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社團教室後,我能去的地方隻有一個。說起來,我原本就沒有其他歸處。


    老師很罕見地待在家裏。這天,他沒有穿著看起來很高級的服裝或是一板一眼的西裝,而是襯衫加長褲的休閑打扮。看到這樣的他,我感到放心。


    “……老師。”


    “你幹嘛一副好像世界末日來臨的表情?”


    “……不好意思,我可能是有點累了。”


    “……你拚命過頭了啦。”


    “因為,我隻剩下這件事可以做了呀。”


    這麽回應後,我來到飯桌前。等著我回來的那台筆記型電腦,正殷切期望我將它打開。一台隻有文書處理軟體和無數個文字檔的異常電腦。


    我無法說出真相。因為我個人的過失,讓學長發現了真相,發現了遙川悠真的真麵目……在如此重要的時期,我卻讓老師陷入秘密可能曝光的危險中。如果老實說出來,老師會生氣嗎?還是會露出放棄一切的表情?


    “……小梓,你喜歡寫小說嗎?”


    或許是我在電腦前猶豫不決的樣子,讓他看不下去吧,老師開口這麽問。


    我不知道他為什麽會這麽問。老師的眼神看起來像在打量我。


    “……其實我也太不清楚。關於才華的有無、小說寫得好看與否這類問題也是。我覺得遙川老師的小說是全世界最棒的,也非常喜歡《淚濕的夜》。比起自己寫的小說,我更喜歡老師寫的小說。”


    “是嗎?”


    老師看起來並沒有太開心。


    “倘若才能這種東西真的存在,我希望上天可以隻把它賜給喜歡小說的人。”


    老師以真切的語氣這麽表示。在這個時間點,我就應該察覺到話題正往不好的方向發展。


    “我一直在想,你會不會是雖然很有寫小說的才華,卻不喜歡寫小說的人?所以,那篇《無題》或許真的是為了讓我鼓起勇氣而寫的作品──一想到這裏,我就覺得很痛苦。”


    老師無視我一臉困惑的反應,繼續往下說。


    “明明不喜歡寫小說,為什麽你還要忍受著這種煎熬,繼續寫下去呢?想到這裏,我湧現了‘你這麽做都是為了我’的錯覺。不過直到最近,我才慢慢發現並不是這麽一回事。”


    “……這是什麽意思?我都是為了老師──”


    “不對,你不是為了我。小梓,你一直都是為了你自己,才會努力到現在吧?你的動機是什麽?要問我的話,我猜是為了報複這世上的一切吧。當然,你的母親也在複仇對象中,但事實其實更荒唐誇張。”


    老師的眼神十分黯淡,如同過去沉潛期的遙川悠真、他已跨越的挫折時代。


    “拯救了自己的憧憬對象,竟然一天比一天墮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理想愈來愈偏離軌道,這些都讓你無法容忍,所以才會做出那種事,對吧?”


    “你說那種事……”


    我明白自己的嗓音顫抖到可悲的程度。


    “你還記得那是什麽時候發生的事嗎?對了,應該是你代替我,把自己寫的《艾蘭迪拉斷章》出版之後吧。那時,有個製作單位找我去上節目,要我跟來賓聊第六部小說的構想。說是想討論從劇情大綱到小說完成的這段過程。”


    是的,我不可能忘記。不過,我完全沒想到老師會主動提及這個話題。在我們之間,那應該已被視為“不曾發生過的事”才對,現在卻突然舊事重提嗎?劇情大綱早就已經被扔進垃圾桶裏了。那是處於奇妙共生關係中的我們,勉強決定各退一步的做法。


    但現在,老師卻打算對我跨出腳步。


    “跟製作單位開會那天,我自己準備了劇情大綱帶過去。”


    他的說話語氣宛如一名偵探,就像剛才的守屋學長那樣。老師傲視著我,臉上露出挖苦的笑容。我覺得,事到如今,用不著這麽做了吧?因為老師想必不是當偵探的那塊料。


    “你也知道吧?”


