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一、兩個願望。


    隻要人不斬斷自己的欲望,這世上就不可能會有願望消失的一天。從出生的瞬間到壽命已盡的日子到來以前,人都是因願望而活。


    消失墜落前的流星、七夕的牛郎星與織女星、聖誕節的聖誕老公公、未來世界的貓型機器人。人在生存的時候,一定會想辦法描繪出能為他實現願望的存在。在這些存在中,最靠近我們的,就是神明吧?


    日本神社的數量,包括無人神社在內,總共超過了八萬間。如果成了知名神社,到了新年那天,每年就會有大批人潮前去參拜,甚至還會上新聞。有人虔誠拜神,也有人隻在難過的時候拜神。


    我不屬於這兩者,真要說起來,我本來就沒有請求他人為我實現願望的觀念,身處在共存社會之中,想當然會拜托別人,或是受到他人請托。在這種預期之下,也會考量他人的能力所及,就算會拜托別人說「你力氣很大,順便幫我提這行李吧」,也不會要人「你力氣很大,不如去那個光線條件很差的大樓一角窩著吧」。


    「我想要可愛的女朋友。」


    「希望可以變瘦變漂亮。」


    「征服世界!」


    人們抱持著各式各樣的煩惱來到了神社,一個勁地把願望加諸於神明身上,八成也不會思考神明的狀況吧。


    「信也,你想寫繪馬嗎?看你一直盯著不放。」


    「不,沒有。」


    我不會要別人考量目不可視的祈求對象是否有能力實現願望,但也該好好磨練自己吧?想瘦就去減肥啊?征服哪裏的世界啊?這些信徒之中,應該還是有那種為了實現願望而努力,為了安心才來拜神的人吧?但我認為,與其信神而仰賴神明,還不如相信自己,拚命活下去。大家排隊購買的禦守,根本隻是神社方為了利己而製造的偽善商品。如此看待神社的我或許很無情吧。


    「請給我一個無論在何時何地都會很開心的禦守。」


    這樣的我還是前往了神社,買了一個不知所謂的禦守,當然,這是有理由的。


    「不愧是當下流行的神社,人好多。我們明明故意選在平日中午過來了。」


    「我猜大家都這麽想吧?」


    今晚是我那決定升官調職的同期同事的送別會,企劃班用募資的錢準備了名片夾和花束等禮物,年輕同事提議要送最近大受歡迎、聽說隻要帶在身上就會發生好事的意義不明顯靈禦守,所以我和部下天野趁著跑外務的時候,特地來到神社購買。


    「崇司前輩意外地很喜歡這個耶!」


    「是啊,他似乎會非常認真地看占卜雜誌,確認自己和神穀小姐之間合不合,看來是很喜歡這類東西吧。」


    同期的崇司喜歡一位叫做神穀的女同事,但因為無法好好傳達自己的心意,便毅然放棄,決定調職。我認為主要的問題在於他雖然工作積極,私下卻有著消極個性使然,而旁邊的天野也是他失敗的原因之一。


    「天野,你不買自己用的嗎?還有這種的。」


    我指著愛心形狀,是個非常一目了然的戀愛成就禦守。


    「你喜歡神穀吧?而且還是單戀。」


    周圍的人都知道天野和神穀關係親密,偶爾借此開開玩笑,他們就會立刻主張「隻是朋友」,但我可不那麽認為。至少我懷疑天野看起來似乎對神穀有意思。


    「……信也前輩,你果然知道了啊?」


    我差不多要聽膩崇司那負麵的戀愛谘詢,前幾天老實地把來龍去脈說給天野聽之後,謊稱希望他可以更加把勁幫崇司追到神穀。隨後天野表現出明顯的動搖神色,讓我確定自己的懷疑並不是空穴來風。


    「難道連崇司前輩都……」


    「我沒跟那家夥說,他也八成沒發現你的單戀。」


    明明在工作上發揮了自己的才幹,卻對感情遲鈍不已的崇司,其實沒有大家想象的那麽能幹。


    「那家夥不選擇神穀,而是選擇升遷。所以接下來就看你的表現囉?」


    看他雖然想要用笑容掩飾,不過天野啊,你的眼鏡另一端可完全沒有笑。


    既然他不想說,就沒有必要勉強他繼續講。


    「信也前輩,你相信有神明存在嗎?」


    「我對存在與否的問題沒有興趣,但不太相信祂能夠實現幾萬人的願望。」


    「我最近見到了神明。」


    「……你是不是累了?」


    「沒有。神明隻是他的名字罷了。」


    「這樣啊,真稀奇。」


    我把禦守放進包包裏,走在神社境內時,和牽著年幼女孩、應該是父親的男子擦身而過。雖然我沒打算偷聽,不過女孩抬著頭對父親說的話,還是進入了我的耳中。「我拜托神明,要讓媽媽肚子裏的小嬰兒健健康康地生下來。」


    女孩純真無邪的願望,聽得天野緩頰微笑。


    「希望可以實現。」


    「是啊。」


    天野是個溫柔的男人,認真地希望擦身而過的路人許的願望可以實現。


    我不一樣,我對外人沒有興趣。倒是覺得,與其受到神的庇護,有她那麽可愛的天使在身邊,她的媽媽就足以努力生下孩子了吧?


    我和準備回公司的天野分頭行動,自己去附近的定食餐廳吃午餐,隨後又去找其他客戶。


    商談結束,離開接待室以後,聽見從茶水間流瀉出女員工的閑聊談笑聲,便移動到隻有放煙灰缸的吸煙區,點了一根香煙。通常這種可有可無的閑聊內容,可能會講到公司現況或要職人員的經曆等料想不到的內容,我知道這不是什麽好行為,但還是偷偷洗耳恭聽。她們在聊禦守的話題。


    「對了,聽說n公司的鳥居先生來了耶?」


    話題從禦守變成了我。


    「之前我給他看自己養的貓,被他誇很可愛耶!」


    啊啊,是那個逼我看一堆貓照片的女生啊,被迫看了幾十張,都要投降了。


    「他好像很喜歡動物,似乎養了很多貓或狗喔!」


    我雖然不討厭動物,但一隻都沒有養。而且我對貓狗過敏,謠言真是不脛而走。


    「鳥居先生好像跟我們的櫃台小姐交往中喔?真可惜。」


    知道得真詳細,不過上禮拜分手了。看來她們收集情報的速度太慢了。


    當話題切換到美甲保養以後,我撚熄了香煙。


    我往大廳的方向走去,和經過茶水間的女子對上眼,立刻對她們投以一抹微笑(崇司說這是必殺營業笑容),點頭致意後便擦身而過。


    「那笑容真是養眼~!」


    「運氣真好,這或許是禦守有保佑喔!」


    雖然她們應該是打算竊竊私語,那些交談仍然傳到我算不上順風耳的耳朵裏。我來到這裏,是因為約好和客戶見麵,不是什麽神明顯靈。所謂的流行,就像是某種洗腦似的行為。


    「鳥居先生,你好。」


    偶然遇見一位打過好幾次照麵的女員工。


    「你好,布袋小姐。」


    因為對方喊了我的名字,我也展現出禮儀,回喊對方的名字。當我的記憶力遇上這種沒興趣或沒好處的事情時,會無法運轉,幸好她的胸口有別名牌。


    「啊,你的肩上有屑屑。」


    「謝謝,不好意思——」


    布袋小姐靠近我之後,假裝要拍掉我肩上的東西,敏捷地把某個東西放進我的口袋中,眼神意有所指。


    又來了啊?我即使內心感到為難,仍然不忘自己的笑容,離開了現場。在大廳櫃台中,剛分手的前女友笑著低頭致意,我也用春風得意的笑容回敬。她也是那種用臉蛋當武器的女人。


    當晚,連其他公司的員工都來參加,宛如婚禮般豪華的崇司送別會順利落幕。我扛著醉倒的送別會主角,送他回去之後踏上回家的路。坐在末班車中,包含我在內的乘客全都在這值得喝一杯的星期五夜晚,把自己搞得醉醺醺的。也有乘客根本陷入醉倒的狀態。車廂內散發出從居酒屋、卡拉ok等處玩回來的獨特味道,我才忽然想起似地把手伸進口袋中。正如我所預料,拿出來的東西是寫著布袋小姐個人聯絡方式的紙條。


    上周分手的女友、在那之前交往的女友、以及更之前的女友,大家都是用同樣的方式起頭。之後我們會一起吃好幾頓飯,就算對方在等我主動告白,我也不會這麽做。之後對方隻會有兩種行動,不是等到不耐煩,就是親自向我表白。來者不拒,去者不追的我通常會和後者的女性交往,隻是交往時間都不長。「他跟我想的不一樣」、「與其說他很酷,不如說是個寡言又無聊的人」、「隻有臉好看而已」等等,是她們離去後會丟出來的台詞。


