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兩個人,在同一時間、同一場所、看著同樣的東西,也不代表這兩人身處在相同的世界中。


    隔著一片玻璃,在外麵世界中行走的路人,因為寒冷而縮著身子。但我因為待在溫暖過頭的暖氣房中,不停地流著汗。


    走出戶外的瞬間,溫暖的身體突然接觸到冷空氣,整個人又冷卻了下來。十月下旬的早晚涼寒,白天倒還有著溫暖的陽光照耀。不過,今天的陽光被雲層遮蔽,體感溫度比平常還低,空氣中充斥著還沒習慣寒冷的身體勉強可以抵禦的涼氣。


    頭頂上的天空覆蓋著整片薄墨色的雲朵,看來快要下起毛毛雨。


    離開客戶那邊已屆過午時分,我進去一間蕎麥麵店用餐。這間同時擁有便宜、快速、美味三大優點的麵店,總是充滿著上班族客人。隔壁座落著一間有女客人歡鬧的時尚意式咖啡店,在相乘效果之下,麵店更是飄散著一股令人悶得發慌的空氣。她就在這間蕎麥麵店來往的客人之中,獨自吃著蕎麥麵。我發現她的存在後,便坐在她的對麵,向來點餐的店員點了一碗醬汁蕎麥麵。


    「……天野,昨天對不起。」


    一開口就道歉的她,名叫做神穀,是和我同期的同事。她道歉的表情帶著歉意,美中不足的是,嘴邊沾有竹籠蕎麥的海苔。


    我和神穀之間超越了男女關係,是徹底的朋友。但是,我昨天卻自行打破了這份關係。


    我喜歡上了神穀。


    但是,神穀喜歡著公司裏的崇司前輩。


    而且崇司前輩也喜歡神穀。


    也就是說,他們其實兩情相悅,勝負已分。我身為壓抑著愛戀之情的朋友,應該要像個成熟的大人,溫柔地守護她。結果,我不僅扮演不好朋友身份,也成不了一名大人,開了一個過分的玩笑。


    崇司前輩的同期,同時也是我的上司——信也前輩告訴我,崇司前輩打算邀神穀吃飯,並且告白。我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勁,故意跟神穀邀了同一天吃飯。我賭上萬分之一,甚至是億分之一的可能性,等待她的來臨。如果神穀選擇和我吃飯,我打算直接向她表白。我也真是個傻子,毫不放棄地等著一位不可能會來的人,當然,最後神穀也沒有來。


    「那個,蠢武士祂啊——」


    蠢武士是神穀養的寵物名稱,先不提她命名的品味有多差,她養的不是狗或貓這種常見寵物,而是一隻狸貓,真夠讓我吃驚了。到底是從哪抓來的?雖然我隻見過那隻狸貓一次,不過,那真是一隻可以熟練地拿筷子吃飯的可愛珍禽異獸。


    「祂看起來非常寂寞,我沒辦法把祂丟在家裏,也不可能帶出來一起吃飯。」


    信也前輩曾經教導過我,身為一個業務員必須學會的技能,那就是看透對方是否說謊。人在說謊時使用的是右腦,所以視線會往右上飄。內心打算隱瞞事情,會用手遮住嘴角。另外,眨眼的次數還會增加,也會開始流汗。這些征兆,神穀全都明顯地表現了出來。幾乎就是在告訴我說「我正在說謊」。


    「然後……那個,昨天你想說的話是……什麽?」


    我用「有重要的事情想跟你說」為理由找她出門吃晚餐。她問完之後,似乎自己也不敢聽我的答案,便低下頭來。


    「先吃飯吧,不然午休時間就要沒了。」


    勸她吃飯的我,也開始吃起送來的蕎麥麵。


    「我以為竹籠蕎麥麵和醬汁蕎麥麵之間的差異,隻有是否附竹籠而已,但是海苔的量也不太一樣。你的竹籠蕎麥麵有海苔,我的醬汁蕎麥麵沒有海苔。」


    「嗯,你說得沒錯,不過,這家店的這兩道料理,醬汁也都不一樣喔。」


    「不愧是常客。」


    「交給我點就對了。」


    「對了,關於你問我喜不喜歡你的事情。」


    「咳噗!」


    你以為在演搞笑短劇嗎?她嗆到的方式真讓人想吐槽。


    『你是不是喜歡我?』


    剛好是在兩天前的現在,神穀突然丟了這個問題過來。


    「答案是no。」


    糟糕,我的眼神稍微往右上飄了。


    「也、也對啦!」


    很好,她沒發現。說謊技巧很差的神穀沒辦法發現別人有沒有說謊。


    「為什麽你會這樣子想?」


    「嗯,因為天野你在我的生日當天,送了音樂盒給我。」


    這次輪我嗆到了。雖然不像神穀一樣嗆到連麵都噴出來,但高亢的假音差點就要發出來,隻好趕緊喝一口茶吞下去。


    「那首曲名是〈我喜歡你〉。有人跟我說,你送我這個禮物,是不是對我有意思。」


    「是誰說的?」


    「咦?啊、那個……老、老家的朋友……」


    她在說謊吧。


    「我隻是單純選了喜歡的歌曲給你,那曲名沒有什麽特別的意義。」


    那確實是我喜歡的曲子。但我輕蔑地以為對音樂不熟的神穀不會發現這種事情,所以才偷偷借由曲名表達自己的心情,拿來送給她。


    「可是,你那天後來滿臉通紅,逃跑似地離開了餐廳。」


    「那是因為在開暖氣的店裏吃超辣料理,熱到臉紅。」


    我記得自己當時耳朵發燙,最後整張臉都紅了。


    「而且客戶那邊發生了狀況,我才緊急趕過去。」


    收到狀況報告是真的,但其實那是信也前輩已經快速處理好的事後報告,我根本沒有急著過去的必要。隻是因為當時的我因為突如其來的詢問,內心嚴重動搖,後來正如神穀所說,逃離了現場。


    「這樣啊!什麽嘛——!害我那麽煩惱。」


    「你很煩惱嗎?」


    「嘿嘿!真丟臉,我徹底會錯意了,對不起。」


    你該覺得丟臉的地方不是那件事。我指著她的嘴邊,神穀才趕緊擦拭嘴巴。到底要怎麽吃東西,才能把海苔沾在那邊?為什麽她害羞的模樣那麽可愛?


    吃完午餐後離開餐廳,發現外頭正下著雨,餐廳到公司隻有徒步三分鍾左右的距離,我製止神穀打算拿出皮夾替劉海擋雨的舉動,從包包拿出折傘並撐開來。


    「真不愧是天野!」


    「每天早上別隻顧著看占卜節目,記得順便看一下天氣預報。」


    我們兩人窩在同一把傘下,肩膀互相碰在一起,讓我心跳加速。我是國中生嗎?振作點啊!社會人士!我靜靜地深呼吸,小心不讓她察覺到,並配合她穿著高跟鞋的腳步,快速地往公司走。腦內響起軌道之星唱的〈我喜歡你〉。我無法傳達自己真正的心意給身旁的人,這首歌就是為了代為轉達人心而唱的。


    我隱瞞著事情,神穀也隱瞞著事情。就算在同一時間,同一場所,看著同樣的東西,我和神穀也沒有待在同一個世界,各自在自己的棲身之所,看著不同的景色。我一邊偷看神穀跑步時的側臉,一邊在心裏詢問。


    你為什麽不去赴崇司前輩的約?


    今天早上的我可是抱著聽見「神穀和崇司前輩開始交往了」這消息的覺悟來上班的。


    結果聽見崇司前輩的同期兼我的上司——信也前輩說「神穀小姐沒有赴約」的時候,我甚至懷疑自己沒聽清楚。


    當信也前輩要我幫崇司前輩一把時,我雖然內心抗拒,但還是一五一十地把來龍去脈都說給神穀聽了。崇司前輩都約她去餐廳,兩人一起吃飯,她應該也明白對方的心意了吧?但是,她昨晚竟然沒有赴約。


    到底是怎麽回事?我的胸口因為無法連結的線索而煩躁不已,心底某處卻隱約放心了下來。如果神穀成功和她單戀的人結為連理,我也會放棄自己的單戀。我如此下定決心。可是,看來事情並非如


    我所想。我到底該如何接受現在這種狀況?


