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
我一邊以蛤蜊味噌湯攝取鳥胺酸，一邊看向電視畫麵確認今天的星座運勢。一如往常平凡無奇的早晨就此開始。差不多該出門了。我摘掉草莓的蒂頭，塞兩顆到嘴裏，踩破通學路上冰凍的水塘上學。貼在肚子與背部的暖暖包，總是不會在我抵達學校前溫暖我。
踏入開暖氣的教室，我在微溫的空氣感覺到些許不對勁。但是我一直麵不改色，筆直走向位於後方的自己座位。和鄰近的同學們輕聲打招呼，坐下來將書包裏的東西收進抽屜時，講桌附近進行的對話傳入耳中。萬事通亞子的脫口秀今天也在上演。
「所以，繼續說剛才那件事吧！想說她莫名比平常早回家，聽說是跟別校女生混在一起。」
「哎～～畢竟她沒參加社團。可是為什麽？你看見了？」
「沒有。昨天西特庫諾的男生告訴我的。國中的老同學。」
「西特庫諾……是大河久留美念的那間嗎？」
「對對對，就是那個女生跟東同學走得很近。」
「是喔～～」
「然後，有另一個搶眼的……」
───叮咚當咚。
預備鈴聲打斷對話，亞子集團各自回到座位。我不禁想象二十年後的她們，人生價值是聚集在國宅附近的公園閑話家常，時間到了就會說「這麽晚了，我得回家做晚飯」這種話。
我可沒遲鈍到沒察覺她們在說我。負責附和的一人動不動就觀察我的表情有夠煩的。我無法判斷她們是故意用我聽得到的音量，還是自以為這樣夠小聲，無論如何，亞子肯定會在今天將情報傳遍全年級的女生。我已經有所覺悟，卻唯獨不希望被傳得太難聽。入學至今九個月，我自認至今的表現至少不會惹人嫌。不隻是忍著沒參加演講比賽，籃球社隊長向我表白的時候，我也鄭重拒絕。
隻費心打理好自己的外表，對話僅止於不冷漠的程度，像這樣維持體麵低調到現在。多虧這份努力，我入學至今從來沒人惡意隱藏我的私人物品，或是在我的書桌寫下低俗的字句。在高中的人際關係還算良好。
午休我決定去隔壁班看看。要進入不熟的教室有點困難，而且她的座位偏偏靠窗。她正在筆記本寫字，大概是要交的作業吧。我不忍心妨礙她寫作業，但她獨自一人正合我意。
我繞到她身後輕戳她肩膀，她握筆的手隨即停止動作。她轉頭一認出我就咧嘴笑，整個人轉過來。
「喔～～東東，怎麽了？」
「小光，抱歉突然來找你。我想問你一些事。」
「咦？問我？真稀奇！」
我知道她雖然語氣粗魯，內心卻挺善良的。我和「小光」從幼兒園時期就認識，國中也同校。雖然不是玩在一起的好交情，但這單純是境遇不同。她從以前就和男生一起踢足球或打棒球。小麥色肌膚與短發的容貌，在成為高中生的現在依然沒變。最近我經常看到她和壘球社的同伴共同行動。
「你還是一樣擁有一頭烏黑亮麗的秀發。還在染？」
「當然。」
「不愧是東東，始終如一耶。居然故意染成黑發，你果然是怪胎。」
「因為我頭發天生偏褐色啊。」
我的頭發從以前就缺乏黑色素，一直是我自卑的要素。我向往的偶像總是維持一頭美麗的黑發。直到不久之前留的鮑伯頭，也是她給我的啟發。
「所以是什麽事？」
「記得龜井美嘉嗎？小學時期同年級的那個女生。」
「啊啊，確實有。我好幾次和她同班。」
「是感覺文靜又樸素的女生對吧？」
「嗯，不起眼的妹子。不過我對她的印象僅止於不討人喜歡。記得全年級隻有她考國中。」
「原來如此。」
「啊，對喔，東東應該不知道……」
她搔了搔短發腦袋，俐落揚起單邊眉角看我。考國中……我不知道當時城州的狀況。
「所以，龜井美嘉怎麽了？」
「我突然想起她，不知為何在意起來。」
「這是怎樣？」
小光再度張大嘴對我笑。沒化妝也沒戴彩色隱形眼鏡的她，毫不矯飾的外表與內在是她的迷人之處。曬黑的肌膚襯托潔白的牙齒醞釀清潔感。我從以前就暗自覺得她很像諧星「夏天二人組」的三村。
「你正在寫的那個是要交的作業？」