    大家也都是用同樣的方式結束,基本上會把我甩掉而畫下句點。我覺得這明明是她們的錯,隻看外表,不重視內在後才選擇跟我交往。不過即使成了男朋友,也沒辦法認真看待她們的我,同樣有不對之處。


    今後一定也不會有人讓我願意認真看待吧。


    在我遇見每天祈禱可以遇上的她以前。


    我擦拭起霧的玻璃窗局部,仰望像是被窗戶截下一角的夜空。隨著時間而深邃的夜色延伸著廣闊無垠的一抹黑暗,在看不到任何一顆星星的冷酷漆黑之中,閃爍著被稱為冬季大三角的天狼星、南河三、參宿四這三顆恒星。


    今年也到了可以抬頭觀星的季節。我歎了一口氣,讓窗戶再度覆蓋一層薄霧。


    ◆


    我站在門前按門鈴,一如我所想象,沒人應門。所以我拿出昨天事先收好的備用鑰匙,毫不客氣地走進崇司的房間。今天約好要一起幫他搬家。


    「喂——!早上了喔——!」


    從敞開的窗簾之間灑落至屋內的陽光,照耀著宿醉難受的崇司。他發白的臉被耀眼的陽光曬得扭曲,看起來就像是不能沐浴在陽光下的吸血鬼德古拉伯爵,仿佛等一下就會化成灰消失。


    「你喝太多了,真是的!起來了,要開始收拾了!」


    在我用腳半推半踢下,才慢吞吞準備起床的伯爵旁邊,散落著一疊瓦楞紙箱。明天搬家業者就要來他的房間收拾,但屋內根本沒有整理的痕跡,依然維持著日常的光景。我知道他因為突然決定的調職而忙著各種交接業務,但環視整個房間,看來得做好收拾一整天的覺悟。


    從上午就開始裝箱,到了傍晚都還不看見終點,受不了眼前狀況的我,趕緊找了天野過來。天野和瘋狂丟東西到箱子裏的我們不一樣,他會確實分類、仔細包裝,為了防止搬運時可能出現的破損問題,還完整又毫無縫隙地裝滿整箱,並且在封箱後的封箱膠帶上寫箱子裏的內容物。甚至利用冰箱剩餘的東西做出三人份的晚餐。他的女子力已經高到進入了老媽子的領域。


    平安完成任務之後,崇司說了「這是禮物」,並給了我一個大型紙袋。沉甸甸的紙袋裏麵放了高價的罐裝啤酒禮盒。我一邊抱怨怎麽不考慮一下我要如何扛回家,一邊偷偷佩服這家夥竟然選了我喜歡的啤酒品牌。雖然崇司說他之後會送個謝禮給臨時參戰的天野,但畢竟叫天野來的人是我,便直接分一些啤酒給他當作禮物。


    「神穀今後也拜托你照顧囉!」


    天野聽見滿麵笑容的崇司說完後,雖然在一瞬間退縮了一下,後來還是應了一聲「好」,並低頭致意。我不確定崇司是抱著怎樣的心情說出這種話,但他的表情明顯說明了,他是個打從心底祈求自己愛上的女性得到幸福的好男人。


    我半提半扛地拿著紙袋,好不容易抵達一間老舊民宅,這間代代祖先繼承至今,屢經修繕的木造平房,是我出生並且住到現在的家。


    我打開照明,沒人在家。雖然和父母一起住,但由於他們經營鐵板料理餐廳的關係,一大早就得出門,直到深夜才會回家,導致我幾乎不會在家裏看見他們。


    我放好熱水泡好澡之後,拿著崇司事先冰過的啤酒和自己的下酒菜,坐在邊廊上並稍微開一點窗,讓冷風吹入整天密閉的家。一邊用發燙的臉感受著冷冽的空氣,一邊喝著啤酒,讓整天裝箱,被迫進行重度勞動工作的身體,沉浸在高級啤酒之中。


    「嗯……?」


    突然,無風的庭院草木發出了沙沙聲。


    定神一看,發現庭院一角有小小的影子在動,是野貓不小心闖入了嗎?那對我這個隻要靠近就會打噴嚏的貓狗過敏體質來說,簡直就是天敵。即使如此,我也不忍趕它出去,正當我打算自己主動離開的當下,那個生物突然從草叢中現身。


    和我對上眼的,並不是貓。


    「……不會吧?」


    也不是野狗,是我不會過敏的生物,即使如此我還是覺得那是隻難搞的動物。不知道它是不是不怕人,還是沒有警戒心?往我的方向走來的它,從窗戶縫隙中跳進走廊,毫不猶豫地坐在我的身旁。


    「為什麽這裏會出現河狸……?」


    我慢慢彎腰,近距離定神觀察,怎麽看都是一隻河狸。據說它們在齧齒動物之中,體型大小僅次於最大的水豚,但它的體型卻小到看起來像河狸寶寶。日本沒有野生河狸棲息,所以說……


    「從動物園逃出來的嗎?」


    河狸用圓滾滾的黑色眼珠直盯著我看。


    「我沒辦法收留你喔。」


    就算庭院裏有一座小池子,也沒有河川可以造水壩。


    「要是敢咬我家柱子,我會生氣喔?好了,該聯絡動物園,還是警察呢?」


    「能否請您別說話呀?」


    突然聽見女性的聲音,害我差點沒拿穩手中的啤酒。


    「……剛剛那是這隻動物發出的聲音?」


    「奴家才不是動物,奴家可是神明大人呀。」


    絕對沒錯,河狸說話了。


    「是喔?真稀奇。」


    我用雙手抱起河狸,仔細從各個角度觀察,河狸的身體柔軟,還覆蓋著觸感柔軟的毛皮,尾巴又大又平。


    「簡直就像是真的。」


    「當然呀。」


    「這機器人做得真精巧,是遠端操作嗎?還搭載了可以流暢對話的人工智能?」


    「奴家不是機器人,奴家可是神明大人呀。」


    「設定的說話方式帶有一股古風,還說自己是神明大人,這是製作者的興趣嗎?」


    河狸用尾巴揮去我的雙手。


    「請您記住,奴家可是神明大人呀。就是那個有巨大桃子流過的知名河川中的神明大人呀!」


    「河川的神明大人、河狸、童話故事。這玩心的範圍可真廣。」


    「河川早在很久以前就被人填平了,所以奴家可是自由業的神明大人呀。」


    還設定了帶有一點哀愁感的故事背景。


    「是說神明大人,我可不記得自己有寫信抽電視節目的禮物,你是不是來錯地方了?」


    「哎呀,奴家感受到您的呼喚,才來到這觀月座席呀。」


    「我沒有在賞月。」


    「明明喝著美酒觀賞月亮,這不叫觀月,什麽才叫觀月?」


    河狸伸出小小的前腳,一副「給我喝」的態度,難道祂真的要喝酒嗎?


    「泡完澡後在這裏喝一杯,是我的每日例行公事。機器人要怎麽喝酒?」


    「神明大人無所不能呀。」


    我拗不過一臉「還不快讓奴家喝」,也不打算收回前腳、自稱神明大人的河狸,


    隻好叫祂等一下,便轉身去廚房,借了父親的陶瓷小酒杯來用。


    「壞了我可不管喔?」


    我把啤酒倒在陶瓷小酒杯中,神明大人便一口氣喝幹。


    「雖然想喝燒酒配明媚的月夜,但啤酒也別有一番樂趣。」


    搭載了可喝酒的新銳高性能機器人?祂那毛色、表情、動作,全都逼真到無從妥協的高品質技術,看得我一愣一愣的,但我完全不懂為什麽要搭載喝酒技能。


    太莫名其妙了,這家夥到底是什麽東西?


    「沒有酒肴嗎?」


    「咦?啊,倒是有這個。」


    神明瞥了放有杏仁巧克力的盒子一眼,平常不吃甜食的我,之所以會拿巧克力當作下酒菜,是有理由的。


    「您在開什麽玩笑?說到啤酒之友,當然得是毛豆和炙烤魷魚才對吧?」


    這個神飄散出中年大叔的氣息。


    「我沒開玩笑,這是日本沒賣的高級品,別人送我的禮物。」


    我毫不介意地繼續吃著巧克力,不管吃幾次都覺得自己果然不愛吃甜食。不過,我每次都會拿巧克力當下酒菜,為了不要忘記融化後在口中擴散的濃厚甜味和可可香氣。


    為了不要讓那道記憶風化消失。


    「唉,真是太不堪了,高級啤酒會很哀傷的呀!」


    神明坐在邊廊上,完全沒有要離開的意思。祂喝著啤酒,看起來也沒有要壞掉的跡象,還默默地仰望月色。這東西果然不是機器人吧?怎麽看都像是真正的河狸,可是河狸又不會說話,我是不是喝醉了?


