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姆城的宴會廳不同於謁見大廳,寬敞到與帝宮宴會廳相比毫不遜色(但帝宮中有超過二十間的同等宴會廳)。


    相關人員替今日進駐城內的亞曆克希斯軍準備了豐盛佳肴,采站著享用的形式,林立的圓桌上全都擺滿山珍海味和精心烹煮的料理。


    雷歐納多和亞曆克希斯的騎士們,各按所好圍著桌子大快朵頤。剛才那些女官本應也會兼理席間大小事,由於已經趕走她們,因此現在所有事情全都得靠自己動手。但如此一來,現場就都是自己人,因此用餐氣氛是和樂融融。


    「來,雷歐大人?」


    榭菈把菜肴夾到小盤中。


    她就這樣待在雷歐納多身旁服侍他用餐。這種時候雷歐納多總是會叫榭菈先去吃自己的東西,但她也總是回答說:「我食量小,等等隨便吃一下就飽了。」不理會雷歐納多。雷歐納多拿她沒轍隻好順著她。


    現在口中吃的是榭菈幫忙分切好的烤全鴿。


    相較於雞肉,鴿肉的味道較淡,但野趣十足,而且是用了非常多辛香料細心烘烤而成。濃鬱的香料補強了肉味不足的缺點,還恰到好處地襯托出野趣特質。明是如此,卻也沒損及食材的原味,看來負責這道菜的人是摸清食材滋味的平衡點後才使用辛香料。


    此外,內髒已事先清除,取而代之填充入內的是去殼水煮蛋。這些蛋充分吸附炙烤鴿子時內部所滲出的肉汁,想也知道有多入味多好吃。


    一起圍在桌邊用餐的亞藍,也拿著上頭堆有魚卵小山的硬脆麵包,露出佩服的神情,坦率說出內心的感想。


    「我覺得無論是在味道還是製作手法,這些都比帝宮製作的膳食還要好耶。」


    應該是過世的丹克伍德公爵,連優秀的廚師都是他納入的對象。


    雷歐納多一盤又一盤地把榭菈遞來的食物吃得一幹二淨,有炸青魚、烤白肉魚、蟹肉羹。海鮮料理十分豐富,這一點同於帝都的飲食習慣。此外還有豬骨熬的湯、秋季菇類煮的粥、煙熏鴨肉冷盤。此處盡管是港都,但因位處貿易要衝,山珍都由此進口,所以種類依舊多樣,這點也同於帝都。


    亞曆克希斯由於剛結束自帝都耗費十八日、行走約一三五裏(約五四○公裏)的路程,不管是雷歐納多還是騎士們都想飽餐一頓。除不勝酒力的雷歐納多外,其餘人都是大量暢飲。


    至於在城堡前待命的那些將士,當然早就允許他們解散後進城休息,東郊外則設有兵營作為住宿點。下達給這些將士的細部指示,都是由擅長處理這種事的副官巴曼負責傳達。


    就在雷歐納多等人伸手要拿新鮮葡萄和桃子當飯後甜點時,巴曼回來了。


    他雖然身形矮小,但動作靈敏,是本領高超的騎士,而且無比忠貞。同時是名老練的副官,也十分會帶兵,因此深受雷歐納多全然的信任。


    「巴曼閣下的分,我們都有確實幫您留下喔。」


    亞藍邊傾斜陳年葡萄酒瓶邊說。


    「在下感激不盡。」


    正經無比的巴曼誠惶誠恐地捧起杯子,接下伯爵大人倒的酒。他之所以沒有婉拒,是因為亞藍自小就和亞曆克希斯騎士們打成一片,一起鍛鏈過武術。這層關係讓他們少了些隔閡。


    「不過,那群人感覺不好對付啊。」


    巴曼從上下各缺一顆牙齒的間隙中,歎了口混雜酒味的氣息。


    那群人指的當然是皮洛那些過世公爵的家臣。


    「巴曼閣下所言甚是。雷歐大人,您絕對不可相信那些人喔。」


    附近的桌子也傳來讚同的聲音。


    聲音的主人是有一對狐狸般細眼、名叫特拉梅的騎士。他的這個相貌和出色的危機洞察力,讓他有了名為「抓不到的狐狸(teumessian)」的別號。


    「途中,大家也有聽聞基爾克斯頒布的命令吧?皮洛那些人能逃過殺頭之罪,就代表他們是交出上司或公爵家成員的人頭,換取自己苟且偷生,根本是群喪盡天良的畜生。而且他們明明長年拿的是公爵家的俸祿,居然卑鄙到馬上倒戈來向大人您搖尾乞憐,真的是群忘恩負義的混帳東西。」


    特拉梅義十分義憤填膺,講得口沫橫飛。


    「就你這家夥──唯獨你這家夥沒資格說這些!」


    巴曼立刻激動回應。


    周圍的騎士則是紛紛發出苦笑。因為過世的公爵明明有恩於這個特拉梅,把他從傭兵提拔成騎士,他卻是頭一個背叛公爵的人。


    巴曼重提往事加以責難,但特拉梅也不是省油的燈。「好了好了,這些不都是些過去的事情了嗎?巴曼閣下既然貴為騎士,過去的事情就讓他過去吧。」他運用天生的厚臉皮打圓場。兩人的一來一往惹得旁人不禁發笑。


    「可是呀──人家也讚同特拉梅的說法耶。」


    緊鄰雷歐納多的桌邊,蒂姬咬著蘋果開口這麽說。


    這名女騎士今年二十一歲,但經常被人覺得年紀比榭菈小。在卡比隆有門路、能與動物交心的她,有個叫做「動物王(凱努諾斯)」的別稱。


    「把那群人通通開除不就好了嗎?」


    蒂姬單純對此感到疑惑。她的性格天不怕地不怕,因此非得問出口,盡管在數月之前還是普通村民的她,很清楚自己是個政治門外漢。


    「……欸、欸,妳少在那口無遮攔了。」


    站在她身旁的魁梧男子與她恰恰相反,各方麵都極度保守。男子塊頭雖大個性卻十分謹慎,現正在告誡蒂姬別多嘴。然而此人就是戰場上所向披靡的強大弓箭手「獨眼巨人(cyclops)」,由此可知人的個性、本性實在難以捉摸。他的本名是蓋勒。


    「沒關係喔,有問題就盡管問出來。」


    榭菈回應後,雷歐納多默默地點點頭,蓋勒則露出打從心底鬆了口氣的表情。


    「如果能開除他們當然是最好,但是事情可沒這麽簡單耶。」


    榭菈以抱怨的口吻跟蒂姬他們說明。


    「是這樣嗎?」


    「嗯嗯。舉例來說,在軍事方麵,雷歐身邊有一群像現場大家這種可靠的武官在。可是,換到政治層麵就是兩回事了。政事需要由文官打理,但雷歐大人身邊完全沒有這種人。」


    「亞曆克希斯的開墾村那邊,不是有榭菈的同伴嗎?」


    蒂姬繼續提問,榭菈點頭回應:


    「其實,我本來就準備要請芙勞她們過來。隻是,光有她們還是太少,十個人左右隻是杯水車薪……要治理這片廣大的丹克伍德州,靠這些人根本遠遠不夠。」


    雖然目前是打算好好鑒別每個人才的人品後再積極采用,充實文官數量,但這麽做勢必曠日彌久。


    目前的問題在於要如何度過這段青黃不接的時期。若能好好治理丹克伍德州,就能替雷歐納多帶來莫大的財富,但現狀是「沒錢」又「沒人」,隻是有個巨大的包袱落到他的肩上罷了。


