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坊就跟之前一樣,有幾位上了年紀的宮女在忙著幹活。另外還能看到幾名年輕宦官的身影。在鄰近的洗衣場,宦官把褥子放在鋪石地上光腳踩踏,拿著井水唰唰衝洗。


    貓貓側眼看著這片景象徑自走過,站到病坊入口前。正巧有個認識貓貓的宮女在那兒,出來看看她有什麽事。


    「身體不適嗎?」


    「不是。」


    貓貓思索著該怎麽做,同時瞄宮女一眼。她不知道問這裏的人妥不妥當,但又不能放著不管。


    最令她不安的是,不知是這裏的誰想到了那個方法。


    貓貓決定找個藉口。


    「這兒似乎會用酒消毒,所以想問問需不需要這個。」


    貓貓如此說完,從布包裏拿出了小酒壺。她除了艾絨,也把作好擺著的酒精帶來了。之前她就想找機會把酒精拿來這兒,但事情一多就延後了。


    「這是?」


    貓貓拔掉瓶栓,把瓶口朝向宮女。宮女用手搧聞瓶中的氣味。


    「我想這個應該更適合作消毒之用。」


    「……我去問問。」


    宮女說完,讓貓貓進了病坊。


    宮女將貓貓帶進一個房間,在椅子上坐下。之前那位性情剽悍的年長女官──深綠也在。她基本上還當貓貓是客人,讓人端來了酸味重的果子露。


    「能拿到這個真是太有幫助了。可是真的可以收下嗎?」


    酒在後宮本身就不是常見的東西,何況還是經過蒸餾的高濃度酒精。


    「小女子這邊還有。」


    布包裏還有一瓶裝了酒精的酒壺。尚藥局那兒也還有剩,況且用完了再作就是了。


    「下次再拿些來。」


    「真是謝謝你。」


    說完,深綠低頭致意。可能因為知道貓貓是玉葉妃的貼身宮女,講話方式聽起來稍微有所顧慮。


    「不會,反正作了很多。對了……」


    貓貓注意著讓語氣自然一點,但她不擅長演戲,不知道這樣講話會不會很突兀。她隻能盡量佯裝平靜。


    「這兒的各位宮女想必都很優秀吧。」


    「怎麽突然這麽說?」


    深綠一副覺得她莫名其妙的表情。


    貓貓雖心想「這樣講果然很奇怪」,但繼續裝傻。


    「沒什麽,隻是後宮這兒大致上都是兩年為期,但各位似乎待在這兒多年了。」


    深綠略略歪扭著嘴唇微笑。


    「是啊,因為盡是些老姑娘嘛。」


    「……」


    「你倒也不否認呢。」


    假若十幾歲進宮,就算最慢二十幾歲進入後宮好了,那也待了二十年以上有了。這樣一來就會有個疑點。


    貓貓正在猶豫著要不要說出口時,深綠的一雙眼眸變得空洞無神。


    「我們也曾經年輕過好嗎?我進宮時才十歲。」


    「……」


    「待在這兒的宮女被帶進後宮時,年紀全都跟我差不多。」


    現在的後宮,一般來說不會讓年紀那麽小的姑娘當宮女。最起碼也要差不多虛歲十四才進得來。


    但是深綠她們進宮時,還是先帝的時代。


    「然後,直到現在還出不去。」


    病坊原本是由當今皇太後所建立,貓貓之前看過皇太後親臨病坊。


    起初,貓貓以為這是皇太後的慈悲心腸。廢除奴隸製度與新招宦官,都是皇帝承襲了皇太後的主意才得以實現。貓貓以為病坊是這些改革的第一步。


    但是,這點她想錯了。


    「因為沒人會來迎接我們。」


    基本上一旦成為皇帝──九五之尊的妾室,就表示永遠出不得後宮。雖然有時會賜給家臣作妻室,或是改嫁到國外,但那隻限部分宮女。


    視時代而定,有時還得為皇帝殉葬。但貓貓與她們的立場相差太多,無法說不用殉葬已經算是萬幸了之類的話。


    (哦,我懂了。)


    後宮的毒瘤就在這裏。


    她們憎恨整個後宮,更憎恨企圖受到皇帝寵愛,掌握幸福的女人。她們會變成這樣並不奇怪,畢竟她們小小年紀就被帶進後宮,然後落入了先帝的毒手。從此再也無緣看見宮牆之外的宮女會有何種心情?


    不是所有人都那麽有智慧,能夠不自甘墮落,正直地活下去。


    深綠之前曾經擔心過在水晶宮病倒的姑娘,請貓貓去看看她。


    當時貓貓很佩服,覺得這位宮女真是麵麵俱到。但那是否可以反過來解釋?


