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臭家夥。)


    芙洛莉卡緊揪著床單,整個人在床上蜷成一團。


    盡管她始終保持著這個姿勢不動,但身體還是正確測量出經過的時間。


    三十四小時十一分零七秒。


    自從那個披伽——史塔格·斯賓特爾離開以來,已經過了這麽長的時間。


    (那個臭家夥。)


    在聖堂和教導會之間,他沒有回答自己要站在哪一邊。


    在芙洛莉卡和教導會這兩個選項之間,他沒有立即選擇自己。


    (那個臭家夥!)


    我明明都命令他和我在一起了。我明明都想和他在一起了。


    明明他是第一個讓我有這種想法的玩具……


    (他終歸也隻是那個可恨的《天之鋤》教導會的神官罷了!)


    她把臉再次埋進枕頭裏。


    ……寧願他直接把話挑明了講。


    如果他明明白白地表示自己不會站在『落胤』一方,芙洛莉卡就會毫不猶豫地把他吞個精光…不對。


    (現在動手也不遲。)


    要是這麽做的話,說不定就能撫平此刻的心痛。芙洛莉卡之所以會心潮翻湧得如此厲害,全都是因為她無法接受史塔格沒有如她所願的行動。


    她微微抬起頭來,開始積聚必要的力量——


    接著她一聲輕歎,再次把頭埋進枕頭裏。


    (我辦不到。)


    她不可能做得到。


    以雄鹿般的澄澈眼神看著她的他——史塔格·斯賓特爾,就此從世界上消失得無影無蹤,芙洛莉卡根本無法忍受這種事情。


    數千年了,芙洛莉卡已存在了數千年之久。


    在這樣漫長的歲月盡頭,她第一次遇見如此率直愚蠢的人類——盡管心存膽怯,卻又毫不屈服;不願阿諛奉承,隻是一個勁兒地從正麵向自己挑戰。


    (辦不到的話,我又該怎麽辦?)


    等待像他一樣的人類再次出現?淹沒在虛無和倦怠之中,再活上幾千年?


    那才是真正辦不到的事情。


    假使這樣的人真的出現了,那個人當然也已不是史塔格·斯賓特爾。


    他那雙眼睛已永遠不會看著芙洛莉卡。


    芙洛莉卡懷著就此從世界上消失也無所謂的心情,將身體緊緊蜷成一團。


    「————媽媽。」


    對不起,也許我已經找到了。


    為這一切畫上句點的理由。


    ◆□□◆


    騷靈裘卡俯視著被濃霧包圍的聖都。


    霧會因陽光而擴散;在陰影中則會因比重增加而沉澱。因此『落胤』在白天期間,都是待在霧不會擴散的窪地和地窖,又或者『通宵童子』這樣的場所裏。就算是擁有不死之身的【不眠之鎖】,也無法在沒有霧的空間裏存活。


    因此『落胤』基本上不會飛到濃霧所不能及的高空。


    尤其是聖都裏超過五層樓的高層建築並不少見,所以天空給人一種非常窘迫的感覺。


    「這種事就算歎息也沒有用呢。」


    裘卡很幹脆地接受事實,將視線轉向地上。雖然在濃霧籠罩下不可能用肉眼確認街道,但她明顯盯住了某一個點並朝那裏下降。


    「馬西莫。」


    漫步於高層住宅之間的馬西莫,抬頭看向呼喚他的裘卡。做紳士打扮的報喪女妖,麵露苦笑迎接輕飄飄地降落的裘卡,歪頭說道:


    「你別這麽大聲,夜晚應該是寧靜的。」


    「你可真有雅興,明明等下就要鬧得天翻地覆了。」


    「【錨】那些家夥現身了嗎?」


    「還沒。如果真有什麽動靜,教導會那邊會先有動作吧。」


    語畢,裘卡抬頭看向上空。


    裘卡的仆從多半是騷靈、亡靈、鬼火等靈魂類的存在,他們今晚也聲勢浩大的在半空中負責偵察工作。由於他們盡是些不曉世事、不擅言辭,又或者根本沒有嘴巴的家夥,所以不適合擔任聯絡的任務。


    「無論【錨】的陣容有多麽龐大,要翻越都市的城牆可沒那麽簡單。」


    「嗯??前城塞守備兵的分析確實很有說服力呢。」


    「既然那裏有城牆,我覺得他們其實隻要裝個大炮就能解決問題了。」


    頭上腳下地飄浮在半空中的裘卡歎息道。盡管她曉得那是因為能使用『神來』的神官人數充足,而『神來』又比大炮更具效果的關係。但出身南部的她,還是更相信火藥的力量。


    馬西莫不感意外地笑了笑,忽然抬頭望向天空。


    「史塔格·斯賓特爾,他怎麽了?」


    「金發小哥嗎?不曉得呢。他和梅爾謝迪斯一起待在聖堂裏。」


    ——兩天前,被芙洛莉卡作為披枷『連結』在一起的那個人類,讓裘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芙洛莉卡似乎相當中意他的樣子,馬西莫也認為他或許能夠讓芙洛莉卡安眠,裘卡對這點也沒有異議,隻是……


    「金發小哥……可能還沒有完全融入我們這一邊。」


    史塔格·斯賓特爾尚未喪失自己是人類的認知,所以他一定非常苦惱。在教導會和不死者之間,自己到底該選擇站在哪一邊才好。


    「芙洛莉卡要是沒有使壞心眼,好好地連同意識一起把他『連結』成眷屬,就不會有這麽多事了。這樣的話,我一定能把他調教成一流的騷靈。」


    「哎呀,你也很喜歡他是嗎?」


    「那小哥很可愛嘛,你不是也挺在意他的嗎?」


    「我在意他並不是因為他可愛就是了。」


    裘卡微笑著說道。馬西莫沒有否認她的話,繼續開口說道:


    「不過,要是芙洛莉卡希望把他轉化成完全的眷屬,而他也點頭同意的話……恐怕他就無法讓芙洛莉卡安眠了。」


    「你是說,他完全變成【鎖鏈】就沒有意義了是嗎?」


    「我的意思是,或許就是因為他目前處於這種狀態,所以才有可能愛上芙洛莉卡。」


    「原來如此。」


    雖然不明白他為何要特地換一種說法,但裘卡還是點頭假裝聽懂。馬西莫既是真性的【鎖鏈】,同時又學識淵博,他所說的話大致都是正確的——就連弄錯的時候也多半如此。


    因此裘卡結束了這個話題,提起另一件令她掛心的事情。


    「芙洛莉卡一直關在房間裏不出來……她沒問題嗎?」


    「——或許是史塔格的表現遠遠超乎預期吧,芙洛莉卡無法隻停留在對他感興趣的階段。」


    「?這話是什麽意思?」


    「聽說初戀總是會悲慘地破滅。」


    「原來如此。」


    盡管裘卡這次同樣不明白他是什麽意思,不過有學問的人講話就是這個調調吧。


    「那我就繼續去巡邏了。外圍如果有什麽動靜,我再來通知你。」


    「麻煩你囉。我的專長隻能在室內發揮,所以全靠你了。」


    「交給我吧。我會全力以赴、不負所托!啊啊?我看到光了。」


    「你要升天的話,等天亮以後再去……咦?」


    裘卡幹勁十足,轉眼就要升天成佛;馬西莫一把將她拽了回來(這


    項絕技隻有身為真性【鎖鏈】的他和芙洛莉卡能辦到),下一秒忽然將視線轉向完全無關的方向。


    馬路的彼端,有什麽東西從濃霧的深處竄了過來。


    「——……不不不不得了啦啦啦啊啊啊!!」


    「……德克斯特?」


    雖然聲音聽起來沒錯,但馬西莫還是狐疑地嘀咕道。


    或許是因為太過慌亂的關係,德克斯特的造型整個亂七八糟——豹的腦袋、馬的四肢,馱著龜殼的背上還長了對老鷹翅膀。唯獨尾巴不曉得為什麽還是原本的黑貓。


    「不妙不妙不妙,事情真的不妙囉,裘卡姐!」


    「冷靜點,德克斯特。總之你先把你那副怪模樣收拾一下。」


    「欸?老師你也在這裏啊。沒有啦,因為我太急了,變身時就把我能想到的速度快的東西都裝上來了。」


    「那這個龜殼又是怎麽回事?」


    馬西莫歪頭表示不解。德克斯特無視他的反應,用馬蹄指著他過來的方向。


    「【不崩之錨】——芬裏爾公出現啦!庫庫利洛它們剛好撞上對方,結果被打爆了!」


    「怎麽可能!?外牆那裏應該有警備的神官在啊!」


    「不——不對,是真的!怎麽會這樣……東邊的城市外牆,居然被咬破了……!?」


    就在馬西莫驚訝大叫的同時,裘卡已飛往上空,藉由仆從的「眼睛」將視野串連起來,試圖掌握狀況。


    首先映入她眼簾的景象,是滾滾揚起的煙塵。


    那道比她生前服役的城塞更加宏偉的城牆,確實已遭到粉碎。但是……


    「——裘卡,事情不太對勁,太安靜了。」


    「沒錯。就算【錨】那些家夥是蜂擁而來,但要在神官來不及發出任何信號的情況下破壞城牆,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是那樣大規模的部隊,在接近城牆前早就被發現了。」