    來路不明的稀客。但如果把小動物趕出門,我會內疚不已。苦思解決方案之後,決定先無視好了。


    我拿出手機,開始登錄布袋小姐的聯絡電話,並打了一封訊息。


    「女朋友?」


    這時,神明爬到我的手臂上,窺視著手機畫麵。


    「真是無聊的情書,根本隻是社交辭令呀。」


    「……你連文字都看得懂嗎?既然得到神明的認證,那我寫到這樣就好了吧。」


    傳送訊息。


    「這本來就是社交辭令。」


    「不是戀愛話題的話,哪能當作酒肴?」


    大概是因為酒的關係,祂膨起的臉看起來有點可愛。


    「您有喜歡的人吧?是怎樣的人?」


    「真是斬釘截鐵。」


    「奴家可是神明大人呀。」


    「……是啊,我有一個無法忘懷的人。」


    我醉了吧。


    「是很拘謹的人,我以前覺得她很可愛。」


    「怎會說成過去式呢?」


    「那是以前的事情了,隻在小時候見過她一次。」


    我畢竟是個有欲望的人,心底也有想實現的願望。有一位希望能再見到一次麵的女性。但到了現在,那願望近乎於絕望,隨身帶著禦守,也根本無法實現我的願望,除非我隨身帶著神明。


    「聽起來很有趣呀!讓奴家多聽點。」


    我不曾告訴他人「那個女孩」的事情,現在竟然要一口氣說給來路不明的河狸聽?


    「那你聽完之後就回去吧?」


    神明聽完後點點頭,明明腦袋還殘存著理性,但嘴巴卻莫名停不下來。


    「是一位叫做小憐的女生,我不知道她的本名。以前曾經碰巧遇見她,後來過了二十年,就再也沒看過她了。」


    「隻見過一次,還是二十年以前?」


    正因為我沒跟人提過這件事,所以才願意把我這宛如謊言的故事,說給仿佛是玩笑般的河狸聽吧?


    「您可真是專情。」


    「也不是這麽一回事,我到目前為止,交過很多女友。」


    「看來您很受歡迎。」


    「我不否認。」


    「真是坦率呀。」


    「有很多女性對我抱持好感而靠近我,但都交往不久,因為我不肯認真對待她們。」


    崇司曾經因此責備我,叫我不要到了三十一歲還瘋狂換女人。


    「看來您心底的小憐,已經生了粗根,住在裏麵了呢!」


    「我試著想要忘記不知道在哪裏、做什麽的小憐,但怎麽忘都忘不掉。想見她的心情勝過了想忘記她的決定。」


    「去見她不就好了?」


    「見得到的話,我早就去見了。」


    我籲出一個仿佛累積許久的歎息,不知道為什麽,歎完氣之後,我覺得心情輕鬆多了。


    「酒也沒了,奴家會按照約定離開。」


    分給祂喝的剩下的酒,一下子就沒了。從窗戶縫隙鑽出邊廊的神明說了「明天見」以後,就直接橫越庭園,消失在黑暗之中。


    明天見是什麽意思?我納悶地歪著頭收拾空罐和小酒杯,才發現明明隻吃了一顆的巧克力一口氣少了一大堆。我什麽時候吃了這麽多?


    ◆


    昨天幫崇司收拾行李,今天則是去爸媽的店裏幫忙。雖說來幫忙家業聽起來似乎很孝順,但沒女友和興趣的我也沒其他事情可做。


    創業三十三年,餐廳內的榻榻米早已褪了色,放在桌子旁椅子上的坐墊也扁了。隻靠著父母和兩名打工人員經營的老舊小店,早上十點一開張,就陸續有客人入座,到了中午便會客滿。自稱看板娘的母親在店內忙進忙出,人在廚房的父親默默煮菜,我則在一旁瘋狂洗碗。


    過了尖峰時刻的下午兩點,我吃完夥食回到家,看到布袋小姐傳了郵件約我一起吃飯。


    我立刻打電話,徹底用麵對工作的態度告知願意接受邀請。用社交辭令的態度對待喜歡自己的女性這點,要說我毫無罪惡感是騙人的。所以我不會主動出擊,今後我也一定不會對布袋小姐動真情,這並不是對方是不是我的菜的問題,而是我自己本身的問題。


    即使今天難得回到了一個月前的十月上旬暖和氣溫,但是到了晚上又回歸十一月的溫度,冷冽的空氣彌漫在四處。我和布袋小姐吃完飯回到家後立刻放熱水,連肩膀都泡進浴缸之中,從身體內側溫暖到皮膚表層。


    離開浴室後,為了不要讓身體冷卻,我多披了一件外衣,坐在邊廊上。正打算要打開冰涼的高級啤酒,就感受到一股視線。定神一看,發現河狸正在庭院中。


    「…………」


    和河狸對上眼了。老實說,在這個瞬間之前,我老早把昨晚的稀客忘得一幹二淨。


    明天見。我想起祂昨天離開前說的話,沒想到還真的來了?正當我思考對策沒多久,河狸的前腳不停地做出往左右滑動的動作,我知道祂要我開窗。在我腦內閃過幹脆拒祂於門外算了的想法時,祂又指著柱子,還露出閃閃發光的前齒。原來如此。給我打開,否則我要咬柱子囉!真是有夠簡單明了的肢體語言,看來我非得開窗不可了。


    跳過腳踏石的神明,從窗戶的縫隙鑽進室內。


    「昨天那果然不是夢。有什麽事?又迷路了嗎?」


    「奴家是來見您的。」


    「你認錯人了。」


    「才沒那回事。」


    祂伸出小小的手想要小酒杯,不想被咬的我隻好乖乖照做。從廚房回來以後,我發現應該沒有開過的巧克力盒竟然被打開了。


    「我說,難道你昨天有吃嗎?」


    假裝一臉不知情的祂,嘴上還沾有杏仁巧克力上麵附的可可粉。祂絕對有吃。不是覺得喝酒配巧克力是在開玩笑又不堪嗎?


    「這世界上才沒有會喝酒、會吃巧克力、還會說人話的河狸。你到底是什麽?」


    「您忘了嗎?奴家可是神明大人呀。」


    「……我是不討厭妖魔鬼怪啦,但你可不要附身在我身上


    喔?」


    麵對這位無奈地認為我記性很差的神明大人,再繼續追究下去好像也無濟於事,所以我放棄了。反正不管我怎麽問,祂都會主張自己是神明吧?


    「話說,您今晚是否去約了會呀?」


    神明的前腳謹慎地捧著裝滿啤酒的小酒杯,用探詢的口氣詢問,原本仰望月亮的視線也轉移到我的身上來。


    「為什麽會這樣問?」


    「您不該用問題回答奴家的問題。」


    「我的確和女性見了麵,不過,對方可是重要的客戶公司內的員工,去赴約也就像是去工作一樣。」


    「是昨晚那個用社交辭令回信的女性嗎?」


    「猜對了。」


    我咕嚕咕嚕地喝著啤酒,斜眼看著神明大人神不知鬼不覺似地把巧克力送入口中的畫麵。祂真的在吃。不知道是不是不想發出聲音,祂細細地咀嚼一口含到嘴裏的巧克力,就在咬碎杏仁的瞬間,我們對上了眼。打算佯裝不知情的神明大人慢慢回頭,看著連接走廊的和室一角。當作客房使用的房間裏麵掛著客人用的衣架,上麵披著我今天穿的簡便夾克。


    「看來是個香水和妝容很濃的女性呀。」


    我不知道河狸的嗅覺敏不敏銳,但看來神明也具備了人類無可比擬的動物嗅覺。今天的布袋小姐確實化了濃妝,還噴了香水,強烈地主張了自己的存在。雖然我不知道她的年齡,她那看似年紀比我小的娃娃臉,實在很難說得上適合化濃妝,看起來就像是模仿大人的逞強小孩。


    「她平常不是那樣。」


    「從她打扮的幹勁可以窺伺出她是否認真看待你,要跟她交往嗎?」


    「誰知道呢?」


    「對她有什麽不滿嗎?」


    「沒那回事。」


    「就算交往,您也不會認真。因為您的心中有無法忘懷的人呀。」


    就算昨晚的我喝得醉醺醺,才會坦率地把不曾對他人說的內心話說給神明聽,這行為還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還有酒可以喝,今晚就讓奴家聽聽小憐的事情吧?」