    夜晚仍然保持著白天下過雨的濕度,感覺起來更加寒冷。我原本要走上回家路線的雙腳,不知不覺換了方向。這是當我陷入煩惱的時候,常常會走的路線。


    穿過有著顯眼新公寓的住宅區後,抵達了一間老舊的澡堂,店麵泰然自若地佇立在商業設施林立的一角。木製拉門的開關變得非常不順暢,一打開拉門,鑲在門上的毛玻璃會發出嘎啦嘎啦的聲響,顫動個不停。聽到這聲響後,站櫃台的員工就立刻伸出手來,手心上放著置物櫃的鑰匙。我拿走鑰匙,把四百六十日圓放在對方的手心上,那隻手和臉就收回去了。


    我鑽過用強而有勁的筆觸寫著「男」的布簾,走進一如往常的肮髒更衣區。一直都隸屬於文藝社團的我心想,男生運動社團的社辦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稀稀落落的泡澡客全都是幾十年前從現役引退的熟麵孔,爽朗地對我喊著:「嗨!小哥。」


    正當我把脫下來的衣物放進置物櫃的時候。


    「天野。」


    背後突然有人喊我的名字,讓我反射性地轉頭,發現一名沒見過的男子站在那。


    說他是少年可能比較貼切,聽他用那麽親昵的方式叫我,但我認識他嗎?當我歪頭不解的時候,男子不發一語地將社員證遞給我,看來是他幫忙把掉在地上的社員證撿了起來。我竟然會弄丟這麽重要的東西,向他道謝後,我直接往浴池走去。


    一打開拉門,肥皂的香氣和熱氣撲鼻而來,牆壁兩側的盥洗區並列著塑膠製的黃色水勺,最裏麵的大浴池牆上畫了躍動感十足的白色海浪以及三保鬆原的樹林,上頭畫著覆蓋了白雪的高聳富士山。毫無顯眼的特色,怎麽看都是非常普通的澡堂。


    洗好身體,浸泡在浴池,正在裏麵泡澡的前輩們嘴裏說著「小哥,比起泡這種老成過時的澡,還不如跟女友去泡溫泉約會」、「明天也要好好工作,為年金盡一份心力」等話,像是要換班似地輪流離開了浴池。我一個人泡在仿佛包場的浴池中,不禁開始伸展四肢,看著富士山發呆,回想今天中午的事情。


    神穀因為不做料理導致無法加入便當女子的小圈圈中,每天中午休息時間,幾乎都會在那間蕎麥麵店吃飯。其實我並不是想吃蕎麥麵,隻是想見她,才會去那間店。不過,我從沒想過那個又笨又老實的神穀竟然會對我說謊。


    「看那沮喪的背影,是天野嗎?」


    才一轉頭,就看到一名男子進來浴池泡澡,是剛剛那位幫我撿社員證的人。


    「不戴眼鏡嗎?弄丟了嗎?」


    「不、不是。因為會起霧,所以我放在置物櫃了。」


    我平常會戴眼鏡,但即使裸視,也還保持著可以生活的最低限度必要視力。明明附近的空間那麽多,這名男子為何偏偏要坐在我的對麵?他還是學生嗎?看他偏長的頭發染著明亮的顏色,白皙的臉上還殘留一股稚氣。在更衣室看到他的時候,印象中還別了耳環。脖子上甚至戴著閃亮的項鏈,玩咖感十足。


    「天野第一次來這泡澡嗎?」


    裝熟感也十足。


    「不,我很常來。」


    來澡堂泡澡可說是我的興趣,一個禮拜會來這間澡堂三次。


    周圍的人以為我是個誠懇的人,其實並不是那麽一回事。這位撿到我重要物品的男子,年紀怎麽看都比我小,況且光是第一次見麵就直呼我的名諱,足以讓我討厭起他了。


    沒錯,今天明明應該是我們第一次見麵,可是,我卻不覺得我們是初次見麵。


    「在下昨晚也來這泡了澡,這裏不會人擠人,四處流露出經年累月的氣氛,真是個好地方哪。」


    現在浴池呈現兩人包場的狀態,磁磚各處都有破裂的痕跡,滲入接縫處的髒汙也沒人清理。


    「你想說這裏毫無人煙,又舊又髒?」


    其實他說的並沒有錯,但因為我對這間澡堂有感情,聽他說完反而覺得火大。最令我在意的是他的講話口氣。在下?哪?這是什麽遊戲嗎?武士家家酒?看他身體細瘦,臉蛋稚嫩,怎麽看都跟武士不協調到了極致。


    「縱使不整潔,也有其可取的美貌。但如果這裏沒有收益,收店也隻是時間的問題吧?難得發現了這間好店,真是可惜哪。」


    澡堂的確因為需求的減少而開始衰退,這附近也收了好幾間,最後隻剩下這間勉強開設到現在,導致目前的情況。


    「的確沒什麽收益可言,但這裏可是休憩的場所,常客也不少,這種大眾浴場總是有一些不會落得收店下場的策略,你也不用太擔心,應該暫時不會收吧。」


    在日本人愛好健康又愛幹淨的性情之下,訂立了許多保持衛生用的法律,為了確保在衛生上必要的入浴行為,國家訂立了大眾浴場法這種法律,提供補助金、免水費和免稅等優待措施,隻要地區人口有這樣的需求,該場所就得以維持澡堂的存續——我曾經聽那些熟麵孔的澡堂前輩聊過這個話題。


    「雖然在下也想多貢獻給這家澡堂,但小姑娘說不可以每天來泡哪。」


    小姑娘?


    「可以伸展四肢的浴缸果然很棒哪。」


    男子把四肢伸展成大字形,直接蹬了一下牆壁,開始往前遊泳。我常看到小男孩做出這種行為,但看見一把年紀的大人這樣玩,實在是不堪入目。因為不想再跟他扯上關係,我決定無視他的行為,專心溫暖自己的身體,好好地放鬆。


    泡澡的時刻就是身心都得以解放的幸福時刻,褪去一切身外之物,以毫無防備的姿態,把整個人委身於熱水之中,這包容一切的空間大幅刺激我的副交感神經。高聳的天花板、寬敞的浴池。自家公寓的組合浴室可沒辦法擁有這份解放感。


    當身體充分得到溫暖後,我在眼角餘光看到被查看熱水溫度的櫃台人員斥責的男子,離開了浴池。


    我習慣在下班後依心情而定,偶爾晃到澡堂泡澡,因此包包裏麵隨時準備了已經洗好的內褲和常溫礦泉水。其他常客會按照大眾文化,一洗好澡就快速喝一杯冰涼的鮮奶,再發出噗哈——!的舒爽聲,但對於我這個腸胃脆弱的現代人來說,盡可能不要因為遵循大眾文化而造成自己的內髒負擔。


    冰飲、冰淇淋自動販賣機、按摩椅、長椅和吹風機。泡完澡休息時的必要物品全都擠在一起,正當我在狹窄空間中放鬆身體時,有人從更衣室裏麵走了出來,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