「沒錯。今天之內交出去，好像就不用補考，所以我得在社團活動結束前寫完。有夠煩的。」
運動社團過著忙碌的校園生活。上課時間拿來睡覺，致力於早晨與放學後練習的柔道社；為了避免顧問老師生氣，求學態度、成績等各方麵都必須是好學生的棒球社。如果是能將實力培養到靠運動成績保送進大學的環境就算了，但本校所有社團都沒強到能留下耀眼結果。那他們為什麽熱情投入到那種程度？升上大學，畢業出社會之後，還有多少人能持之以恒？我難以理解。
「這樣啊，抱歉打擾你了，謝謝。加油喔。」
「嗯，你也是。改天再教我英語吧。」
＊ 2 ＊
「東同學，今天要去哪裏？」放學後，亞子集團的其中一人特地這麽問我。因為下雨，所以我要直接回家，但我沒義務對她說實話，所以說出「我要去探視奶奶」這個不方便深究的回應。實際上我奶奶充滿活力，現在肯定在看傍晚重播的連續劇吧。
我一回家就窩進自己房間，再度思考關於龜井美嘉的事。前幾天在書店看見的她，果然和以前的她搭不上邊。但是很難認定是別人假扮成她。隨著成長變漂亮也是有極限的吧。
某些美妝產品可以做出人工雙眼皮。像是將眼皮黏貼起來的雙眼皮膠，或是在眼皮貼上膠條形成雙眼皮。相較於成品不太自然的雙眼皮膠，使用膠條比較不突兀又易於適應，但兩者都有沾到水或汗水就容易脫落的缺點。我看過好幾個同學上完遊泳課之後的慘狀。
另一方麵，雙眼皮的整形手術門檻逐年下降。尤其縫式手術因為價格以及外傷較少而受到歡迎，失敗風險也比割式手術小，還宣稱是免動刀的「微整形」，打造出更簡便的形象。不過整形始終是由醫師進行的手術，不會完全沒有外傷。雙眼皮經過三個月以上應該會變得自然，但在手術後的一兩個月，折線會深得很奇怪。往下看的時候特別容易看得出來，如果有好幾個能讓小指指甲插進去的凹洞，就是動過刀的證據。
雖然前麵講得這麽詳細，但我的眼睛得天獨厚。我隻是經常去看美容外科的網站、部落格或ig。我寫出這麽一大串雜學想表達的隻有一件事───美嘉的臉完全是「做」出來的。
剛才去問小光也始終是「確認」，其實我正麵看見美嘉的時候，就已經感覺到加工的氣息。鼻子隆過，應該是l型矽膠隆鼻，眼皮縫成雙眼皮，也動刀開了眼角。
我接受她容貌的變化，以此為前提思考龜井美嘉這個人。回溯記憶尋找和她之間的往事。記得小學一年級到三年級有一次和她同班，卻想不起來是哪位班導的時期。座位曾經在她旁邊嗎？她被取過綽號嗎……想著想著，我察覺別說自己和美嘉的記憶，連小學時代的往事都不太想得起來。每年都舉辦的郊遊地點記得很模糊，運動會的時候自己在哪一組，後來是哪一組獲勝，我都完全不記得。低年級時的自己，連自我都還沒好好覺醒，就隻是隸屬於學校這個組織。但也可能或多或
少懷抱過「寫作業好麻煩」、「當值日生好緊張」這種小學生會有的煩惱。想到這裏，就覺得我現在身為高中生內心的苦惱，十年後也會變得微不足道，使我悶悶不樂。
「改天再好好一起吃頓飯吧。」
這是女生經常使用的場麵話。我在書店對美嘉這麽說完，她問我line的賬號。我沒什麽理由拒絕就告訴她了，她至今也從來沒傳訊息給我。
令我苦惱的是她就讀北高，確實，依照當初的計劃，北方的有利候補是「城州北高中」的學生。正是龜井美嘉就讀的學校。不過可以在這裏輕易將美嘉列為北方代表嗎？
老實說，因為將時間花費在久留美的機器人大賽，東西南三方的關係逐漸穩固。現狀很難再加一人。
我趴在書桌任憑思緒遊走的時候，手機忽然震動。如果是美嘉傳訊息給我也太巧了。
（今天，我和龜井一起喝茶喔～～因為在車站巧遇。）
傳訊的是久留美。美嘉和……久留美？
（我們明天約好去吃鬆餅，你要不要一起來？）
「哇，東小姐也對機器人之類的感興趣啊。」
「嗯。她說周遭沒有興趣相同的人，所以特地跑來西特庫諾。後來還陪久留美一起練習機器人大賽，我們就成為好朋友了。」