    「你的意思是說,這是芬裏爾公的單獨行動?」


    「嗯。可是我在想,芬裏爾公的力量如果強到足以獨自突破城牆,那它兩天前就不應該輸給金發小哥啊……」


    「所以我從剛才開始就在說事情不妙了要被幹掉了世界末日了啊!」


    「你的確是有這麽說的樣子,不過令人驚訝的是,你居然連半個重點也沒講到。」


    德克斯特急得連連跺腳。馬西莫一針見血地吐完嘈後,沉聲說道:


    「總而言之,裘卡,麻煩你幫我帶路到【錨】那裏去。狀況看起來挺棘手的。」


    「……狀況或許比棘手還要糟糕喲。」


    馬西莫整整西裝領口說道;裘卡則聲音沙啞地答道。


    夜風吹散煙塵,【錨】的身影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那既非以一擋百的強將,亦非聲震大地的軍團。


    在眼前出現的怪物,同時是這兩者,卻又絕非兩者之一。


    (那是……什麽玩意兒?)


    怪物同時瞪向由幾十個裘卡仆從組成的所有「眼睛」,並發出連月亮也為之戰栗的咆哮聲——a這支單槍匹馬的巨大軍團,成功侵人了聖都。


    ◆□□◆


    「斯賓特爾神父。」


    部長司祭的肅穆語氣,讓史塔格不由得緊張地縮起下巴。


    十來名護法神官集結在被封鎖的廢棄聖堂大門前。從建築物的規模來看,這人數相當稀少,但如果隻是要壓製關鍵地點,這種不顯眼的小部隊反而較為有效。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計劃裏應該是要在廢棄聖堂內會合才對。」


    「——那家夥,沒有離開聖堂。」


    史塔格刻意無視部長司祭的問題,明確宣告道。


    「作戰計劃已無法執行,我認為我們應該加入都市城牆的警備工作。」


    「作戰計劃將繼續執行,斯賓特爾神父……既然那名『落胤』沒有行動,那就代表她有不能行動的理由,我認為這反倒是個良機。而且我們早就知道這是個危險的任務了。」


    列隊站在部長司祭身後的神官隊,聽到這番話後並沒有出現任何動搖。


    他們並非基於義務或追求功名而戰。〈荊冠叛教者〉就是擁有這樣覺悟的一群人。


    「和我們一起戰鬥吧,神父。這是將聖都奪回人類手中的聖戰。」


    就在部長司祭向前踏出一步的瞬間,史塔格自周圍矗立的無數武裝中,一把抄起教導會的製式斧槍架在身前。


    史塔格對著一動也不動的部長司祭,小聲但堅定地宣告道:


    「請您退後。作戰計劃已無法執行。」


    「……斯賓特爾神父,你被『落胤』蠱惑了嗎?」


    部長司祭向身後使了個眼色,兩名手持連枷的神官走出隊伍。


    「把他押起來。必要時讓他受點傷也無所謂。」


    兩名神官聽從指示,無言地蹬向地麵。兩人在完全沒打信號或使眼色的情況下,就互相占住能掩護對方死角的位置。對正規的護法神官來說,這是理所當然的能力。


    「喝——!」


    正因為是理所當然的能力,所以受過同樣訓練的史塔格對此也相當熟悉。


    他用斧槍勾住插在地上的長槍,並將它彈飛出去。一名神官吃驚地將長槍擊落在地,史塔格抓住這個瞬間,衝到神官跟前,用斧槍的槍尾撞向對方心口。


    接著在這名神官倒地以前,史塔格已將斧槍插進地麵,藉助槍柄高高躍起,一腳踩在傻傻看著這一幕的另一名神官臉上。在體重和武裝重量的加乘下,這名神官同樣一聲不吭地倒了下去。


    這眨眼間的光景讓神官隊一陣嘩然,但部長司祭依舊毫不動搖地宣告道:


    「不愧是以出類拔萃的成績完成武藝訓練的人。我批準使用『神來』,你們把法器都拿出來,責任由我承擔。」


    盡管這道命令引起了短暫的騷動,神官隊的成員還是立刻準備好了法器。


    (果然是個決斷迅速的人。)


    史塔格一麵撿起掉在地上的長槍,一麵舔舔嘴唇。他拖著腳步在石板地上後退……接著趁機將長槍扔了出去。不是朝向前方,而是朝向天空。


    『神來』的聖句正好也在此時響起。


    「閃爍貫穿,誠心所願!」


    一道雷聲在夜空中炸響,彷佛要蓋過某位神官所喊出的這段聖句。


    雷光一如聖句所言,穿越濃霧向地上落下。接著全部打在半空中的長槍上,並將它彈飛了出去。


    (很好……!)


    要從密集隊形裏狙擊目標,就隻能由上空發動攻擊。其中具有強大壓製能力的雷光攻擊祈禱式,是神官隊討伐武裝盜賊等時的常用手段。


    盡管能否成功全憑運氣,但總之是閃過了第一擊。


    然而,神官隊同樣沒有大意。在雷鳴轟響的一瞬間,已有三名神官悄悄從石板地上靠了過來。其中一人舉起聖印的法器,高聲吟唱起聖句。


    「星辰照耀!誠心所願!」


    帶著強力衝擊和灼熱光線的『神來』,灼燒撕裂了史塔格的身體。幾近失去意識的史塔格,在明滅不定的視野中,察覺到有東西正在接近自己。


    (唔……!)


    他半憑直覺地整個人撲向地麵。


    一陣強風從他後腦勺颼颼掠過。他瞬間從腰帶拔出彎刀,朝側麵橫砍


    而去,頓時傳回一股鈍重的手感和含糊的語聲。雖然他已事先將從保管庫裏偷偷取出的武器鋒口磨鈍,但或許還是足以打斷脆弱的骨頭。


    史塔格用逐漸恢複的視野,摸索四周剩餘的武器,他一把握住最初碰到的中型寬刃劍。部長司祭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與其說是武藝高超,不如說是讓人覺得毛骨悚然』,我能理解你的直屬教官為何會有這樣的評語了。」


    「……呼……」


    「但那終究是有極限的。裝備有限、又無法使用『神來』的你,再怎麽樣也不可能讓我們全員喪失戰鬥能力。冷靜下來吧,你真正該做的事情究竟是什麽?」


    「……我就是想不明白啊。」


    史塔格硬是咽下即將出口的話語,語不成聲。


    部長司祭判斷出他沒有打算回答問題,於是無言地揮了揮手。以此為信號,兩名神官立即站了出來。


    與此同時,史塔格將右手的長劍投擲了出去。


    不是朝著神官,而是向頭頂遙遙飛去。


    回轉的長劍就這樣消失在濃霧的彼端,並傳來東西被切碎的聲音。緊接著一道黑影自上空撥開濃霧直直落下,像怪物一樣翻騰起伏地裹住了神官隊。


    「這是什麽——」


    「咦……!?」


    站在隊伍前方的兩名神官,完全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情,兩眼圓睜地轉過頭去。


    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伎倆。史塔格隻是事先將纏著床單的繩索架設在馬路之間,然後在剛才把繩索切斷而已。雖然上頭還綁了個作為記號的小型火把,但在這片濃霧裏,本來就很難注意到頭頂的繩索。史塔格搜集了整座廢棄聖堂的床單和棉被,縫接成這條足以橫跨整條馬路的巨大床單。


    他越過兩名陷入混亂的神官,快步向前跑去。


    ——他確實無法讓十名以上的護法神官都喪失戰鬥能力。


    但如果隻是要製伏負責指揮的一個人,那就另當別論了。要是能控製住部長司祭本人,就算無法讓神官隊撒退,至少也能負隅頑抗。


    而這同時也意味著,他將無可辯駁地成為〈荊冠叛教者〉的敵人。


    (……就算是這樣……!)


