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兒嘶了兩聲,馬車在綠青館門前停下了。


    (真是漫長的旅途啊。)


    貓貓下了馬車後,對車夫低頭致謝。車夫把馬車上的行李一件件搬了下來。人家為她準備的旅途所需衣物都直接送給她了,另外還有西都的名產以及珍稀藥品,再來就是一大堆的甘薯。


    「……貓貓啊,你是想開始做新買賣嗎?」


    老鴇枯枝般的手裏拿著煙鬥,走了過來。


    「我是很高興你送米過來,但好歹也斟酌一下數量吧。倉廩都裝不下啦。」


    說著,老鴇抓起裝在籃子裏的大量甘薯幹。另外還有生甘薯,但因為發了芽所以隻能當種薯。


    在庸醫村子因禍得福,貓貓得到了多到能賣的米,沒想到第一批這麽快就送來了。這事她早先已經捎信通知過老鴇。


    「這是啥玩意兒?」


    老鴇看著灑上白色粉末的甘薯問道。


    貓貓拿起老鴇手中的甘薯,捏一塊放進嘴裏。明明是薯類卻甜蜜可口,甜度可比柿餅。


    老鴇也學著吃一口,然後眯起了眼睛。


    「這可能要烤一下比較好,不然對我來說太硬了。」


    說著,老鴇把男仆叫來,讓他整籃提去了。


    「我什麽時候說過要全部給你了?」


    「什麽給不給的,光是你跟趙迂兩個人又吃不完。我這是在幫你,你還得感謝我咧。」


    不愧是一毛不拔的老鴇。不過,貓貓也不甘願吃悶虧。


    「就算扣掉藥鋪的一年房錢,上次給你那些米也夠便宜你了吧?」


    說穿了就是兩者的差額。貓貓在信上清楚寫到以米錢代替房錢。老鴇對這點沒多說什麽,因此貓貓就認定她是答應了。


    「這跟那是兩回事。這是人家送你的不是?當作跟鄰居分享。喂──貓貓回來啦!還帶了土產,大家都過來。」


    真是個牙尖嘴利的老太婆。聽到老太婆這麽說,娼妓們紛紛群聚過來。明明接客完了正在小睡片刻,還真是貪嘴。


    「麻子臉!」


    趙迂活蹦亂跳地衝了出來,背後還有梓琳跟著大哥一起過來。豈止如此,後麵還有──


    「喂,怎麽這麽久才回來啊!先是二話不說就走人,然後又將近兩個月不回來,怎麽都不跟我說一聲啊!」


    貓貓也不知道會這麽久。不對,現在更讓她在意的,是趙迂背後的那隻畜生。


    「喂,你背後那是什麽?」


    「你忘了啊?這樣對梓琳很沒禮貌耶。」


    「不,不是。我是說更後麵。」


    貓貓手指的前方,有隻胡須一抖一抖的三花貓乖乖地坐著。


    「你連毛毛都忘啦?真是無情。」


    「不,我沒忘。」


    問題在於這團毛球應該已經留在庸醫的故鄉了,怎麽會在煙花巷?


    「它怎麽會在這兒?」


    老鴇回答了這個問題。


    「它躲在米裏頭一起來的。隻把貓還回去總覺得不好意思。」


    「再說……」她補充說道。


    「反正倉廩裏正好出現老鼠,就讓它待一陣子也不會怎樣吧。而且它很會撒嬌,客人都喜歡得很呢。隻是得改改它偷吃菜的毛病才行。」


    老鴇事事講求合理,不會養寵物。但如果是益獸就行。


    貓貓惱怒地看著毛毛。毛毛眯起眼睛,「喵~」打嗬欠似的叫了一聲。


    這時,一個步履蹣跚的男子身影映入了視野邊緣。


    「……你、你回來啦?」


    從藥鋪走出來的男子,原來是左膳。貓貓在自己外出的期間,將藥鋪托給他看管。男子原本就一副窮酸相,如今不知怎地更是憔悴,又是一臉的胡碴。他走到貓貓身旁,然後噗的一下倒到地上。


    「店就……拜托你了。」


    左膳就這樣昏死過去,趙迂不知從哪裏撿了根棍子來戳他。「別這樣。」老鴇規勸趙迂,吩咐男仆把左膳抬走。


    「麻子臉不在的這段日子啊,好多人得風寒呢。你做的藥也全都給完了,可是大家都來抓藥,擠得店門前水泄不通呢。」


    貓貓恍然大悟,點點頭。季節交替之際總有很多人生病,所以她多做了一點藥,結果看來還是不夠。在煙花巷很少有人請得起醫師,頂多隻能服藥。甚至有很多人連藥都吃不起。


    「還有的人實在過分,說什麽去年不用錢,就把藥偷走咧。」


    那是阿爹的壞毛病,一定是對一些無處追討藥錢、沒資格稱為客人的家夥免費贈藥。隻要開了一個先例,之後就得對所有人比照辦理。可以想見在老鴇發現之前,他一定是大方地開倉賑濟了。


