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人栽樹,後人乘涼。


    這是蕭彌堅活著的時候,最喜歡和蕭般若說的話。


    如今的蕭般若正是站在蕭彌堅所栽的那棵大樹下,卻絲毫不覺涼快,隻覺連風都是苦澀的。


    “事事莫強求。”


    這就成了蕭般若時常對蕭亞說的話。


    自打蕭彌堅過世,蕭般若便將蕭亞留在身邊撫養。


    他與蕭翰飛的過往,不知道旁人是否記得,他記了那麽些年,倒是越來越不在意了。


    他到底是誰的兒子,已經不再那麽重要。


    就連對著蕭霄,也沒了先前的尷尬模樣。


    前塵已逝,何苦來哉。


    他倒是沒有瞞過蕭亞,親口同蕭亞講過,“你的生父,乃是被我所殺。”


    不知道是不是旁的人早就同蕭亞說過,他那麽說的時候,蕭亞隻是驚愕了一下,便如了常,連個“為什麽”都不曾問過。


    也是,有些時候,就算是知道了答案,並不見得心裏就會好過。


    大周沒有史書,倒是有史官正在書寫元氏主宰大周時的那段曆史。


    百年前的事情,他並不知曉。倒是叫人取了史官書寫的最近這二十年內的史料,一看,除了笑,便還是笑。


    元亨成了史上最幸福,又最任性的皇帝。


    他的祖父就了成了史上最忠義,又最有才的大臣。


    所以,蕭家接替元家,那簡直就是必然又必然的事情。


    再所以,史書都是由勝利者來書寫的。


    他笑過之後,便下了命令,撰寫史書,倒不如多編幾本詩集。


    偶爾還想,若是哪一天蕭家被滅,他殺了堂兄,又毒殺了祖父,這些被寫進了史書,他會成為史上最什麽樣的皇帝?


    說不好是怕閑著就會胡思亂想,還是怕有朝一日的史書上有關於他的內容,除了殺害親人,就無事可寫。


    他登基的第三年,成功將突厥一分為二,再也不能成為大周的危險之時,聚集了二十萬大軍,分三路進攻大齊。


    此時的大齊雖已沒有原先的強盛,卻仍有為數不少的好將領。


    戰爭曆時三個月,氣勢洶洶的大周,還是無功而返。


    次年的臘月,蕭般若又一次調集了二十萬大軍,再一次兵分三路進攻大齊。


    這一次曆時兩個半月,蕭般若親率的五萬大軍,打下了大齊的十個城池,卻因著大齊的老將孔思憶,止步於皖西的小長安。


    不得已,再一次無功而返。


    第三年,八月中旬,蕭般若終於打下了大齊,大齊的九王率領殘部逃竄往西。


    至此,大周統一了北境。


    接下來,隻要一統南北……


    不知道是出於壓力,還是想要繁衍生息。


    不待大周有所動靜,赫連上就向蕭般若上表了降書,稱南朝甘願成為大周的附庸國。


    瞧到那一紙降書之時,蕭般若差點咬碎了牙。


    一個人一輩子總要討厭那麽兩三人,不巧,赫連上正是蕭般若討厭的那一個。


    要非得問個為什麽,大抵是因著那一年赫連上對他說“蕭公子乃是寶音的哥哥,做哥哥的愛護妹妹那是理所應當。”


    這世上最難以讓人接受的就是事實。


    他的心裏,從那時起就種下了一根刺。


    可沒有其他的辦法,如今的大周也和南朝一樣,再不適宜用兵了。


    步子大了會扯到蛋,這是句粗話。可話粗理不粗,用在治國上亦是這樣。


    最後,蕭般若還是大筆一揮,認下了南朝這個“幹兒子”。


    大丈夫能屈能伸,赫連上一直都是其中的翹楚呢。


    大丈夫懂得變通,赫連上的兒子都有了。


    蕭般若呢,早就退了付家的親事,有時候也想,他該娶個媳婦了。這便試著封了幾個美人,可那些女人真要命呀!


    豐腴的嫉妒婀娜的,婀娜的又嫉妒有才華的,有才華的又嫉妒解風情的,解風情的又嫉妒什麽都不會卻風騷無比的。


    好好的皇宮,天天唱大戲。


    今兒唱的是爭風吃醋鬥豔戲,明兒又改唱陰謀詭計陷害戲。


    有人告訴蕭般若,後宮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缺了正宮之主,這才妖孽橫生。


    蕭般若笑的差點兒沒上來氣,他若是想娶妻,還要那些女人做什麽呢?總不至於是留著她們來給他的妻子添堵。


    那些女人他不是沒有碰過,當然也不是每個都碰過。


    男人到了一定的年紀,隻要是生理正常,都會有那方麵的需求。


    他倒是想守身如玉來著,可他的身是為了誰而守呢?