    史塔格沒有停下疾行的腳步,一把抄起先前插在路上的斧槍。


    部長司祭用長劍劃開床單爬了出來,就在史塔格提起槍尖準備刺向他的那一瞬間……


    「——聽我祈求,光之重擊!誠心所願!」


    眼前湧現一道白光,並化為衝擊將史塔格擊飛了出去。史塔格被劇烈的衝擊波震得喘不過氣,但總算趕在落地之前調整好了姿勢。


    站在部長司祭身前的,是古拉基亞·默裏。


    「你……真的打算與教導會為敵嗎?」


    古拉基亞沉聲問道,他握住儀式用短杖——『神來』法器的手正在顫抖。


    「聖女大人可是為你操碎了心啊。」


    「……嗯,我明白。」


    「既然明白這點,你仍舊要站在那邊嗎?」


    「沒錯。」


    史塔格點頭答道,古拉基亞麵露激憤地腳蹬路麵。史塔格舉起槍柄,接住他攻過來的法器——就如古拉基亞自言,他的動作稱不上是會武藝的人。


    「你要幫助聖女大人對吧……!你是為此才成為護法神官的吧!我可不認為你說的這些誓言是假的。就算『落胤』對你灌了什麽迷湯,我也不認為你是腦袋靈活到足以扭曲這些誓言的家夥!」


    「唔…………!」


    「你應該有對我們拔刀相向的理由吧———回答我啊,搭檔!!」


    盡管是以屈屈一根短杖對抗重量級的斧槍,古拉基亞的氣勢絲毫不減。


    ……仔細一想,他也真是個古怪的神官。


    他並沒有瞧不起身為「吊車尾」的自己,但也沒有因此采取小心翼翼的態度,而是毫不避諱地闖進自己心底。或許他天生就是個粗枝大葉的人。


    但即使如此,古拉基亞·默裏並沒有嘲笑自己。


    麵對嚷著要幫助救世聖女的「吊車尾」,他甚至直截了當地表示敬意。


    或許我們真能成為一對好搭檔——正因如此,史塔格感到無比遺憾。


    他使盡渾身力氣,彈開短杖跳向後方,宛若獨白地低聲呢喃。


    「我沒給她答案——」


    「…………?」


    「我還沒給她一個答案。」


    史塔格的這番話並不是要說給古拉基亞聽,而是少女烙印在他腦海裏的那雙眼睛。


    ——『你為什麽要來救我呢?』——


    現在的他,依舊無法回答這個可恨的問題。


    (反正你什麽都沒考慮吧。)


    他感覺自己被指著鼻子這麽說道。


    史塔格·斯賓特爾究竟打算怎麽做?


    「所以……我得找出答案才行。」


    史塔格滿心苦澀地說道,重新用力握緊了斧槍。


    「…………咦?那、那是什麽?」


    這時,終於從床單掙脫而出的一名神官,突然放聲大叫。


    其他人也立刻明白他大叫的理由。聲音和震動——一陣地動山搖的低沉聲響,正間歇地搖撼著整條馬路,而且似乎在朝這裏靠近。


    「——哇啊啊啊!有種你就放老子下來,你這畜生!」


    緊接著一道嘶啞的吼聲,從相當高的地方響起。


    史塔格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但接下來出現在濃霧另一頭的東西,讓他瞪大了眼睛。


    巨大的身影和飄浮在空中的血色眼球。


    (芬、芬裏爾公……!?)


    他倒抽一口涼氣,整個人僵在原地。可是,對方的模樣相當異常。


    太過巨大了。對方的身形之大,甚至已足以傲視高層住宅的屋頂。


    震動逐漸增強,當「那個怪物」終於自霧中現身時。


    「——什、什麽……這到底是……!?」


    還有能力出聲反應的,隻剩下部長司祭一人而已。


    出現在眾人眼前的是一頭巨獸,同時也是可怕的野獸軍團。


    無數『落胤』纏繞融合在一起,編織成恐怖的巨狼身姿。


    巨狼的整體輪廓,大致與前些天對上的芬裏爾公相仿。發黑的肉塊在全身詭異地流動,體表有時還會像冒出氣泡般,出現其他野獸載浮載沉的身影。


    「——啊?喂,你們別傻傻發呆!快點、快點、快點逃跑啦!」


    巨狼身上相當於牙齒的部位,不知為何卡著一塊吵死人的頭骨。


    在場的每一個人(包括史塔格在內)都沒把頭骨的話聽進去……但麵對眼前怪物舉起的巨大前腳,有人大喊了起來。


    「快跑啊————!」


    在這一聲呼喊之下,所有人立即拔腿就跑。


    下一秒鍾,足以一腳踩扁馬廄的巨狼前腳粉碎了路麵。巨狼身上流動的肉塊一陣起伏,一頭獅子從體表一躍而出,彷佛魚跳出水麵一般。


    「什、麽——!?嗚哇哇!」


    一名神官嚇得停下動作,獅子隨即朝他猛撲而去。遭到突襲的神官被撞翻在地,獅子露出尖牙,準備咬碎他的咽喉。


    「快趴下!」


    「聽我祈求,風見雞之喙——誠


    心所願!」


    史塔格一麵大喊,一麵用受過祝福的鋁繩捆住獅子;與此同時,古拉基亞吟唱聖句,被壓縮成螺旋狀的空氣,貫穿炸裂了獅子的側腹。


    部長司祭瞬間拉近距離,手起刀落地斬下獅子的頭顱。而當獅子倒在這迅雷不及掩耳的劍技底下時,部長司祭已扶著神官讓他站起身來。


    「那玩意兒到底是什麽啊?會生出『落胤』的『落胤』?」


    「從沒聽說過有這麽巨大的『落胤』。」


    古拉基亞嘟囔道。從屍骸上收回繩索的史塔格,則接著他的話頭說道。


    接著史塔格望向部長司祭,扯開嗓子大喊:


    「我們應該馬上撤退,並著手市民的避難工作!對手太過巨大了……!!」


    「單憑現在的裝備和人數,對付不了這樣的怪物。這樣確實比較明智。」


    部長司祭皺眉點頭,立即向散開的神官下達指示。


    「立刻讓附近的居民前去避難!別走大街,從避難道路引導他們前往教導會!班尼狄克,你來負責指揮,去向總部請求執行大規模的攻擊祈禱式。」


    「部、部長司祭…您是要?」


    剛才被他扶起的神官,一臉訝異地問道。


    部長司祭盯著怪物的頭部,冷靜地開口說道:


    「我要盡可能地消滅這家夥生出來的『落胤』。」


    「那怎麽可以!?部長司祭,這樣太危險了!」


    「如果不想遭遇危險,那你最好別以當上〈荊冠叛教者〉的部長司祭為目標。」


    部長司祭撫著不甚整齊的髭須,收劍入鞘,看向史塔格說道:


    「斯賓特爾神父,現在人手不足,你能不能先來幫忙居民的避難工作?」


    「……不,恕我無法答應。」


    「!喂——你難道還想……」


    史塔格看了一眼身旁沉下臉來的古拉基亞後,再次朝著部長司祭說道:


    「我留在這裏。請您去指揮神官隊。」


    「的確,這是最有效率的作法。」


    部長司祭不感意外地點點頭。


    「聽說【野獸】與【不死者】是敵對關係,既然你站在【不死者】那一方,就不能置之不理。」


    「部長司祭,我也要留在這裏,還請您批準!」


    「我不允許。默裏神父,你給我去引導市民避難。」


    古拉基亞語氣激動地上前請示,但在部長司祭那與寒磣外貌極不般配的嚴肅目光下,頓時縮了回去。


    「剩下的問題就在於,斯賓特爾神父,你能勝任這項危險的任務到什麽地步。」


    「請您放心,我一定會做到的。」


    史塔格小聲但堅定地答道。


    「……因為我是不會死的。」


    盡管在旁人聽來,這追加補充的一句,隻像是在虛張聲勢吧。


    留下這麽一句話後,史塔格縱身向前跑去。


    ◆□□◆


    震動搖晃著房間。芙洛莉卡微微張開閉起的眼睛。


    「…………」


    她在一片漆黑的床單裏動了動身體。


    封緘聖堂『通宵童子』並非石造建築,而是由【不眠之鎖】的力量編織而成。對芙洛莉卡來說,通過鎖鏈的力量掌握周遭狀況隻是舉手之勞。


    她單憑知覺俯視聖堂前方,發現那裏有一團蠕動著的醜陋肉塊。那團彷佛是由無數野獸熬煮而成的惡心肉塊,外貌與貪欲之狼芬裏爾公頗為相似。然而……


    (——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啊。)