「……好羨慕。」
「很奇怪的邂逅對吧～～明明第一次見麵，卻說要進行自我介紹，講了一長串的英文。」
「因為她在加拿大住過。」
「對對對！她偶爾會聊加拿大的往事喔。像是園藝師優秀所以市容很漂亮，漢堡超好吃之類的。」
「你好清楚耶。」
「因為相處半年多了啊。記得你和她是小學同學？」
「是的。但那是低年級的事，東小姐應該不記得了……」
「絕對記得喔～～久留美隨口說的話語，她都清楚記得到惡心的程度。啊，電車快來了。你要往哪個方向？」
「我搭上行電車。」
「跟久留美相反耶。那就先道別了，謝謝你找久留美聊天～～」
「那……那個，你明天有空嗎？」
「明天？」
「是的。最近開了一間好吃的鬆餅店，可以的話想和你一起去。」
「久留美超愛鬆餅～～」
「聽說非常好吃喔。啊，對了，方便的話，也請邀東小姐一起來。」
＊ 3 ＊
和東京不一樣，不會大排長龍。從北站徒步約十五分鍾的這間店，說不定是全國連鎖店，但是美味到恐怖。並不是鮮奶油堆得跟山一樣高，也不是使用了瑞可塔起司，不過滿口都是單純的奶油與楓糖香。明明這麽好吃，店內卻很空，這都是地點的問題，如果這間店開在原宿，肯定成為要排三小時的熱門店家。
「小東很愛吃甜食對吧？」
久留美笑著這麽說，享用配料的草莓。
「久留美，你也很愛吧？」
相隔數周放上舌尖的這玩意果然好吃，不枉費我一大早就節製不吃甜的。咬下第一口，想要的糖分就緩緩在體內循環，帶來熱量。這種感覺近似下雪日泡入露天溫泉的瞬間。和久留美與美嘉共三人來到這裏，感覺華鳥知道之後會生氣，不過晚點和久留美串供就好。
「久留美小姐、小東，抱歉突然找你們來。其實我這麽做是有原因的……」
原來鬆餅是美嘉邀的。我一直以為是久留美，所以修正自己的觀點。
「我想打個商量，應該說是請求……」
這句開場令我有不祥的預感。即使是早就認識的朋友，依照狀況還是得斷然拒絕。如果是借錢或扯上宗教就立刻斷絕往來吧。
「兩位對於誌工活動有沒有興趣？」
「啊？誌工？」
「想請你們教國中生念書。小東的話，隻要教英語就好。」
「……」
關於這方麵應該做得到，但是內心的某個我無法立刻答應。說起來，美嘉就讀的高中偏差值比東高高了十五分，國中英語以她的學力應該不難教。
「教師是誌工活動的一環嗎？」
「是的。基於某些原因無法上學，或是因為經濟與家庭環境無法上補習班的孩子們，有一個團體會義務教他們念書。」
「是喔。」
「也會舉辦集訓或露營之類的活動，很好玩，最重要的是孩子們很可愛。不過年紀沒差多少就是了。」
看著她突然神采奕奕地說明，一種神奇的情感襲擊我。麵前的她在進行誌工活動，這個事實正引起某種化學變化。乍看花枝招展，感覺假日會去唱歌或打保齡球，周旋在各種男生之間的女高中生，卻將時間用在行善。在動畫等非現實世界尋求快樂的固定族群，經常排斥看起來很享受現實生活的女生。不過這種女生要是加入一點點意外性就會完成「萌」的要素。假日進行誌工活動的亮眼女孩，感覺會出現在美少女遊戲，但如果有這種角色，玩家或許會喊出「也免費為我服務吧～～！」這種不可能成真的願望。
適合成為最後一人的人物就在眼前。北方美少女主動接近我了。
「雖然不知道能不能順利，但我試試看吧。」
「真的嗎？謝謝！」
美嘉拉起我的手。感覺可以利用這項誌工活動，自然和「北」拉近距離。
「久留美英語不好，所以小東加油吧～～」
＊ 4 ＊
「姐姐我寫好了。你看。」
「我看看。啊～～可惜，字母拚錯了。但我可以理解你想寫成羅馬拚音。」
我點出錯誤之後，麵前的男孩立刻握起橡皮擦。我看著他重寫的「welukamu」這個字，意識回溯到過去。
和日本時差約十七小時的遠方土地加拿大，某個省的首府名為維多利亞。小學四年級到國中二年級約五年期間，我們全家都住在這裏。