    貓貓走進藥鋪,店裏搗藥棒、藥研、做到一半的藥還有醫書掉了滿地。貓貓拿起書本翻翻。左膳可能是用髒手摸過,有些地方都發黑了。換作平素的話貓貓會罵他沒有好好珍惜書籍,但看到左膳累得不成人形的模樣就不好說什麽。


    (看來是撿到寶了。)


    雖然不算靈巧,但不會半途而廢。這點最重要。


    貓貓打開藥櫃數數有哪些藥不夠,然後開始收拾滿地的東西。


    房間裏濕氣很重。貓貓收拾著離家期間弄亂的東西,不知不覺間日子就過去了,時節已是初夏。外頭雨下個不停,沒有要停的樣子。大店鋪的少爺與熟識的娼女撐著傘走在雨中,好像在說這也是一種風情。娼女想必不會喜歡弄濕衣裳,但也不會錯過難得的外出機會。娼妓們的行動範圍很狹小,青樓是鳥籠,娼妓就是鳥兒。


    「門可羅雀呢。」


    梅梅豔羨地望著外頭走動的娼妓,形狀優美的嘴唇正在吃甘薯幹。把甘薯幹用火稍微烤軟後更美味,比起放了砂糖或蜂蜜的點心別有一種香甜。


    「真是苦了左膳了。」


    雖然時疫是說不準的,但若是貓貓的旅途能再晚一點啟程,他也不至於累倒了。左膳這人有些時候莫名其妙地負責任,聽說他忙著煎藥,忙到連睡覺的空閑都沒有。


    「小姐,你不用睡一下嗎?」


    梅梅昨晚應該有接客才是。她幹完活後洗過了澡,頭發還是濕的。


    能睡時就得睡,這也是娼妓的職務之一。身為高級娼妓的梅梅也是,上午就得練習才藝以增進本領。


    梅梅慵懶地啃著甘薯,半睜眼睛盯著貓貓瞧。


    「我跟你說,昨日啊,老爺他跟我說啊……」


    「老爺跟你說什麽?」


    梅梅的客人當中,應該有三人可稱為老爺,每一位都喜愛下棋。記得其中一人是官吏,另外二人是商賈。


    「他要我做他家人呢。」


    做恩客的家人,意思就是想帶她回家。既然是特地這麽說,可見不會是邀她一同出遊。


    「贖身?」


    「……是了。」


    對娼妓而言贖身就等於成婚,是離開青樓此一鳥籠的機會。


    然而,梅梅的神情鬱鬱寡歡。貓貓不是不能體會她的心情。貓貓知道她對男人的喜好奇差無比。


    「那客人很糟糕嗎?」


    「還好。」


    「老鴇反對嗎?」


    「讚成得很呢。」


    那應該沒有問題才是,但這畢竟是終身大事,梅梅想必也不願草率決定。一旦決定,就很難再反悔。


    她雖然仍是眾人追捧的娼妓,但正所謂花無百日紅。年齡對娼妓而言是擺脫不掉的問題,梅梅這年紀其實早該退隱了。


    「那位老爺雖


    然已經死了夫人,但是有孩子。」


    「是喔。」


    貓貓一時不慎,回話回得意興闌珊。她並沒有那個意思,但一不小心就想起了怪人軍師那張臉。後來不等喝了加酒精茶水而睡死的軍師醒來,貓貓就早早走人了。羅半也急著回京城處理甘薯,所以等於是丟下陸孫一個人當替死鬼。怪人軍師那時夢裏胡亂說著「我要編書」,現在搞不好正為了編寫書籍而放著公務不做。


    梅梅是否心裏還想著那種男人?那個男人的府邸裏,買下的娼妓已經不在了。不知道梅梅是否知曉此事?貓貓有想過是否該告訴她,但亂管閑事說不定反而會讓梅梅心煩意亂,所以她保持沉默。