    芙洛莉卡一臉厭惡地哼了哼鼻。


    果然那天晚上,芬裏爾公已經被那個強力的法器給殺死了。


    這團肉塊不是芬裏爾公,而是用貪欲之狼的屍骸製造出來的傀儡人偶。


    有人恰如字麵所說的,在「暗中操作」這團肉塊。而會幹出這種低級勾當的人,隻有——


    「………………咦?」


    芙洛莉卡的意識驀然停止運作。


    芬裏爾公的周圍聚集著一群教導會的神官,而「他」也身處其中。


    他手握反射著月光的斧槍,不斷砍劈、刺穿、鉤倒自肉塊剝離的眷屬……


    史塔格·斯賓特爾。


    (啊啊。)


    芙洛莉卡在見到他身影的瞬間,感到自己心中有什麽東西斷掉了。


    (你……果然還是……)


    ——也就是說,他決定作為人類活下去。


    他不顧一切地對抗著『落胤』,為了保護神官夥伴而揮舞武器……為了人類的未來,為了從芙洛莉卡手裏奪取『朔王』的封印。


    他手中斧槍劃破長空的軌跡,帶著一絲藍色的月光,彷佛是他最堅決的宣言。


    史塔格·斯賓特爾——沒有選擇自己,而是站到了教導會那一方。


    「…………」


    芙洛莉卡緊咬嘴唇,切斷外部知覺滑下了床。


    這是理所當然的結果。那個愚蠢又虔誠的神官,史塔格·斯賓特爾,怎麽可能選擇舍棄教導會加入『落胤』一方


    ——但是,即使如此。


    ——自己還是渴望和他在一起。


    「……這樣啊,你已經不會再和我在一起了。」


    芙洛莉卡沒有逞強謾罵,將頭抬了起來。


    她自虛空中召喚鎖鏈,讓鎖鏈滑上肌膚。


    鎖鏈拉起她癱倒在地的身體,並在勉強能保持外形的情況下織好禮服。芙洛莉卡走出房間,踩著無精打采的步伐走下樓梯。


    ——芬裏爾公不會放過殺死自己的護法神官。


    驅動屍骸人偶的是怨念和妄執。芬裏爾公要是發現史塔格已和不死『連結』在一起,肯定會狂喜不已地將他反複殺死。而人類脆弱的神智,絕對承受不了這種摧殘。


    然而現在的芬裏爾公,並不是教導會那群家夥能阻止的對手。


    想阻止它的話——就隻能由芙洛莉卡親自出馬。


    (雖然我完全沒有理由去做這種事情,但是……)


    就算他不會和自己在一起。


    憨直真摯、滑稽可笑的他,那雙筆直凝視著自己的眼睛,若是就此從世界上消失得無影無蹤……那樣的世界,鐵定比過去數千年的歲月還要來得更加無趣。芙洛莉卡不想要這種無聊的世界。


    非他不可。


    我無法接受史塔格·斯賓特爾從這個世界消失——


    (……真是不像樣呢。)


    自己居然為了人類拚命到這種地步。


    芙洛莉卡自嘲地歎著氣,緩緩走下樓梯。


    與此同時,她不知為何忽然在意起一件事情——自己現在是什麽樣的表情呢?


    ◆□□◆


    巨大【野獸】的前腳,踏碎了聖都的石板地麵。


    史塔格一麵護著臉穿過飛散的石片,一麵快步追上【野獸】。


    「這家夥到底是什麽玩意兒啊……!?」


    「那是蠍尾獅唷。」


    「唔哇哇!?」


    突然從頭上冒出的答話聲,讓史塔格驚訝地抬頭望向那裏。


    幾乎和濃霧混在一起的半透明女子,一溜煙地飛到史塔格身邊。是騷靈裘卡。


    「這是【不崩之錨


    】的王牌絕技。大批眷屬將自己的肉體溶解並混合在一起,成為核心個體的手腳。從外形來看,擔任核心的應該是芬裏爾公。以上這些都是從馬西莫那裏現學現賣來的就是了。」


    「那馬西莫那家夥在做什麽啊?」


    史塔格邊跑邊問道。裘卡則以一副燉菜燉過頭,有些傷腦筋的表情說道:


    「他英姿颯爽地被幹掉了。有點想讓你看到那一幕呢,西裝紳士才剛耍帥登場,下一秒鍾就被一腳踩扁。」


    「……有機會的話我確實是想見識一下。」


    「德克斯特正在尋找福克斯托洛特他們,隻是不曉得趕不趕得上。庫庫利洛和莫伊拉他們也被幹掉了。」


    「混賬東西!老子隻是大意了而已!接下來就要絕地大反攻了!」


    卡在巨狼牙上的庫庫利洛,似乎聽到兩人的對話,嘶啞地大聲吼道。


    裘卡頭也不回地搖搖手指。出現在空中的半透明狙擊步槍噴出火花,準確射穿庫庫利洛額頭上的紋樣。


    「多謝你啦!做好覺悟吧,惡爛臭狗,老子對你可是恨之入骨——!」


    對著蠍尾獅罵個不停的粉碎頭骨,逐漸化為黑色灰燼消逝而去。


    騷靈轉了轉還冒著硝煙的步槍,俯視史塔格說道:


    「我們就努力爭取時間,直到大家都被鎖鏈帶回來吧——金發小哥,麻煩你去叫芙洛莉卡起床。再這樣下去,芬裏爾公恐怕會攻進搖籃那裏。」


    「如果要爬上那座尖塔,那你直接飛上去叫她會更快吧。」


    史塔格這番話,多少有些逃避的成分存在,他重新握住斧槍。


    「雖然不曉得單兵武裝能做到什麽地步,但我會試著絆住它。所以——」


    「不行,一定得由你去。」


    這直截了當的一句話,讓史塔格不由得止住腳步。裘卡聳肩說道:


    「因為能正麵奉陪那孩子任性的人,肯定就隻有你而已。」


    「你為什麽會這麽想?」


    「那是因為芙洛莉卡——」


    話才說到這裏,一陣從旁而來的狂風,將裘卡刮得無影無蹤。


    是怪物的尾巴。那條尾巴的前端像是蠍子一樣滴著毒液,落在石板地上冒起一股股惡臭濃煙。而這明顯是怪物先前沒有的器官。


    怪物的變異不僅尾巴。伴隨著一陣黏稠聲響,怪物背部湧現一對張開的皮膜所形成的翅膀。與其說是由內到外,不如說是在重捏黏土一般的變異。


    怪物開始拍打翅膀,而它那大得誇張的巨體,也跟著緩緩離開地麵。


    (不妙!)


    在無法呼吸的狂風中,史塔格甩出袖子裏的捕獲繩。


    秤錘順著甩出的力道,勉強纏住了怪物前腳的鉤爪。與此同時,蠍尾獅也奮力振翅,帶著史塔格一起飛上了半空。


    「唔……!」


    上升的加速度和風壓,朝他的身體席卷而來。雖然怪物並沒有飛得那麽高,但已遠遠超出肉身的人類所能抵達的高度。它輕易飛越廢棄聖堂的圍牆。


    下一個瞬間,史塔格的身體被猛然拉往上空。蠍尾獅甩起了纏在它鉤爪上的繩子。它的臉孔咕嘟咕嘟地冒著泡泡,噴出獅子、狗、大蛇、蜈蚣等野獸。交融在一起的野獸,以無數的大嘴啃噬、痛毆著史塔格。


    「唔——嗚………!?」


    受過祝福的鋁繩被硬生生扯斷,史塔格摔到廢棄聖堂的外牆上。


    蠍尾獅在空中盤旋,嘲弄地睥睨著整個人陷進粉碎石壁的史塔格。接著它就這樣將巨體前傾,以滑翔的方式衝了過來。


    (!不妙——)


    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史塔格唯一能做的隻有將斧槍向前擎起。


    體型碩大無比的怪物,自然不會把微不足道的斧槍放在眼裏。它無視刺進自己額頭的槍尖,連著史塔格整個人一起,撞碎了廢棄聖堂的牆壁。


    滿身崩落瓦礫的蠍尾獅,將半個身子從崩壞的牆壁探進大宴會廳。它就以這樣的姿勢踩住史塔格,放聲咆哮。


    (不妙——被它侵入聖堂了……封印……)


    巨獸像是抖落水珠一樣地甩了甩頭,將插在額頭上的斧槍甩落。經過驅魔儀式處理的祝福武裝急速鏽化,腐蝕成粉末後就此崩解消失。


    接著蠍尾獅緩緩舉起前腳,再次毫不留情地踩了下去。


    「嗚——……!」


    這一腳輕而易舉地殺死了史塔格。


    立刻被鎖鏈帶回的他,雖然恢複了意識,但身體動彈不得。似乎發現了這一點的怪物緩緩抬起腳來,再次踏死了他。然而史塔格又重新複活,並且再一次被怪物殺死。


    (——你有這麽恨我嗎?)