    「天野,你還在啊?」


    「嗯,是啊。」


    櫃台人員偷瞄了我們一眼。我不想被視為同伴,但因為這男子有恩於我,實在無法無視他的存在。


    「那個,可以的話,讓我請你喝個東西吧?當作是撿到社員證的回禮。」


    「哦?真不愧是細心的天野,那麽,可以請在下吃那個嗎?」


    明明我們第一次見麵,說什麽「真不愧是」啊?看來他那輕浮的口氣,跟他的外表給人的印象相去不遠。我買了男子指的香草冰淇淋給他吃。


    「……請問,那個是?」


    「什麽?莫非你不知道這是何物?」


    男子從牛仔褲的口袋中拿出了一個和澡堂格格不入的物品。


    「……那是美乃滋,對吧?我知道是知道。」


    在我詢問為什麽要隨身攜帶之前,男子開始在冰淇淋上麵淋滿美乃滋。


    衝擊般的景象讓我失去了言語。


    「那麽,在下要開動了。」


    「唔哇……」


    我不小心發出的聲響,聽起來有點像是悲鳴。


    「怎麽了?天野?你一直盯著看,會讓在下吃不下哪。」


    雖然曾聽說如果在香草冰淇淋上麵淋


    醬油,吃起來會有醬油團子的香氣,但我真的無法想象加美乃滋會是什麽味道,也不打算想象。


    「盯著看也不會分你吃一口。」


    我用力搖頭,表達自己根本不敢吃。男子便滿臉笑容,一口含住美乃滋香草冰淇淋。我不忍卒睹,視線往下看,發現他的腋下夾著一個皮夾。


    粉蠟黃色的皮夾再加上搖曳的緞帶吊飾,怎麽看都是個不適合美乃滋男的女性用品。或許那跟他剛才在浴池中提的「小姑娘」有關吧。


    不,那種事情根本不重要,重點是那個皮夾。


    好像曾在哪裏看過……


    朦朧的記憶在腦裏浮沉,不小心撞到大腦一角。就算我努力試著探尋,眼前的香草和美乃滋正互相主張自己的存在,散發出詭異的酸甜怪味,不停地提升我的壓力值。不行,受不了了。我放棄思考,決定離開澡堂。


    「那我先走了。」


    雖然他說他不能每天來,但以後應該還會來泡吧?我也不是每天都會來泡澡,下次決定要來的話,還是刻意錯開他出現的時間好了。希望可以別再見到那男人。


    ◆


    為了避免發生衝突,我對神穀的心情踩了刹車,說了一個「沒有喜歡過你」的謊,沒想到神穀竟然拒絕了崇司前輩的邀約。不知道為什麽,她選擇駐足不前。既然我都已經收手,隻好努力把她推向崇司前輩的身邊,就在此時,已經確定升官的崇司前輩,也決定要調職到分公司去了。


    信也前輩和我一起交接崇司前輩的工作,忙到連中午休息時間都得四處打招呼。信也前輩對掛念著神穀現今狀況的我說「那家夥似乎已經放棄追神穀小姐了」,對我來說無疑是最後一道打擊。


    我用手機確認了好幾次,都沒收到神穀的回音,原本想趁加完班之後往神穀家走去,後來還是放棄了。既然她不聯絡我,就代表現在的她不需要我。不管是誰,都想要擁有獨處的時光,老實說,我也想要一個人靜一靜。在還沒整理好自己的心情以前,我沒有自信可以傾聽神穀的煩惱。


    我大幅超過表定下班時間後才做完工作,準備回家,等我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正往澡堂走去。玻璃門在拉門打開時發出喀噠喀噠的聲響,收下鑰匙後支付四百六十日圓。現在是澡堂準備關店的時間,正想著現在一定沒有其他人泡澡並走進熱氣嫋嫋的浴場後,發現浴池裏有一道人影。


    我有不好的預感。


    「這不是天野嗎?」


    果然。還沒泡澡就歎了一口氣。眼前的人就是那個美乃滋男。


    「你、你好。」


    簡單向他打了招呼後,我就坐在離浴池最遠的盥洗區,這麽遠的距離,他鐵定不會找我搭話。


    「睽違兩天不見,你今天可真晚來哪。」


    我太天真了。


    「……嗯,是啊。」


    不管是直呼我的名諱,還是像武士一般的說話口氣,都和上次見麵時毫無變化。就算他撿到我重要的東西,有恩於我,或是退個一百步去容忍他的武士口氣,至少也該在我的名字後麵加個「先生」吧?不管怎麽看,都是我的年紀比較大啊!


    「在下也是方才抵達此地。」


    看來也不用指望他在自己洗到一半的時候離開了。


    我衝洗完泡沫,泡進浴池之中,吐了一口氣,刻意和男子保持的距離又立刻被他給縮短了。


    「話說,在下今晚的晚膳真是質樸,小姑娘做的味噌湯裏麵竟然沒放高湯。」


    他想說的是,自己有個願意為他做飯的女友嗎?


    「小姑娘不僅是個料理白癡,大腦和四肢還不協調,真是拿她沒辦法。為什麽可以連咖喱都做得那麽難吃呢?」


    沒有加高湯的味噌湯和難吃的咖喱,有點同情這名男子了。


    「你不能想點辦法嗎?天野。」


    我才想問你到底想要我幹嘛咧!可以請你不要再直呼我的名諱了嗎?


    「就算你這樣子問……」


    與其抱怨還不如你自己下廚。我把差點脫口而出的話吞回肚子裏,對著他苦笑。


    「她連火候都控製不好,把肉給煎焦,八成是因為那個叫做崇司的人調職的關係哪。」


    把他的話左耳進右耳出的我,「崇司」、「調職」這兩個單字倒是直接衝進了我的腦海裏,突如其來的資訊讓我的大腦在瞬間一陣混亂,明明浸泡在溫暖的熱水裏,背後仍然起了一股惡寒,這瞬間,我才突然想起他之前拿的那個好像在哪見過的皮夾。那皮夾太像是神穀的東西了。離開蕎麥麵店後發現下雨的神穀,就用她那毫無意義的機智,拿出粉蠟黃色的皮夾擋雨,上頭的緞帶吊飾晃啊晃的。


    崇司、調職和皮夾。一發現在我身旁泡澡的這名美乃滋男,和神穀有關係之後,顫栗感淩駕了訝異感。


    「怎麽了嗎?在下明白自己的臉是『帥哥臉』,但這可不是為了讓男人盯著看而生的臉。」


    不禁凝視著美乃滋男的我慌張地往後退。


    「不、不好意思,我正在想事情……」


    這隻是偶然吧?一定是因為現在的我對神穀的事情太敏感,調職不是什麽稀奇的職場事件,那個皮夾也一定有很多類似的商品充斥市麵吧?這個像武士的美乃滋男,不可能會持有神穀的皮夾……


    武士?


    腦裏浮現出神穀的寵物。


    蠢武士。


    武士口氣和蠢武士。美乃滋男透過了蠢武士,和神穀有交集。胸口的焦躁情緒揮之不去,真的隻是偶然嗎?男子無視困惑不已的我,用雙手擺出水槍的姿勢,連續向富士山壁畫射出了好幾槍。


    不久之後,我們可說是被告知準備關店的櫃台人員趕了出來,走出了浴場。


    拆下布簾的清潔員開始工作,我立刻帶著打算買冰淇淋好好休息的男子離開澡堂。


    「沒吃到冰,太可惜了啊!」


    「這種時間還吃東西,對身體不好。那我先走了。」


    「嗯。」


    「……請問。」


    「什麽?」


    「你為什麽要跟著我?」


    正當我準備回家時,發現男子緊貼在我的身旁。


    「因為這個方向有便利商店。」


    「無論如何都想吃冰啊?身體會發寒的。」


    我瞥見他從牛仔褲的鼓脹口袋中露出來的紅色蓋子,美乃滋冰淇淋的夢魘又再度蘇醒。


    「身體發寒確實不好,嗯,那就買個熱呼呼的肉包。」


    他從沒有放美乃滋的另一個口袋中拿出皮夾,確實是之前看過的皮夾,緞帶吊飾晃啊晃的。


    「真可愛,那是女友的皮夾嗎?」


    「是小姑娘的皮夾。」


    「擅自拿來用,沒問題嗎?」


    「她有叫我不可以弄丟皮夾,但沒有叫我不可以買冰淇淋和肉包。」


    男子掰開折成對半的短皮夾,明知不該偷看,我的雙眼還是被皮夾裏的卡片區吸引


    「嗯。雖然諭吉不在,隻要有英世倒還足夠。」


    「……」


    我看見了雜貨店的會員卡。


    我也有一張一樣的會員卡,買音樂盒的時候,不好意思拒絕店員,才辦了那張卡。卡片上麵會用片假名刻著會員的姓名,而收納在男子持有的皮夾中的會員卡,上麵刻了「神穀千尋」。


    美乃滋男轉頭看著停下腳步的我。


    「你住在這嗎?」


    「不,我沒有住在這種住商混雜的大樓。請問……」


    我悄悄緊握雙手,原本泡澡後的熱氣已經消退,變得冰冰涼涼,但是大腦內側卻微妙地帶著一股燥熱的溫度。


    「你是誰?」


    這個拿著神穀的皮夾的男人,到底是什麽人?