那是一座美麗的城市。如今我猜得到母親當時反對父親單身赴任，是因為她自己也想去。市區各處擺放的風雅花草都是由園藝師維護，馬車和車輛在道路並肩前進。建築物都很壯麗，像是每晚舉辦舞會的時尚英式設計。原來現實也存在著像是迪士尼主題樂園的城市───小學四年級的我對加拿大深感佩服。
環繞內港萬豪酒店的市中心洋溢活力，卻隱約殘留平穩高尚的氣息，是維多利亞最美麗的區域。沿海步道旁開了許多專賣店。一間外型完全是檸檬的飲料店特別搶眼。真實程度會讓上空盤旋的飛機機師誤以為水泥地擺了一顆特大檸檬。大概是被可愛的外觀吸引，顧客們在店門口大排長龍。年幼的我也拉著母親的衣袖央求過去看看，母親一口答應。這天是第一次造訪維多利亞的特別日子。我們一起排隊，等待的時間以期待感填補。終於輪到前麵客人點餐的這時候，母親露出充滿玩心的笑容，朝我的耳朵說出拷問般的話語。
「你自己跟老板點餐吧。」
我拚命搖頭，但狀況沒改變。
「至少知道『請』的英語怎麽說吧？好啦，加油吧。」
母親從後方用力推了我一把，我無法後退。白胡子的老店員發現嬌小的我，從櫃台探頭和我四目相對。
「lemoneido, pulisu.」
「sorry.」
老人好像
重聽沒聽到。我轉身向母親求助，自己身後的長長人龍映入眼簾。不能花太多時間。年幼的我握緊拳頭。
「lemoneido, pulisu.」
這次我拉開嗓門方便對方聆聽，而且確實提醒自己像是和如今已故的曾祖父講話般，一字字慢慢說出口。
「sorry.」
店員露出明顯厭惡的表情，冷淡搖了搖手，隻以手勢表示「滾遠一點」。我和母親像是遭到除名般被催促離開隊列，店員開始為排在我們後麵的客人點餐。
不知道正統英文腔與日式英文腔差異的我，當時承受難以形容的心理折磨。以年輕人的用語來說就是「病了」。一邊道歉一邊拉著我的手的母親聲音像是來自遙遠的地方，一坐在附近的長椅，我的淚水就停不下來。
───這是天大的屈辱。我不介意以片假名標示外來語，不過真希望變換的時候能夠適當一點。年幼的我因為這樣而受到屈辱。那段經驗成為心理創傷，後來每次看見英文單字都會降臨在我心裏。要是外來語都完全依照英語發音標記為片假名，我就不必留下那種回憶了。正在我麵前將鉛筆夾在嘴巴與鼻子中間的這個小朋友，我也得找機會告訴他這一點，以免他重蹈覆轍。
「差不多該結束了喔。」
房門開啟，這間屋子的主人───馬場阿姨進入房間。男孩立刻闔上課本，將自動鉛筆扔進筆盒。
「好累喔～～」
如此大喊伸懶腰的國一男生，大腦應該沒運作到會累的程度吧。因為今天使用的內容是小學等級的難度。
「辛苦了。你好努力喔。」
馬場阿姨說著輕摸孩子的頭。誌工團體的領導者和我想象的一樣，在糖果與鞭子之中隻準備了能吃的那一邊。
馬場阿姨要送孩子們到門外，所以我被留在這個陌生的房間。泛黃的暖氣設定為二十七度，對於將發熱衣穿在製服底下的我來說有點熱。沒窗戶約兩坪大的密室充滿二氧化碳，感覺在這裏深呼吸會傷肺。我瞪著放在自己正前方的空氣清淨機。再怎麽幫忙擊退花粉或pm 2.5，它也無法過濾冬季室內特有的悶燥空氣。
馬場阿姨不到五分鍾就回來了。看她摩擦著雙手入內，外麵好像很冷。
「讓你久等了。」
「不，完全不會。」
「我去泡茶，到這裏等我一下。」
終於從簡陋的讀書房解脫之後，阿姨帶我到寬敞的客廳。這裏大概是當成公共空間吧，擺著一張看起來塞得下十個人的l型大沙發。
和剛才隻並排桌椅的密室不同，感覺得到這裏對於裝潢的講究。房間一角擺著盆栽，還有些許精油香。牆邊擺放四個大書櫃，收藏許多書。
「感覺在這裏就能好好閱讀……」
馬場阿姨以托盤端茶壺過來，坐在我的正對麵。
「東小妹也喜歡書？」
看來她聽到我的自言自語。
「啊，不……說來見笑，我很少看書。」