    史塔格的意識明滅不定,宛如即將熄滅的蠟燭,他在心中歎了口氣。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是你自作自受,芬裏爾公,你這愚蠢的野獸。)


    無所謂,你想怎麽殺就怎麽殺吧。


    這樣應該可以拖延幾秒到幾十秒的時間。隻要有這些時間,教導會就能完成準備。如果是高階神官施行的大規模祈禱式,所召喚的奇跡應該足以消滅怪物的巨體。


    ——雖然那時的自己,可能早已無法保持神智了。


    若是再反複承受十次左右的死亡、斷氣、被殺的感覺,史塔格毫無疑問會就此發狂。但事情並未如此發展。蠍尾獅停下了動作。


    「……唔…………?」


    史塔格被血色染紅的視野,以慢得令人著急的速度徐徐恢複。


    映入他眼簾的,是即將踏到自己身上的巨獸前腳。


    以及自虛空延展而出,纏繞捆綁住那隻前腳的………鎖鏈。


    「————真夠吵的呢。」


    那道聲音彷佛來自遙遠的傳說故事。


    一道身影踩著慵懶糜爛的步伐,走下宴會廳中央的大樓梯。


    來者是名少女。她身穿精致的華麗禮服,一頭烏黑秀發,足以與夜色融為一體。


    是芙洛莉卡。


    「而且真的有夠難看的。帕帕瓦岡看到你這副醜樣子,沒有哀歎兩聲嗎?」


    蠍尾獅睥睨著她,滿是敵意地發出低吼。


    「你應該殺夠了吧?差不多該停止跺腳囉,灰塵都飛起來了。」


    芙洛莉卡索然無味地歎了口氣,接著彈了下手指,蠕動的鎖鏈立即扯下蠍尾獅的前腳。魔獸發出像是翻攪汙泥般的叫聲,向後退去,但它被扯下的前腳部位立刻出現一陣蠕動,長出了完全相同的另一隻腳。


    芙洛莉卡將魔獸掉下的腳,連著鎖鏈一起扔進空間的縫隙,低聲宣告道:


    「這座聖堂,容不下你這種不識風趣的存在……戰栗吧,然後安眠吧,悲哀的貪欲之狼。」


    就在這項宣告振動空氣的瞬間,鎖鏈再次自空間的縫隙飛舞而出。


    這次的鎖鏈不隻是一條而已——宴會廳到處出現歪曲撕裂的空間,無數鎖鏈翻騰湧現,粉碎了地板牆壁。蠍尾獅瘋狂掙紮,想要抖落鎖鏈,但每次一掙紮,就有新的鎖鏈纏上它的腳、翅膀及尾巴,輕而易舉地壓製住它的行動。


    上百條鎖鏈朝魔獸巨體蜂擁而至的光景,讓史塔格感到不寒而栗。


    (那隻讓護法神官隊束手無策的魔獸,竟然像嬰兒般無力反抗。)


    芙洛莉卡睥睨著噴灑黑色肉片、一步步削減崩壞


    的巨獸,向鎖鏈下令道:


    「消失吧。」


    緊緊纏住蠍尾獅的鎖鏈蠕動了起來,回應這道暴虐的「命令」。鎖鏈發出鏘啷的沉重聲,攫著魔獸的巨體畫起螺旋,開始朝內側收縮——


    (這就是……那家夥的力量……!!)


    一聲由衷的驚歎,自史塔格幹涸的雙唇溢出。


    芙洛莉卡盯著不斷回轉壓縮、宛若作業機械般冷酷的鎖鏈,無言地眯起雙眼。鎖鏈就這樣一口氣劇烈收縮——


    ——下一個瞬間,鎖鏈在刺耳的金屬爆炸聲中,碎裂四散。


    「什麽…………!?」


    「唔——」


    史塔格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芙洛莉卡則在同一時間伸手向空中揮舞。


    應召而來的新鎖鏈築起了防壁,將飛濺的鎖鏈碎片彈開。這是一張足以包覆半座宴會廳的鎖鏈之網,感覺是為了保護動彈不得的史塔格而展開。


    不過,眼前的狀況,根本無暇追問這種事情。


    蠍尾獅抖落滿身的鎖鏈碎片,再次牢牢站在地上,放聲咆哮。它那被鎖鏈掐爛的身體,已完全恢複成原本的模樣。


    「截斷了枯死崩壞的咒縛連鎖……果然是這一回事嗎?」


    「!危險——!」


    史塔格突然朝著自言自語的芙洛莉卡大喊。


    蠍尾獅以排山倒海之勢,奔向呆立在原地的芙洛莉卡,並朝她揮出利爪。但芙洛莉卡的身影已在一瞬間消失無蹤。


    史塔格驚訝地直眨眼,不過他很快就明白過來,將視線轉向上方。


    芙洛莉卡高高躍起。


    她就這樣降落在蠍尾獅的額頭上,舉起右手,召喚並拔出史塔格曾經見過的那把細劍,漫不經心地朝怪物的頭蓋刺了下去。


    啪啦——伴隨一道讓人寒毛直豎的聲響,蠍尾獅的頭部裂了開來。


    這道明顯遠超過劍刃長度的巨大傷□,雖然讓蠍尾獅的頭部裂成兩半,但它夾雜著痛苦和怒號的咆哮聲並沒有停下。而且就像重新捏製壞掉的黏土雕塑那樣,它的頭部逐漸黏合回原來的模樣。


    這樣的狀況,似乎也出乎芙洛莉卡預料之外。就在她停下動作的那一瞬間,無數隻像是水牛的有角野獸,自蠍尾獅沸騰的體表飛竄而出。


    芙洛莉卡非常冷靜地應對。


    她從左手握持的劍鞘,編織出緋色鎖鏈的防禦布,抵擋並甩開獸角的刺擊。但在無窮無盡的野獸攻勢下,最後還是被一頭野獸掠過,並貫穿了側腹。


    「嘖,真令人火大……!」


    芙洛莉卡焦躁地咂舌,向空中飛退而去。


    感到機不可失的蠍尾獅揚起前腳,但被她召喚出來的鎖鏈束縛住。芙洛莉卡再次降落到史塔格身旁,她腹部上的傷口已經消失。


    「它不受因果斷裂的影響。不對,是到達不了?如果是把對存在的幹涉可能性連根斬斷的話……真是的,給我出了個棘手的難題。」


    「……喂……這是怎麽回事……?」


    「——但是她的目的是什麽?把存在強度提高到這種地步的話,就算是她自己也會變得處理不了。她究竟打算幹什麽……」


    雙眉緊蹙、獨自呢喃不已的芙洛莉卡,忽然咽下了話語。


    她麵無表情地僵立在原地,彷佛她的感情也跟著剛才的話語被一起吞了下去。


    「————這樣啊,你是在打這種主意啊。」


    重新開口的芙洛莉卡,臉上浮現笑容。


    盡管她確實在笑,但那卻是張自暴自棄、令人戰栗的空洞笑容。


    「原來如此,真是個了不起的主意。確實是個了不起的……低級主意。」


    「……?喂——」


    「好啊,就這一次,我就奉陪你的低級趣味吧。正好我也找到為這一切畫上句點的理由了。」


    芙洛莉卡將分解成鎖鏈的細劍和防禦布還諸虛空,仰望穹頂高聲宣告,彷佛那裏有誰正看著她一樣。


    「你身體能動了嗎?」


    「…………欸,啊?」


    ——史塔格一開始沒有意識到芙洛莉卡是在詢問自己。


    芙洛莉卡一邊緩步走向蠍尾獅,一邊輕描淡寫地說道:


    「能動的話,就快點逃走吧。披枷並非完全的『落胤』,你還能在濃霧的外頭走動,鑽進被窩的話也能夠入眠。真羨慕你呢。」


    芙洛莉卡聳聳纖細的肩膀。


    「!喂……!」


    當史塔格意識到時,他已爬起身來大喊。


    但光是如此,身體就已經疲憊地倒下。史塔格用手肘頂住地板,狼狽地撐起身子。


    「你、打算做什麽……」


    「——我想要為約定畫上句點。」


    芙洛莉卡鬧別扭地說道,在史塔格身旁停住腳步。


    「我要讓芬裏爾公把我吃掉。」


    「將鎖鏈的力量與芬裏爾公同化並完全融合之後,我再和它一起解除與世界之間的『連鎖』——這是最可靠也最簡單的方法。」


    「等、一下……!」


    史塔格截斷她滔滔不絕的話語,聲嘶力竭地說道:


    「你————是打算去死嗎!?」


    「不會死,也死不了。而是中斷哦。」


    芙洛莉卡冷冰冰地答道,聳了聳肩。


    「就隻是自我和意識都無法影響現象,掉入因果的夾縫而已。我的意思是,我要順便帶著芬裏爾公一起去那裏。」


    「為什、麽……你要做這種事情?」


    「想幹涉從始祖碑文樹的世界枝剝離的存在,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若要突破這樣的存在強度,再次在同軸宇宙上重新進行『連結』,得花上無比漫長的時間。要是這樣做的話,這座城市的人類全都會死去。」


    芙洛莉卡仍舊是一副興味索然的樣子,以百無聊賴的語調說著這番話。盡管她所說的話,史塔格連一半都無法理解,但他還是半憑直覺地確定了一件事情。


    這也就是說——


    「——『落胤』,要幫助人類,是嗎……?」


    「我是要救你哦。」


    史塔格脫口而出地問道,芙洛莉卡則間不容發地回答。


    「因為哪裏都找不著你的世界,一定、一定會很無聊嘛。」


    ——不知為何,芙洛莉卡的這番話在史塔格聽來,彷佛是從遠方傳來的聲音。


    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焦躁感。史塔格僵著一張毫無血色的臉,芙洛莉卡越過肩膀向他揮了揮手。


    「你雖然和我『連結』在一起,但哈露雪拉大小姐應該不會拋下神官不管吧。你就好好守護封印吧——人類的、神官。」


    「不、不行,等……等等………!!」


    「不行哦,能夠耍任性的人永遠隻有我。對吧?」


    芙洛莉卡回眸一笑,眼中流露出拋棄一切的神色。


    那看破塵世的眼神,和任性妄為、旁若無人的她一點也不般配。


    「好了,快逃去有陽光的地方吧。逃向夜晚的鎖鏈無法觸及之處。」


    史塔格竭力前伸的手臂,沒能夠著任何東西。


    芙洛莉卡踩著散步般的步伐轉過身去,就這樣被怪物的血盆大口給吞了進去,宛如是她自己獻出身體一樣。


    「——啊


    。」


    看著這幕光景的史塔格,覺得心中困惑已久的謎題瞬間解開了。


    (原來是這麽一回事。)


    芙洛莉卡的眼神,一直在他心頭徘徊不去。


    無論是任性奔放、令人惱火的眼神;還是渴求母親身影的純粹眼神;或是捉弄自己時,和普通女孩沒什麽兩樣的少女眼神;又或者是兩天前在她的房間裏,以及此刻在這裏見到的,像孩子一樣嗚咽哭泣的眼神。


    所有的這些眼神,都忽然找到了答案。宛若打開門鎖一般,答案一下落到了史塔格手上。


    ——我無法忍受那個鎖鏈公主露出不像她的眼神。


    史塔格不願看到任性妄為、和他『連結』在一起的芙洛莉卡,露出那樣陰鬱無力的眼神,就彷佛當年在訓練棟一角哭泣的自己。


    盡管她是可恨的『落胤』。


    但就和那時拯救自己的哈露雪拉一樣,史塔格正是因為想要成為守護弱者的存在,才選擇走上護法神官的道路。


    (……既然如此。)


    如果是自己害芙洛莉卡露出不像她的眼神。


    「——那我怎能讓一切就此畫上句點——」


    史塔格奮力嘶吼,咬緊鮮血淋漓的牙關。


    他的意識一片熾熱,思路變得無比敏銳清晰,像是磨得飛快的刀刃一樣。


    (武裝就在這裏。)


    他舔舔嘴唇,伸手按住左胸。


    (足以粉碎那個怪物的強力武裝,就在這裏。)


    眼前的怪物,不是區區一名神官所能應付的對手。


    但史塔格並非普通的神官。他是吊車尾,是連奇跡都召喚不出來的飯桶。


    同時也是靠著鎖鏈織成的假心髒活動,和任性不羈的公主『連結』在一起的不死亡者。


    (所以,響應我吧。)


    如果織成這顆心髒的鎖鏈,也是芙洛莉卡的力量的話。


    (想要這條命的話就拿去吧。要把我吞噬殆盡的話也隨你。)


    ——『披枷隨時都可以根據自己的意誌,選擇把身體讓渡給鎖鏈。』——


    史塔格一麵反複回想黑貓告訴他的這段話,一麵用力揪住左胸。


    鎖鏈啊,就算隻有這一瞬間也好,如果你是我的化身……


    (就乖乖閉嘴,現在……聽從我的命令!!)


    他聽到心髒的聲音。那並非跳動著輸送血液的內髒會有的聲音。


    而是金屬相擊的聲音。


    「唔……嗚喔,喔喔噢噢————!」


    血液沸騰了起來——如果真有可能的話,就是這樣的感覺。一股說不上是灼熱感或是反過來吸走所有溫度的感覺,就這樣順著血液的流動抵達了左手。然後……


    ——鏘啷——+


    鎖鏈的摩擦聲纏繞住了意識,一股確實已無可挽回的喪失感席卷心頭。


    史塔格的左手變成了鎖鏈。


    「………………唔————」


    他深深吸了口氣,看向自己的手臂。


    從肩頭的部位開始,他的左手已連著皮製法衣一起,分解為轉著螺旋的鎖鏈,彷佛被拆解的毛線人偶一般。鎖鏈不斷旋轉並逐步增加,明顯已遠遠超出一隻手臂應有的質量。心髒則隨著鎖鏈的每次旋轉激烈跳動。


    蠍尾獅似乎沒把史塔格的變異放在眼裏。


    史塔格怒視著悠然闖入聖堂的怪物,站起身來。與此同時,他左手的鎖鏈猛然迸出,撞破磁磚並一路鑽進了地底。


    那是史塔格意誌的具現。鎖鏈如他所希冀的,服從了他的意誌。


    「我需要武裝!能和這怪物抗衡的武裝!」


    史塔格竭盡全力高聲嘶吼。就在蠍尾獅扭曲的前腳朝他舉起的一瞬間。


    他確信鎖鏈已經找到了「那樣東西」。


    (過來!)


    回應著疾速運轉的意誌,鎖鏈粉碎地板,衝出了地麵。


    鎖鏈的前端,纏繞著一柄連月光都能吞噬的漆黑鐵塊。


    那是以絕對不變的黑鐵打造而成的斧槍———《雄鹿騎士》。


    自正下方直衝而上的斧槍,準確無誤地捅進了蠍尾獅的左眼。


    怪物發出怒號,用已揮出一半的前腳猛抓著臉,並向後退去。這時鎖鏈已將斧槍送回史塔格手上。


    他擎起槍尖,沉聲宣告。


    「把那家夥還給我。」


    他感覺身體無比輕快。


    即使是《雄鹿騎士》這樣沉重的黑鐵斧槍,現在的他也能用一隻右手輕鬆駕馭。每次的鎖鏈聲響和心髒鼓動,都讓他全身充滿了無窮的力量。


    單眼掛彩的蠍尾獅,怒不可遏地朝史塔格甩動蠍尾。


    然而,史塔格用《雄鹿騎士》的槍尖,準確貫穿了它滴著毒液的尾巴。史塔格掀起大衣閃避飛濺的體液,就這樣轉動槍身,用斧刃斬下了蠍尾的前端。


    蠍尾獅用隻剩一邊的眼睛,看著史塔格用斧刃剁碎掉到地板上的毒針,隨即拍動翅膀,朝天空飛升而去。


    它打算撞毀聖堂,讓史塔格連著瓦礫一起被壓死。


    史塔格快步衝向怪物飛升的巨體,同時朝著左手的鎖鏈用力默念。


    (我絕對要……把你帶回來!)