    而且這件事可不能一笑置之。一個州的政治和經濟隻要荒廢一次,就會開啟惡性循環,縱使是再強盛的州也會像跌倒般不斷衰退,變得一蹶不振。就如同擁有大陸七分之一土地的庫羅德帝國,如今已如落日餘暉。


    「所以啊,為了挺過這段時間,就必須從舊公爵的家臣中篩選出可用的人才,善加運用才行。」


    「原來如此~不過,用說的很簡單,妳真有辦法做得到嗎?」


    「這件事雖不簡單,但非成功不可啊……」


    蒂姬感染了榭菈的抱怨語調,而榭菈這次則轉為哀歎口吻。


    「不過,實際執行這件事的不是榭菈而是她們。」


    「她們?」


    亞藍邊擺弄銀杯邊說完話後,蒂姬重複了一次。


    「她們差不多該來露個麵了。」


    雷歐納多也這麽說。他指的就是先行遣來丹克伍德州的那些人,也就是之前和榭菈商量後部署的旗子。


    巴曼聽聞此事後臉色大變。他本來還在厲聲斥責特拉梅,突然就像噎到東西般閉嘴不語。才剛這麽覺得,他又有點像在喘氣似地說:「是那兩位來了嗎?來這裏了嗎?」


    特拉梅也變得很感興趣地問:「她們是有多恐怖啊?」


    雷歐納多兩個問題都未回答,畢竟馬上會明白,不必多費唇舌。


    她們究竟是何許人──


    宴會廳外傳來兩道沿著走廊走來的腳步聲。


    「喔。」蒂姬看向聲音來源,蓋勒縮著身體側耳聆聽,特拉梅把眼睛越眯越細,巴曼則是像得了莫名的熱病,全身狂冒冷汗。


    兩人雖


    還未現身,但腳步聲外還多了說話聲。


    「明明是要前去參見雷歐納多大人,妳怎麽穿得那麽下流啊?吉娜?潔爾。」


    一人用笛聲般嘹亮尖銳的聲音,責備了另一人。


    「妳才是好不好,妳未免也打扮得太過頭了吧?根本和昨天之前的妳完全不同耶,瑪莉安爾。」


    另一人用蜜糖般嬌媚的聲音回嘴。


    「才沒那回事。這是蘿薩利雅大人賜予的工作服,我平常就是這樣穿。」


    「那蘿薩利雅有叫妳要濃妝豔抹來隱瞞年紀嗎?」


    「我、我還很年輕好不好,今年才二十九歲耶。」


    「什麽?妳兩年前好像也是這麽說耶。」


    「還敢說我,妳自己明明都快四十歲了。」


    「反正我又不在乎年紀,女人重要的不是外表而是內在。妳看,蘿薩利雅不管到了幾歲還是那麽美麗啊。我也好想像她那樣老去。」


    「那妳還不好好效仿一下蘿薩利雅大人的品味,都老大不小了還露肚臍走在路上,淫亂女。」


    「話說瑪莉安爾妳總是穿長裙,是要掩飾體型嗎?圓筒女。」


    兩人唇槍舌戰,同時現身眾人眼前。


    這時有人對她們說:


    「你們還是老樣子。」


    「嗬嗬嗬,妳們怎麽就是沒辦法好好相處啊。」


    雷歐納多攀談後,榭菈納悶地搭話。


    聲音尖銳的瑪莉安爾蹙眉回答:


    「要我和一個本該被處以絞刑的女盜賊好好相處,本就是強我所難啊。」


    此人是過去擔任蘿薩利雅侍女長的才女,脖子上如項鏈般掛著一副單眼眼鏡,年三十一歲。長相端正但嚴肅,總是將黑中透綠的頭發梳成發髻,工作服穿得直挺整齊,整件長裙至裙?邊緣都不見一絲皺褶。


    另一方麵,聲音嬌媚的吉娜?潔爾則是不屑地說:


    「蘿薩利雅一生中唯一犯的錯,就是傳授學問給這個陰險女,培養出史上最惡質的砍頭判官。」


    此女打扮令人瞠目結舌,她隻用看起像是內衣、麵積極小的布匹,意思意思遮住胸部和腰部一帶,然後肩上披著一件毛皮長大衣而已。她那大露小麥色肌膚的打扮雖然煽情,卻非常適合其妖豔的美貌。女子應該年近四十,但看起來比瑪莉安爾還年輕,就是個標準的美魔女。


    而且最引人注目的是,卷曲在她身上的大蛇。那條蛇從吉娜?潔爾腰際往上螺旋攀附,再自左肩經由脖子卷曲至右臂,頭頂部伸達她的右手腕,在那揚起頭呈現鐮刀形姿態。


    首次見到兩人的蒂姬和蓋勒,特別是看到吉娜?潔爾後,都露出大吃一驚的模樣。


    「雷歐納多大人好久不見,上次見麵已是您出兵討伐叛軍那時了。」瑪莉安爾用雙手輕提裙子,優美地點頭行禮。「小的應您的召集自亞曆克希斯至此。」


    「雷歐少爺,自凜特淪陷後我們就沒見過麵了吧。」吉娜?潔爾輕撫著大蛇頭部,露出無懼的笑容。


    「因為我答應過蘿薩利雅,所以就來幫你這麽一次。」


    雷歐納多聽完兩人截然不同的寒暄後──


    「謝謝。」


    也以這句簡潔有力、很有他個人風格的話語作為答謝。


    「請問哪位是瑪莉安爾,哪位是吉娜?潔爾啊?」


    蒂姬來回看著兩位新麵孔和雷歐納多,應該是希望有人介紹一下。她就是一副提心吊膽卻又壓不住好奇心的模樣。


    亞藍注意到後,貼心地開口問:「右邊那位是──」


    但是,瑪莉安爾和吉娜?潔爾打斷他的話。(好歹這也是伯爵大人的發言!)


    「那麽雷歐納多大人,吾等這就去把您的領地清理幹淨。」


    「我是想趕快解決這件事,早個一分一秒都好。」


    瑪莉安爾鞠躬,吉娜?潔爾則是打了哈欠後尋求允諾。


    「妳們就放手去做。」


    雷歐納多宣告執行此事用不著客氣後,兩人便迅速動身開始「工作」。


    「她們已經要走了喔。」蒂姬一臉不滿。方才遭到無視的亞藍,也抽動著臉頰嘀咕著:「她們從以前就是這麽我行我素……」榭菈則是從旁搭腔替兩名前輩緩頰。「不、不過,這代表她們是很有能力的女性啊,唔嗬嗬……」


    另一方麵,巴曼終於喘出一口氣,並以誇張的動作拍撫胸口。這名勇敢的騎士居然出現這種反應。


    蒂姬納悶地說:


    「雖然光靠剛才那點時間了解不到什麽,但是感覺起來她們也沒有多恐怖啊?」


    反而是蓋勒把將近七尺(約二○七公分)的身軀瑟縮到悲哀的地步。


    「可是,讓那麽大一條蛇纏在身上,一點也不普通吧……」


    「唉唷,那條蛇又不恐怖,看起非常乖巧耶。」


    「隻有在妳眼裏才是那樣好不好……」


    「蓋勒你是膽小鬼啦。特拉梅,你覺得呢?」


    「啊,妳問我嗎?我沒特別覺得怎麽樣耶。」


    特拉梅的聲音並未顫抖。


    但是,他滿臉大汗,流汗量大到比剛剛的巴曼還要誇張,看來嘴上說的和心裏想的恰恰相反。


    「啊?咦?」


    蒂姬這麽說,還交互看著特拉梅的臉和兩人離去的背影。


    在洞察危機這方麵,特拉梅擁有非比常人的敏銳第六感。他光看瑪莉安爾和吉娜?潔爾一眼,肯定就已感受到了什麽。


    「欸欸~~~~~~~~~~~~~~???」


    蒂姬突然發出的狂叫聲,響徹了宴會廳。


    然而瑪莉安爾和吉娜?潔爾即將在這座城裏掀起一場風暴,這陣叫聲正好代替了風暴來臨前的雷鳴。


    *


    直至兩個月前,傑登在雷姆城中的地位還是無足輕重。


    他雖是直接侍奉丹克伍德公爵的臣子,但僅是身為中級官員的皮洛的小跟班,完全是個底層官員──這就是從前的他。


    傑登能讀書寫字,也懂算數。在這個時代、這座大陸上,光是如此絕對算是有用的人才,但在過世公爵麾下那有如繁星的文武百官中,就隻是顆黯淡無光的星辰。


    傑登無比尊敬的皮洛頭上還有一大群學識淵博的英才,他就無視這些人左右天下國家大事,成天就隻熱衷小家子氣的盜領和收賄,沉浸在累積不義之財的歡愉中。


    過世的丹克伍德公爵,自己明明是十惡不赦的大壞蛋,卻不允許臣子做出不法行徑。在這個夕陽帝國內,幾乎所有領主都不理政務,官員也都醉心中飽私囊,但丹克伍德公爵非常清楚,唯有綱紀嚴謹的領主和領地才能強盛。隻是,他也不是笨蛋,很清楚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過度清廉的政治環境也會損及經濟的活絡程度,因此多少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傑登在濫用官員權限索取賄賂時,總是惶惶不安地擔憂,自己做的事情是否還在這個「多少」的安全範疇內,也十分害怕有一天丹克伍德公爵看不下去,將他處以斬首之罪。


    不過,這種日子已成為過去式。


    起兵反叛的丹克伍德公爵,以才幹優劣的順序帶走了大批文武官員,最後戰死沙場。留在州內的留守官員,很多則死於「冷血皇子」頒布的那道命令。如今的傑登其實就是和皮洛共謀,狂殺上司,拿著上司的頭顱乞求基爾克斯赦免。


    結果,生還者中地位最高的皮洛一躍成為統管雷姆的官員,傑登身為他的首席部下,地位當然也是一飛衝天。


    今後無論是要盜領還是收賄,根本就是讓他予取予求了。


    亞曆克希斯軍進駐雷姆城的那天深夜──


    傑登於自家宅邸密會了兩名富商。


    在商人圈子中,這兩名男子分別被稱為「武器商」亞拉貝斯和「鹽商」奈倫。


    過世的丹克伍德公爵每年都要求十名以丹克伍德州為根據地的富商,捐獻大量金錢,取而代之的是授予他們「禦用商人」的頭銜及各種特權。例如,他們享有較低的稅率、可占有頂級地段、還製定州法規定不能用比他們更便宜的價格進行商品買賣等。


    此外,還各別賦予他們獨占、經銷部分商品的特權。這十名富商的稱號就是由此而來,亞拉貝斯獨家經銷的就是武器,奈倫則是鹽。


    「──話說,傑登大人。」


    「新領主是個什麽樣的人啊?」


    亞拉貝斯和奈倫視線朝上提出疑問。


    吧。」


    「哼哼哼哼,那真是好極了。」


    「反正他終究隻是個『雜種』皇子罷了,嗬嗬嗬。」


    「他身邊的人也是啊,感覺盡是些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人。在戰場上或許非常威猛,但在政治的舞台上,我們是獨占鼇頭啊,哈哈哈哈!」


    三人笑了好一會兒。


    接著,亞拉貝斯和奈倫深深一鞠躬。


    「傑登大人,既然這樣的話──」


    「之前說的資金借貸,還請酌情處理。」


    「嗯嗯,借據也能馬上做好。剩下的就等皮洛大人,從那雜種手上把印章拿來而已。」


    「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傑登得意洋洋地拍了胸脯。


    他們談的是白天,皮洛向雷歐納多和亞藍提及的那件事。在場的人已簽訂密約,州政府保證會向所有禦用商人借款,並把利率設定成七成五分的暴利。


    傑登準備明日盡速依照公文格式撰寫借據。其實,他老早就寫好了,隻是在城內麵見雷歐納多後,皮洛突然命他重寫。原本在利率項目下隻寫了「五分」,皮洛要他修改成在五分字樣前方留下足以寫入「七成」二字的空白。他們要耍的手段是把利率五分的借據拿給雷歐納多檢查用印後,再把借據內容補字變成七成五分。


    「放心,沒什麽好擔心的。話說你們最近生意好嗎?」


    「有足智多謀的傑登大人協助,當然是好!」


    奈倫歡喜到感覺就要跳起來。


    傑登替身為鹽商的他出的主意是,把沙子混入商品中灌水販售。隻要騙客人「最近認真製鹽的師傅越來越少了。」這樣蒙混過去就好,畢竟客人再不滿,也隻能在奈倫經營的地方買鹽。而且,人類沒攝取鹽分就會活不下去。


    另一方麵,亞拉貝斯也是笑容滿麵地說:


    「我前幾天也已經把到貨的大量武器全都送到城堡裏,貨品都有按照您下訂時的要求,全是些劣等便宜貨。」


    過世的丹克伍德公爵原本估計率領叛軍出征後,接下來一年都要和皇家及其他四大公爵家打仗,因此有向亞拉貝斯下訂單,要他持續補充武器(特別是箭矢)。丹克伍德公爵為贏得戰爭,不惜花大錢隻求買得好武器。此外,他也預料到持續的內亂會擾亂武器的行情與供給量,因此先行支付費用,借此嚴命亞拉貝斯不得中斷補充武器。但是公爵已離世的現在,亞拉貝斯靠著繼續收取這筆錢,卻隻交付便宜貨的作法,成功賺取巨大的差額。


    「老實說──我是笑到合不攏嘴。」


    亞拉貝斯像在示範般笑到肚子不停搖晃。


    在鹽中混入沙子會導致人民不滿的聲音高漲,進而影響國力;批售粗糙的武器,兵力當然會受影響。丹克伍德公爵絕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這是他在世期間絕不可從事的不法行為。但皮洛和傑登豈止忽視不理,甚至還從旁指點、建議,圖謀的就是能從亞拉貝斯他們那收取相當的賄賂。以這種情勢來看,其餘八位禦用商人用不著說,也一定都有官商勾結(隻是窗口不是傑登而已)。


    「那真是太好了。畢竟你們要是不賺錢的話,我和皮洛大人都會很煩惱。」


    傑登也是笑得合不攏嘴。


    「之前聽到公爵大人在波羅洛洛斯身故時,真的是無所適從到不知今後該如何是好,不過幸好他就這麽死了。」


    「現在完全就是我們的天下啊。」


    ──整場密會到最後依舊是笑聲不斷。


    亞拉貝斯和奈爾陸續趁夜摸黑離開。


    離開之際,他們還留下了禮物──一名年輕女孩。她有著豐滿的胸部,長相漂亮,是傑登喜歡的類型。在寢室扒下衣服後,可看見背上還烙印著奴隸印記。


    除卡比隆外,其他國家都已禁止奴隸製度,因此這女孩就是個走私物。然而傑登豈止沒有受到良心苛責,悖德的情欲還越燒越旺,粗暴地按倒了女孩。


    結束一夜歡愉的翌日早晨。


    傑登幹勁十足,準備著手撰寫借據。


    但老管家來到辦公室說:


    「老爺,對不起打擾到您,但城裏來了使者,說新領主要你進城一趟。」


    「啥?居然傳我進城,他擺什麽派頭啊。」


    傑登邊咒罵,邊從辦公桌起身。畢竟因為這種小事抗命,無端惹怒上頭也得不償失。


    他從位於雷姆高級住宅區的自宅到城堡明明沒有多少距離,卻嫌走路麻煩,因此差人備妥馬車搭車前往。


    在玄關前等候的是兩名亞曆克希斯騎士。


    「傑登閣下,請往這邊。」


    騎士們的態度實在嚴謹,但看在讓人帶路的傑登眼中卻不是這麽一回事。


    (這裏明明是過世公爵大人的城堡,才過了一天,他們就沒把我放在眼裏了啊。)


    他很不是滋味。


    最後來到一間窗外可看見大海的小接待室。


    商人和城內居民為辦理各種手續進城堡,此處即是堡內官員用來接待他們的房間,因此裝潢和家具都采公務風格。


    辦公桌也就隻有一張,平時傑登正是坐在這個上座位置,等待處理大小事,如今卻坐了個沒見過的女子。她身著侍女服,脖子上掛著單眼眼鏡,是名偏冷豔型的美女。


    「您是傑登大人吧?歡迎蒞臨,先請坐。」


    女子絲毫沒有起身的意思,以敷衍的手勢要傑登坐下,並且還一直用瞪視般的目光看著他。


    「妳算什麽東西啊,小小一個侍女,那是什麽態度。」


    傑登隨即發火,但沒能延續這股氣焰。


    「廢話少說,你坐下就對了。」


    突然──他背後真的是冷不防地出現動靜,現場傳來嬌媚的女子說話聲,同時有雙手放到他肩上,接著用力下壓,硬是強迫他坐了下來。


    傑登驚慌失措,僅回頭察看,結果再次大吃一驚。


    眼前這名手還放在自己雙肩上、低頭看著自己的女子,實在詭異至極,身上居然纏繞著一條大蛇。


    「妳、妳們是什麽人!我可是領主大人叫來的喔!」


    「所以,我們才會在這個地方──」


    「我們是那位領主大人委付全權的代理人。」


    兩名女子露出微笑。


    正麵的侍女臉上掛著如同鑿刻在冰雕上的冰冷笑容。


    背後的蛇女如同獵物當前的猛獸,臉上掛著帶有威嚇的笑容。


    傑登完全震懾於兩人,無法出聲。


    「看來您已了解現在是什麽情況了,那麽我們就趕快進入主題吧。」


    「畢竟我們沒辦法在你一個人身上花太多時間。」


    正麵的女子拿出一本厚厚的冊子,背後的女子則是出力收緊按住傑登肩膀的雙手。


    「那我開門見山問了。」


    正麵的女子以像在敲響法官木槌的尖銳聲音這麽說:


    「傑登大人您涉嫌要求『武器商』亞拉貝斯交付劣等貨,以及向『鹽商』奈倫提議在鹽中添加沙子魚目混珠,並收取對價讓他們通過檢查──也就是您涉嫌觸犯教唆犯罪與收賄。」


    「啊!?」


    傑登出乎意料到放聲大叫。


    (她們怎麽會知道這些事情!?)


    其實這種事情調查一下市場,應該馬上就能知道最近的鹽中都混了沙子。然後隻要去趟軍械庫,應該也能察覺到裏放的都是便宜貨。但是,她們是怎麽知道暗中牽線的人是傑登,畢竟做這些事情時,傑登明明都很小心不要露出馬腳。


    「人家不是都說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嗎?」


    背後的女子像是看透了自己的內心,貼在耳邊細語。


    「妳妳……妳那什麽意思,可不可以講人聽得懂的話啊!」


    傑登勃然大怒,打算盡全力虛張聲勢。


    但是,這次一樣沒能持續多久。因為大蛇順著女子放在他雙肩上的手爬過來,纏住他的脖子。


    「咿……!」


    脖子傳來爬蟲類鱗片不停輕碰的濕滑觸感,傑登隻能不斷瑟縮身軀。


    (這女的是怎樣啊……從沒見過也沒聽過,這種把大蛇卷在身上到處走的瘋婆子……!)


    傑登害怕出聲抱怨,所以隻在心中嘀咕。


    但腦中也因此閃過一個念頭。


    (……等等,我真的沒聽說過嗎?)


    他開始拚命翻攪記憶。


    而且在尋得答案之前,背後女子還說了段協助傑登回想的話語。


    「做這些違法生意的家夥,肯定會和有前科的人混在一起,而我在那些黑社會人士中算很吃得開,十年後的今天也還一樣喔。」


    傑登完全想起來了。


    然後,身體再也無法停止顫抖。


    這是相當久遠的往事。


    連


    帝都庫拉肯這樣繁榮的都市──不,正因為是繁榮都市,所以存在作奸犯科者盤據的區域,那裏也被稱為黑街。


    帝都的黑街長年由三大非法組織把持,他們之間也常爆發衝突。


    但是有一天,一名大壞蛋猶如星空中浮現的災星現身黑街,還篡奪了一個組織。她先是憑藉自己的美貌當上組織老大的情婦,再以愛欲徹底掌控,同時還運用惡魔般的邪惡頭腦,擴增組織的不法收入,博得手下的信賴。然後,掌控一個組織還不能滿足她的野心和才智,她接著並吞另外兩個組織統一黑街,最後甚至大肆擴張黑街的版圖。


    然而這般的女中豪傑,下場卻十分淒慘。


    據說十年前,後來的亞曆克希斯侯爵夫人蘿薩利雅回歸帝都後,奉皇命諭令率兵阻止黑街擴大,最後抓到那個大壞蛋,並將她處以絞刑。


    人們口耳相傳,這場女中英豪之間的世紀大戰,勝利女神最終果然是站在守護北境的常勝將軍那邊,此事甚至傳到了丹克伍德州。


    天網恢恢,這件事如今已成了半個傳說,但都是以打扮奇特,身上總是纏繞著一條大蛇來描述那個大壞蛋──傑登終於從記憶深處挖出這則傳聞。


    女子的名字是吉娜?潔爾。


    「怎怎怎……怎麽可能!吉娜?潔爾應該已經被吊死了啊!」


    「啊哈哈哈哈哈,蠢的人是你。那名既和藹~又恐怖~的蘿薩利雅,怎麽可能舍得殺掉像我這種派得上用場的女人!」


    背後的女子──吉娜?潔爾像是極度費解般瘋狂嘲笑。


    「意、意思是說蘿薩利雅饒妳不死,所以妳就對她言聽計從了啊……」


    「不隻那樣。蘿薩利雅還教會了我,即使在這個屎一般的世界上,還是存在著所謂的真心。我們可是莫逆之交。」


    「吉娜?潔爾,好了,別再多費唇舌了。反正妳跟那種人渣講再多,他也無法理解妳的想法。」


    吉娜?潔爾被正麵的女子訓斥後,用鼻子哼笑著說:「妳講得也對。」


    「總之事情就是這麽一回事,這個世上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壞人會耍什麽手段。更何況,像你們這種小咖官員圖謀的事情,我三兩下就能抓住你們的狐狸尾巴。」


    例如,奈倫在鹽裏混入沙子時。


    當然,他不會蠢到親自動手,但獨家經銷權在他手中,因此他旗下商會處理的貨量非常龐大。然而要把這些鹽全部混入沙子,可不是件輕鬆的事情,即使動用學徒也來不及處理。而且最重要的是,很難封住這些學徒的嘴。