    不可思議的是,我並不後悔說給祂聽。


    「……已經二十年了。」


    我咬了一口巧克力並開口說道。


    我把手伸向久遠的記憶之中,盡可能撈回小憐的模樣。雖然心底希望可以見到她,同時也希望自己適可而止,為這段記憶畫上句點。或許我很想要把這股矛盾說給其他人聽吧。


    「我是在二十年前左右見到小憐,昨天我也說過,到目前為止,我也隻見過她那麽一次而已。」


    「這就是所謂的歲月如梭吧?短短二十年的歲月,對人類來說是如此漫長的日子。」


    「我很在意你把二十年定義成『短短』。」


    「這隻是無聊小事。好了,繼續說呀。」


    被祂催促後,我回想起見到小憐那天的事情。


    「……那天的天氣很好,我和朋友在打籃球。」


    二十年前,我是一個非常愛運動的國小生。同時參加遊泳社和田徑社,六日兩天還會踩著腳踏車,跑去學區內的運動公園玩耍。


    那天,我正在廣場和朋友打籃球,總共號召了十個人,就在分成兩隊比賽的時候,我高舉雙手麵對遭到對手包夾的同伴,原本以為同伴會反彈傳球給我,所以我為了接到球而往前衝,結果進入對手死角的同伴沒發現到我,用過頂傳球往沒有其他隊友的方向丟,球往在一旁打羽毛球的女生身上飛去。


    再這樣下去,球會砸到她!我用全力奔跑,伸手擋下了籃球。女生發現球來了之後雖然發出尖叫聲,但幸好我也同時用手把球給彈飛。


    「抱歉,你沒事吧?」


    我撿起她弄掉的球拍,遞還給她,她那適合短發的臉蛋擺出怯生生的表情,輕輕地點著頭。我沒見過那個女生。其他一起陪她玩羽毛球的女生也趕了過來。


    「真是的,小心點啦!要不是有鳥居在,你會害別人受傷耶!」


    尖聲警告丟球同伴的女生是我的同班同學,平常上學時也經常看到她。


    「鳥居,謝謝你幫了我朋友。」


    「我沒見過這個女生,跟我同年嗎?」


    「是同年沒錯,但小憐讀的是其他學校,我跟她同補習班。」


    名叫小憐的女生輕輕點頭致謝,和班上女同學相較之下,她給我非常文靜的印象。


    太陽開始下山後,小朋友們三三兩兩回家,我們也隨之解散。當我解開腳踏車鎖,跨上去之後,聽到有人似乎喊著「鳥居」。我以為自己聽錯,才剛戴上安全帽,就發現有人從後麵拍我的肩膀。回頭一看,是那位名叫做小憐的短發女生站在我的身後。


    「那、那個……剛剛,謝謝。這個……」


    小憐用若有似無的細小聲音說話,並遞了一個小袋子,裏麵好像裝了手製巧克力。


    「這是你做的嗎?」


    「嗯。那個,我做了很多……分給了很多人,但還剩下一個。那個……不好意思拿剩下的東西給你,不、不介意的話請收下。」


    「要送我嗎?謝謝!」


    等我收下後,小憐就放心似地笑了。那笑容看起來就像是亮著微光的燈。揮著小手離去的小憐,在我的眼底留下了三顆星星殘影。她遞巧克力給我的手背,拇指根部有著三顆痣,自從我把那三顆痣聯想成在天文館看過的冬季大三角之後,之後就一直想成天狼星、南河三、參宿四了。


    比起甜甜的點心,我比較喜歡吃脆脆的零食,但因為當下的我肚子很餓,就立刻張嘴吃了一顆小憐做的巧克力,甜甜的巧克力在口中融化、擴散,由衷佩服竟然有人做出這麽美味的巧克力。一次吃光太浪費,我把六顆入的巧克力分成三天吃,一天吃兩顆。打算下次見麵的時候,告訴她這有多麽好吃。


    可是,下次假日,還有下下次的假日,我再也沒看到小憐來到公園。


    等我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滿腦子都是小憐。過了一個月,我仍然沒見到她,原本打算詢問那個跟她同補習班的女同學,放學後找了女同學過來,沒想到她突然向我告白。被我拒絕後,對方便放聲大哭,讓我實在沒辦法在當下開口問小憐的事情。


    結果,我問不到小憐的消息,隔年那位女同學就搬家轉學了。我見不到小憐,失去了唯一與她有交集的人脈。即使如此,我還是忘不了她,勉強把隨著時光飛逝而逐漸薄弱的她的身影烙印在腦子裏,就這樣長大成人。


    「隻見過一次麵,連住哪、名字是什麽都不知道的女生,竟然讓我思念了二十幾年,作夢也想不到會有這種事情。」


    神明舔舐似地喝著小杯子裏的啤酒,專心凝視我,並傾聽我所說的漫長話題。當我一開口,就憑著想讓對方知道更多的衝動,完全不懂得煞車。明明沒打算說得如此巨細靡遺,但等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仔細說完了。


    「這道下酒菜,就是勉強維係著小憐記憶的道具呀。」


    神明大人高舉著杏仁巧克力,又突然丟到口中。


    「您病得可重了。」


    「你想說我生病了嗎?」


    「太可悲了,小憐也已屆適婚年齡,說不定早就已經有了互許終身的丈夫,還生了孩子呀!」


    「是的話就好了。」


    「哎呀?那樣好嗎?」


    「對我這種病來說,那是最棒的解藥,如果可以看到小憐幸福的模樣,我也能整理自己的心情吧?」


    「所以,您想要見她嗎?」


    「想啊。想要見到她,知道她幸不幸福,這樣就夠了。」


    反正不可能見得到她。如果真的見到,事到如今我也沒有告白的打算。隻想知


    道她究竟幸不幸福,僅止如此。


    「知道以後,您那異常的相思病就會治好了嗎?」


    「至少我可以繼續往前進。」


    我覺得應該可以破解自己無法認真對待任何女性的狀況。


    「如果真的見到了?」


    「……?」


    如果小憐不幸福的話……


    「算了,沒有思考的必要。」


    在引發不了奇跡的狀況下,擅自煩惱起根本不可能再度見麵的人,根本是杞人憂天。就算是我,也沒有蠢到那種地步。


    「說給別人聽也算是一種治療吧?讓我察覺到自己的特異性。」


    「就奴家看來,每個人類都是患有某些問題的患者呀。」


    「或許吧,我沒有異議。」


    原本想倒點酒給祂已經喝幹的小酒杯中,但罐子裏麵也已經空無一物,接著又發現連巧克力都一顆不剩地吃光了。


    「酒沒了,開窗吧。」


    我按照祂所說,稍微開了點窗。


    「明天見。」


    神明說完後,從窗戶的縫隙跳到寒冷的庭院。


    「你明天也要來嗎?」


    神明大人沒回答我的問題,消失在月光照射不到的黑暗中。我立刻關窗隔絕冷冽的戶外空氣,隔著窗戶仰望的夜空閃爍著冬季大三角。一把年紀的男人竟然還會眺望星星,除了我以外,隻有天文學者會做這種事情吧?


    不,天野就算抬頭觀星也不奇怪,不如說他很適合這麽做。


    「那家夥也生了病吧。」


    他和神穀小姐是大家公認的好朋友,想必因為不想破壞好友關係而躊躇不前,但是,他既然已經察覺到自己對神穀小姐的心意,要維持現狀也挺難的吧?希望別因為關係變得複雜而惡化。


    空啤酒罐和巧克力盒,躺在走廊地板上的奇妙晚酌殘骸。比起擔心別人,先擔心把內心話敞開給連妖狸都算不上的妖河狸的自己比較好吧?