    鎖鏈遵從著他堅定不移的意誌,像蛇一樣地在空中疾馳。接著鎖鏈纏住了即將消失在濃霧裏的巨獸脖子,就這樣將史塔格拉上天空。


    「休想逃走……!」


    史塔格一麵像鍾擺一樣搖晃,一麵操縱鎖鏈拉起身體。他閃過巨獸為了掙脫鎖鏈而伸出的利爪,跳到了怪物頭上。而在降落到那一片黏糊、令人毛骨悚然的巨獸體表的瞬間,史塔格順著落地之勢,將斧刃劈向怪物的頭蓋。


    然而,怪物被斧刃砍穿的頭部,隻是濺出黑色的飛沫,傷口立刻愈合了起來。


    「可惡——這家夥該不會也是不死之身吧……!」


    「它不是不死之身喔。」


    身後突然響起一道聲音。


    一身西裝的馬西莫站在那裏,彷佛這就是他最應該有的穿著打扮。


    「隻要殺光參與其中的所有眷屬,就能讓蠍尾獅停止活動。從這家夥的大小來看,裏頭應該有個一千隻左右吧。你能把他們全部殺光嗎?」


    「……你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啊?」


    「都是托你的福。」


    麵對史塔格的白眼,馬西莫聳了聳肩,將手指指向他變成鎖鏈的左手。


    「那既是你的鎖鏈,同時也是芙洛莉卡的鎖鏈。在芙洛莉卡被蠍尾獅吸收的現在,『連結』著我的人是你喲,史塔格·斯賓特爾。」


    「……那家夥現在是什麽情形?」


    「她沒有被消滅。」


    史塔格悶聲問道,馬西莫的聲調也微微變了。


    「但情況很糟糕。芙洛莉卡自己選擇放棄維持存在強度。她好像是打算把自己放逐到因果的夾縫裏。可是這個狀態如果一直持續下去,事情就不妙了。」


    「什麽意思?」


    「『落胤』能夠通過吞噬其他支族,吸收對方的存在。」


    馬西莫苦著臉說道,史塔格忽然想起,之前在地下搖籃裏的人偶·繆潔莉卡所說的那番話——『能把你吃掉的人可是本小姐。』


    「不過,除非吞噬與被吞噬的雙方


    都是無比強大的眷屬,否則不會出現明顯影響就是了。」


    「要是被吞噬的話……那家夥,也會被消滅嗎?」


    「是不至於被消滅。」


    史塔格戰戰兢兢地問道。馬西莫一口否定,但臉上依舊掛著陰鬱的表情。


    「不過,既然芙洛莉卡被芬裏爾公所吞噬,就此掉進因果的夾縫,她的自我也將永遠被倦怠的伽鎖束縛。芙洛莉卡的存在將於此斷絕。」


    「這……」


    「我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但這真不像是她應有的結局。畢竟她可是我們的主人芙洛莉卡,是無論何時都恣意妄為、隨心所欲的任性公主。」


    馬西莫微笑聳肩。


    就在此時,兩人的腳下忽然一陣蠕動。隻見蠍尾獅發黑的肉塊沸騰冒泡,幾隻直立步行的野狼像是要包圍兩人似地,從怪物的體表冒了出來。


    「狼人嗎?芬裏爾公的興趣意外地正統呢。」


    「……隻要幹掉一千隻這種玩意兒,就能救出那家夥是嗎?」


    「那也是個熱血的作法。不過,我們還是采用更有效率的方式吧。」


    馬西莫朝架起斧槍的史塔格說完後,一下就鑽到史塔格身前,從他的小包裏掏出了某樣東


    「蠍尾獅和千名眷屬融合的身體確實難以對付,但如果能把維係這具肉體的核心部位切割出來,它就會變得相當脆弱。我們要打入楔子,把芬裏爾公分離出來。」


    「……靠這個聖釘?」


    史塔格看向馬西莫手裏拿著的鐵樁——簡易結界用的聖釘,有些懷疑地歪頭。他應該記得自己在地下〈舞會〉使用聖釘的情形。


    「把聖釘打入蠍尾獅的要害,透過結界切斷芬裏爾公的支配。如果不同時分離所有部位,它馬上又會取回身體的支配。」


    「結、結界——?」


    「以它的體格來說,嗯,差不多得打入七個地方吧。脖子兩根、翅膀兩根、尾巴一根、腹部一根。臉上應該也需要一根吧。」


    「別說傻話了,我辦不到的!要在這副巨大身體的七個地方同時張設結界,得用上大範圍的祈禱式啊……不,就算不是那麽困難的祈禱式,我也——」


    「能做到這件事的隻有你了,史塔格·斯賓特爾。」


    就在史塔格說不下去時,馬西莫凝視著他的雙眼說道:


    「再拖下去芙洛莉卡就要被完全同化了。我們等不了教導會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


    「你可真是死腦筋啊,在所有的神官裏,應該就隻有你不需要動用大範圍祈禱式吧,你那隻左手是用來幹什麽的?」


    話音未落,馬西莫已抓著一根鐵樁,朝纏繞在怪物身上鎖鏈的一個鏈環插了進去。盡管對怪物的巨體來說,這一下可能比被蟲叮上一口還沒感覺。


    不過,史塔格已恍然大悟地倒吸一口氣。馬西莫確認他了解自己的意圖後,輕撫髭須說道:


    「那麽,釘進去的楔子就由我來守護。這些狼人都交給我吧。」


    「……你一個人搞得定嗎?」


    「喂喂喂,我確實不擅暴力,但我好歹也是【不眠之鎖】的一員。」


    馬西莫聳肩說道。似乎覺得這是個好機會的狼人,一齊朝他撲了上去。


    但下一個瞬間,狼人消失了。


    馬西莫的鐵拳將狼人粉碎成陣陣血霧。


    雖然聽起來相當荒唐,但眼前的事實隻能做此解釋。馬西莫就這樣高速穿梭來回,當史塔格回過神來時,狼人已一隻不剩地沉入怪物的體表。


    馬西莫放下滿是血霧的拳頭,欣慰地用手帕擦拭臉上的淚水。


    「黃泉路上一路好走。報喪女妖的眼淚會招來死亡。」


    「你這不就是單純的用拳頭打死人嗎?」


    「這可是門純粹的學問。我的學術殺法,是以最快最高的效率破壞物質,並追求千錘百煉的肉體和龐大知識的完美調和。我將它命名為『幹架哲學』。」


    「你剛不是說這叫『殺法』嗎?」


    「好了啦,你趕緊去吧。芙洛莉卡就拜托你囉,史塔格·斯賓特爾。」


    「……可以的話,我真想連你也一起消滅掉。」


    史塔格無奈地咂舌,從再次湧現的狼人之間穿過。


    (用不著你拜托。)


    他抽出聖釘,透過鎖鏈的鏈環將它插進腳下。


    盡管就像插進黏土一樣沒有明顯的手感,但怪物的體表再次沸騰冒出狼人。不僅如此,四散的肉塊飛沫還變成了長著人臉的怪鳥。


    「可惡……這群難纏的家夥!」


    「沒這回事。」


    一陣火藥炸裂聲從高層建築群的方向傳來。餘音未盡,史塔格近旁的狼人和人麵鳥皆已額頭中彈,倒地斃命。


    已經不會感到訝異的史塔格轉身一看,飄在後頭的果然是騷靈裘卡,身旁跟著兩把浮在空中的步槍。


    「要比難纏的話,我們可不輸人。不但死不了,而且還會飛呢。」


    「……剛剛才被狠狠秒殺的人講這種話?」


    「你不覺得能對靈魂生效的毒太犯規了嗎?」


    裘卡鼓著臉頰氣憤地說道,接著她突然用半透明的手輕撫史塔格的頭。


    「——你真的很努力呢。那隻手,是為了救出芙洛莉卡而獻給了鎖鏈對吧?你果然很喜歡那孩子呢。」


    「……才不,我最討厭那家夥了。」


    「又來了又來了。光是看你們如此青澀的可愛模樣,我都快要蒙主寵召去了。」


    「你的升天理由會不會太隨便啦?」


    裘卡沒理會史塔格的皺眉吐嘈,動作幹淨利落地拉動槍機拉柄,完全可以看出她的士兵出身。而某樣東西正逐漸從她身後飄起。


    那是個粗獷的巨大金屬圓筒,同樣為半透明的火炮。


    「好了,這裏就交給我。你不去接她的話,那孩子可是會一直鬧別扭的。」


    「……感激不盡。」


    「小事一件。要上囉,右邊是利昂納,左邊是索利馬,然後中間是柯爾布奇!啊啊,殺戮悄然降臨————!!」


    伴隨著一陣一點也不悄然的聲響,步槍和火炮同時迸出火花。冒著火焰的炮彈將【野獸】燒得一乾二淨,史塔格穿過屍骸繼續向前跑去。


    (——沒錯,我最討厭那個『落胤』了。)


    他靠著左手的鎖鏈,自蠍尾獅開闊的背部飛奔而過,來到了翅膀的根部。


    但那裏已湧現出數十隻狼人和四足獸的『落胤』。麵對擋住去路的大群【野獸】,史塔格不由自主地止住了腳步。


    「給我~~閃開閃開閃開啊啊啊!!別擋路啊,混賬東西!」


    「東??西…」


    下一個瞬間,腋下夾著一具屍體的骷髏,以猛烈的速度越過了史塔格。


    史塔格連看都不用看就知道來者是骷髏妖——庫庫利洛,但骷髏妖的打扮變得相當華麗。他戴著飾有羽毛的帽子,用顏料在頭骨上施加了戰繪。骷髏妖揮舞獵刀殺進【野獸】之間,並將腋下夾著的僵屍女孩扔進敵人的正中央。