    他不願意幹沒有意義的事情,換句話說,他忘不掉該忘的人,又不想娶不想要娶的人。


    他總是這樣,卡在了當中,上不去又下不來。


    立後的事情一拖再拖,緊接著流言四起。


    以至於稍微長的好看點的臣子,不敢一個人前往定鼎宮覲見。


    就連蕭亞也躺槍了。


    什麽好癖,簡直了,什麽離奇傳什麽,越是不可能的就越是有人相信。


    這一日,蕭般若去了書坊檢查蕭亞的功課。


    執筆示範之時,不小心碰到了蕭亞的手,他猛地往回一縮。


    這個時候,蕭般若還不知道外麵的流言,隻當蕭亞的心裏芥蒂蕭翰飛的事情。


    蕭般若第一次在蕭亞的麵前板了臉,“你若是並不想呆在宮裏,我可以送你去你祖父身邊。”


    他將蕭亞留在身邊,不過是因著蕭亞一直跟著蕭彌堅住在宮裏,總不能他登了基,就將蕭亞趕出去。


    若蕭亞自己不願意,就另當別論了。


    他不會說什麽“我殺了你爹是因為他該死”,就算蕭翰飛再該死,那也是對他來說的,對蕭亞,那可是親爹。


    殺父之仇,不可不報。


    蕭般若將蕭亞留在身邊,是不是在找死,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說完了話,就擱下筆走了出去。


    蕭亞有些慌。


    他本就不是個聰明的性子,甚至可以算的上愚笨。三歲才開口說了第一句話,在那之前,很多人都說他會是個小啞巴。


    他曾祖父說他是大器晚成,這當然隻是一句鼓勵的話。


    他太了解他自己。讀書,他腦瓜子不行;練武,他腿腳無力。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就是他人生的寫照。


    蕭亞從不覺得自己能做成什麽大事,可田少艾並不是這樣覺得的。


    蕭彌堅死了之後,蕭般若成了皇帝,田少艾便不能淡定下去。


    她趁著一次宮宴進了宮,拉著蕭亞深淚俱下地說了蕭翰飛的事情。


    蕭翰飛是怎麽死的,仇人是誰,並不用添油加醋,她本來就是深恨蕭般若的。


    可是蕭亞不能感同身受,隻因在田少艾之前,蕭彌堅老早就同他講過。


    他曾祖父說的客觀,隻是講他爹都做了什麽。


    他爹要殺了他的叔叔,還想殺了那個不同姓的姑姑,到最後卻被叔叔殺掉了。


    他從沒有見過他爹,也不是在娘的身邊長大,可他一直過的很好。吃的好,穿的好,以前是蕭家的公子哥,現在,別看他年紀小,已經是有封號的王爺了。


    所以,有爹還是沒爹,有區別嗎?


    田少艾便道,“當然是有的,你爹若是在世,他就是皇上,而你就是太子了……”


    關於野心,蕭亞還真沒那個覺悟。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也清楚地知道若是做了太子,意味著什麽。想想就挺可怕的,到時候滿朝的文武都會知道他的蠢了。


    他打發了田少艾,再有宮宴的時候,便繞著她走。


    他不想為了那些不可能發生的假設費神,更不想田少艾拉著他哭個不停。


    她想要的,他真的辦不到。


    早就知道親爹是怎麽死的,蕭亞看蕭般若時,也沒什麽特別的情緒,甚至連害怕都沒有。


    可是此次的流言,他有些怕了。


    按理說,他的叔叔同他爹有仇,應當是連他也要恨上的。


    可叔叔卻留他在宮中悉心教導,難道真是像那些人傳的那樣?


    愚笨不可怕,可怕的是成為玩物。


    蕭般若走了之後,蕭亞的奶娘道:“王爺,皇上若當真讓你出宮,這可怎生是好?”


    蕭亞也不知該怎麽辦,他和祖父並沒有多少感情,且他祖父的府上,有好幾個叔叔,好幾個叔叔又各有好幾個孩子,那是一個龐大的家庭,想要融入可不是那麽簡單的事情。


    他對未知恨迷茫,他住慣了皇宮,一點兒都不想離開。


    躊躇了一夜,蕭亞特地選了蕭般若下朝的時間跪在了定鼎宮的門外。


    覲見蕭般若之時,蕭亞道:“叔叔,我有錯。”


    蕭般若問他:“你何錯之有?”