    所以,他們雇來流氓地痞幫忙。雷姆這邊一樣存在黑街,這些人賴以維生的就是「幫忙做壞事,絕不泄漏工作內容」,因此不必擔心這些不法行徑會傳到客人耳裏。


    然而奈倫和傑登在這方麵疏忽了一些事。


    如果是吉娜?潔爾,立刻就能鎖定疑似作業場的地方。也能推敲出這座城的黑街上有什麽樣的組織,奈倫用的是哪一批人。更是有辦法得知那個組織的曆史和背景,並且熟知要如何誘騙相關人士吐露實情。


    ──吉娜?潔爾貼在傑登耳邊說著自己做過的調查和過程。


    借此讓他徹底明白,裝傻毫無用處。


    讓他徹底了解自己的處境。


    傑登如今已是臉色蒼白,不停在椅子上顫抖。


    「那麽,傑登大人──」


    正麵的女子掀開手中的冊子。


    而且好像就這麽剛好翻到她想翻的那一頁。


    接著透過單眼眼鏡,淡淡地念出內容。


    「依據帝國法令,於鹽中混沙者杖罰百下,丹克伍德州的法令則為兩百下。無論是適用那一邊的罰則我們都沒意見,但有鑒於雷歐納多大人慈悲為懷的個性,那就廢除舊的州法,改處罰一百下吧。」


    她以冷血無情的聲音宣告駭人的內容。


    「以下是講給你參考的──根據過去我執行懲罰的結果統計,成年男性被杖打一百下後還能活命的,大約占整體的四成八。行刑結束後,骨折或內髒損傷會導致嚴重發燒,約有兩成二的四十至五十歲男性能挺過這一關。至於僥幸活到最後的,百分之百都會背負某種身體殘缺過完一生。」


    「愛、愛說笑,誰要接受那種處罰啊!」


    「愛說笑的人是您吧。」


    正麵的女子眯起細長的眼睛,冷冷地瞪視而來。


    才剛這麽想,她就站起身子,從辦公桌上直挺地探出身體,把右手伸向傑登的胸口。


    原本纏繞在傑登脖子上的大蛇,驚慌似地迅速逃開。


    這時正麵女子終於抓住傑登胸口,並以驚人的力量直接把他往上抓起,最後呈現像是懸吊在空中的模樣。這實在不像女人的纖細雙手。


    「畢竟侍女長是保護主人的最後一座堡壘。」


    吉娜?潔爾因為事不關己,所以笑個不停。


    傑登從沒聽過這種說法,也從沒見過這種侍女。


    「那是當然。如果辦不到,我就沒有資格擔任蘿薩利雅大人的侍女長了。」


    眼前這個穿著侍女服的「某種存在」,第一次顯露出帶有情感的眼神,然後淡淡這麽說。


    她的雙眼中燃燒著狂熱的信念。


    「饒、饒、饒命……可不可以饒我一條小命……」


    傑登用細微的聲音乞求。


    由於他被人抓住胸口,懸吊在半空中,衣襟自然會勒住脖子,呼吸會變得越來越困難。自己仿佛已被處以絞刑。


    「那麽我們來認罪協商吧。」


    「你出庭受審時就幫忙作證,把你其他同事的不法行徑通通說出來,知道多少就講多少!」


    「你如果幫忙作證,就幫你減刑到杖責十下就好。這種處罰在統計上的存活率可是超過九成九喔。我們人很好吧。」


    在兩名恐怖女子的聯手脅迫下──


    傑登全身上下已經找不到半點反抗她們的念頭了。


    *


    這位名叫琵彬的青年,是在肯伊頓地區首長府工作的基層官員。


    自小就是竹竿體型,集瘦弱、虛弱和柔弱三弱於一身,雙親都很擔憂「這孩子將來有辦法好好工作嗎?」


    肯伊頓位在丹克伍德州南部,共有一座大鎮和六十一處大小農村,總人口約有八萬人。扣除住在鎮裏的有錢人家,生在這片土地上的人一般都是耕農度過一生。琵彬的雙親也是擁有強健體魄的農民。


    琵彬在十歲後,雖然想和其他孩子一樣幫忙父母的工作,但拿起鋤頭身體就會支撐不住鋤頭重量而亂晃,抱起麥捆也會因太重而傷到腰,就是個所謂的「無用男」。雙親擔憂的事情還是成真了。


    琵彬的父母不得已隻好賣了部分田地,用那筆錢讓他進入鎮上的私塾,並且寄宿在那全心向學。他的父母非常偉大,畢竟若沒一定程度的理解和覺悟是無法做出這種決定的。


    琵彬也非常感激他們,拚命學習讀書寫字和算數。可能是勤學有了代價,十五歲那年他在老師的推薦下,被晉用為當地首長府的官員。


    雖然他隻是基層中的基層,就像仆人般所有事情都會堆到他身上,他自己也懦弱到提不起勇氣回絕。即使如此,生在農村的他可是當上了官員,這絕對算是出人頭地了,也算是給雙親的最好回報了。


    話說,有名少女心儀琵彬。


    她是私塾老師的孫女,名叫雅德蕾特,年齡小琵彬六歲。琵彬剛進私塾時,她才四歲。她不知是怎麽了,好像就是很喜歡這個瘦弱男,每天都會來跟琵彬說:「大哥哥,你人好好所以我喜歡你。我長大後就嫁給你當你的新娘子。」纏著琵彬陪她玩。當時琵彬雖然隻有十歲,但已經知道這個年紀的女孩說的這種話不能當真。


    但是當琵彬二十歲,雅德蕾特十四歲時,她依舊會像惡作劇般嘟囔「我要嫁給你當你的新娘子。」而且在這個時代,平民女子到了十五歲就是適婚年齡了。


    膽子小的琵彬很害怕她是不是在捉弄自己,光是確認心意就花了一年。然而就算知道對方是真心,也又花了一年才告白說出「當我女朋友好嗎?」接著再花一年才說出「我們結婚吧。」琵彬和雅德蕾特就以令旁人傻眼的緩慢步調,培養兩人之間的愛情。


    「好,婚禮就辦這一天!」此時決定出的日子是庫羅德曆二一一年七月十九日。


    ,統治肯伊頓附近一代的地方首長是公爵家的人。


    「我們要替伯父大人報仇雪恨!各位百姓啊,現在正是你們挺身盡忠的時候!拿起武器奮戰吧!」


    從未上過戰場的這個家夥,僅率領數百名衛兵,就大喊這種荒謬事,向肯伊頓地區的所有成年男子發出征兵令。


    (對手是冷血皇子耶,他可是用少量兵力就打倒那個恐怖公爵和聰明的謝爾特殿下!我們這種烏合之眾怎麽可能打得贏。)


    琵彬認為這種事連笨蛋都懂,但首長看來就是不懂。


    開什麽玩笑。明明基爾克斯殿下也有頒布另一條命令,隻要不反抗就不會燒掉我們的鎮,也不會搶奪我們的家財。明明隻要經觀其變,所有人都不必死,我也能和雅德蕾特白頭到老!