「這樣啊。我一直以為你喜歡閱讀。」
芳香的大吉嶺紅茶注入茶杯。
「是美嘉小妹邀你的吧？謝謝你願意過來。」
「別這麽說，我過得很快樂。非常快樂。」
「那就好。喝杯紅茶放輕鬆吧。」
「感謝招待。」
高級茶葉的香氣撲鼻而來，令我再度想起維多利亞。原本是英國領地的維多利亞，喝下午茶的習慣深植於居民內心。
「那個，聽說馬場阿姨您……曾經是特教學校的老師。」
「沒錯沒錯。已經離職好一段時間了，不過以前做過一陣子。」
「您現在為什麽會從事這項活動？」
「…………」
「啊，總覺得很抱歉。如果不方便說的話完全……」
「嗬嗬。哈哈哈哈！」
馬場阿姨突然以奶油麵包般的手捂嘴笑出聲。
「您怎麽笑了？我說了什麽奇怪的事嗎？」
「沒有，不是的。對不起。隻是……」
擅自笑完，擅自冷靜之後，馬場阿姨重新坐好。
「想說你挺成熟的。像是在偵訊的語氣，我覺得很有趣。」
我就這麽歪著頭，馬場阿姨輕聲說「和我猜的一樣，是個優秀的孩子」。她該不會把我誤認為其他人吧？
「那個……恕我冒昧請問一下，剛才那個男生，跟得上學校的課程嗎？」
「他是一直待在特教班的孩子。」
「但我看不出他的身心有什麽障礙……」
「威廉氏症候群的孩子啊，說話非常流利。他的症狀是輕度，所以看起來也幾乎和正常人沒什麽兩樣。他母親決定以後不讓他上特教學校，而是去上公立國中，也說將來想讓他報考正常的高中。所以現在我這邊盡量提供協助。」
「……早知道剛才教得更溫柔一點。」
「有時候正常相處比較好喔。證據就是我剛才送他出去的時候，他說今天很快樂。」
「真的嗎？」
回想起來，我沒特別做什麽讓他快樂的事。這真的是那個小朋友說的嗎？還是馬場阿姨想讓我高興的謊言……我不想繼續懷疑。看到我不禁放鬆臉頰，馬場阿姨也露出相同表情。
「請問，方便借一下洗手間嗎？」
「請。從那扇門出去的左手邊。」
紅茶的利尿作用打斷了愉快的對話，但隻有這是逼不得已的。
正要進洗手間的時候，我注意到貼在門上的公告。我先上廁所，洗完手走出來，再度站在門前。大概是發給整個團體的會報吧。標題是「夏季露營集訓」，大大的照片底下記載著活動紀錄。
約二十人在河岸拍的一張合照裏，也有龜井美嘉的身影。即使鏡頭拉遠，也感覺得到她的可愛首屈一指。不過看照片也覺得果然隻有鼻子的高度不自然。我記下會報右下方的url，回到馬場阿姨那裏。
「歡迎回來。」
「請問，貼在洗手間門上的那個……」
「啊！好奇嗎？對了，如果時間配合得上，希望你務必參加！」
馬場阿姨半搶話地邀我。我感受到她的魄力，但是隻要不是自宅警備員，奉獻寶貴的假日是一項需要勇氣的決定。
「我們下個月剛好有春季登山活動。」
「請問如果要參加，可以邀朋友一起嗎？」
「朋友？」
「隻有我一個人的話會不安。」
「這樣啊……沒問題。改天我再補充細節說明。今天很晚了。家裏有人來接你嗎？」
「啊，我搭電車回去，所以不必擔心。」
「路上小心喔。剛才出去的時候下雨了。」
沒帶傘的我，借了一把馬場屋裏的塑膠傘。
「下次來的時候一定會還。」
「沒關係啦，傘很多。東小妹，今後請多多關照我們喔。還有美嘉小妹。」
我一邊以蛤蜊味噌湯攝取鳥胺酸，一邊看向電視畫麵確認今天的星座運勢。一如往常平凡無奇的早晨就此開始。差不多該出門了。我摘掉草莓的蒂頭，塞兩顆到嘴裏，踩破通學路上冰凍的水塘上學。貼在肚子與背部的暖暖包，總是不會在我抵達學校前溫暖我。
踏入開暖氣的教室，我在微溫的空氣感覺到些許不對勁。但是我一直麵不改色，筆直走向位於後方的自己座位。和鄰近的同學們輕聲打招呼，坐下來將書包裏的東西收進抽屜時，講桌附近進行的對話傳入耳中。萬事通亞子的脫口秀今天也在上演。
「所以，繼續說剛才那件事吧！想說她莫名比平常早回家，聽說是跟別校女生混在一起。」