    “……是的。”


    “太好了。我原本還在想,要是你這時候否定,我該怎麽接下去。”


    老師說出每字每句的神情,看來都極其痛苦。每當看到這樣的他,我的心情也跟著往下沉。可是,已經停不下來了。我的所作所為,確實是必須接受製裁的事。


    “然後啊,我打算在節目上聊那部小說的事。遙川悠真的第六部作品──久違地沒有藉助你的力量,由我執筆的我的小說。盡管寫得很吃力,但我總算是勉強完成了劇情大綱。老實說,在那之後,我一直把它放在我的公事包裏,從不曾拿出來確認過。所以,等到開會時拿出來一看,徹底嚇到了……從資料夾裏拿出劇情大綱時,發現它竟然每一頁都被塗得全黑,我當下真的超級震撼。”


    至此,老師停頓了半晌才再次開口:


    “那是你做的吧,小梓?”


    “是的。”


    老師應該早就明白這件事。盡管我已經做好被責備的覺悟,老師卻笑了出來。這樣的話,我也隻能笑了。


    “……真的很抱歉。可是,我不是已經替你準備好劇情大綱了嗎?既然這樣,你為什麽還要自己寫呢?”


    我明明已事前替他準備好《沉睡的完美血液》的劇情大綱了,老師最後卻放棄參加那個節目。被我塗黑的劇情大綱,以及我所寫的劇情大綱,都被他當成不曾存在過的東西。那到底是什麽意思?


    “你不喜歡我寫的劇情大綱嗎?”


    “沒這回事。隻要是你寫的,一定都會是很棒的作品。”


    “那為什麽……”


    “你能理解吧?我想寫那個故事啊。”


    會發現老師的劇情大綱,其實完全是偶然。有一次,我打算開窗戶的時候,不小心弄倒他原本靠在牆上的公事包,讓裏頭的東西宛如雪崩般散落出來。然後,我看見一個陌生的藍色資料夾。我交給老師的應該是紅色資料夾才對。既然這樣,這個又是什麽?我沒想太多就拾起那個資料夾,然後,為了裏頭的內容震驚不已。


    老師自己動筆寫了第六部小說的劇情大綱,以及他當下的想法,我全都渾然不知。所以,我已經不太記得自己閱讀藍色資料夾裏的“遙川悠真的劇情大綱”時的感想了。


    浮現在我腦中的,隻有“必須把這東西處理掉才行”這個唯一的念頭。


    “既然你有想寫的東西……至少跟我說一聲嘛。為什麽要瞞著我呢?”


    “當然是因為我知道自己的作品會被你打回票啊。實際上,你也沒有放過那個劇情大綱。”


    “因為,那樣的作品不行呀……沒有人會渴望那種東西。那不是現在的遙川悠真會寫的小說。”


    看著老師準備去和製作單位開會的身影,我在內心默默祈禱。他的公事包裏有兩個資料夾。放著老師自己寫的劇情大綱的藍色資料夾,以及放著我寫的劇情大綱的紅色資料夾。我對那篇劇情大綱很有自信。就算老師的劇情大綱被我毀了,隻要把我寫的劇情大綱拿出來用,討論理應能順利進行下去。


    但最後,老師打消了參加那個節目的念頭。看到老師很早就返家的我,以莫名平靜的心情迎接他回來。


    我毀了老師的劇情大綱的行為,等於是在向他宣戰。這個房間裏隻有我和老師兩個人。看到被塗成全黑的劇情大綱,他絕對可以馬上猜到犯人是誰。這是二選一的簡單推理。至今一直對老師百依百順的我,第一次表現出來的明確意誌,似乎也確實讓老師感受到了。


    然而,我在那個當下,從來沒想過自己這麽做會讓老師受到多麽大的打擊。


    “……對不起。對不起,老師。不是這樣的。因為……我……”


    “我明白。你做了很正確的


    事,小梓。現在回想起來,那樣的作品根本不能用。我之前八成哪根筋不對勁了。”


    “不是這樣……看到老師願意再次寫小說,我真的很開心。可是那種內容……”


    “所以我才說我哪根筋不對勁啊。那隻是單純的自毀傾向罷了。現在的我,連半點才華都不剩。你應該也已經察覺到這個事實了吧?察覺到我已經沒有寫小說的才華,因此才會做出那種事。”


    老師的語氣異常冷靜。或許是因為不知所措的那段焦慮期已經過去了吧。然而,正因為這樣,我覺得更害怕了。那時重挫老師的打擊感,究竟是多麽巨大的東西?