    「事到如今還胡說什麽?天野。」


    美乃滋男對訝異的我說:


    「在下可是神明大人哪。」


    男子用遺世獨立的表情,說自己是神明。


    「……咦?」


    不僅是武士還是神明大人,就算對人生迷惘,也該有個限度吧?


    「請、請別開玩笑,你隨便直呼我的名諱,卻不肯報上自己的姓名嗎?」


    「什麽開玩笑,在下可是山神哪。」


    「……」


    聽到他堂堂正正的回答後,我說不出話,男子說「看來你已經明白了」之後,就擅自滿意地邁開步伐,消失在便利商店之中。


    連續假期中我幾乎沒有出門,不是工作,就是看預錄的電視節目消磨時間。但是不管我做什麽,大腦的一角都會突然浮現出美乃滋男的身影。


    他的身上有太多和神穀相關的事物,實在很難斷定隻是一介路人。我記得神穀確實有一位哥哥,但那男子怎麽看都比神穀年輕,不可能是哥哥。倒是沒聽說她有弟弟,不過,也不會有人稱自己的家人為「小姑娘」吧?我拚命在腦裏回想目前為止和神穀聊天的內容,但完全沒有想到任何和那男子有關的話題。


    既然如此,那男子究竟是誰?和神穀之間有什麽關係?想破頭都沒有答案,甚至不知道該不該留意他的存在。雖然他有著時下年輕男子的外表,但可能是因為他那脫離世俗的氣質,讓我莫名介意不已。雖然隻要他對神穀無害,倒是沒有什麽關係。


    ◆


    在職場中的神穀,看起來跟平常沒什麽兩樣。為了交接業務跑客戶的崇司前輩整天都不在辦公室內。難道他們倆後來完全沒有見麵嗎?神穀加入了崇司前輩送別會的籌備小組之中,在工作之餘穩健地執行籌備計劃。


    午休時間,看到她點了炸蝦蕎麥麵,也可以猜出她今天的食欲。


    「下午有客人,我得趕快回公司準備,天野你呢?」


    「我要跟信也前輩討論今後的狀況。」


    「我記得下午會議室是空的,我會事先準備你們的咖啡,順便準備客人用的。」


    「謝謝。」


    蕎麥麵一送來,神穀就急急忙忙地吃了起來,完全沒有時間冷靜下來插話聊那名男子的事情。我原本猜想,美乃滋男其實是一名小偷,隻是剛好偷了神穀的皮夾,但看到她吸著蕎麥麵的手邊放著粉蠟黃色的皮夾,這個假設就自動消滅了。


    後來神穀也一如往常完成日常工作並準時下班,還笑著對決定要加班的我說「加油」,揮揮手並離開了公司。


    我坐立不安,假裝要去廁所跑到外頭,追著神穀的腳步。出聲叫住背對著我正要搭電梯的她,她也轉頭回望著我,剛剛的笑容已經不在她的臉上。


    「……神穀,你還好嗎?」


    「咦?我很好啊?因為上司說我可以準時下班。」


    「我不是說這個……」


    叮——輕快的電子聲響起之後,電梯門打開了,從樓上降下來的電梯之中站了乘載人數一半左右的乘客。我低頭致歉說「沒有要搭」,便關上了電梯門。


    「可別輕視炸蝦的卡路裏喔,用走的吧。」


    我帶著歪頭不解的神穀,往沒人走的樓梯走去。


    「這裏是六樓耶?」


    「上下樓梯比那些笨拙的運動還要有效果,特別是下樓的時候,會使用到平常用不到的大腿內側肌肉,是個可以緊實大腿的優良運動。」


    「真的嗎?」


    她原本嫌麻煩的表情突然一百八十度轉變。明明沒有減肥的必要,但是老愛吃自己喜歡的東西的她,還是無法招架「緊實」這兩個字。


    「天野,你不是還在工作嗎?正在減肥嗎?」


    「你覺得我瘦一點比較好嗎?」


    「不,不覺得。」


    「我陪你一起下樓,稍微聊一下吧?」


    似乎終於察覺到我的用意的神穀垂著眼簾說:


    「……難道是崇司前輩的事?」


    「還有其他事嗎?」


    當然,我的腦裏浮現出那名男子的身影。但神穀立刻接著說「也對」,我也無法再提其他人了。


    總之現在先聊崇司前輩的事情。雖然覺得應該要等神穀主動找我說話比較好,但我沒辦法成為那種人。


    「神穀,你沒有在勉強自己嗎?」


    沒向自己單戀的人表白心意,加上今後再也見不到對方。如果我再也見不到神穀,雖然不會到崩潰的程度,但也沒有自信可以保持平常心。


    「我沒有勉強自己……應該。」


    「我從信也前輩那邊聽說了,你拒絕了崇司前輩的邀約。」


    聽完我說的話以後,她「嗯」了一聲並點點頭。看起來不像是因為擔心蠢武士才沒辦法赴約,果然正如信也前輩所說,她拒絕了崇司前輩的邀約。


    「我自己也搞不懂,可是,這應該就是我的答案……」


    她雖然表現得曖昧又模糊,但或許指的是已經放棄了崇司前輩吧?


    「抱歉,讓你那麽擔心。不過,我已經沒事了。」


    「你打算就這樣目送崇司前輩離開嗎?」


    「嗯。」


    「不後悔嗎?」


    「有人跟我說過一樣的話。」


    「……誰?」


    「啊……老、老家的朋友。」


    眼神在飄移,又說謊了。神穀是一個無法一個人抱持煩惱的人,或許除了我以外,還有人讓她願意敞開心房。以前明明都隻找我討論的。


    感覺自己被排除在外,有點寂寞,但如果神穀因此得到救贖,那倒是沒關係。


    「天野,謝謝你。各方麵都謝謝。」


    神穀的麵孔稍微恢複了一點精神。


    「既然你都說沒事了,我就相信你吧。」


    「嗯,不過,這邊倒是有點事。」


    她指著雙腳。


    「沒辦法穿著高跟鞋下樓,腳好痛。」


    結果在途中改搭了電梯。和神穀道別之後,我也回到了辦公室。


    為什麽會做出像是甩了崇司前輩的行為呢?雖然不知道問題的核心在哪,唯一知道的是,她不打算告訴我實情。


    做完工作已經是晚上七點,直接下班回家的話,還有時間做晚餐,也還可以悠閑地休息,但因為我還有點迷網,所以一離開公司,就往澡堂走去。


    目的當然是為了泡澡。不過,今天還有其他目的。浴場裏的人三三兩兩,我在澡客裏頭發現了自己其中一個目的。坐在仔細洗著自己的淺色頭發的男子旁邊後,對方隨即察覺到我的存在,立刻用滿是泡沫的臉麵對我,閉著眼睛說:


    「是天野嗎?」


    「你、你好,你發現得真快。」


    「靠氣味察覺的。」


    我非常重視自己的整潔,也沒有噴什麽香水。伸手打開前方的水龍頭,裝滿下方的黃色水勺後,一口氣從頭頂澆下去。


    「我們真常見麵。」


    睽違三天來到了澡堂,來的時間也和之前不一樣,幾乎超越偶然範圍的再會。我沒想到自己特地來澡堂找他,竟然可以一次就成功撞見他。


    「你之前買了冰淇淋和肉包,女友沒有生氣嗎?」


    「嗯。她今天禁止我買東西吃。」


    我今天來到澡堂,就是為了要見美乃滋男一麵。


    雖然嘴巴上說相信神穀,但我還是很在意神穀拒絕崇司前輩的理由。隨便揣測並不是好事,但我懷疑她是不是喜歡上了別人。她喜歡的對象是誰?神穀願意做她根本不會做的料理,甚至還把皮夾交給