    「人家的孩子也許不會樂意。」


    「應該沒人會在意這種事吧?」


    「是嗎?」


    不知怎地,梅梅的眼神像在征詢貓貓的意見。她似乎吃夠了甘薯幹,正在用手巾把黏黏的手指擦幹淨。


    「對了,那個調皮小子去哪了?」


    梅梅換了個話題。


    「你問趙迂的話我不知道。大概讓右叫或左膳看著吧。」


    「那可惜了,我本來有東西想叫他畫的。」


    「春宮圖嗎?」


    梅梅麵帶笑容伸手掐貓貓的臉頰肉。貓貓大感後悔,這種玩笑隻適合對白鈴小姐說。


    「我還以為大家差不多該膩了,沒想到能維持這麽久。」


    貓貓摸摸發紅的臉頰。她以為趙迂能給娼妓或男仆畫肖像畫賺錢,是因為大家覺得很稀奇。


    「……哎呀,那孩子可是很會畫的喲。你看。」


    梅梅走出藥鋪,到掌櫃櫃台那邊去拿了扇子過來。扇骨是竹子做的,糊著上好的紙,紙麵畫著玩球的貓。


    可能是照著毛毛畫的,三花貓玩耍的模樣線條雖少,卻莫名地栩栩如生。


    不曉得是知道還是不知道,毛毛正好經過,豎起尾巴「喵嗚」地叫了一聲。


    「才剛覺得肖像畫的客人減少了,接著就推出了這種圖畫。畢竟有很多娼妓都喜歡貓嘛。難怪看他一整天跟著毛毛跑,原來是在畫這種畫。」


    「……」


    真是個精明的小子。而且這把扇子扇骨雖舊,紙卻是新的,似乎是拿庸醫故鄉寄來的紙重新糊上的。看來是利用人家送的紙把舊扇子翻新,也就是說幾乎等於無本生意。


    雖然都說小孩子成長得快,但從這扇子上的畫看來,趙迂的畫技真是一日千裏。之前的畫風比這直白多了。


    「對了,那孩子好像正在跟畫家學丹青喲。」


    「……這我還是初次耳聞。」


    貓貓蹙起眉頭。


    「是你去西方長期旅行之後學的。那畫家是一位大店鋪的客人帶來的,說是這人將來前途無量。」


    「喔。」


    這是常有的事,富商大賈購買繪畫或瓷器作為愛好並不稀奇。而有些人這樣還不滿足,會因為欣賞作品而供養藝術家。隻有富貴有餘的人才能享受這種高尚的喜好。


    「但誰不好選,偏偏是介紹給女華。」


    「天啊……」


    女華是綠青館三姬之一,雖是娼妓卻恨透了男人。而且若是官吏或書生,還能在詩歌或科舉上找話題,但繪畫就引不太起女華的興致了。


    「不隻如此,還說那個畫家很擅長畫美人圖喔。」


    梅梅一掃方才那種憂鬱的表情,揮動著手掌笑得開懷。


    「女華姊想必氣死了吧。」


    「是呀,她可是氣壞了。她氣得要命,於是就隨手寫了一堆詩詞。有個新來的笨娼妓,抄了她的詩捎信給恩客,結果可慘了。」


    女華擅長作詩填詞,但是在她寫詩出氣時就得留心了。這時候寫的詩乍看之下詞藻華麗,其實藏滿劇毒。在女華心情惡劣時,不可讓她寫信催促恩客上門。如果要寫,老鴇會介入檢查過再寄出。


    貪戀男色而難以管束的白鈴是一種問題,但恰恰相反的女華也是另一種問題。


    毛毛湊到梅梅的腳邊,喵喵叫著討點心吃。梅梅把它抱起來放在腿上,摸摸它的下巴。


    「所以,趙迂就跟那個畫家學起畫來了?」


    「是呀。那時女華好像無論如何都想寄一封酸言酸語的信過去,就讓趙迂跑腿了。」


    大店鋪老板似乎無論如何都想讓畫家給女華畫畫。本來是想當場簡單起個草,之後再讓畫家仔細謄畫,但女華可沒好心到會讓初來的客人盯著她的臉瞧。她在自己與客人之間不給麵子地擺了個屏風。


    聽說大店鋪老板與畫家不肯死心,還寫下了住址要女華聯係他們。


    平素的書信都是由小丫頭帶在身上,讓男仆跟著去送給客人。當然他們不會願意捎一封酸溜溜的書信,於是就輪到趙迂上場了。他避開老鴇的檢閱,把信捎給了畫家。


    然而信送到了是很好,但據說趙迂就這麽喜歡上畫家的畫,常常到他家逗留。


    「說不定今天也是去了那兒呢。」


    明明跟他說不要往外跑了。」


    貓貓實在很想叫趙迂體會一下她負責監視的心情。趙迂並非完全屬於自由之身,一旦發生事故將會難以應對。


    而且俗話說得好,好的不靈壞的靈。


    「喂──貓貓。」


    她聽見了右叫的呼喚聲。


    貓貓站起來,跨過露出肚子討食物的毛毛,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怎麽了?」


    右叫顯得有些慌張。


    「沒有,是趙迂他……」


    「他又幹了什麽好事嗎?」


    貓貓皺起眉頭,心想「我就說嘛」。


    「說不清楚,總之你來一趟好嗎?」


    右叫拉著貓貓的手。


    「那小子認識的一個人,好像就快死了。」


    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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