    懦弱男擠出了僅有的一點勇氣。


    從沒打過架的琵彬,用顫抖的手拿起劍站了起來。


    就在一萬名列隊於郊外的男性鎮民麵前,痛罵首長。


    「要跟基爾克斯殿下開戰的話,你一個人去打!我不淌這個渾水!」


    「來人,把這個忘恩負義的暴徒給殺了!以儆效尤!」


    「你閉嘴!我隻要帶著你的人頭去投誠,大家都不必死!」


    琵彬流著眼淚、鼻涕和尿水,揮劍砍向了首長。


    當然,衛兵們擋住去路,打算反過來砍殺琵彬。


    但是,事情並未如此演變。被征調來的男鎮民們聽完琵彬一席話,發現了活下去的方式,因而也拿起了劍。


    不過最關鍵的是──他們被琵彬那僅有的一點勇氣打動了。


    單單數百名衛兵不敵萬名群眾,首長和其部下全都被砍下頭顱。


    琵彬他們打開鎮門迎進基爾克斯軍,基爾克斯也遵守約定沒有任何破壞。


    肯伊頓地區以少許的流血衝突度過危機。


    這位琵彬現在正位於雷姆城堡內。


    因為各地區的所有官員都收到通知,必須依序「進城晉見新領主」。


    這時庫羅德曆已進入二一一年十一月。


    琵彬這般的鄉巴佬若是來到雷姆這種大都市,所見所聞應該全都十分新奇,但琵彬現在無心觀光。


    (……聽說新領主正在逐一整肅前領主底下的那群臣子。)


    亞曆克希斯軍進城後,雷姆每天都有人遭到處刑,酷刑下血流不停。雷歐納多統治起這片土地,完全就是個和其別稱吸血皇子(nosferatu)如出一轍的領主。這些都是琵彬在途中行經的城鎮中聽到的。


    但同時也聽聞,即使如此百姓好像不害怕新領主,反倒是拍手叫好。理由淺顯易懂,那就是亞曆克希斯侯爵雷歐納多,決不會威脅到無辜百姓的生活。連日來遭到處刑的盡是些行為不法、作奸犯科的官員。


    以初來乍到的新領主來說,治理手腕堪稱精湛無比。包含疑似對人民進行政治宣傳的部分在內,他都非常巧妙地利用了自己的別號。


    (他該不會其實是個恐怖的領主吧……)


    琵彬邊徒步走上城堡,邊瑟縮細長的脖子。


    頸部被凜冬寒風吹撫過的部分,感到有些冰涼,不禁想像自己遭砍頭的模樣後,眼淚都快奪眶而出。


    (因為我是扇動大家殺了貴族首長的主謀啊……)


    雖說是遵從基爾克斯頒布的命令,但雷歐納多能接受這個理由嗎?雷歐納多自己應該也想替所有礙事的前朝臣子,安上各種理由借此肅清吧。而且琵彬做的事情,若依一般的帝國法令處置,應該也會是重罪。


    (我明明答應雅德蕾特要活著回去……還說這次回去後一定要結婚……)


    想得越久越想哭。琵彬強忍情緒抵達了城堡前方後,向正在站哨的亞曆克希斯騎士說明來意。


    琵彬內心忐忑,心想這些是那個吸血皇子(nosferatu)底下的騎士,不知道會是群多麽殘暴的人。但是他們即使看見寒酸的小官吏,也不會擺出瞧不起人的態度,反倒是以有些木訥但彬彬有禮的姿態對待每個人。接著有人幫忙帶路,這讓琵彬有點受寵若驚。


    最後來到的是除能看到大海,其餘都很單調的小房間。


    裏頭不見半個人影,眼前隻放了一套辦公桌椅,琵彬決定不坐椅子,而是站在房間角落等待,他耍了個小心機,想說至少要展現出值得人家讚許的態度。但是又若無其事地移動到暖爐前方,烤了烤路上被凍著的屁股。他徹頭徹尾就是個缺乏大度的男人。


    不久後,兩名女子進到房內。


    「讓您久等了,琵彬先生。」


    「抱歉,我們剛剛在吃中飯。話說,你幹嘛不坐下。」


    「沒關係沒關係──」


    琵彬本想接著說:「我站著就好」,還來不及說就倒抽了一口氣。


    因為身穿侍女服的那位,將本就細長的雙眼眯得更細,目不轉睛瞪著他。


    至於另一名女子的外觀更是駭人,身上居然卷纏著一條大蛇。


    琵彬害怕到撇過臉,像是要逃開侍女打扮者的視線一樣,但側臉後恰好與大蛇那正看著自己的冷酷眼睛對到眼,再加一等的恐懼害得自己縮住身體。暫時無法移開眼睛。


    「好了,你快坐下。」


    被蛇女拉了手後,他終於回過神。由於實在太恐怖,因此被她拉著坐到椅子上。


    兩名女子輪流自我介紹。


    隔著辦公桌,坐在琵彬對麵的女子說:


    「您好,我叫瑪莉安爾。」


    語畢,露出猶如鑿刻在冰雕上的冰冷微笑。


    蛇女則是繞到琵彬背後開口:


    「我是吉娜?潔爾。」


    然後,如同獵物當前的猛獸,露出帶有威嚇的淺笑。


    琵彬緊張地報上姓名。


    「小小小小小的是肯伊頓地區首長府的琵琵琵琵琵彬。」


    「嗯嗯,我早聞大名喔。」


    「你好啊,琵琵琵琵琵彬。」


    瑪莉安爾聽說過,吉娜?潔爾則是揶揄他,兩人都已轉為歡樂、更有溫度的笑容,但琵彬根本沒有餘力察覺。


    而且緊張之下覺得瑪莉安爾的回話……


    (我很清楚你是誰喔,還有你幹過的所有事情。)


    聽起來像是這種意思。


    琵彬突然開始冒汗,然而這絕對不是因為暖爐烘熱了房間內的空氣。


    他慌張到隻能用岔氣的聲音表達自己的想法。


    「不不不不是妳們想的那樣!我是為、為、為了保護肯伊頓的大家,所以才會不得已殺了首長大人。絕不隻是因為想和雅德蕾特結婚而已,絕對、絕對、絕對不是這樣。」


    軟弱的琵彬很快就變成快哭出來的模樣。


    連瑪莉安爾和吉娜?潔爾也瞬間愣了一下。


    然後,瑪莉安爾邊把一本厚冊子放到手邊說:


    「您不必擔心,琵彬先生。」


    「嗯……?」


    「我們也知道基爾克斯殿下頒布那種命令,若針對遵從那種命令一事來定罪的話,實在有太多能酌情量刑的餘地了。雷歐納多大人也說不會追究您任何刑責。」


    「真的嗎!?」


    琵彬不禁半蹲起身子。


    如果殺害首長不會被問罪,他就絲毫沒有見不得人之事了。畢竟這個男人自出生以來到殺害首長之前,從未做過──也沒膽去做半點壞事。


    (我能回去!我能活著回去了,雅德蕾特!)


    琵彬以滿是歡喜的表情抬頭望向天花板,誠摯感謝亞弗羅帝特、崴努斯、弗蕾雅、伊斯塔爾等天上所有的神明。


    「但是我們有其他事情要問責於您。」


    琵彬就這麽帶著喜悅的表情僵在原地。


    瑪莉安爾露出極恐怖的表情瞪視而來。


    在此高壓下,琵彬的眼角再度浮出淚珠。


    瑪莉安爾帶著銳利的眼神,掀開手邊的冊子。


    而且就這麽剛好翻到她想翻的那一頁。


    接著透過單眼眼鏡,淡淡地念出內容:


    內的事情推給你做,所以他們也不知道詳情是怎麽一回事。」


    「怎麽……會這樣……」


    琵彬聽見自己的心髒瘋狂跳動的悲戚聲響。


    (我完了……雅德蕾特……)