「哎～～畢竟她沒參加社團。可是為什麽？你看見了？」
「沒有。昨天西特庫諾的男生告訴我的。國中的老同學。」
「西特庫諾……是大河久留美念的那間嗎？」
「對對對，就是那個女生跟東同學走得很近。」
「是喔～～」
「然後，有另一個搶眼的……」
───叮咚當咚。
預備鈴聲打斷對話，亞子集團各自回到座位。我不禁想象二十年後的她們，人生價值是聚集在國宅附近的公園閑話家常，時間到了就會說「這麽晚了，我得回家做晚飯」這種話。
我可沒遲鈍到沒察覺她們在說我。負責附和的一人動不動就觀察我的表情有夠煩的。我無法判斷她們是故意用我聽得到的音量，還是自以為這樣夠小聲，無論如何，亞子肯定會在今天將情報傳遍全年級的女生。我已經有所覺悟，卻唯獨不希望被傳得太難聽。入學至今九個月，我自認至今的表現至少不會惹人嫌。不隻是忍著沒參加演講比賽，籃球社隊長向我表白的時候，我也鄭重拒絕。
隻費心打理好自己的外表，對話僅止於不冷漠的程度，像這樣維持體麵低調到現在。多虧這份努力，我入學至今從來沒人惡意隱藏我的私人物品，或是在我的書桌寫下低俗的字句。在高中的人際關係還算良好。
午休我決定去隔壁班看看。要進入不熟的教室有點困難，而且她的座位偏偏靠窗。她正在筆記本寫字，大概是要交的作業吧。我不忍心妨礙她寫作業，但她獨自一人正合我意。
我繞到她身後輕戳她肩膀，她握筆的手隨即停止動作。她轉頭一認出我就咧嘴笑，整個人轉過來。
「喔～～東東，怎麽了？」
「小光，抱歉突然來找你。我想問你一些事。」
「咦？問我？真稀奇！」
我知道她雖然語氣粗魯，內心卻挺善良的。我和「小光」從幼兒園時期就認識，國中也同校。雖然不是玩在一起的好交情，但這單純是境遇不同。她從以前就和男生一起踢足球或打棒球。小麥色肌膚與短發的容貌，在成為高中生的現在依然沒變。最近我經常看到她和壘球社的同伴共同行動。
「你還是一樣擁有一頭烏黑亮麗的秀發。還在染？」
「當然。」
「不愧是東東，始終如一耶。居然故意染成黑發，你果然是怪胎。」
「因為我頭發天生偏褐色啊。」
我的頭發從以前就缺乏黑色素，一直是我自卑的要素。我向往的偶像總是維持一頭美麗的黑發。直到不久之前留的鮑伯頭，也是她給我的啟發。
「所以是什麽事？」
「記得龜井美嘉嗎？小學時期同年級的那個女生。」
「啊啊，確實有。我好幾次和她同班。」
「是感覺文靜又樸素的女生對吧？」
「嗯，不起眼的妹子。不過我對她的印象僅止於不討人喜歡。記得全年級隻有她考國中。」
「原來如此。」
「啊，對喔，東東應該不知道……」
她搔了搔短發腦袋，俐落揚起單邊眉角看我。考國中……我不知道當時城州的狀況。
「所以，龜井美嘉怎麽了？」
「我突然想起她，不知為何在意起來。」
「這是怎樣？」
小光再度張大嘴對我笑。沒化妝也沒戴彩色隱形眼鏡的她，毫不矯飾的外表與內在是她的迷人之處。曬黑的肌膚襯托潔白的牙齒醞釀清潔感。我從以前就暗自覺得她很像諧星「夏天二人組」的三村。
「你正在寫的那個是要交的作業？」
「沒錯。今天之內交出去，好像就不用補考，所以我得在社團活動結束前寫完。有夠煩的。」
運動社團過著忙碌的校園生活。上課時間拿來睡覺，致力於早晨與放學後練習的柔道社；為了避免顧問老師生氣，求學態度、成績等各方麵都必須是好學生的棒球社。如果是能將實力培養到靠運動成績保送進大學的環境就算了，但本校所有社團都沒強到能留下耀眼結果。那他們為什麽熱情投入到那種程度？升上大學，畢業出社會之後，還有多少人能持之以恒？我難以理解。
「這樣啊，抱歉打擾你了，謝謝。加油喔。」
「嗯，你也是。改天再教我英語吧。」
＊ 2 ＊
「東同學，今天要去哪裏？」放學後，亞子集團的其中一人特地這麽問我。因為下雨，所以我要直接回家，但我沒義務對她說實話，所以說出「我要去探視奶奶」這個不方便深究的回應。實際上我奶奶充滿活力，現在肯定在看傍晚重播的連續劇吧。