    這個可說是被她萬中選一的男子使用,即使隻是假設,但我完全不覺得自己有猜錯。


    「真是妻管嚴。」


    「沒這回事。」


    就算我猜錯,我也想要多了解這名和神穀有關的美乃滋男。


    「我有請小姑娘幫我刷過背。」


    神穀幫這男子刷背?竟然一起洗澡……豈有此理……


    「你、你、你們感情真好。」


    「因為在下和她一起住。」


    「是喔……咦咦耶耶?」


    最後幾乎是尖叫出聲。


    叫聲在浴場內回蕩,美乃滋男似乎正好在洗頭,根本沒聽見我的聲音。我隻好對著那些往我的方向偷窺,想知道發生什麽事的人瘋狂低頭道歉,現場混亂至極。


    同居?怎麽可能!我最近才去神穀的公寓探她的病,那個單間房裏除了神穀以外,隻有一隻叫做蠢武士的寵物。即使我當時沒有仔細環顧四周觀察,那稱不上寬敞的房間根本沒有其他房客存在的要素,更別說是男人了。唯一讓我在意的一點,隻有桌子明明亂糟糟,但房間卻整理的很幹淨這個部分。


    「話說回來,天野,你是否有喜歡的女子?」


    「怎、怎麽突然說這個?」


    心髒幾乎要跳出來。


    「神明大人看透了一切。」


    即使我回以冷淡的眼神給這名自稱神明大人又一副神明姿態的男子,但內心也掀起不小的動搖之情。他是從神穀那邊聽說了我的事嗎?神穀曾經發現過我的心意,可是,在我用謊言徹底否定之後,現在應該隻有我自己知道我的想法才對。


    「沒有。」


    糟糕,下意識用手遮住了嘴角。這是說謊的征兆。


    「無須說謊。」


    被他拆穿了!


    「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在下就知道了。就算嘴巴上說的是謊言,你的表情也會傳遞真相。你的臉是一張思念著他人的人類麵孔。」


    我猛然偷看了一下鏡子,鏡子另一端映照的是自己摘下眼鏡,沒有任何變化的普通麵容。


    「我不懂你說的意思。」


    「都說了別再說謊。就算你騙得了人,也騙不了神明大人和自己。」


    「我才沒騙人……」


    「你有意中人對吧?」


    「就算有又怎樣?」


    「為何要說謊?」


    「什麽為何,我也不想說謊啊!」


    如果可以老實地生活,誰想要說謊?如果可以說喜歡她,我又何必騙她?


    「但是,有時候就是必須說謊。」


    那是必要的,都是為了守護神穀的笑容。


    第一次和神穀見麵的地點,是在公司的麵試會場中。她的發型和妝容都還帶有土氣,怎麽看都像是從鄉下來的人,對於喜歡瀟灑女性的我來說,她完全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不過,當我們聊過天之後,發現彼此意氣相投,沒花多少時間就變得很要好。我還是第一次沒有意識到對方是異性,就交到了一位女性朋友,老實說,真的很開心。


    但是,從某天開始,我的心情突然毫無預兆起了變化。那是在一如往常的談笑時光中,我就突然地、突然地喜歡上她毫不做作的笑容。我陷入了戀愛的情緒之中,仿佛一腳摔到出乎預料的洞穴裏,摔落的衝擊,讓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不想讓她困擾,也不想讓她愁眉苦臉。」


    「嗯哼。」


    「咦?啊?我怎麽開始說了起來?抱歉,忘了我剛才說的話吧。」


    「天野。」


    「又有什麽事?」


    「那是沐浴乳。」


    「啊……」


    被提醒後才察覺到。我慌張地衝掉頭上的泡沫,但頭發已經變得又幹又澀。平常的我明明閉著眼睛也絕對不會拿錯的。


    「累了嗎?工作很忙嗎?」


    「……嗯,算是吧。」


    自己本身的工作再加上交接崇司前輩的工作,這陣子應該都得加班了。但其實這都不算是什麽大問題,問題在於這名男子。


    當我重新用洗發精洗頭的時候,美乃滋男就去泡浴池了。我洗好身體以後也跟著往浴池走去,並坐在離美乃滋男有點遠的位置。


    「天野,你可真是見外哪。」


    他立刻就靠了過來,還坐在我的對麵。


    眼前出現的是一臉舒服泡澡的美乃滋男的麵孔,我的身體暖和,但是身心都沒有得到解放,隻能抱著不滿足的不完全燃燒感站起身來。


    「要出去了嗎?在下也出去吧。」


    我們一起離開浴場。


    走到放衣物的置物櫃後,發現美乃滋男使用的置物櫃就在我的隔壁。


    「真是碰巧哪。」


    「唉,真的。」


    雖然這不可能是比我早來的美乃滋男故意做的事情,但我還是覺得他很可疑。他在用毛巾仔細擦拭身體以前,先戴上了耳環和項鏈。那浮誇的打扮、愛裝熟的個性,和我所認識的神穀完全八竿子打不著邊,但是,他放在整齊折好的衣物上方的粉蠟黃色皮夾,陳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現實。


    即使我懷疑美乃滋男所說的話是否值得信任,但他和神穀關係親密已經是不容質疑的事實。如果這男子真的是神穀新的戀愛對象,那我今後究竟該怎麽辦才好?知道了美乃滋男的存在後,我到底想要怎麽做?用吹風機吹幹我那無法整理思緒的頭以後,就直接走出更衣室,離開了澡堂。


    ◆


    一如往常,時間流逝緩慢的早晨。我一邊吃著自己做的早餐,一邊悠哉地看著平常會確認完新聞和天氣預報之後關掉的電視。仿佛就像是假日的早上,但其實不是這麽一回事。今天為了配合崇司前輩的工作排程,我改成下午再出勤。


    難得在平日一大早空出了時間,我思考著要如何自由利用這可貴的時光,最後決定去澡堂。


    之所以打算在上班前泡澡,隻是為了想要享受一下平日白天就泡澡的稀有奢侈感,這時間總不會再遇到美乃滋男了吧?


    「天野,你竟然會在此時出現,可真是稀奇。」


    美乃滋男總是超乎我的想象。


    「你好。」


    「趁天還亮著的時候泡澡,真的很舒服哪。」


    「是啊。」


    有個大叔應該是享受了好一陣子的晨澡,用毛巾一邊拍打跟煮熟的章魚一樣紅的身體,一邊離開浴場,隨後浴池裏就隻剩我和美乃滋男。


    「翹班嗎?」


    「不,等一下要去工作,你呢?」


    「在下可是神明大人哪。」


    「學生?社會人士?」


    「在下可是神明大人哪。」


    「這、這樣啊。原來如此。」


    他常常掛在嘴邊的話,是在開玩笑嗎?還是說,神明大人是他的本名呢?怪名字在最近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情,公司內也有員工不使用自己的本名,工作時都使用綽號。男子把毛巾和秩序全丟在一邊,隨意泡在熱水之中,還哼著歌。真是個自由自在的神明大人……咦?那首歌是——?


    「請問,你喜歡軌星嗎?」


    「不討厭。因為小姑娘很喜歡音樂盒,聽久了也會哼哪。」


    神穀會聽我送的音樂盒啊?一開始有點後悔自己送了這種意義深遠的禮物,現在倒是覺得幸好有送。


    「……」


    我立刻為自己的喜悅之情感到後悔。歡欣鼓舞的心情立刻受挫回神,上次美乃滋男說的「她會幫在下刷背」、「住在一起」發言,讓我遭受不小的打擊。我原本在心底說服自己:美乃滋男鐵定隻是神穀的親戚,那些令人震撼的發言鐵定隻是玩笑話。隻是,哼


    著歌的他一直聽著我送給神穀的音樂盒,還聽到足以哼出聲來。他確實和神穀在一起,在神穀的家裏。


    「天野,怎麽了?看你麵有難色,現在後悔翹班也太遲了。」


    「我沒有翹班。」


    「話說,天野啊,你還不告白嗎?」


    「怎麽突然……換了這什麽話題啊?」


    「別裝傻。」


    之前他靠著套話得知我有喜歡的人,現在會問我有沒有告白訴諸愛意,倒也是可以理解的。


    「花的壽命短暫,如果沒有可以展示的對象,內褲的顏色也會褪去。」


    「聽不懂你的意思。」


    完全猜不透這男子的目的。


    「就算熱水可以解放身體,也無法解放用謊言鞏固的心。」


    「可以不要一直說我說謊嗎?」


    就像我一直在試探這男子一樣,這男子是不是也在試探身為「小姑娘」的男生朋友的我?況且我們碰麵的機率也太高了,明明來到這裏的日子和時間都不規則,這未免也太巧了吧?難道說這個美乃滋男假裝自己偶爾才來,其實每天從早到晚都在這裏埋伏等我嗎?