    僵屍莫伊拉緩緩爬起身來,像打嗬欠一樣地張開嘴巴,接著一口咬住愣在原地的狼人咽喉。


    就在狼人發出慘叫將她甩落的瞬間,不


    知從哪兒竄出來的庫庫利洛再次將莫伊拉抱起,意氣風發地折了回來。接著又把僵屍女孩隨意扔了出去並大喝道:


    「笨蛋!你還傻站在那裏幹嘛?難得老子都這樣英勇奮戰了耶!」


    「呃,這種狀況下我也過不去吧?」


    「沒問題的,因為咬過了……大家、僵屍。」


    莫伊拉似乎對自己受到的對待不以為忤,爬起身來比了個勝利手勢。史塔格不明就裏地皺起眉頭,此時,前方忽然出現一陣騷動。


    史塔格抬起頭來,隻見剛才被莫伊拉咬到的狼人,正在襲擊周圍的【野獸】。狼人雙眼無神、眼窩凹陷,傷口上沾附的鮮血明顯已超出致死量。而被那隻狼人咬到的【野獸】,也同樣發狂了起來。


    「朋友百人大作戰……我的必殺技。」


    「把朋友殺光光是要做什麽啊?笨蛋。」


    庫庫利洛用圓盾狠狠敲了下莫伊拉,喀噠喀噠地響著肋骨說道:


    「你沒聽到嗎?這裏就交給老子!不準有意見!老子會粉身碎骨地搞定這裏!!」


    「因為庫庫利洛……相信、你。」


    莫伊拉用雙手扶住有些錯位的腦袋,嘰嘰咕咕地說道。她看了一眼衝進大群【野獸】之中的骷髏妖後,再次朝史塔格彎腰鞠躬。


    「因為,我也……相信你。芙洛莉卡……就拜托、你了。」


    「交給我吧。」


    史塔格點了點頭,再次邁開腳步。他將鎖鏈纏上巨獸的翅膀,逐一打入聖釘。


    (交給我吧——我最討厭那家夥了,所以會把她救回來。)


    過了一會兒,快步跑著的史塔格突然被絆了一下。


    從腳下湧出的野獸,一口咬住了他的腳。野獸緊緊咬住堅韌的長靴,讓史塔格動彈不得,而由肉瘤組成的蠍尾正朝他砸了下來,剛才在聖堂被斬落的毒針也已完成再生。


    就在這一瞬間,一道從旁而至的粉紅色旋風將那條尾巴砍飛。史塔格緊抓住發出怒號並弓起身體的巨獸,抬頭看向與旋風一同現身的人影。


    「『哼,無論是何種魔獸,抑或是何種劇毒,都無法破壞我們『通宵童子』鐵一般的團…』」


    「幫了大忙,無頭騎士。」


    「你好歹讓人家說到最後嘛。」


    史塔格邊說邊用斧刃撬開咬住長靴的野獸嘴巴,重鎧甲則語氣不滿地答道。雖然正確來說,開口的人是他手甲上托著的娜娃斯洛茲就是了。抱著娜娃斯洛茲的福克斯托洛特,威武地將粉紅色巨斧指向已開始再生的蠍尾。


    「需要幫你翻譯嗎?」


    「不需要……這裏可以交給你們解決吧?」


    「太好了呢,達令,他能懂你的意思喲。」


    娜娃斯洛茲開心地向福克斯托洛特報告,重鎧甲則擎著巨斧,靈巧地對史塔格豎起大拇指。


    「『思念某人的心情,有時會讓人茫然失措,有時也能引導拯救一個人。』——你的思念會引導芙洛莉卡,達令和我都是這麽相信的。加油啊!」


    「我會加油的。」


    福克斯托洛特不愧是學者出身,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很有道理。


    (都是那家夥害得我迷惘困惑,但也多虧那家夥,我才找到了答案。)


    因此自己現在非加油不可。


    史塔格繞到巨獸尾巴根部並纏上鎖鏈,在鏈環裏打入聖釘。


    接著他硬是壓下恐懼,就這樣往空中縱身一跳。


    五內翻騰的飄浮感,很快就變成朝著另一個方向的位移。鎖鏈像鍾擺一樣將身體擺蕩回來,把史塔格拋向蠍尾獅的腹部下方。


    (給我過去啊!)


    史塔格像貓一樣拱起身子,將斧槍當作魚叉刺進巨獸的腹部。


    大量的腐肉飛沫四濺灑落,化為眾多猛禽。


    「嘖!?可惡——」


    化為猛禽的【野獸】亮出鉤爪,撲向動彈不得的史塔格。下一個瞬間,一道自正下方直衝而來的身影,貫穿粉碎了猛禽。


    史塔格還沒回過神來,那道身影就已和【野獸】的屍骸一起往下掉落……幾秒鍾之後,又再次突破濃霧飛了過來。史塔格看向裹著一身黑白毛皮的動物,翻起白眼說道:


    「猛獸?」


    盡管史塔格並沒有叫出它的名字,但熊貓梅爾謝迪斯再次以鐵拳粉碎一隻【野獸】並掉了下去。史塔格不自覺地目送它的離去,這時耳邊響起了一道聲音。


    「在你痛苦煩惱、迷茫失措的時候,必定會陪在你身邊的超級可靠吉祥物。誰、是誰?究竟是誰!?是本大爺!恭喜答對!」


    「從頭到尾的獨角戲啊。」


    史塔格翻了翻白眼,但還是將視線轉向自己肩頭。


    黑貓德克斯特正拍著背上的翅膀飄在空中。


    「既然沒有人要幫我說,那我隻能自己來啊。還是你要幫我說?」


    「我才不幹。」


    「你覺得我隻是隻可愛的玩賞動物,所以把我當成傻瓜對吧?」


    黑貓的語氣並沒有它話裏說的那麽不滿。它將頭探進史塔格的小包裏,把取出的聖釘插到鏈環上,單獨將腦袋變身成巨大的錘子,用猛烈的頭錘打入聖釘。


    在這期間,梅爾謝迪斯又跳上來了三次。


    熊貓扭動著渾圓的身軀,接二連三地打爛【野獸】。仔細一看,它背上有一對小小的蝙蝠翅膀正在啪噠啪噠地拍動著。盡管它是吸血鬼這種最凶惡的不死者,但那雙翅膀實在看不出有任何作用。


    「那家夥太肥了,所以飛不起來。」


    「……那就別硬跳上來嘛。」


    「畢竟它也是玩賞動物嘛?在善解人意這件事上,可是天下無雙。」


    德克斯特悠哉悠哉地說完後,立刻又進行變身。


    它變成一條有鎖扣固定的彈簧,上頭甚至還有一塊畫著貓咪圖案的板子。明明沒長翅膀的死靈術師,就這樣咻地飛到史塔格腳下。板上拙劣的貓咪圖案,朝他露齒一笑。


    「當個玩賞動物的秘訣在於:去做對方希望你做的事情。就好比本大爺要幫無法在空中飛行的你飛起來一樣。哎喲,就像本大爺這樣。」


    「你要是沒講出來,我本來會很坦率地感謝你的。」


    史塔格無奈地說道,這時梅爾謝迪斯又跳了上來,但它的速度遠超過前幾回,宛若弩箭一般深深刺進蠍尾獅。


    蠍尾獅像仰天長嘶的馬兒一樣立起身子。史塔格從它身上拔出斧槍,彈簧板德克斯特立刻接住了他,並用這隻是小事一樁的語調說道:


    「因為我們是一流的玩賞動物,所以會去做對方希望我們做的事情。明白了嗎?」


    「我知道啦,玩賞動物。」


    「一百萬滿分。大小姐就交給你啦!」


    貓咪圖案哈哈大笑,彈起彈簧,將史塔格整個人彈飛了出去。


    即使將彈簧的大小納入考慮,他向上飛升的速度還是異常驚人。史塔格用斧槍的倒鉤鉤住蠍尾獅的上顎,降落到鼻尖部位。怪物血紅色的獨眼湧現憎惡之色,用力地甩起頭來。史塔格雖然勉強憑著鎖鏈和斧槍固定住身體,但找不到機會取出聖釘。


    (隻要一下下就好,隻要能讓它停止動作—)


    史塔格瞬間做出判斷。


    他將鞋底踹向插在怪物鼻尖的斧槍。突襲用的釘刃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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