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是希望我去一趟京城是吧。」


    「正是如此。」


    壬氏回答玉袁的詢問。地點在玉袁府的廂房,屋宇麵朝池塘,清涼宜人。房間裏隻有二人,外頭有馬閃以及其他護衛。他們手中皆無刀兵,不過是想推心置腹、促膝長談罷了。


    壬氏一麵感到說話拗口,一麵斟酌用詞。他現在的身分立場是皇弟,縱然對方是皇後之父,仍然是自己的地位為上。隻是他有時會因為宦官任內的舊習,而差點選錯用詞。


    與其他人分開留在西都的壬氏,正在腳踏實地的把公務一件件辦妥。


    「正如閣下洞察,一方麵也是考慮到玉葉後的事情,皇上認為應該早日賜字。」


    妃子雖成了皇後,但封後大典卻延期舉行。可舉出的幾個理由,包括了玉葉後西方血統較濃,以及玉袁至今尚未賜字。前者姑且不論,後者就不如早早賜字為好。其實此事一到西都就該談了,但因為賓客眾多,隻好延後到客人都回去了再來商議。


    這點玉袁想必也心知肚明。不需要說破,直覺靈敏的人應該都知道壬氏會談起此事。本以為這次卯柳會針對此事說些什麽,但女兒鬧出的問題堵了他的嘴。


    縱然是自家人,對身為皇帝嬪妃的裏樹妃做出惡意行為就是大罪。而且這次還明顯地試圖湮滅證據,更是罪加一等。後宮那些裏樹妃的侍女欺侮她的手段都還比較巧妙。


    卯柳也似乎是把裏樹妃的姊姊寵壞了。


    本來是應該責罰的,但裏樹妃不願如此,因此這事就以卯字一族未來將功贖罪的形式了結。


    聽到能夠獲賜別字,玉袁一瞬間麵露喜色,但隨即垂下了眉毛。雖不知這是演技還是真正的表情,總之看來不像要坦率答應的樣子。


    壬氏雖很清楚原因,但裝傻問道:


    「閣下是否有事煩惱?」


    「也沒什麽,隻是這麽一來微臣就得前往京城了。」


    「恐怕是了。」


    沒錯,在京師與西都之間往返,無論如何晝夜兼程都得花上一個多月。治理西都的玉袁人一離開,將出現許多難處。但他也明白此事容不得他拒絕。


    玉袁有個兒子,是大了玉葉後好幾歲的異母哥哥。聽聞這對兄妹不同於卯字一族,感情融洽。


    「微臣有個兒子,假若一切太平,留他代理政事也是可以,隻是……」


    問題就在於「假若一切太平」。


    想到玉葉後封後的理由,答案就再明白不過了。因為玉袁想必很想盯緊西側的動靜。西都再往西走就是砂歐,若是隻有這一國的話還好,問題是越過這個國家,還有北亞連與西都互相往來。


    為了安定西境,北亞連與玉袁一族有所往來,但正因為如此,家主離開時要是發生什麽事就可怕了。並且就身分而言,玉袁無法讓兒子代替自己上京。因為按照規定,獲賜別字時必須由家主親自拜領。


    雖然是陳腐的習俗,但輕視不理又會落人口實。況且在這方麵疏忽的話,今後難過的是玉葉後。


    玉袁原本是西都的官員。即使地位不低,看在京城高官們的眼裏仍然隻是個邊疆的鄉巴佬。但玉袁自從戌字一族失勢後一路平步青雲又是不爭的事實,因此也就難免飽受批判。


    「抱歉,但還是想請閣下走一趟。」


    雖然過意不去,但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壬氏與皇帝也都知道這是在強人所難,提出這事的並非二人,而是京城裏那些高官。其中不知有多少人讓家中女眷進了後宮。