    「天野也一起做做看吧?很開心哪!」


    「你之前不是才因為遊泳而被罵?」


    「在下沒有遊泳,隻是浮起來罷了。」


    「勸你趁櫃台人員來之前住手,不然會被罵。」


    我想太多了吧?他應該沒那麽閑……不,應該很閑吧。


    「你認為你的意中人現在很幸福嗎?」


    「不知道,看起來挺有精神的。」


    你應該知道得比我更清楚吧?


    「你現在做的事情,是否隻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心意?」


    「沒那回事……我一直在祈禱。」


    神穀的笑臉會為我帶來力量。無法給予她等價回禮的我,隻能打從心底希望她可以幸福。就算讓她幸福的對象不是我,而是其他人,隻要她能展顏歡笑,那就夠了。


    我既無力又丟人。即使如此,我能做的也隻有祈禱。


    「我至少有向神明祈禱,希望她可以得到幸福。」


    「跟在下祈禱也沒用哪。」


    「我又不是在說你。」


    「能夠實現人的願望的,隻有人而已。」


    「向神祈禱一下,無傷大雅吧?」


    「跟在下祈禱也沒用哪。」


    「就說了——」


    隻是祈禱、拜托一下而已,我仍然什麽也做不到。反正我不知道神穀究竟想要什麽,就算我欺騙自己,一切也不會有任何改變吧?


    趁來看熱水溫度的櫃台人員狠瞪美乃滋男的時候,我離開了浴池。美乃滋男也想跟著我走出來,卻被櫃台人員叫住。我不想管他,直接走出了浴場。


    ◆


    正常上班的隔天早上。正當我在使用辦公室內唯一一台影印機的時候,神穀也抱著一堆資料站在我的旁邊。


    「快要好了,等我一下。」


    神穀點頭說沒關係。她今天也跟平常沒兩樣。


    「那個,神穀。」


    我開口搭話,打算閑話家常。


    「你的身邊有沒有很愛吃美乃滋的人?」


    「咦?……喔喔。」


    她雖然一臉吃驚,但馬上從腦內想到了人選。


    「有有有,就是蠢武士。」


    「蠢武士?」


    我問的是「人」耶?


    「對。祂不管吃什麽都要加美乃滋,消耗得超快,讓我超困擾。」


    「狸貓會自己擠美乃滋嗎?」


    「嗯。」


    她看起來不像是在說謊。如果是那個可以熟練拿筷子吃飯的蠢武士,或許也不是不可能。


    「為什麽要問這個?啊!是不是我身上有美乃滋的味道?」


    神穀把自己的頭發和手腕壓在鼻子前,確認身上是不是有味道。


    「味道是不是沾在衣服上了呢?因為祂會用有美乃滋味的手幫我折衣服。」


    「折?衣服?蠢武士嗎?」


    狸貓再怎麽聰明,也不會折衣服吧?當我訝異的時候,神穀也突然表現出狼狽慌張的模樣。


    「雖、雖然說是折衣服,其實是那個!那個、對了、在學我。學我折衣服!祂會玩我的衣服……」


    她說謊。


    「原來如此……久等了,換你。」


    我拿著印好的紙張,換她接手用影印機,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神穀家裏有「人」會幫他折衣服,是一個手上有美乃滋味的人。


    美乃滋男和神穀的發言,在我的腦內連結了起來。美乃滋男平常就待在神穀家,而且神穀想對我隱瞞那個感情跟她好到願意幫她折衣服的美乃滋男的存在。說不定蠢武士根本就不是神穀的寵物,而是那個美乃滋男的寵物。


    崇司前輩今天也出差,我要處理的工作跟山一樣高,連午休時間都沒空出去吃飯,隻能在辦公桌前張嘴吃著買來的三明治,到了表定下班時間,神穀遞了一杯咖啡給確定要加班的我之後就下班了。


    拂上臉頰的冷冽空氣讓人忘記白天的溫暖,感受到冬天的到來。到了十月底,夜晚變得更加寒涼,我一邊心想之後差不多該穿厚外套和圍巾出門,一邊離開公司。這時已經超過晚上七點。雖然昨晚買好的關東煮正在家裏等著我回去吃,但我想要在吃飯前去寬敞的浴池泡澡,便往澡堂的方向走去。


    我已經對又在澡堂巧遇美乃滋男這件事情免疫,再也不覺得驚訝了。


    在熱氣之中洗身體的美乃滋男發現了我,對我招招手。


    我事前偷偷地跟櫃台人員確認了一下,才知道美乃滋男並沒有每天過來,也不會整天窩在澡堂。看來這已經超越了奇跡,而是極端異常的偶然吧?


    「在下幫你刷背吧。」


    一背對他,他突然喊著「可恨的情敵,覺悟吧!」便揮下武士刀。這時,拿著捕棍的櫃台人員也邊喊「我要以違反刀械法逮捕你!」邊衝進來。


    我搖搖頭,試圖甩掉腦內的妄想。


    「天野,怎麽了?」


    「不,隻是累積了不少疲勞,麻煩你了。」


    真的很累。就算那隻是無聊的妄想,我仍然在心底向被我當作犯人的美乃滋男道歉,並且把整個背交給他清潔。


    泡好澡準備休息時,美乃滋男拿出神穀的錢包,打算買冰淇淋。


    「她不是禁止你買東西吃嗎?」


    「嗯,可是零錢讓皮夾變好重,在下想要稍微讓它輕一點哪。」


    「你要是因此買東西來吃,她以後會禁止你來澡堂。」


    我從自己的皮夾中拿出零錢,投入自動販賣機的硬幣投入口。


    「這是你替我刷背的回禮。」


    「不愧是天野,在下就接受你的好意了。」


    如果他被禁止來到澡堂,我就再也見不到美乃滋男,我遭到武士入侵的腦袋也得以清淨,但現在還是先保護神穀的錢包比較重要。


    美乃滋男選了期間限定的地瓜口味,當我想著說不定……的時候,看到他果然在冰淇淋上擠美乃滋後吃了起來。其他客人看到這幅景象,也發出了無聲的悲鳴,而我已經免疫到失去一開始那種程度的劇烈衝擊感,自顧自地喝著礦泉水。不過,我不想讓人以為我們是朋友,稍微和他保持了點距離。


    神穀在公司的模樣仍然一如往常,她正穩健地著手準備崇司前輩的送別會。如果她真喜歡上別人,真希望她可以直接說出來,但對方是個武士、神明大人、還愛美乃滋。不是不能理解想要隱瞞這種男子存在的心情。崇司前輩外表看似輕浮,但本人非常值得欽佩;美乃滋男外表


    看似輕浮,內心卻是個武士。她就算想說也說不出口吧?