    蕭亞犯了愁,說句實話,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麽錯。


    蕭般若見他愣怔了半天,說不出話,歎了口氣:“我與你的父親,不管冤仇多深,早就在我手刃他那一日一筆勾銷。為人子女,你怨恨我也是理所應當。你若不願和我呆在宮中,自己建府也行,去你祖父那裏也行,我並不會為難你。”


    蕭亞一聽,又愣怔了許久,這才支支吾吾地道:“我與叔叔有些誤會,昨日,昨日的事情……”


    那些話他實在是不好說出口,可不說這誤會隻怕越積越深厚,他又道:“曾祖父早就同我說過我爹,他是我親爹不錯,可想要殺人的是他,並非是叔叔。我懂的不多,也知道做人首先不能動邪念。是以,我,我並非是因著我爹的事情才,才,才那樣的……叔叔,難道你真的不曾聽過那些流言?”


    什麽流言,蕭般若還真是不知道。


    他問了左右,左右皆支支吾吾,還是蕭亞大著膽子說了自己聽到的。


    蕭般若好半天無語,擺了擺手,叫蕭亞退下。


    蕭亞喊了聲:“叔叔……”他還不清楚自己的命運。


    蕭般若頭也不抬地道:“我對你沒什麽興趣。”


    澄清?沒那個必要。


    蕭般若對哪些俗事真的不感興趣。


    他安排好了朝中的事宜,帶了兩百侍衛,偷偷地出了長安,往蕭城而去。蕭城當然不是他預想的目的地。


    他許久都未見父親,聽說寶音再過不久就要生產,他想去看一看。


    兩日不停地奔波,隻為了去北梁瞧一瞧,可蕭城去往北梁的渡船就在眼前,登上渡船需要的是勇氣。


    人最大的敵人,果然是自己。


    蕭般若退卻了。


    隻是望著寬廣的江水,從黃昏一直站到了清晨。


    而後又揮鞭回去。


    不是不想見,而是不敢見,總怕瞧上幾眼還是忍不住想擁有。


    ——致那些還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的初戀


    ***


    姻緣這回事,最是叫人摸不著頭腦。


    蕭般若本打算就這樣過一輩子。


    這樣究竟是怎樣,說出來便讓人苦惱。前幾年雖無聊,好在還有仗可打。


    到了如今,大齊被滅,南朝已降,他長居皇宮,就連出宮的借口都沒有了。


    好不容易,不,不能叫好不容易,反正就是隴西一帶大旱,鬧了饑荒,蕭般若親帶著人馬,往隴西送賑災的銀和糧。


    嘿,半路上就碰見劫道的了。


    天不好,流民多,遇見劫道的真不算什麽稀罕事。


    流民哪個朝代都有,作為皇帝,蕭般若也不覺是什麽丟人的事。


    可若領頭劫道的是個女子,這就是稀罕事了吧?


    關鍵那女子還力大無比,擲了根燒火棍震痛了他的手臂,丟人丟大發了。


    蕭般若一怒,自然是下令生擒。


    可那女子是個難纏的,見討不到好處,打傷了幾人,奪了數匹馬,領著眾人四處逃竄而去。


    蕭般若鬱悶至極,不過,甭管是誰的隊伍裏,總有那麽三幾個手腳和反應皆慢的。


    於是,還沒到地兒,蕭般若就聽到了一出貪官魚肉百姓的鳴冤大戲。


    既然打不了仗,也娶不上媳婦,沒事兒斬斬貪官也挺好的。


    過程不敘,隻因沒什麽好說的,皇帝親到,那就是個頂級的大石滾,什麽貪官,什麽汙吏,不問出身,一律碾壓過去。


    辦完了正事,蕭般若又一次提問“俘虜”,“你們領頭的那個……我要重重有賞。”


    說著,還給“俘虜”送上了白銀。


    早就被蕭般若養的白白胖胖的漢子,激動地直掉眼淚,爭著道:“城西的豆腐娘韓芝。”


    敢情是個“豆腐西施”。


    蕭般若一聽,在心裏調侃了這麽一句。


    誰曾想,還真的是“西施”呢!


    豆腐一樣水嫩的小娘子,手拿著菜刀,腳踢著木椅,還有她犀利的眼神……


    有人愛花圃裏的嬌花,有人愛天上的白雲,蕭般若也不知為什麽自己瞧見這樣的小娘子,就想要與之成親。


    她不是誰的替代品,也許是時光荏苒,曆經萬千,他遇見她的那一刻,剛好隻想找個像她一樣的女人,過淡如水的日子。


    ***


    寶宏七年,蕭亞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可以做太子,更不知道兩年之後的自己會成為大周的皇帝。


    而某人,同他的妻,在某地,某個巷子裏,買下了一個門臉,做起了豆腐的生意。


    人各有誌,皇位再好,坐著不開心,那又是何必。


    各人都有自己追求的東西,不求富貴,隻求內心的平靜。


    夫轉石磨,婦生火,再也不占誰的東西。


    有的時候,隻有放下,才是真正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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