    「以對付一步登天之人的手段來說,竊以為這才剛開始罷了。」


    嘴上這麽說,從玉袁的神情中卻能感覺到從容。恐怕如果連這點程度的欺侮都沒有氣概斥退,就無法插手政事吧。一般都以為一步登天之人根基不穩,但看來不適用於玉袁身上。


    「微臣明白了。」


    雖然早已知道結果,但這話仍讓壬氏安心不少。然而,玉袁的話還沒說完。


    「隻是,不知可否加個條件。」


    「條件?」


    「是,微臣希望能有人輔佐犬子。不幸我這兒子涉世未深,隻通曉社稷的西側情勢。如果可以,微臣想找一位熟知中央情勢之人幫助他。」


    也就是說他答應無理要求,但中央得以人才交換。


    「嗯,這點小事不難。是否已有哪個人引起了閣下的注意?」


    這壬氏可以體會。今後若要成為玉袁的繼承人,中央情勢也得有所了解才行。他自然會想讓兒子稍稍增長點見識。


    「回殿下,舉行宴會之際,挺身麵對獅子的少年英雄……馬閃閣下給人的感覺似乎與平素大有不同啊。」


    「他啊……」


    玉袁相中的人選若是馬閃就傷腦筋了。別看馬閃那樣,他可是能向壬氏正常回話,而且能讓壬氏卸下心防的寶貴人才。


    「不不,微臣沒有此意。微臣萬萬不敢讓馬字一族之人屈就輔佐犬子。」


    見壬氏有此反應,玉袁即刻否認。


    馬字一族雖是賜字家族,但並未出任大臣之類的顯貴職位,而是忠於輔弼皇族的身分。此外,未繼承別字之人還另當別論,但像馬閃這樣有別字之人都注定成為皇族的近身侍從。反過來說,就是不會成為其他人的下屬。


    玉袁之所以即刻否認,是因為要求馬閃輔佐兒子,就等於宣稱自己的家族與皇族同等。就算被解釋成以下犯上也不奇怪。


    「微臣隻是覺得沒有多少人麵對獅子能無所畏懼,還一擊打中它的要害,實在佩服不已罷了。」


    看來他純粹隻是想讚美馬閃一番而已。馬閃受到別人大加讚賞,雖然讓壬氏感覺有些奇異,但關於這點壬氏也有同感。馬閃平素行事雖然經常慌張失措,遇到關鍵時刻卻莫名地大膽無畏,且行動迅速。越是麵臨危機,他行動時越是憑借直覺而非思考,但到目前為止直覺都沒失準過,這點值得嘉獎。


    坦白講,就練武來說壬氏與馬閃是不分軒輊。由於論武藝是壬氏為上,因此在進行比試時,常常是壬氏得勝。


    但一旦換成實戰,壬氏卻不認為自己鬥得過馬閃。這也是高順為何明知馬閃尚不成熟,但仍讓他跟隨壬氏的原因。


    「有那樣膽識過人的英雄擔任護衛,殿下想必相當放心吧。」


    玉袁沒看過馬閃平素有點迷糊的地方,所以對他是讚不絕口。


    「是嗎?我會轉告馬閃的。」


    壬氏隻簡短回應,然後開始思考人才的問題。玉袁既然向壬氏主動提起,可見應該是心裏已有人選。


    「……那麽,閣下想要何種人物?」


    聽壬氏單刀直入地說,玉袁緩緩點了個頭。


    「關於這點,微臣想請求京城的一位大人幫助。」


    「哦?是誰?」


    是京城的舊識,還是玉葉後從中斡旋?皇後眼尖得很,找到中意的人才送回故鄉,對她來說隻是小事一樁。


    玉袁溫和微笑,說出了驚人的話來:


    「能否請殿下向羅漢閣下美言幾句?」


    壬氏好不容易才壓抑住臉部的抽搐。


    與玉袁道別後,壬氏回到為他準備的客房,慵懶地躺到臥榻上。


    「這就是最後一件事了吧。」


    「是。」


    換作是高順的話會念壬氏幾句,但現在隻有馬閃在場。馬閃方才待在外頭似乎情緒也很緊繃,現在終於鬆了口氣。


    在京城度日雖然也一刻不得清閑,但比此地好多了。隻是幸好裏樹妃她們先回去了,多少還輕鬆一


    點。隻有藥鋪姑娘被羅半用兄長特權帶回去這件事,是他失算了。


    這件事就某方麵來說讓壬氏鬆了口氣,但同時也有些心焦。縱然現在急於行事,壬氏擺明了也隻會被個頭比自己小上一尺的姑娘耍著玩。他決定樂觀看待此事。


    「總管喝果子露嗎?」


    「就這個吧。」


    馬閃動作生硬地準備果汁。壬氏在離開房間時會讓下人進來整理床褥等等,但人在房裏時則要求傭人盡量不要進來。壬氏並非信不過玉袁家的傭人,但他以前有過幾次不愉快的經驗,因此現在都盡量避免。可能是玉葉後事先告知過了,傭人們除非他們吩咐,否則從不踏進房間一步。


    為了安全起見,外頭的護衛會先喝過試毒,然後再由馬閃試飲。這其實隻是做個防範,如果是慢性毒藥則不具意義。這方麵隻能選擇相信玉袁了。


    壬氏喝口帶酸味的果子露,漫不經心地思考明天的事。總算可以回京城了,回程會比來時快。壬氏比較偏好走陸路回京而非坐船,但既然能縮短時日就沒得挑剔。


    他很想早早回京,然而周遭的人卻拉著他說話,想吸引他的注意。回京日期之所以有所拖延,雖然宴會騷動或參加葬禮也是原因之一,但那些冗贅的談話也造成了不小影響。


    玉袁或許也是想到這一點,才會把事情擺到之後再談。在西都隻要搬出玉袁的名字,就很容易脫身。隻要這麽說就成了:


    「晚點我與玉袁有約。」


    即使如此,還是有人帶女兒或妹妹來斟酒,或者是準備充滿異國情調的美女。那些女子身上擦的香水,也許含有類似春藥的成分。對那類成分特別敏感的馬閃沒喝酒就已經全身通紅,就某種意味來說是很好用的試金石。


    不過,對於馬閃這個奶兄弟兼竹馬之友,壬氏也不是毫無所感。日前,他們兩人被阿多撞見了極其啟人疑竇的場麵。當時他還以為馬閃終於長大成人了,結果弄半天似乎是一場誤會。


    馬閃麵對妙齡女子的態度還是一樣青澀。隻有貓貓能讓他以平常心相處,就某種意味來說,或許是他認為貓貓不那麽脆弱。雖然壬氏很想告訴他,那個姑娘除了不懼毒物之外,身子骨既嬌小又纖瘦,還是很脆弱的,但不可思議的是壬氏無法想像她肢體傷殘的模樣。也許是因為看過太多次她服毒卻哈哈大笑,或是被人誘拐竟還能若無其事地脫身的模樣。


    壬氏大可以認定馬閃隻是沒把貓貓當成女子看待,但總覺得心情很複雜。馬閃的父親高順在他這個年紀時,已經有了三個子女。一個對女子過度殷勤的男子,兒子卻是這副德性。姊姊與哥哥都已經嫁娶了。


    把杯子喝幹後,他看向馬閃。


    「你家裏的人,差不多已經開始催你成家了吧?」


    壬氏這問題似乎把馬閃問得措手不及,他臉頰抽搐起來。答案一看便知。壬氏的奶娘是馬閃的親娘,她是什麽個性壬氏很清楚。那可是一位能讓高順自稱懼內的嚴母。


    馬閃臉色發青,變得滿頭大汗,似乎因為想起了什麽事情而嚇得發抖。


    「母、母親是有要求微臣,與、與人相親……」


    「總不可能給你挑個壞對象吧。」


    壬氏表情不變,隻在心中賊笑。最近這種矛頭總是找上壬氏,他偶爾也想當當追問別人的一方。


    「令慈好歹有給你看過畫像吧?」


    「是,隻是看看。」


    這或許是明智之舉。反正光用看的,也看不出做了多少粉飾。對方也有可能用近乎欺詐的手法讓他接受相親,再把生米煮成熟飯。馬閃在女子麵前還是個青澀小子,腦袋死硬可比金剛石,會認定一時糊塗就得一輩子負責。


    馬閃歪扭著眉毛,表情複雜地低下頭去。他盯著纏了白布條的右手看。


    「……微臣還太不成熟,竊以為與女子相處,言之過早。」


    這話聽起來盡管過於軟弱,但壬氏看到他那神情,卻後悔不該尋他開心。


    「你還在為那事介懷嗎?」


    「……」


    壬氏知道馬閃不擅與女子相處,原因跟他的母親與姊姊有關。而在某種意味上,壬氏也是原因之一。


    當年馬閃的母親由於片刻不離壬氏,年幼的馬閃都是讓比他大兩歲的姊姊與女侍照料。小孩子天生就會別扭鬧脾氣,但馬閃的情況有些不同。


    在習武者當中,有些人能在戰鬥中發揮超乎訓練的力量。據說武林高手會感覺對手的動作變慢,也會變得感覺不到疼痛。


    此種力量本來需要長期鍛煉培養,然而以馬閃來說,他是天生如此。是純屬偶然,抑或是有幾百年曆史的將帥門第才能生下這樣的虎子,則不得而知。隻是直截了當地說,這無疑是一種天賦。


    小馬閃任性地喊著要找娘,把脾氣發在姊姊或女侍們身上。平時她們總是好言安撫一番就結束了,但那時似乎並不管用。馬閃用楓葉般的小手抓住了姊姊的手臂,然後就這麽把它折斷了。


    當時,馬閃還隻是六歲的娃兒,自己似乎也弄斷了一根手指。力氣太大,造成的反作用力也大。


    自從那件事以來,馬閃就跟哥哥姊姊分開住了。後來過了一陣子,他才與壬氏見到麵,壬氏記得起初他覺得馬閃是個不愛理人的家夥。但那是當然的了,因為馬閃的母親等於是被壬氏搶走的。後來他們讓馬閃與壬氏一同修習劍術,除了是培育將來的近侍,另一方麵或許也是顧慮到馬閃的心情。


    壬氏之所以會聽說這件事,是因為到了十幾歲時,他取笑馬閃總愛跟侍女們保持距離,被高順瞧見了。


    「女子都是很柔弱的,微臣要接觸她們還太早了。」


    被他這麽回答,壬氏就沒立場說什麽了。取而代之地,他遞出空杯,要馬閃再給他一杯果子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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