    「天野,在下姑且分你吃一口,別再用那熱情的視線盯著在下了。」


    「不用了,我隻是對你有興趣而已。」


    「抱歉,在下沒有那方麵的興趣。請你吃一口,然後饒過在下吧。」


    「你放心,我沒有那方麵的意思,我也不想吃美乃滋冰淇淋。」


    明明空腹卻食欲降低的我離開了澡堂。


    ◆


    結束假日加班後的星期日傍晚。開大燈的車子從看起來像補習班下課的國小學生旁邊急駛而過,感受到白天逐漸變短。


    我去超市買了食材,回到自己住的公寓,脫下西裝開始煮晚餐。隨後我再度出門,前往睽違三天的澡堂。


    我要去見美乃滋男。雖然沒跟他約好時間,但我覺得隻要去了就一定會遇到他。


    「天野,今天沒穿西裝啊?」


    「你好,今天也穿牛仔褲啊。」


    果然遇見了。一走進更衣室,發現美乃滋男正在裏麵脫衣服,重複了好幾次奇妙的偶然之後,很神奇地會開始覺得這都是必然。


    人多到浴池隻剩下一半的空間,對這澡堂來說,算是難得的高朋滿座,還有跟著爸爸或爺爺來泡澡的小朋友,整個浴場彌漫著些許家族團圓的溫暖氣氛。


    「喂,那邊的小鬼頭,澡堂可不是遊泳池,不要遊哪。」


    「你之前明明也有遊!」


    被警告的小朋友不知道為什麽,非常開心地喊著「武士來了」,還不客氣地朝著他潑熱水。當然,人在他旁邊的我也被波及。


    「真沒家教。」


    「偶爾吵吵鬧鬧也不錯吧?」


    幼稚地潑回去的美乃滋男好像很開心。


    「話說,你女友正在做什麽?」


    「嗯,現在應該正在跟晚膳惡戰苦鬥吧?看起來會花很多時間,所以在下先來洗澡。」


    「有人願意做飯等你回去,真令人羨慕。」


    我很老實地羨慕著美乃滋男,他接受了願意做沒加高湯的味噌湯,或是難吃咖喱的神穀融合在料理中的心情。


    「有那時間羨慕,還不如去告白。」


    「就算我有那種勇氣,也沒辦法把心意傳達過去。我的願望隻是想看到她笑口常開,就算不表白自己的心意,隻要可以看到她的笑容,那就夠了。」


    「即使她展現笑容的對象不是你,而是其他男人也沒關係?」


    「她有喜歡的人。與其告白後讓她煩惱……」


    「勸你坦率一點。」


    「要是我能坦率,就不必那麽辛苦了。」


    在潑水大戰中因為身高差而被抓到弱點的孩子,趨於劣勢之後開始啜泣。


    「我以前也一樣。小時候的我,也是個可以坦率地表現出喜怒哀樂的人。我披上爸爸的西裝,憧憬以後可以變成無所不能的大人。但是,小時候的我反而比較無所不能。」


    我自己有自覺的初戀,是在五歲的時候。那時的我坦率到可以大膽地對早就結婚的幼稚園老師說「我喜歡你,請跟我結婚」。


    「就像是人為了遮蔽身體而穿衣服一樣,為了掩飾自己的真心,我用各種東西層層掩蓋。到了足以被稱之為大人的年紀,我也穿著厚厚的外衣,越來越難以行動。」


    「天野,你今天的話真多哪。」


    「你不覺得澡堂是個神秘的場所嗎?不管是小孩、大人、業務員、還是退休人員,每個不相幹的外人全都聚集在一起,脫下身上的衣物,梳洗身體,用赤裸裸的身心泡在同一盆浴池之中。」


    「這不是理所當然嗎?不可以穿著衣服泡澡哪。」


    「隻要她歡笑就好,這種話當然是謊言。我希望自己可以讓她歡笑,我想要在最近的距離看著她的笑臉,可是,一想到可能會失去重要的她,我就害怕得不得了。結果,我隻能偽裝自己,保護自己。沒自信得到她的我,已經先看到失去她的可能性,自我防衛的本能也起了作用。」


    如果我們之間的友好關係崩毀,她的笑臉就會離開我,光是想到這個可能性,心髒仿佛被人緊緊揪住,痛苦不堪。


    呼——我吐了一口長長的歎息,像是把腹部深處的老廢物質全部吐出來似的。泡進浴池忍受美乃滋男攻擊的小孩子,正好也把臉露出水麵,在同一時間和我一起吐了口氣。


    「赤裸著身心以後,謊言也變得綁手綁腳。」


    「這樣啊。」


    「所以我才會脫掉,因為這裏是澡堂,我放棄穿上衣服了。」


    脫吧,脫吧。就連真心話也都赤裸裸的,我覺得一身輕盈,浮在浴池中的身體逐漸暖和,直到內心深處。


    「澡堂萬歲。」


    問題沒有解決,但是,光是把內心話說給別人聽,就覺得自己似乎受到拯救。我知道自己找錯談話對象,不過,既然他是神穀選擇的人,我也想把自己的真心話說給他聽。


    「既然如此,在下也說出自己的真心話吧。」


    「請說。」


    「買冰淇淋給在下吃。」


    「不要,她親手做的料理還在等著你吧?」


    「這跟那是兩回事哪。」


    「我也不會買肉包給你。」


    「你可別變成暴露狂,隻有澡堂可以允許人全裸。」


    「才不會。」


    離開澡堂後就得穿上衣服,也得隱藏真心話。為了維持體溫,維持聯係著一定的人際關係和規則的社會和諧,不能再赤裸的我們,必須穿上符合自我身份的衣物活下去。有人穿得好看、有人穿得笨拙;有人穿得厚重、有人穿得輕薄;也有人穿得華麗、有人穿得樸素。我強迫貧乏的自己穿上層層衣物,麵對明天的出勤,去見神穀。


    小孩子聚在一起聯手合作,對美乃滋男發動總攻擊。原本以為美乃滋男會投降,沒想到他也全力反擊。看現場這誇張的騷動,櫃台人員跑來喝止也是時間的問題。我不想卷入其中,便趁著美乃滋男的頭被壓在水麵下前,趕緊離開浴池。換好衣服準備走出更衣室時,碰巧跟嘴角下垂的臭臉櫃台人員擦身而過。我似乎從那眼神中,瞥見了即將到來的暴風雨。


    ◆


    崇司前輩的送別會計劃正在水麵下日益膨脹,還多了遊戲時間跟餘興節目時間,整個計劃壯大到宛如一場結婚派對。這都是靠著人脈所達成的成果,看來得花費一番功夫才能瞞過直覺敏銳的崇司前輩了。距離神穀也加入企畫班成員行列的送別會,還剩下一周。


    老樣子的加班。睽違兩天前往澡堂,也一如往常地遇見了美乃滋男。逐漸習慣「天野」、「你好」的交談方式,不再覺得詭異,仿佛成了例行公事。


    先進去泡澡的美乃滋男,整張臉已經發紅,我也開始接二連三地詢問他:


    「你之前說過女友把肉給煎焦的事情,是因為崇司前輩要調職的關係吧?」


    「嗯,小姑娘確實把肉煎焦過。」


    「也就是說,她得知崇司前輩調職之後心生動搖囉?」


    「動搖不已哪。」


    畢竟那是她憧憬許久的人,也不是不能理解。


    「她被那個叫什麽崇司的人邀約後,曾經決定要赴約,卻在前一刻駐足不前。」


    「……為什麽?」


    原本應該要從神穀的口中聽的答案,我不禁在迷惘的狀態下詢問了美乃滋男。


    「小姑娘坦率地麵對了自己,應該是這麽一回事吧。」


    神穀原本打算選擇崇司,最後卻沒有這麽做。


    「坦率並不是容易的事情。」


    「即使如此,她還是自己做了決定。決定哪都不去。她拒絕了難得給別人請的


    大餐,選擇和在下一起吃樸素的晚膳。」


    她待在家裏哪都不去,和美乃滋男在一起。


    「她果然很喜歡。」


    很喜歡這男子。


    「她悲歎地說搞不懂自己的心情,但在下看來倒覺得一目了然。」


    美乃滋男一直都在看著神穀。


    「謝謝你,我想問的隻有這些。」


    「這樣啊。」


    美乃滋男懶散地伸直四肢,站起身來。


    「神穀就拜托你照顧了。」


    他起身時讓四周水麵發出「嘩啦」的聲響,掩蓋住我的喃喃自語。


    「你剛剛說了什麽?」


    「沒有。幫我跟她問好。」


    「這樣啊,在下會傳達給她。」


    雖然不甘心,但我也隻能選擇放棄。就算不能在最靠近的位置看著神穀,但我希望她保持微笑的心情並不是謊言。


    即使是喜歡泡澡的我,也沒辦法長時間待著,不過,從剛剛開始,我就在浴缸裏泡了好長一段時間。我什麽也沒想,為了要重啟自己的腦袋,就像是把表麵五顏六色的油畫紙塗回白色那樣,需要很長的一段發呆時間。


    泡到差不多頭暈目眩之後,我離開了浴池,在休息區發現了美乃滋男。


    「天野,你泡得可真久。」


    「原來你還在。」


    我坐在長椅上,喝起隨時放在包包裏的礦泉水,坐在我旁邊的美乃滋男也用像是從腰間拔刀似的動作,從牛仔褲口袋中拿出美乃滋,打開蓋子之後,直接把瓶口對著嘴,然後咕嚕咕嚕地喝下去。


    「你終於達到那種領域了,真驚人。」


    「謝謝。」


    「我可沒稱讚你。」


    自稱為神的美乃滋男,說不定指的是他想成為美乃滋之神吧?