    也許正是深綠將墮胎藥的配方告訴梨花妃的前侍女長杏。假若用的不是直接手段,而是利用那間小倉庫裏臥病在床的下女間接告訴她的,那麽至今所有的疑點就豁然開朗了。


    那個下女一定是個話多的人。深綠從她話中的每字每句聽出杏與梨花妃的關係,然後察覺了嬪妃的身孕。


    「喏,把這放在侍女長的桌上吧,這對娘娘有幫助的。」


    這樣一說,老實的下女就會照辦了。上頭寫的盡是對孕婦有害的東西,避免使用可以保護到嬪妃。但是,若是落入對嬪妃懷有惡意的人手裏,其中的意義就會顛倒過來。


    就在那段時期,正好商隊來了,如果有賣那些材料,有心人不可能不買。


    至於商隊怎麽會淨帶那類商品進來,可以作以下推測。


    「下次我想要這種香料。」


    隻要這樣灌輸每年進宮數次的商人就行了。幾十年下來,那些東西自然就會列入品項之中。


    貓貓認為整件事的元凶,就是還不至於構成殺意的惡意。所以才會以極其拐彎抹角的方式,一點一滴地侵蝕、盤據於後宮之中。


    毒白粉也是其中之一。她們應該知道那個有毒才對,總不至於所有人都看不懂阿爹人在後宮時所張貼的單子吧。像這個房間裏就有書架,看得出來房間主人不時會讀點書。


    (我應該逼問她嗎?)


    不,還是算了──貓貓心想。


    一旦逼問下去,她們會有何下場?貓貓一方麵是不想說些毫無人證物證,模棱兩可的事情,但最重要的還是為了後宮裏的其他宮女。貓貓把這件事說出來,可能導致整間病坊遭到撤除。她不樂見這種事發生。


    她們的惡意會永遠累積下去,但那是莫可奈何的。貓貓頂多隻能讓她們的惡意不會影響到旁人。


    她隻有這點能耐。也許還有其他更好的法子,但貓貓不夠聰明,想不到。


    (繼續待下去也無濟於事。)


    貓貓抓起布包,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她瞄了書架一眼。既然能在房間裏放書,表示俸祿應該不低。為了掩飾當下的氣氛,她站到書架前麵。


    「有想看的書借去無妨,隻是要記得還喲。」


    人家都這麽說了,不挑一兩本走似乎反而失禮。


    「其實隻要記得歸還就行了,但那個書架很奇妙,偶爾書還會變多呢。」


    「或許是放著嫌礙事吧,真是慷慨。」


    的確盡是些沒意思的書。看內容大多是教人如何成為賢妻,大概是家境富裕的宮女嫌放在房間裏占位子,就擺在這兒了吧。


    (怎麽都沒有好看一點的書?)


    這時,貓貓拿起了一本厚厚的書。


    是一本圖鑒,在這書架上難得有這樣的書。而且貓貓覺得這麽厚一本,應該是相當貴重的書才對。


    (而且寫的還是昆蟲呢。)


    貓貓麵露苦笑。要是子翠看到一定很高興,應該說一般會看這種圖鑒的,也就隻有子翠了。


    就在這時,貓貓發現書頁間夾了張紙。她翻開那頁看看。


    「……」


    那頁畫著異國的蝴蝶。此種分不清是淡藍抑或淡綠的美麗夜蝶,纏繞著人飛舞,使得那人看起來就像月神一般莊嚴神聖。


    這讓貓貓想起,子翠曾說她在圖鑒上看過此種飛蛾,或許指的就是這本。


    「這本圖鑒也是哪位姑娘拿來的嗎?」


    「那本?那大概是一個月前吧,不知不覺間就擱在那兒了。」


    一個月前。當時邀請使節赴的宴會早已結束了。


    假如之前這本書不在這兒,那麽照常理想,這原本應該是子翠的東西。


    (一介宮女會買得起這麽好的東西嗎?)


    不,不可能買得起。這麽厚的一本書,想必不是庶民所能負擔得起。既然如此,子翠也許是家財萬貫的商賈千金了。這讓貓貓想起,她描摹昆蟲的簿本,是把點心包裝紙翻過背麵做的。即使是廢紙的背麵,要在這後宮內大量收集仍非易事。


    而且子翠還識字,貓貓不認為這樣的姑娘隻能當個洗衣女。不對,假若是她那種性情使然,那倒是可以理解。


    可是……


    房間的拉門喀啦啦地被拉開,門外站著一名宦官。


    「深綠。」


    以男子而論,嗓音似乎太過高亢。


    「你最好當心點。」


    以女子而論,嗓音似乎太過低沉。


    出現在那兒的人生得一雙丹鳳眼,容貌足夠讓難得見著男人的宮女嬌聲尖叫;個頭以男子來說較矮,以女子來說又高了點;臉頰以男子來說也偏柔和,以女子來說又細瘦了點。


    而那人的左臂無力地下垂,指尖看起來像在發抖。


    (這是怎麽回事?)