我一回家就窩進自己房間，再度思考關於龜井美嘉的事。前幾天在書店看見的她，果然和以前的她搭不上邊。但是很難認定是別人假扮成她。隨著成長變漂亮也是有極限的吧。
某些美妝產品可以做出人工雙眼皮。像是將眼皮黏貼起來的雙眼皮膠，或是在眼皮貼上膠條形成雙眼皮。相較於成品不太自然的雙眼皮膠，使用膠條比較不突兀又易於適應，但兩者都有沾到水或汗水就容易脫落的缺點。我看過好幾個同學上完遊泳課之後的慘狀。
另一方麵，雙眼皮的整形手術門檻逐年下降。尤其縫式手術因為價格以及外傷較少而受到歡迎，失敗風險也比割式手術小，還宣稱是免動刀的「微整形」，打造出更簡便的形象。不過整形始終是由醫師進行的手術，不會完全沒有外傷。雙眼皮經過三個月以上應該會變得自然，但在手術後的一兩個月，折線會深得很奇怪。往下看的時候特別容易看得出來，如果有好幾個能讓小指指甲插進去的凹洞，就是動過刀的證據。
雖然前麵講得這麽詳細，但我的眼睛得天獨厚。我隻是經常去看美容外科的網站、部落格或ig。我寫出這麽一大串雜學想表達的隻有一件事───美嘉的臉完全是「做」出來的。
剛才去問小光也始終是「確認」，其實我正麵看見美嘉的時候，就已經感覺到加工的氣息。鼻子隆過，應該是l型矽膠隆鼻，眼皮縫成雙眼皮，也動刀開了眼角。
我接受她容貌的變化，以此為前提思考龜井美嘉這個人。回溯記憶尋找和她之間的往事。記得小學一年級到三年級有一次和她同班，卻想不起來是哪位班導的時期。座位曾經在她旁邊嗎？她被取過綽號嗎……想著想著，我察覺別說自己和美嘉的記憶，連小學時代的往事都不太想得起來。每年都舉辦的郊遊地點記得很模糊，運動會的時候自己在哪一組，後來是哪一組獲勝，我都完全不記得。低年級時的自己，連自我都還沒好好覺醒，就隻是隸屬於學校這個組織。但也可能或多或
少懷抱過「寫作業好麻煩」、「當值日生好緊張」這種小學生會有的煩惱。想到這裏，就覺得我現在身為高中生內心的苦惱，十年後也會變得微不足道，使我悶悶不樂。
「改天再好好一起吃頓飯吧。」
這是女生經常使用的場麵話。我在書店對美嘉這麽說完，她問我line的賬號。我沒什麽理由拒絕就告訴她了，她至今也從來沒傳訊息給我。
令我苦惱的是她就讀北高，確實，依照當初的計劃，北方的有利候補是「城州北高中」的學生。正是龜井美嘉就讀的學校。不過可以在這裏輕易將美嘉列為北方代表嗎？
老實說，因為將時間花費在久留美的機器人大賽，東西南三方的關係逐漸穩固。現狀很難再加一人。
我趴在書桌任憑思緒遊走的時候，手機忽然震動。如果是美嘉傳訊息給我也太巧了。
（今天，我和龜井一起喝茶喔～～因為在車站巧遇。）
傳訊的是久留美。美嘉和……久留美？
（我們明天約好去吃鬆餅，你要不要一起來？）
「哇，東小姐也對機器人之類的感興趣啊。」
「嗯。她說周遭沒有興趣相同的人，所以特地跑來西特庫諾。後來還陪久留美一起練習機器人大賽，我們就成為好朋友了。」
「……好羨慕。」
「很奇怪的邂逅對吧～～明明第一次見麵，卻說要進行自我介紹，講了一長串的英文。」
「因為她在加拿大住過。」
「對對對！她偶爾會聊加拿大的往事喔。像是園藝師優秀所以市容很漂亮，漢堡超好吃之類的。」
「你好清楚耶。」
「因為相處半年多了啊。記得你和她是小學同學？」
「是的。但那是低年級的事，東小姐應該不記得了……」
「絕對記得喔～～久留美隨口說的話語，她都清楚記得到惡心的程度。啊，電車快來了。你要往哪個方向？」
「我搭上行電車。」
「跟久留美相反耶。那就先道別了，謝謝你找久留美聊天～～」
「那……那個，你明天有空嗎？」
「明天？」
「是的。最近開了一間好吃的鬆餅店，可以的話想和你一起去。」