    ◆


    因為崇司轉調分公司而忙碌不已的工作終於告一段落的隔天,難得可以準時下班。我去父母的店裏幫忙完並吃了晚餐便回到家裏洗澡。泡完澡後,一坐在走廊上的固定位置,今天神明也像是計算好時機似地現身。


    「你還真的來了。」


    一打開窗戶,祂就從縫隙鑽了進來,跑到走廊上。


    「今晚也喝啤酒配巧克力呀?」


    神明大人低頭看著我考量稀客再訪而多準備的一罐啤酒和生巧克力,用明顯不滿的口氣說道。即使如此,祂仍然捧著我準備好的小酒杯,坐在我的身邊。


    我們一開始沉默不語,靜靜地喝著啤酒,不管跟我一起喝酒的是水豚還是什麽,在一天的結束時喝的高級啤酒,真的很美味。


    「您啊。」


    祂是第一次看到生巧克力嗎?神明把附贈的竹簽插在巧克力上,一臉正經地凝視竹簽後開口說:


    「如果真的想見小憐,隻要想辦法找身為小憐朋友的女同學不就好了?」


    「難度真高,我連她的名字跟臉都忘了。」


    從以前開始,我就是個不會記住沒興趣的人事物的人,她在哪間補習班上課?和誰要好過?別說是隻同班過一次了,要回憶起長達二十年沒見過麵的女生,可不是簡單的事情。況且那同學已經轉學,連畢業紀念冊都不會記載她的情報。


    「您會輕易忘記曾向您告白過的女生?」


    「我被無數女生告白過,現在一張臉也記不得。」


    「您雖然五官端正,個性倒是挺扭曲的呀。」


    「我有這個自覺。」


    無論如何都想見到小憐的我,曾經在國中時期試圖尋找轉校的女同學。


    「那個女同學和內向的小憐不一樣,應該是個活潑又朋友很多的人。可是,不管我問誰,都沒人知道她到底搬到哪裏去,也沒人和她保持聯絡。」


    我記得她非常突然就轉學了,現在仔細一想,的確唐突到很不自然。過了上學時間後,就在其他女同學都很擔心那位同學沒來上學時,站在講桌旁的老師突然就說「——同學轉學了」。女同學們都驚訝得說不出話,還有人因此哭了。


    「不就是因為被甩了之後,受到不小的打擊嗎?」


    「應該還有其他理由吧?其他來不及道別,不得不轉學的理由。」


    有些同學說她轉學前幾天看起來怪怪的,令人很擔心,但沒人知道原因是什麽。


    神明把巧克力含在嘴裏,含糊地回答說:


    「話說,那個社交辭令女後來怎麽啦?有沒有溫柔對待她呀?」


    布袋小姐的事情嗎?這神明竟然隨口幫對方取了名字,雖然是我害的。


    「誰知道,昨天才剛一起吃過飯而已。」


    「沒有發展呀?」


    「說到沒有發展——」


    我發現自己說漏嘴,慌張地趕緊閉上嘴巴,但已經太遲了。神明催促我「還不快說呀」,看來這談天對象可無法用「沒事」蒙混過去。


    「我的部下和公司內的一名女同事,是大家公認的好朋友。」


    我很內疚自己竟然把他人情報說給來路不明的河狸聽,隻好選擇不提天野和神穀小姐的名字。


    「男女之間的友情很難維持。」


    「或許吧?我的部下倒是徹底把對方當作異性看待。」


    「喜歡上對方了?」


    「似乎是,不過女方好像完全不知情。」


    我清楚看得出來神穀小姐單戀崇司,不過,她拒絕了崇司的邀約,還笑著目送崇司轉調到分公司。我曾經猜想,難道她真正喜歡的是天野嗎?


    「他們一直都是朋友關係,沒有進一步發展。」


    我喝幹了啤酒,伸手拿巧克力吃,發現九顆入的生巧克力盒已經空無一物。


    「你什麽時候吃的?」


    「您啊……嚼嚼……哪有那個立場……嚼嚼……擔心別人呀?」


    神明的臉頰鼓鼓的。


    「你說得對。」


    我喃喃自語的同時,放在身旁的手機螢幕亮了起來,原來是布袋小姐傳來的訊息。


    「我也差不多該改變了。」


    我和記憶中還維持著孩童模樣的小憐不一樣,已經長大成人。要是不趕快讓心靈跟著身體成長,以後可能真的沒辦法麵對任何人。


    我凝視手機畫麵,一旁的神明隨意放下空的啤酒罐和小杯子後,站了起來。


    「開個窗吧。」


    我打開窗,仿佛要讓夜風吹進室內。


    「明天見。」


    看來隻要啤酒和巧克力都沒了,就是祂回去的時刻。神明敏捷地離開了走廊。


    「明天見。」


    我還是第一次回話。


    在冬季大三角閃耀的夜空之下,跑在庭院中的神明,整個身影溶進黑暗之中。


    ◆


    就算我很開心地答應天野的邀約,但幾乎隻約神穀小姐的他,竟然會主動找我吃飯。這麽罕見的事情,是發生在隔天下班後。


    他帶我去一間創意料理店,店內每一個櫃台座位和桌旁座位的椅子都各有不同的設計,還能從家具和裝飾中窺見老板的堅持。這間時尚餐廳內的客人大多是女性或情侶,很像是天野會選擇的店。


    我們聊了約一個小時,離開餐廳後就直接回家洗澡,然後坐在走廊上的固定位置。不久便現身的神明從開啟的窗戶鑽進來,然後皺著眉說:


    「真是瘋狂,你和男人喝酒啦?」


    神明的嗅覺真令人敬畏,要是沒有隱形技術之類的話,人類在祂們眼前都是赤裸裸的吧。


    「我和部下喝了酒。」


    「是那名單戀女性朋友的部下嗎?」


    沒錯。我點點頭,神明嘴角上揚,擺出「快說給奴家聽」的表情。


    和神明並排坐在走廊的我打開了啤酒罐,今晚會喝掉最後一罐崇司送的高級啤酒。


    「那家夥很難得會約我吃飯,一開始聊了工作的話題,不過我不打算跟男人在時尚的餐廳久待,催促他趕快說重點之後,果然是想跟我聊關於女性朋友的事。」


    「他找你谘詢?」


    「與其說是谘詢,不如說是希望我可以靜靜在一旁守候吧,簡單來說,就是不要多管閑事。」


    他老實說自己喜歡神穀小姐,並說明現在不可能向她告白,請我不要煽風點火。看來天野因為崇司的事情,以為我其實是個愛管閑事的人。


    「這部下真不可愛呀。」


    「他是比那個跑來找我哭訴自己無力、哭哭啼啼的同期家夥好啦,不管是誰,全都在談著小鬼般的戀愛。」


    「您也一樣呀。」


    正如祂所說,所以我隻能點頭同意。


    「我給了他最初而且是最後的建言。如果無法告白,那就直接跟她求婚吧。」


    「是個會給部下支離破碎建言的上司呀。」


    如果不敲打確認就不敢走過這座橋,那幹脆用跳的過去算了。如果沒有勇氣看著腳邊,那就往前看就好。沒有退路也隻能往前進,隻看著神穀小姐的天野,也沒有其他岔路可走。


    「要不要把建言當成玩笑話,就看他怎麽想了。」


    「真是個天大的多管閑事男呀。」


    「部下驚訝得睜大雙眼的表情,可是深深烙印在我的腦子裏喔!」


    天野的訝異表情並不是被我不負責任的發言而激怒的神情。


    但我當時到底擺出了什麽表情呢?雖然我沒有打算開玩笑,但根據之前崇司所說,似乎很難從我的麵孔猜測我的心情。


    「話說,巧克力去哪了呀?」


    喝完第一杯後的神明東張西望看著四周。


    「你都有那種嗅覺了,應該很明白今天沒有那種東西吧?」


    「沒有……嗎?」


    「昨天才買的巧克力吃光了,今天也沒去買。」


    因為神明把啤酒和巧克力全收進那小小的肚子裏了。


    「不過,已經不必了。」


    我站起身來,去廚房拿煮好的毛豆後回來。


    「我一直都知道,我不可能再見到小憐。雖然自己好像看著現實,但其實根本就不是那樣。」


    不想忘記小憐那天的身影。在口中融化、擴散的甜蜜,是我拿來連係記憶的道具。但那並不是什麽良藥,隻會把我束縛在過去。


    「我也差不多該妥協,麵對自己的病,不要再回頭看著過去,而是放眼未來。我終於開始這樣子思考了。」


    所以我才會雞婆地給天野那種建議吧。


    我向神明大人坦白小憐的事情,並不是個錯誤。隻不過是說出口,光是把藏在內心的秘密攤在外頭,仿佛就覺得自己揮去了眼前的牆壁,視野也變得寬敞,似乎可以看到以前看不見的事物。和一邊喝酒吃巧克力一邊側耳傾聽,還會把自己所想的事情全部說出口的神奇河狸一同晚酌後,我竟然可以變得如此坦率,真是不可思議。在這個場所,有著我所不知道的自己。


    「正如你所說,客觀來看,啤酒配巧克力真的是很奇怪的組合,所以今天開始,我要改吃毛豆。」


    「啊?」


    神明圓滾滾的黑色瞳孔蒙上一層晦暗之色,祂捧在手上,打算倒點啤酒到小酒杯中的啤酒罐,應聲發出了凹陷的聲音。


    「怎麽了?比較想吃烤魷魚嗎?」


    祂低頭看著灑好鹽巴並裝滿整盤的毛豆,臉上的表情越來越險峻。


    「沒有巧克力……巧克力……」


    接著,祂像是抱著尾巴似地蹲了下來,還顫抖著背。


    「很冷嗎?喂!你還好嗎?」


    「好個屁啊————!」


    神明仿佛用全身力氣彈跳,突然站起身來大叫。


    「嚇死我了!你幹嘛突然大叫?」


    「好個屁啊!一點也不好!怎麽可以沒有巧克力!會死!」


    「……你想吃巧克力嗎?」


    瘋狂搖頭的神明,模樣看起來有點獵奇,是因為癮頭來了才一直發抖嗎?原本以為祂很討厭巧克力,沒想到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巧克力中毒了。