    假設在那人的臉上,用石黛畫出奇妙的眉形,然後塗上不合時宜的胭脂,繼續板著一張臉,再穿上色彩不顯眼的女官服。


    一度死去的女子──翠苓就站在那兒。


    就連不擅長記住他人長相的貓貓都留下了深刻印象。真是個轟轟烈烈的奇女子。


    「你剛才那番話已經讓她猜出八成了。」


    深綠睜大眼睛看著貓貓。


    「害我想當屍體沒當成。」


    淡定的講話口氣讓她看起來實在不像個女子。


    門已關上,在場隻有三個人。窗戶是格子狀,不可能逃得出去。


    (大聲呼救吧。)


    但是翠苓的手上拿著好幾根針,表麵油亮,必定是塗了某種毒藥。


    (雖然很好奇是何種毒藥。)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恐怕沒那多餘精神請她紮貓貓一下看看症狀了。


    翠苓步步逼近,貓貓一步又一步後退,腳跟碰到了牆壁。


    (該怎麽辦呢?)


    布包裏有裝了酒精的酒壺與艾絨。也許可以用酒精潑她眼睛,趁機逃走……不,那樣不見得能順利逃走。貓貓左思右想。


    翠苓怎麽會溜進了這種地方?而她又有什麽目的?貓貓有很多事情想問個清楚。


    乍看之下雖是貓貓比較不利,其實也不見得。


    「就算在這裏除掉我,也很快就會被抓到了。」


    貓貓是玉葉妃的貼身試毒侍女。姑且不論其他宮女,若是貓貓失蹤,娘娘想必不會放著不管。而且聰明如阿爹,必能想像到貓貓離開尚藥局之後的行動。問題是即使他們能循線找到學堂,也不知道有沒有人記得她之後要去病坊。


    「我想盡量和平解決此事。」


    可能因為穿著男裝,翠苓嗓音冷硬,恐怕誰也不會發現她是女子。隻是,她的左手在發抖。


    「是返魂藥的後遺症嗎?」


    那是使得肉體一度死亡的藥方,就算能夠複生,也不一定能恢複成原先的狀態,這點翠苓應該很清楚。但是為了騙過包括皇帝在內的所有人,她還是做了。


    「那又如何?」


    翠苓沒有收起手上的針。就算沒有那種東西,隻要兩人合力製伏,手無縛雞之力的貓貓立刻就隻能乖乖聽話。


    「這不重要,來講正事吧。」


    「什麽正事?」


    貓貓心髒碰怦怦地跳,而且緊張到滿頭大汗,但聲音聽起來卻很冷漠,這是貓貓的短處也是長處。她一邊定睛注視對手的動向,一邊思考如何才能擺脫眼下的困境。


    「你似乎在盤算著如何逃走,但勸你還是算了吧。」


    翠苓說完,慢慢打開關起的房門,從那裏可以看見一隻白皙的手。翠苓緊緊抓住那隻手,一把將那人拉進房間裏。


    隻見一名高個子的宮女出現在那裏。是一名個頭雖高,神情卻天真無邪的宮女。


    「對不起,貓貓。」


    是子翠。


    翠苓用右手抓住子翠的脖子,顫抖著左手把針靠近過去。


    表情悲痛的子翠被當成人質。麵臨此種狀況,貓貓隻能咬緊嘴唇。


    「你不顧這個姑娘的死活了嗎?」


    翠苓說出民間戲曲反派的老套台詞。貓貓讓指甲陷進手心裏,心想若能直接把這個拳頭揮到她臉上解決此事該有多好。


    「姑娘有何目的?」


    「我隻想請你跟我一道離開此處。」


    「你以為辦得到嗎?」


    拿貓貓當人質作威脅不會有多少效果,再說她究竟是何居心?都特地喬裝成宦官溜進來了,怎麽現在又要出去?貓貓很想知道理由。


    翠苓用偶人般的麵龐點了個頭。


    「辦得到。」


    「再說……」她補上一句。


    「你一定會跟我走的。」


    聽到這種自信十足的口氣,讓貓貓冷眼看著她。難道她真以為抓人質管用?一旦離開後宮,就注定要受罰。假扮宦官進來的翠苓自然也不例外。


    貓貓本以為翠苓不是想法那麽膚淺的人,正感到有些失望時,翠苓竟罕見地歪扭起了嘴唇。


    「你不想知道返魂秘藥的配方嗎?」


    霎時間,貓貓的心髒重重跳了起來。


    (竟敢拿這套來壓我。)


    這女子果然不容小覷──貓貓看著翠苓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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