    自己現在背了黑鍋,要替首長府遲繳稅金一事負全責。


    這可是重罪,別說砍頭,就算被大卸八塊也不足為奇。


    「事情不是那樣的……」


    琵彬有氣無力地呼喊,同時想要起身,但吉娜?潔爾按著他的雙肩,因而沒能如願。


    「那事情是怎樣?」


    吉娜?潔爾輕聲說道,同時大蛇還沿著她放在琵彬肩上的手爬了下來,長長的軀體纏住了琵彬的脖子。


    「事情不是這樣不是這樣不是這樣不是這樣不是這樣不是這樣不是這樣。」


    琵彬因恐懼與大蛇鱗片在脖子上滑動的噁心感受,早已是淚流滿麵不停喊叫。


    而且大蛇還用雙叉的舌頭輕舔他的眼淚,害得他豎起全身寒毛,鼻涕、小便直流。


    「事情不是這樣不是這樣不是這樣不是這樣不是這樣不是這樣不是這樣!」


    琵彬由於隻想求得諒解,因而像機械故障般不停重複相同詞句,還越說越激動。


    「琵彬先生,您若不跟我們好好解釋,我們就得送您上絞刑台喔。」


    「所有問題都是出在死掉的首長身上!」


    他臉上掛著長至喉嚨處的鼻涕控訴。


    「人民明明都有確實上繳稅款,但是首長就從那邊中飽私囊!所以,其實就隻是沒辦法足額納稅給公爵大人而已………」


    「唔嗯……可是,你說的是真的嗎?誰能保證你沒膽把所有責任都推給首長啊,畢竟死人不會說話啊。」


    大蛇配合吉娜?潔爾的質問移動了身軀。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琵彬覺得自己的脖子比剛才勒得更緊了。


    「請相信我!請相信我!我願意替妳們做任何事情……」


    琵彬絕對沒有說謊,但也無法拿出證據,隻能拚命懇求饒命。


    「琵彬先生,倘若您說的都是事實,您應該要想辦法填補首長侵吞掉的分吧?當官的不都該這麽做嗎?」


    瑪莉安爾的指謫感覺起來與其說是嚴厲,其實更像雞蛋裏挑骨頭。琵彬不禁認為,這兩名女子無論如何就是要定他的罪。


    (雅德蕾特,我可能再也見不到妳了……)


    琵彬擠出最後的力氣反駁:


    「妳們是要我再去壓榨人民,叫他們繳更多稅嗎!?這種事情我辦不到!如果隻是增稅一年當然沒問題!不過會造成人民非常大的負擔,絕對會影響隔年的稅收,接著後年又必須再壓榨一次,下個後年也一樣──這不就成了惡性循環!強健的人民也會相繼倒下耶,妳們連這種道理也不懂嗎?到底是有多笨?到底是有多蠢啊?」


    行事謹慎的琵彬,備感他脆弱內心無法承受的壓力後,幹脆自暴自棄。


    (我說出口了!我說出口了!怎樣啊!)


    他的心境已轉變為「反正要被吊死了,現在我可是天不怕地不怕」。


    「瑪莉安爾也不是主張要課重稅啊。」


    大蛇配合吉娜?潔爾的說詞,就在琵彬眼前咫尺處揚起頭呈現鐮刀形姿態,用一雙冷酷眼睛凝視他。而且兩根利牙長到外露在嘴巴之外。


    琵彬光是如此就縮起身體,方才自暴自棄的威勢已蕩然無存。他悲哀地扭擺身體,想要避開大蛇的視線,但一擺動大蛇也會移動頭部繼續凝視。咿咿咿,蛇的舌、舌頭碰到我的鼻子了,對不起我剛太得意忘形了。


    「我的意思是說,您應該要更清楚地掌握人民納稅能力的極限在哪之類的,方法多的是吧?」


    瑪莉安爾裝作沒看見琵彬正在左閃右躲,繼續追究納稅問題。


    「我可是出身農村!知道我爸我媽總是繳稅繳得很辛苦。」


    「口說無憑啊。」


    「請相信我!請相信我!然後請把蛇弄開……」


    吉娜?潔爾沒回答是信他還是不信他。


    瑪莉安爾也是,不過在把手邊的冊子翻到新的一頁後說:


    「那麽我來考考你。您的父母親在薩羅爾多村裏擁有多大的田地?」


    「一町五反六畝。」


    琵彬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


    「您知道得還真清楚。那麽隔壁的卡契斯一家的田地有多大?」


    「一町七反六畝。」


    這題琵彬也立刻回答。


    「喔……」吉娜?潔爾從琵彬背後探出身子,像在窺視他的側臉。相對地,大蛇那鐮形彎曲的頭部則逐漸移遠。


    瑪莉安爾翻到了新的一頁。


    「肯伊頓地區亞露達村中的瓊恩一家有多少田地?」


    「那、那座村裏有三戶人家叫瓊恩耶。」


    「那最多的那一戶呢?」


    「二町三反。」


    「厲害。」


    瑪莉安爾「啪」地闔起手邊的冊子。


    「你全部背起來了嗎?」


    吉娜?潔爾就像在對嬰孩說「你好棒、你好棒」般用臉頰輕摩琵彬的臉。雖然他的臉上沾有眼淚和鼻涕,但吉娜?潔爾感覺毫不在乎。


    「不、不可以嗎?如果不先背起來,會、會連能收多少麥子都會搞不清楚耶。這麽一來,也就無法定出納稅額度了。」


    「我沒說不可以。不過,這些數據看一下帳本應該就有寫了吧?」


    「如果每次都要去趟書庫,調出查閱的話,我時間再多都會不夠用,因為所有人都把工作推給我做啊!如如、如果像這樣慢慢查,其他部門不就會抱怨我工作效率太差太慢了嗎?」


    由於大蛇的頭部已經遠離,琵彬也逐漸喚回自暴自棄的那種感覺,最後還加了句反諷。


    但是,瑪莉安爾好像絲毫不在意,以始終如一的冷淡態度說:


    「我們今天的問話就到此為止,您辛苦了。」


    「要要要要……把我吊死了嗎?」


    「放心啦,你是無罪釋放喔。」


    吉娜?潔爾發出爽朗的笑聲後,拍了拍琵彬的肩膀。大蛇也鬆開他的身軀,滑溜地返回吉娜?潔爾的手上。


    然而就算有人說可以放心,但琵彬的臉已經完全僵住。剛才一下哭一下笑一下自暴自棄,一直處在情緒大幅波動的狀態,如今已經不知該如何反應心情了。


    不過瑪莉安爾果然不在意這類事情,直接拿出一張文件蓋上印章。


    然後恭敬地遞給琵彬。


    「這、這是什麽東西……?」


    瑪莉安爾又再瞪視而來,琵彬因此縮起身體警戒。


    「自今日起任命琵彬先生為肯伊頓地區首長。雷歐納多大人已經批準,這是您的派令。」


    琵彬覺得自己就要口吐白沫暈厥倒地。


    「為、為什麽我這種人會當上首長!?」


    「因為沒其他人選了。」


    瑪莉安爾厲聲說。


    這番話雖然講得直接,但琵彬反而感到安心。畢竟環視整個肯伊頓首長府,自己或許真的好過其他所有人。


    「然後,這是我們──不對,不是我們,是領主大人送你的就任賀禮,收下吧。」


    吉娜?潔爾「啪」一聲,把某種東西放到辦公桌上。


    那是新娘嫁衣。


    而且是以全絹、全蕾絲布料縫製而成的高級貨,一般隻有貴族或富豪家的千金大小姐才有辦法穿到,是天下女子夢寐以求的衣裳。


    「為了雷歐納多的施政,今後還請您按時征收適切、正確的稅金。」


    「你好好加油吧。」


    在瑪莉安爾瞪視,吉娜?潔爾搖動肩膀後,原本呆滯的琵彬回過神說:


    「遵……遵命。我、我我我這一輩子都會追隨新領主的……」


    並且緊抱新娘服,宣誓效忠。


    這次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感動到眼淚鼻涕流滿麵。


    「我可是精心挑選了一件漂亮的,你別弄髒了喔。」吉娜?潔爾笑著說。


    *


    就這樣──


    瑪莉安爾和吉娜?潔爾就以這種方式大顯身手,將整個丹克伍德州內侍奉過前任公爵的文官,區分成「需要的」與「不需要的」。


    區分基準依據的是徹底事前調查。


    因此兩人才會比雷歐納多他們早一個月進入丹克伍德州。特別是吉娜?潔爾,兩年前凜特淪陷後,就回到帝都重新開始在黑街活動,因而能動員新收的手下,建構起調查網。


    瑪莉安爾露出開心的神情訴說感想。


    兩人現正位於雷姆城內的領主辦公室。


    雷歐納多坐在他讓人準備好、實用性至上的桌子前,板著臉專注看著文件。領主的工作多半是要閱讀手下呈上來的報告,需要他裁定時,也隻要思考「準」或「不準」後蓋章即可。


    身為新手領主的雷歐納多,身邊雖有榭菈和亞藍提出建議和指導,但最終還是得靠自己思考,負起責任默默處理所有政事。


    瑪莉安爾和吉娜?潔爾就是在他處理這些事時,為了報告今日成果現身辦公室。


    「總之,妳們辛苦了。」


    雷歐納多接下又再增多的文件,口中慰勞兩人,並拜托榭菈準備兩人的茶水。


    雷約納多著手領主工作已經一個月了。「看起來很有模有樣嘛。」吉娜?潔爾以揶揄的口吻說:「那個少爺長大了耶。」然後沒禮貌地一屁股就往辦公桌的邊緣坐下去。她的屁股隨之壓扁變形,可能是上了年紀的關係,顯得有點下垂,但整體依舊豐滿魅力十足。


    雷歐納多的個性沒有講究到沒事會去斥責別人的行為舉止。瑪莉安爾雖皺起眉頭,但現在的主人都沒追究,所以也就沒有多加聞問。


    麵對在桌上自然而然搔首弄姿的吉娜?潔爾,雷歐納多一本正經地回應:


    「姑媽以前也是這麽做,我從小就耳濡目染,現在是覺得有點懷念、有點引以為傲。」


    對他而言這已算是講很多的內心話,亞藍、瑪莉安爾和吉娜?潔爾聽到的瞬間無不瞪大眼睛。當然,這都是因為談論的是蘿薩利雅。亞藍和吉娜?潔爾紛紛露出柔和的眼神。


    但唯獨瑪莉安爾犀利瞪視著雷歐納多。


    「現在雷歐納多大人的模樣,就和蘿薩利雅大人年輕時一樣。」


    口中卻以溫柔的聲音這麽說。


    瑪莉安爾的表情和語調不一致是有原因的。她因為近視,習慣眯眼看東西,所以就被周圍的人誤解是在威嚇他人。雷歐納多早知此事。畢竟在他小時候,蘿薩利雅忙不過來時,瑪莉安爾就會代替蘿薩利雅教導他各種學識,是個像姐姐又像家庭老師般的存在。


    「瑪莉安爾應該不知道蘿薩利雅年輕時的模樣吧?妳應該還沒出生啊。」


    吉娜?潔爾立刻像在找碴似地做出指謫。


    「隻、隻要是蘿薩利雅大人的事情,我全都知道。」


    「妳都已經三十一歲了,別再有那種妄想了好不好?很噁心耶。」


    「我今年才二十九歲!總之,妳這個隻侍奉蘿薩利雅大人八年的人,隻是沒辦法理解我和蘿薩利雅大人之間,那種常識無法衡量的深刻主仆關係。」


    「啥,人際關係又不是決定於來往年數。妳都長到三十一歲了,還不懂這個道理嗎?」


    「就跟妳說我才二十九!」


    兩人瞬間展開幼稚的爭論。


    她們倆在工作以外的時間,總是這個樣子。然後,雷歐納多覺得過去有段時期,兩人會在工作上相互競爭「誰能幫上敬愛的蘿薩利雅最多忙」。


    瑪莉安爾會用盡各種方法,以審問者、告發者的身分站上凜特的法庭,協助蘿薩利雅進行審判。吉娜?潔爾則是透過黑社會,憑藉自己比任何人都還熟知壞蛋的手法,化身為消滅惡人的必要之惡。


    因此蘿薩利雅說過「瑪莉安爾是我『司法界的惡魔(astaroth)』,吉娜?潔爾是我『黑街的惡魔(andromalius)』」來並稱兩人。


    看在雷歐納多眼裏,覺得兩人都是同等信賴對方。


    兩人的爭執久久未見停歇,但亞藍在看見榭菈用托盤端來冒著煙的紅茶後,便介入調停說:「兩位,要不要趁茶還沒涼掉前喝一杯?」時值十一月,室內雖有暖爐燒著火,但還是會想在冷掉前享用特地端來的熱茶。


    「聲音都傳到外麵去了喔。」榭菈臉上露出覺得好笑的模樣,在休息用的小桌子擺上了與現場人數等量的杯子。


    雷歐納多和亞藍也過去那邊,和瑪莉安爾及吉娜?潔爾一起圍著小桌子坐下。


    僅有榭菈還站著,她繞到已坐下的雷歐納多背後。


    「真可惜,我不知道蘿薩利雅大人年輕時的豐采……但是,我堅信不久的將來,雷歐大人會蓄積更多威望,變得和我熟知的蘿薩利雅大人一樣……而且還能更勝於她。」


    亞藍和瑪莉安爾聽聞這番話後,感觸良多地不斷點頭。


    吉娜?潔爾則是在一旁緊鎖眉頭詢問:


    「要超越那位蘿薩利雅……啊,少爺你有那種覺悟了嗎?」


    雷歐納多毫不遲疑,並下了堅定的決心點點頭。


    「我在這也先跟兩位說好了,我會建立屬於我的國家,還會以凜特為首都,以慰姑媽在天之靈。」


    「天啊!」瑪莉安爾聽完後感動無比,雙手交叉抱住自己的胸口。


    吉娜?潔爾好像是一下子沒意會過來。


    「……是喔,那你就放手試試,我會好好見證,看少爺你有沒有辦法真的成功。如果你能成功,我不隻會幫你一次,而是會一直協助你。」


    吉娜?潔爾像是把茶杯當成酒杯,輕輕朝雷歐納多的方向打斜。


    伴隨煙霧升起的濃鬱香氣,就像在祝福他前程似錦。


    雷歐納多等她喝完茶,把杯子放回桌上後,握住吉娜?潔爾的手說:


    「拜托妳了。」


    這句話很短,但也代表濃縮了很多情感在裏頭。


    吉娜?潔爾隨即露出苦笑。


    她眉尾下垂,像在開玩笑似地說:


    「你這是什麽說服人的話啊。蘿薩利雅可是更熱情、更能言善道喔。你這副德性,有變法成為超越那老太婆的男人嗎?」


    榭菈和亞藍忍不住噗哧笑出,甚至連瑪莉安爾都笑個不停。


    但雷歐納多沒放在心上。


    因為明明沒人添加柴薪進暖爐,但房內好像變得非常溫暖,這讓他稍微想起過去在凜特生活的那段日子。


    雷歐納多忽然環視了房內。


    這間辦公室在基爾克斯洗劫一切後,隻先搬來必需品布置,所以顯得極為煞風景。毫無裝飾品的牆壁非常寬闊,他用手指著看起來格外空虛的部位說:


    「那邊有幅畫就好了。」


    雷歐納多嘀咕。


    吉娜?潔爾納悶地嘟囔「沒繪畫天分的少爺說這種話還真稀奇」,但亞藍和榭菈就能充分理解他的想法。


    「你想掛蘿薩利雅大人的肖像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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