    “我沒有在生你的氣喔。不管你當初有沒有那麽做,我遲早會自取滅亡。而且從客觀角度來看,我原本打算采行的計畫,其實並不妥當。”


    的確如此。要是老師發表了依據那個劇情大綱寫成的小說,確實會損害遙川悠真的聲譽。因為這樣,我才會毀了他寫的劇情大綱。


    “我必須保護老師才行。”


    “我明白。你的所作所為一直是正確的,小梓,你從來沒有出錯過。”


    老師輕輕搖頭,又輕輕開口。


    “就像我那樣,你也做出了選擇。你逼迫我繼續當遙川悠真。我的小說家生涯明明早就結束了,但那時的你,無法允許這種事發生。”


    “……我沒有……”


    “你有喔,小梓。不是我在利用你。打從一開始,就是你在利用我。”


    “我沒有。”


    我沒有。


    那不是我。


    我隻是從旁協助罷了。因為老師並不想放棄當小說家,也為了這件事痛苦不已。所以,我想成為他的助力。隻是這樣罷了。


    “因為……你是一名小說家,比起任何人都更愛寫小說,每天、每天都寫了許多小說,而我最喜歡這樣的老師──”


    “……你在說哪個年代的事?我還是那種人的時期已經是多遙遠以前的事了啊?”


    老師看起來似乎真的很困惑。在平交道前阻止我的高傲神情,早已不複見。他露出宛如普通人的表情,視線也在半空中不斷飄移。


    “你討厭看我一蹶不振?你覺得自己憧憬的對象,不該是這副德性?所謂的期待,真是極其殘酷的東西呢。我也很想回應你的期望啊。”


    “不對,我是為了老師……”


    “可是,已經不行了,小梓。我不是你所想的那種人。所以──”


    “……我沒有!”


    我不自覺地一把將老師推開。下個瞬間,老師整個人摔在地板上,一陣重響在房間裏回蕩。


    “……好痛……”


    “……啊……”


    老師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衰弱到連我都能輕易推開的程度?我一瞬間這麽想。不過,這樣的前提是錯的。


    我已經不是小學生了。過去隻能一味忍受虐待的孩子,現在慢慢長大了。原本該在那天死去的肉體,隨著變得粗壯的骨骼一起長大。隻能默默接受老師保護的那個我,早已連個形影都沒有。


    我已成長到足以殺死老師的程度。當然,想直接殺死他的話,或許不太可能。不過現在的我,擁有能夠和他抗衡的力量。


    “……好想死。”


    躺在地上的老師這麽輕喃。那是個過於迫切的心願。


    此刻,老師並不知道身為小說家的遙川悠真即將被殺死的事實,不知道自己的斷頭台已經打造完畢。我被迫麵對做出決定的時刻。要是那個醜聞曝光,我不覺得這種狀態下的老師,還能夠堅強地挺過去。


    再說,“好想死”恐怕不是正確的說法。我是知道的,老師一直都憎恨著我。說得正確一點,那句話應該是“好想殺了你”才對。


    “噯,老師,你這句話是認真的嗎?”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問。老師沒有回答我。


    “……老師……”


    這時,我的腦中閃過一個想法──我得殺了老師才行。既然是自己起頭的事,就得自己讓它落幕。看著眼前躺在地上的老師,我這麽想著。盡可能不要留下任何證據,或是任何蛛絲馬跡。


    即使身處這種狀況,我仍為這樣的發展感到悲痛萬分。再也按捺不住的淚水從眼眶溢出,我就這樣放聲大哭起來。


    稍微平靜下來之後,我開始在腦中組織具體的殺人計畫。


    對方不是我正麵交鋒還能打得贏的存在。無論是要勒死他,或是將他從樓梯上推下去,都得先讓他的狀態變得更衰弱才行。


    我不允許自己失敗。更何況,要是沒能一口氣殺死他,最後死的人就會是我。因為事態已經發展到這種地步了。


    我原本想用安眠藥,但最後還是打消這個念頭。倘若警方調查安眠藥的來源,事情就會變得很麻煩。因為我是不存在於這個房間裏的人,所以,得和老師床旁的安眠藥劃清界線才行。


    這時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將原本隻會用來運行文書處理軟體的電腦連上網路,搜尋想了解的情報。點開的網頁上寫著過敏性休克、呼吸困難、意識模糊等症狀。就算效果不像網頁上說的那麽理想也無所謂,隻要能稍微起一點作用,之後我就能自己解決。


    於是,我依照最先出現的搜尋結果,上網訂購了那個東西。應該兩、三天就會寄來了吧。


    我稍微想像了一切都結束時的情境。然而,這樣的影像遲遲沒能在我腦中清晰呈現出來,最終模模糊糊地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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