    「你這個出軌男!那麽愛吃毛豆的話,就對那個社交辭令女出手算了啦!」


    「冷靜點,你的花魁口氣去哪了?是說,你已經吃起毛豆來了。」


    呼吸繁亂又隨手亂抓毛豆的神明,張口直接囓咬整條毛豆。


    「啊——真是!受不了了,奴家去買回來呀。」


    吃完毛豆後的祂恢複冷靜,又繼續用花魁口氣說話。


    「河狸不可能買得了東西吧?」


    「奴家可是神明大人呀。」


    「沒有店家會賣巧克力給神明大人。」


    「奴家明白這道理,快開窗呀。」


    祂要回去了嗎?我不解地乖乖開窗,這時,跳到庭院的神明大人像是想睡覺似地往寂靜的人工池走去。我老覺得好像會發生什麽事,也跟著跑到庭院追在後頭。我靜靜地看著祂坐在池邊開始梳理毛發,像是要擦拭全身。正當我心想祂是不是要跳到池子裏的瞬間,確實是在一瞬間,驚人的畫麵發生了。


    神明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變成了人類。


    「我喝醉了嗎?你怎麽看起來像個人類?」


    「因為奴家變成了人類,當然看起來像人呀。」


    幾乎要滲透入骨的寒冷空氣,讓我知道這不是夢。真不愧是神明。說真的,看到河狸吃東西、喝東西、說話的當下就已經夠驚訝了,但現在親眼撞見更加超乎現實的景象,神明的容貌令我驚訝到說不出話來。


    「……那個,既然你可以變成人類,應該要保留你的世界觀才對吧?」


    「稍等,奴家正在整理劉海呀。」


    神明大人靠著微弱的庭園燈光接近池子,把水麵當作鏡子,仔細地調整自己的劉海。看起來就像是二十歲左右的女子。


    她在鮑伯頭上別了一個大緞帶頭飾,白皙的皮膚上撲了腮紅,身穿色彩繽紛的上衣,還披著粉紅色的連帽外套,搖曳著顏色和外型都看起來輕飄飄的短裙,腳上穿著有著星星圖案的布鞋。


    「你怎麽不是花魁啊?」


    「奴家可是神明大人呀。」


    「這個性也太混亂了吧?」


    「奴家把亂糟糟的劉海整理好了,這下子可以去買巧克力了呀。」


    「等一下。」


    我製止了看起來很適合吃巧克力的原宿係少女神明大人。


    「我也一起去,你等我。」


    就算祂真的是怪物,我也不能讓女孩子一個人走夜路。無可奈何的我回到房間拿好皮夾,便帶著神明大人去附近的便利商店,無視零食區的神明大人選了架上排列許多甜食的高級風巧克力。祂用那張喜形於色的表情回到我家的走廊後,立刻單手拿著啤酒,迅速吃了起來。


    「您不吃嗎?」


    「我就不了。」


    不吃巧克力也沒關係。


    即使小憐的麵容變得越來越模糊,她也會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中,不會消失,更沒有消失的必要。我一邊仰望在夜空中閃耀的冬季大三角,一邊相信小憐的幸福,決定朝著未來,往前走下去。


    「奴家要再喝一點。」


    「不行,那是我的酒……事到如今才問好像有點太晚,神明大人,你應該不是未成年吧?」


    原宿係少女神明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繼續專心地吃吃喝喝,等啤酒和巧克力全都見底之後,就自己開窗往外走。


    「明天見。」


    已經這麽晚了,既然祂要用少女的姿態回去,那我也得送祂走才行。當我為此站起身子,發現祂早已消失無蹤。草木被風吹得搖曳的庭院之中,連一點腳步聲都聽不見,隻剩沙沙作響的音色回蕩。


    ◆


    隔天晚上,我就像平常一樣晚歸。即使晚回家,等洗好澡後坐在走廊上,發現神明又來到了庭院。一如往常的河狸神明從已經開好的窗戶縫隙鑽進走廊,看到了沒見過的東西時,突然驚訝得停下腳步。


    我在祂常坐的位置上鋪了一張電熱毯。每年懷念起暖桌的時期到來時,家裏一定會出現造福世人的電熱毯,這是深信屁股著涼會害屁股感冒的媽媽主動拿出來的東西。


    「這是?」


    我請神明坐坐看,她便直接伸腿躺在上頭。


    「算是母親的愛情之類的東西吧。」


    「好暖和呀。」


    我們像是挨在一起似地坐在小小的電熱毯上,從旁人看來,或許看起來就像感情和睦的寵物和飼主吧?


    「今晚又去約會呀?和社交辭令女。」


    看來她今天也聞到了用香水強調自己的布袋小姐氣味。


    布袋小姐是行動派的女人,每天勤奮地傳訊息給我,上次和這次也都事前預約了餐廳。


    「要交往嗎?」


    我用自己擅長的笑容試圖蒙混神明的問題。


    「就算想蒙混也無濟於事呀。」


    看來這招隻能用在人類身上嗎?


    「我們還沒交往,但我跟她相處得很開心。」


    積極的布袋小姐不會像其他女性一樣,強迫我跟她交往。


    我拿出從便利商店買來的高級風巧克力球後,神明就開綻了笑顏,甚至毫不打算抱怨跟巧克力一起買的便宜啤酒,直接把啤酒注入小酒杯中,開始喝了起來。


    「話說,你和社交辭令女說了什麽?」


    「今天聊了我那已經調職的同期話題,她告訴我對方過得很有精神,讓我很開心。」


    不管去哪、見到誰,都會爽朗地和人搭話的崇司,沒想到人脈廣到竟然也認識布袋小姐,真是太令人訝異了。


    「然後?」


    「我們聊到假日在做什麽。」


    「簡直就是幼童之間的約會呀!社交辭令女其實是個裝大人的孩子?」


    「是成人啦。雖然比我年輕,不過,和她說話的時候,會有一股不可思議的感覺。」


    「願聞其詳。」


    「會很放鬆。有一股仿佛從以前就認識彼此的懷念感,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事。」


    與其說是開心的對話,不如說都是她單方麵不停地說話,坐在她的對麵,會讓我舒適到莫名開始不在意她的濃妝或香水。每次去的餐廳都不是時尚的餐廳,而是居酒屋,對我這種習慣待在爸媽和樂融融的店麵中的我來說,是非常棒的選擇。


    「要交往了嗎?」


    「你好囉嗦。」


    「您昨天不是說要放眼未來嗎?難道您說謊,其實正興高采烈地享受不必認真看待的孩童戀愛家家酒?」


    「孩童家家酒嗎……?」


    在向我告白的無數女性之中,鐵定沒有人願意無視我的容貌,打從心底喜歡上我的本質吧?這不是自我憐憫或是自我意識過剩,隻是根據前女友們的證言引導出的客觀結論。我想我知道這代表什麽意思。


    「老實說,我不打算忘記小憐,也希望哪天可以出現讓我能夠打從心底喜愛的女性,為此,我並不想要舍棄小憐。」


    「打算一輩子帶著她的殘影生活下去嗎?」


    「說的我好像很依依不舍似的。在內心留下點回憶之色,沒什麽不好吧?」


    過了那麽久的年月,隻有小憐的回憶絲毫沒有褪色的理由是什麽呢?小憐的哪一點如此吸引著我呢?烙印在腦內的麵容,在經年累月之下,變得逐漸模糊黯淡,隻有那像是鈴鐺落地般輕盈又清晰的聲音、浮現在雪白手背上的冬季大三角、可可的甜蜜香氣,這些確切的事件讓我醉心於她,深深刻印在我的前半輩子中。


    「當然,等您談了無法忘懷的戀愛,也會為您增添一抹回憶之色呀。」


    神明張口吃下的巧克力散發出的些許香氣掠過我的鼻尖,腦裏閃過小憐的身影,就像微風一般,輕輕搔刮著我的心。


    「長大之後,還想要見到至今仍然忘不掉的女生,這種想法本身就是一個奇跡。我覺得自己似乎作了一個美夢。」


    「真是漫長的夢呀。」


    隨著夢的餘韻喝下的啤酒稍嫌苦澀,但很順口。


    「我沒有打算繼續玩家家酒。」


    我要麵對現實和布袋小姐。拿出在口袋中發出聲響的手機後,發現布袋小姐傳了郵件過來。我立刻回信,隨後決定做一件事,便開始敲打螢幕畫麵。專心吃著巧克力的神明大人也抬起頭來說:


    「您在玩遊戲嗎?」


    「我在刪除前女友們的通訊錄,因為嫌麻煩又懶,所以一直放著沒刪。」


    「想和前女友們切割嗎?」


    「我知道自己這樣說會被數落,但裏麵有好多女生我都不記得了。」


    手機比我還要清楚我自己的履曆。


    「紀錄和記憶是不一樣的吧?不是能不能殘留,而是有沒有殘留的問題。」


    「聽起來隻是您自圓其說罷了,不過,能夠坦率都是好事呀。」


    窗戶的倒影映照著神明輕輕微笑的神情。不食人間煙火的純樸,看透世間的狡猾。神明擺出兩者都不算的怪異笑容,單手拿著巧克力,一口一口地把第二罐啤酒喝進小小的身體中。就算祂的肚子裏麵有黑洞,我也不意外了。


    「要不要改名成無底妖怪?別再當什麽傲視人間的神明了。」


    「您就這麽希望柱子被蛀空?」


    「開玩笑的。」


    和神明進行著既奇妙又莫名開心的晚酌,已經成了每天在走廊上進行的例行公事。吃光巧克力,喝完啤酒後,神明也會按照慣例,消失在夜色之中。留下「明天見」這句話。


    不管是準時下班的日子、加班的日子、和布袋小姐吃飯的日子,即使我洗好澡,來到固定位置的時間不規則,在我坐下來的瞬間,神明就會現身,和我一起共飲啤酒,咬著巧克力。


    ◆


    從早上開始下的雨,直到夜晚都沒有停歇,我就在冰冷的小雨之中回到了家。


    直接洗好澡,溫暖剛才冷卻的身體。小時候的我不識貨,覺得檜木浴缸看起來非常遜。但在不知不覺之間,我也逐漸愛上了木頭的香氣和舒適的觸感。跟熱愛泡澡的天野提了這個話題之後,他還打從心底羨慕不已。


    花了點時間泡澡到有點頭暈目眩後,我離開浴室,來到了固定位置,發現神明在庭院的身影便立刻打開窗戶,並拿了一條毛巾給帶著濕淋淋身體進入室內的神明。


    「這是我用過的,將就一下吧。」


    「別這麽做呀。」


    「開玩笑的。」


    我早就考慮到這個可能性,事前準備了新的毛巾。神明邊嗅邊把身體裹在毛巾裏。


    「隻要變成人類撐傘就不會淋濕了吧?」


    「雨天會讓發型塌掉,奴家不喜歡。」


    打開啤酒罐後,我們不約而同喝下啤酒,神明也把我事先買好的碎堅果巧克力放入口中,抬頭看著窗外。沒有月亮和星星的黑暗中,落下許多大顆雨滴。


    「今晚也去約會了嗎?」


    我決定要麵對布袋小姐之後過了一


    個星期的今天,是我和她第四次一起吃飯,到現在都還沒有任何發展。


    「社交辭令女沉浸在戀愛中,隔著粉紅色泡泡的眼鏡看著您呀,差不多該讓她看清楚現實了吧?」


    布袋小姐畫了完美的妝、沐浴在香水之中,還穿迷你裙露出雙腿,今天的她也進入了主動攻擊的戰鬥型態,但看起來完全沒有想要有近一步發展的行動。


    不過——


    「就某個意義來說,我確實讓她看到了現實。」


    「難道您甩了她?」


    「不,我們聊了小憐的事情。」


    她說要帶我去一間好店,最後我們到了一間離平常約會的地區還要遠的居酒屋。那並不是一間精心設計出嶄新風格,而是一家很普通的店,但菜色非常豐富,魚料理也很美味,的確是一間好店。


    我坐在布袋小姐的對麵,出奇放鬆地享用晚餐,從窗戶可以窺見遠方那座運動公園,便自然而然地娓娓道來。


    「後來她有什麽反應呀?」


    「她很驚訝。」


    她張著大嘴,訝異之情顯而易見。


    「看來她拿下了有色眼鏡呀。」


    「是啊。」


    隻見過一次麵就忘不掉那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女生,怎麽想都不太尋常。布袋小姐窺見到我的怪異個性後,鐵定對我幻滅了。


    「因為我希望她可以知道我的事情,所以才如實說了出口,不過,她應該不會再聯絡我了吧。」


    那個健談的布袋小姐,後來變得寡言,表情也很陰鬱。


    「我失敗了吧?」


    「既然這是您決定做的事情,也沒什麽不好呀。」


    說著「還想喝一點呀」的神明把我喝過的酒倒光,邊把短短的手伸向第二罐啤酒,邊揮動扁平的尾巴,一擊就把空罐壓扁。祂什麽時候學會了這麽方便的技巧?


    即使如此,神明大人依然有著莫名的說服力,嘴邊沾滿巧克力的河狸隻不過說了「沒什麽不好」,讓我在心底熏燒的些許後悔感立刻消失無蹤。


    我可能讓布袋小姐失望,給了她不好的印象。但真摯麵對她的我終於能以自己的真麵目示人,這對我來說,是一大進步。


    我可無法說這都是多虧了每晚和河狸一起喝酒。


    把酒罐和巧克力盒都拍扁以後,神明按照慣例離開了走廊,留下「明天見」的約定。


    ◆


    布袋小姐之前必定會每天送來的郵件,到今天為止已經兩天沒傳。我和業務團隊討論結束後,正打算從簡易會議室離開,來收拾茶點的神穀小姐突然叫住我。


    「那個,信也前輩。」


    發現她一邊環顧四周,一邊降低音量的模樣後,我便先關上隻剩我倆獨處的會議室大門。


    「為了不要旁人誤解我們之間的關係,請簡潔說重點。」


    「就是,關於天野的事情……」


    神穀在躊躇之後,立刻說出那個名字。


    天野自己可能沒發現,他偶爾會突然麵有難色。自從那天我多管閑事給天野「那就求婚吧」的建言之後,他似乎非常認真看待,沒把那當成玩笑話。


    「我不知道跟你說這件事情好不好。」


    「沒關係,說吧。」


    神穀小姐是不是開始意識到天野對她的戀慕之情了呢?最近她對待天野的方式讓我多了這層懷疑。


    「難道天野他……」


    「你發現了嗎?」


    神穀聽到我說的話,突然抬起頭來,看她一臉遲鈍的模樣,或許意外地擁有一些洞察力。


    「果然是這樣,我再繼續放著不管,也不好吧。」


    「是啊。」


    「他早點治療會比較輕鬆。」


    我已經不再把戀愛比喻成生病了。


    「可以請信也前輩幫我跟他說一下嗎?」


    「天野倒是希望我在一旁看著就好。」


    「可是,再這樣下去,連飯都吃不下了。」


    這戀愛病的症狀這麽嚴重啊?


    「他又不是小孩子,請前輩告訴他,差不多該放棄了吧。」


    「放棄,放棄好嗎?」


    「當然。」


    神穀小姐突然說出這種話。她希望天野放棄,這是她的真心話嗎?


    難道是我會錯意了嗎?


    「就算他拚命忍耐,蛀牙也不會自己好,請前輩幫我跟他說,趕快去找牙醫治療吧。」


    「……」


    我沒辦法理解她說的話,喉嚨仿佛突然被異物哽住。


    「我也已經跟他說過了,但他堅持他沒有蛀牙。可是他不僅食欲不振,還常常擺出陰鬱的表情。絕對是在忍著牙痛。」


    我要撤回前言,她是個遲鈍到令人畏懼的女人。


    「我也不喜歡看牙醫,可以理解他不想去的心情。但他都已經是大人了,不趕快做好覺悟去看醫生,真的讓我很擔心。」


    「是啊,我也很擔心天野。」


    我不禁歎了一口長氣。


    「離午休時間還有一點時間,偶爾要不要跟我去吃午餐?」


    笑容可人,又很坦率。我根據崇司的形容,在腦中塑造出對她的印象,和我現在看到的本人還是有一點不太一樣。她算不上美女,給人樸素的印象,但她認真的工作態度和自然的笑容,令人對她有不錯的好感。不過——