    「雖然覺得不可能但還是問一下,你在等我嗎?」


    「在下可沒有等男人出現的興趣。」


    「也是。」


    神穀明明在等他回家,到現在還晃悠悠地在這裏鬼混好嗎?他那令人摸不著頭緒的側臉,正眺望著被夜風吹到喀噠作響的玻璃窗。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在最後,我想要確認一個問題。我盯著轉頭看著我的美乃滋男問說:


    「你愛她嗎?」


    說完的瞬間,我聽到有人喊我的聲音。回頭望向那熟悉的聲調後,我的雙眼盯著一個從寫著「女」的布簾中走出來的身影。


    「……神穀,你也來了嗎?」


    「小姑娘,在下等你等到發慌哪。」


    「沒想到你真的遇見了天野……」


    三方進行著沒有交集的對話。從女湯走出來的人,正是神穀。


    她即使素顏也看起來和平常沒兩樣的臉上,寫著滿滿的驚訝,並往休息區走來。


    「在下昨晚不是說過了嗎?」


    「什麽時候?從什麽時候開始?」


    被夾在中間的我,把礦泉水收回包包裏,靜靜地站了起來。


    「抱歉,神穀。我沒跟你說自己在這裏遇見了他,因為我希望你可以親自告訴我。」


    「說什麽?」


    「別再隱瞞了,神穀,你喜歡他,對吧?」


    一瞬間,兩人之間流動的空氣戛然停止,美乃滋男訝異地指著自己,神穀也指著美乃滋男。


    「「……咦?」」


    兩人的聲音重疊。


    「她,和在下?」


    「不然還有誰?事到如今還想否認?」


    「等等、等等等等,等一下!」


    「神穀,不要近距離叫這麽大聲。」


    神穀無視因為耳鳴緊壓著耳朵的我,皺著眉靠近美乃滋男。


    「這是怎麽一回事?」


    「在下亦不知情。」


    「怎麽可能會有這種事?天野徹底誤解了耶!你不仔細說明,就沒有美乃滋可以吃!」


    「別太衝動,沒了美乃滋,在下可吃不了小姑娘做的飯哪。」


    「不要說什麽吃不了,你明明每次都吃得幹幹淨淨!」


    美乃滋男被咄咄逼人的神穀嚇得狼狽不堪,把我拉出來當盾牌。


    「……什麽誤解?他不是你的男友嗎?」


    聽到我說的話,神穀高速用力搖頭。


    「才不是,為什麽會變成那樣!」


    「可是,我聽說你們住在一起。」


    「那、那是因為……」


    「他是你的親戚什麽的嗎?」


    「不、不是……」


    「你把重要的皮夾給他、做飯給他吃、還在浴室幫他刷背不是嗎?」


    「那、那個……」


    「神穀。我理解你因為覺得他很怪而想要隱瞞的想法,但隻要是你選的人,我都願意站在你這邊。所以,我不希望你說謊,因為你真的超級不會說謊。」


    我知道她即使到了現在,也拚命地說著謊。努力編著借口的眼神往右上遊移,一看就知道了。


    「我說,你不要躲起來,說點什麽啊?」


    「嗯,同居和幫她折毫無色氣的胸罩,都是真的哪。」


    「不是要你說這個!」


    胸罩這件事是第一次聽說。


    「不過,在下並非小姑娘的男友。」


    神穀「嗯、嗯!」地用力點頭。


    「在下可是神明大人哪。」


    「不對!雖然沒錯,但現在不該說那個!」


    這時,櫃台人員怯生生地開口說「要吵架去外麵吵」,沒時間辯解的神穀低頭說著「對不起」之後,就拉著我的手臂往外走,我就這樣被她拉到外頭去。


    「你把他丟在裏麵——」


    「天野,聽我說。」


    神穀的雙眼緊盯著我。


    「狸……不對,祂啊,的確和我住在一起,但真的不是那麽一回事。因為祂無家可歸,所以我才把祂帶回家,就隻是這樣而已。畢竟是我撿回來的,我不可能把祂趕出去。」


    「什麽撿回來?他又不是狗。」


    「嗯,是沒錯,我原本也隻是想要撿個狗或貓。」


    完全聽不懂神穀到底在說什麽,隻知道她說的是真的。


    「抱歉,我岔開了話題,那個,到底該從哪邊開始說才好?」


    「不,就算你問我,我也不知道。」


    「總之真的不是那樣,祂也不是我的男友,隻是同居人罷了!」


    「唔、嗯。」


    我被神穀的氣勢震懾似地點點頭。


    「老是抱怨我難得做的飯、不管喝止幾次還是要開我的衣櫃、美乃滋的消耗量越來越快,我很困擾,可是我不討厭祂。祂雖然很怪,但沒有危險,也不必擔心。」


    「……嗯。」


    「該怎麽說,不可思議的是,很多事情都會想要說給祂聽。」


    「崇司前輩邀你吃飯的時候,你也找他談了嗎?」


    神穀尷尬似地點頭。


    「其實,崇司前輩邀我吃晚餐的那天,你也有邀我吃晚餐。」


    「抱歉,其實我知道。」


    神穀呆呆地張著嘴,發出「咦?」的聲音後,我又再度向她道歉一次。


    「為什麽不去赴崇司前輩的約?」


    「……我原本打算要去,可是,我去不了。明明那麽崇拜他,但現在的我一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歡崇司前輩時,反而得不到答案。這樣的我怎麽可以去見他呢?後來我就無處可去。」


    「所以你選擇和他在一起。」


    「但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祂會叫我趕快嫁掉,就像媽媽一樣……不對,祂還挺任性的,就像弟弟……也不對


    ;可是,待在祂旁邊的時候,就可以感受到家人般的溫暖,我不太會形容——」


    她拚命擠出理由的模樣,隻讓我感受到「希望我能理解」的心意。


    「我知道了。」


    「……真的?」


    我慢慢地點頭給懷疑的神穀看。


    「正常來說,男女同居都會被大家如此懷疑,我也不太懂來龍去脈,但人生總是會發生一些無法好好說明的事件,對吧?」


    我也一樣。我想她一定也是這樣。


    不管他是武士、美乃滋、還是神明大人。明明隻是一個他人無法仿效的舉止詭異美乃滋男,我卻從他身上感受到溫暖的氛圍,想要繼續見到他。想見他的理由,我也無法好好說明。


    「既然你都那樣說了,我會相信你。」


    把外衣放在澡堂裏的神穀穿太少,再繼續待在十一月上旬的夜空之下,她會感冒的。我脫下外套,掛在她的肩上,她也說了「謝謝」,回以一個微笑。是謝謝我借她上衣嗎?還是謝謝我願意相信她?


    不管是什麽都好。隻要我可以在最靠近她的位置,看著她笑就好。看到她的表情,我似乎也無法輕言放棄。


    一身輕薄裝扮的我,已經沒辦法在冷冽的空氣中脫衣服,希望總有一天,我可以用赤裸的心,讓神穀明白我的心意。不過,在我那麽做以前,得先在我倆之間注入溫暖空氣才行,否則會因為強烈的溫度差而感冒。


    下班後去澡堂泡澡可說是我的興趣。


    今後我仍然會繼續去泡澡。玻璃碰撞聲作響的拉門、老舊的置物櫃鑰匙、寡言的櫃台人員、爽朗又常見的泡澡客、顯眼的黃色水勺、永遠是晴天的富士山壁畫。熟悉的澡堂和熟悉的景色。


    不過,他已經不在了。


    那天以後,我再也沒有遇到美乃滋男。


    高聳的天花板和寬敞的浴池,在開放空間內,浸泡在溫度剛好的熱水中感受到的幸福,愉快至極。


    不過,有一點不太滿意,真的隻有一點點。為什麽會有以前沒感受過的不滿足感,現在的我實在無法詳細地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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