠講,都多少年了。zg解放都六十幾年了,能夠說差不多zg解放了嗎?不能夠說的。


    社長一臉的正氣,一字一頓,每說一個字,臉上的肉就被拉起,一動一動的,嘴巴裏像是咬著隻淘氣的青蛙。


    芷楠是老部下了,這樣的話聽得多了,隻是她記性有點差,每次社長來,每次問這個同樣的問題,她卻總是回答錯誤,不知道她真的是記性差呢,還是故意這樣說逗逗社長。


    小鄧皺了皺眉頭,裝作一本正經的樣子,仔細地審視著他麵前的一堆資料,其實資料的下麵就是那個佳能相機,屏幕裏顯示的正是那個年輕貌美的紫葡萄和那個財大氣粗,霸氣十足的商場大鱷周普仁。


    越是霸氣十足的越是底氣不足,信心不夠,真正的大鱷不是讓人看出來的,是讓人感覺出來的。小鄧默默地想。


    社長圍著辦公室轉了一圈,又說了幾句熟悉得不能夠再熟悉的話,見他們兩個埋頭整理手頭的資料,說了幾句千篇一律冠冕堂皇的套話後也就無趣地走了出來。


    社長剛一出門,小鄧那雙螞蚱眼睛就亮起來了:警報解除。


    芷楠說,唉,剛才說的新的素材呢?說說看。


    小鄧說還素材呢?被你一通的煙幕彈給轟上天了,素材早就變成沒有營養的黃花菜了。


    芷楠說說說看嘛,或許會有看點。


    小鄧說現在沒有心思說了,神馬都是浮雲,神馬素材也沒有風井公司的素材好,也沒有周普仁旁邊那小白菜好。我還是好好琢磨一下風井公司的采訪提綱吧。


    芷楠說你哪是在琢磨風井呀,你純粹是在看風景。


    小鄧說女人怎麽能夠理解男人的心呀?


    紫葡萄確實很漂亮。我給你說了做媳婦好不好?芷楠笑嘻嘻地走過來。


    給我做媳婦?你開玩笑吧,人家能跟咱?再說了這樣的女人還是留給別人xy吧,我消受不起。


    芷楠說呦,沒有看出來嘛,我們小鄧絕非池中之物,改日當刮目相看了。小鄧嗬嗬地笑著,他們倆又繼續商量明天發稿的事情了。


    時間已經到了吃中午飯的時候了,太陽高高地掛在天上,陽光就像流雲瀑布般傾瀉而下,高大的建築物上,樹上,空中的飛鳥,水裏的遊魚都披上了一層碎玉銀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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