    「神穀小姐,你是不是常被人說是天然呆?」


    「咦?你怎麽會知道?」


    在往餐廳的路上,神穀小姐訝異地睜大雙眼。


    「是天野說的吧?」


    「這樣喔。」


    看她那先懷疑天野的態度,代表她沒有天然呆的自覺。


    「啊,是這裏,這間店。」


    神穀小姐一走進小巷子就停下腳步,指著拉麵店的看板。


    聽到她說想去吃的店,我也不容分說地跟著她走。畢竟她是天野的好朋友,我以為她鐵定會帶我去吃時尚的咖啡廳,沒想到竟然是連時尚的時都沒一撇的狹窄老舊拉麵店。


    「聽說這間店很好吃,我一直很想來吃呢!因為幾乎都是男客人在裏麵吃,我實在沒有勇氣自己一個人來。」


    看到周圍的客人全都吃著味噌拉麵,我們也點了一樣的東西。


    「天野是貓舌,會花很多時間吃拉麵,所以我不好意思邀他來吃。」


    神穀小姐把及肩的頭發綁成一束馬尾,看起來非常有幹勁。


    「雖然那家夥說自己很愛吃中華料理,但我們好像沒有一起吃過拉麵,每次都帶我去時尚的餐廳吃飯。」


    「他不喜歡自己的眼鏡起霧,而且,他表示店裏的氣氛也是料理的一味,我倒是喜歡快速上桌又便宜好吃的店,常常被說像個老頭子。」


    「不過,你們很常一起吃飯。」


    「雖然我們對餐廳的喜好不同,但對味道的喜好很類似。一起前往對方不會去的店,也會有一些新發現喔!」


    看似個性迥異的兩人,反而有著絕佳的互補性。看到立刻送上桌的味噌拉麵後,神穀雙手合十,說完「我要開動了」就毫不害臊地大聲吸麵。這間店的拉麵確實很好吃,所有客人都不發一語吸著麵,我也是其中一人。原本想要和神穀小姐好好談談,看來是沒機會了。


    「真的很好吃。」


    「是啊,太滿足了!」


    連一滴湯都不剩,全部喝光,對身為男人的我來說,是個剛好吃飽的分量,對神穀小姐來說,那碗麵一定刺激了她的飽足中樞神經吧。


    我結完兩人份的帳之後就離開了店麵,擦拭額頭上的些許汗滴後,神穀在我的身後拿出了皮夾,我原本就打算請她吃飯,當作是告訴


    我美味拉麵店的情報費,正準備伸手製止她拿錢出來時,一股淡淡的香甜可可味突然掠過鼻尖,讓我停下了動作。這時,一名經過眼前的女性,從包包掉出一條披肩,就從我的眼前滑落。


    「你的東西掉了。」


    等我開口之後,她似乎才發現自己掉了東西。我撿起披肩,遞給和我對上眼之後就慌張不已的她。她低頭致意,試圖用笑容掩蓋自己的失態,伸手接下披肩。那雙手的手背,拇指根部上麵長的三顆痣。搔刮著鼻尖的輕柔巧克力香氣,遙遠日時的殘影就在這瞬間蘇醒,我的胸口騷動不已。


    「……小憐。」


    我不禁脫口說出她的綽號,咽了一口氣。


    不可能吧?女性緊張地抬起頭來,浮現出混著驚愕和困惑的表情。在華美的臉蛋上的輕透妝容,以及沒有用飾品妝點的短發,那拘謹的印象,仿佛就是二十年前的那名少女。


    「信也前輩,怎麽了……咦?」


    神穀靠近麵對麵沉默不語的我們之間,看了小憐一眼之後,就歪著頭,難道她們倆認識嗎?


    沒想到,神穀對小憐說了一句讓我懷疑自己耳朵的話。


    「我今天遇到小憐了。」


    洗好澡,來到了固定位置,一屁股坐在電熱毯上,看見立刻現身的神明後,我一開口就說出今天發生的事件重點。


    「您終於看到幻覺啦?」


    「是本人,雖然我也曾經懷疑是不是幻覺,但確實是本人。」


    我暫時沉默,喝著啤酒,再開一罐給她之後,又喝了一口。


    「我跟公司的女同事一起在午休時間吃拉麵,女同事是我的部下單戀的對象。一走出店麵,我發現眼前路過的女性掉了東西,便幫她撿了起來。沒想到,跟我一起吃拉麵的女同事對著那名女性說:『哥哥。』」


    那名表情僵硬的女性看到神穀小姐的瞬間,便回她一個僵硬的笑容。


    「小憐什麽時候要登場呀?」


    神明像是在吃零食似地不停把巧克力丟到口中。


    「已經登場了,那名女性就是小憐。」


    「那哥哥是誰?」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


    女性重新看著我說「你是鳥居對吧,好久不見」。


    「小憐其實是個男人。」


    少女在我沒能參與的二十年間,美麗地成長到判若兩人,隻有聲線變成了男性,仔細一看,對方用高領毛衣隱藏的喉頭,看起來有一點突起。


    「小憐是個男人,還是我同事的哥哥。」


    「原來您有這方麵的喜好呀?難怪不會認真對待女性。」


    「不要誤解我。話雖如此,我自己也誤解了二十年。」


    我請皺著眉頭的神穀回到公司,和小憐在附近的咖啡廳裏聊天。


    「小憐的本名是廉太郎。」


    小憐是個男人,還是神穀小姐的哥哥,雙重打擊讓我感到頭暈目眩,聽到小憐低頭致意並說「原來你們同公司,我妹妹受你照顧了」之後,我也跟著低頭說「世界可真小」。


    「小憐是那方麵的人嗎?」


    「不,他好像從以前開始就隻是喜歡穿女裝而已,還瞞著妹妹。我在二十年前見到了剛好穿女裝的他,再加上他的聲音和舉止很可愛,所以深信他是女孩子。」


    要看透一個和女生一起玩耍、還隨身帶著手製巧克力的人是男生,實在是太強人所難了。況且十歲左右的我,根本不可能理解有些男生喜歡穿女裝這種知識。


    「看來您徹底受騙,還因此墜入情網。奴家隻能表示同情了呀。」


    祂似乎在嘲笑我,是我想太多了嗎?


    在老家當地的一般企業工作的小憐,不對,廉太郎。他為了消耗特休,特地來這裏找表姐玩的樣子。


    「他雖然還沒結婚,但已經有交往對象了。」


    「和男性?」


    「是女朋友。」


    廉太郎當時正在找店,不小心迷了路,碰巧經過拉麵店的他,才得以和我再會。這一切都是偶然。


    我在心底感受到自己二十年來的思念,就像浮在咖啡上的細小泡沫般,無聲地消失。算不上殺時間的我們,就在喝光咖啡的幾分鍾間,互相簡單聊了一下近況,便離開了咖啡廳。廉太郎正在找的店家地址複雜到如果對當地沒有一點概念,就很難抵達。雖然我還在上班中,但還是就自己所能,邊帶路邊陪他查找。


    「他好像要結婚了,是為了要買送給女朋友的戒指,才特地從老家來到這。」


    廉太郎為了買結婚戒指,才到處尋找女友曾說過很喜歡的珠寶店。


    「喜歡的女性其實是男人,在這世界上,還是有很多事情別知道才好呀。」


    「是啊,但我覺得幸好有見到他。」


    「別逞強了。」


    「一開始確實受到不小的打擊。」


    我曾在一瞬間痛恨這偶然的再會。


    「就算如此,我現在仍然覺得幸好再度見到他。」


    最後我們找到了地點隱密到令人訝異、仿佛是隱居之處的店麵。廉太郎發現店麵後,雙眼閃閃發光,應該不是店家的照明使然,而是在瞳孔裏映照著未來送戒指給未婚妻的那天,兩人將能邁向幸福未來的光景。


    「小憐看起來似乎很幸福。」


    道別時,我對廉太郎說「祝你們幸福」後,他害羞地點點頭。


    「幸好遇見了幸福的小憐。」


    那張滿溢著幸福笑容的模樣,令我的困惑和憂鬱都在一瞬間溶解。


    「我用意想不到的方式實現了願望。」


    我祈禱可以見到她。


    祈禱她過得幸福。


    這兩個願望都實現了。


    「看來,這都是我供奉了啤酒和巧克力給神明之後,獲得的庇護呢!」


    「您真的如此認為?」


    「開玩笑的。」


    吃下最後一顆巧克力,浮現出滿意微笑的神明站了起來,被祂弄倒的啤酒罐發出清脆的聲響。


    「身懷欲望的,也是人類呀。」


    人離不開欲望,我也是,或許今後還會在心底藏著新的願望。


    神明從打開的窗戶鑽出去,一溜煙跳到庭院中,回頭看了我一眼,頭一次說出「感謝招待呀」的道謝話語,接著就消失在黑夜之中。


    這是祂第一次沒有說「明天見」。


    『您也把奴家忘了吧?』


    當我意識到祂和我道別的瞬間,似乎聽見了直接傳遞到心底的幻聽。不僅塗改了我對巧克力的記憶,甚至連再見都不讓我說,這神明還真敢要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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