「久留美超愛鬆餅～～」
「聽說非常好吃喔。啊，對了，方便的話，也請邀東小姐一起來。」
＊ 3 ＊
和東京不一樣，不會大排長龍。從北站徒步約十五分鍾的這間店，說不定是全國連鎖店，但是美味到恐怖。並不是鮮奶油堆得跟山一樣高，也不是使用了瑞可塔起司，不過滿口都是單純的奶油與楓糖香。明明這麽好吃，店內卻很空，這都是地點的問題，如果這間店開在原宿，肯定成為要排三小時的熱門店家。
「小東很愛吃甜食對吧？」
久留美笑著這麽說，享用配料的草莓。
「久留美，你也很愛吧？」
相隔數周放上舌尖的這玩意果然好吃，不枉費我一大早就節製不吃甜的。咬下第一口，想要的糖分就緩緩在體內循環，帶來熱量。這種感覺近似下雪日泡入露天溫泉的瞬間。和久留美與美嘉共三人來到這裏，感覺華鳥知道之後會生氣，不過晚點和久留美串供就好。
「久留美小姐、小東，抱歉突然找你們來。其實我這麽做是有原因的……」
原來鬆餅是美嘉邀的。我一直以為是久留美，所以修正自己的觀點。
「我想打個商量，應該說是請求……」
這句開場令我有不祥的預感。即使是早就認識的朋友，依照狀況還是得斷然拒絕。如果是借錢或扯上宗教就立刻斷絕往來吧。
「兩位對於誌工活動有沒有興趣？」
「啊？誌工？」
「想請你們教國中生念書。小東的話，隻要教英語就好。」
「……」
關於這方麵應該做得到，但是內心的某個我無法立刻答應。說起來，美嘉就讀的高中偏差值比東高高了十五分，國中英語以她的學力應該不難教。
「教師是誌工活動的一環嗎？」
「是的。基於某些原因無法上學，或是因為經濟與家庭環境無法上補習班的孩子們，有一個團體會義務教他們念書。」
「是喔。」
「也會舉辦集訓或露營之類的活動，很好玩，最重要的是孩子們很可愛。不過年紀沒差多少就是了。」
看著她突然神采奕奕地說明，一種神奇的情感襲擊我。麵前的她在進行誌工活動，這個事實正引起某種化學變化。乍看花枝招展，感覺假日會去唱歌或打保齡球，周旋在各種男生之間的女高中生，卻將時間用在行善。在動畫等非現實世界尋求快樂的固定族群，經常排斥看起來很享受現實生活的女生。不過這種女生要是加入一點點意外性就會完成「萌」的要素。假日進行誌工活動的亮眼女孩，感覺會出現在美少女遊戲，但如果有這種角色，玩家或許會喊出「也免費為我服務吧～～！」這種不可能成真的願望。
適合成為最後一人的人物就在眼前。北方美少女主動接近我了。
「雖然不知道能不能順利，但我試試看吧。」
「真的嗎？謝謝！」
美嘉拉起我的手。感覺可以利用這項誌工活動，自然和「北」拉近距離。
「久留美英語不好，所以小東加油吧～～」
＊ 4 ＊
「姐姐我寫好了。你看。」
「我看看。啊～～可惜，字母拚錯了。但我可以理解你想寫成羅馬拚音。」
我點出錯誤之後，麵前的男孩立刻握起橡皮擦。我看著他重寫的「welukamu」這個字，意識回溯到過去。
和日本時差約十七小時的遠方土地加拿大，某個省的首府名為維多利亞。小學四年級到國中二年級約五年期間，我們全家都住在這裏。
那是一座美麗的城市。如今我猜得到母親當時反對父親單身赴任，是因為她自己也想去。市區各處擺放的風雅花草都是由園藝師維護，馬車和車輛在道路並肩前進。建築物都很壯麗，像是每晚舉辦舞會的時尚英式設計。原來現實也存在著像是迪士尼主題樂園的城市───小學四年級的我對加拿大深感佩服。
環繞內港萬豪酒店的市中心洋溢活力，卻隱約殘留平穩高尚的氣息，是維多利亞最美麗的區域。沿海步道旁開了許多專賣店。一間外型完全是檸檬的飲料店特別搶眼。真實程度會讓上空盤旋的飛機機師誤以為水泥地擺了一顆特大檸檬。大概是被可愛的外觀吸引，顧客們在店門口大排長龍。年幼的我也拉著母親的衣袖央求過去看看，母親一口答應。這天是第一次造訪維多利亞的特別日子。我們一起排隊，等待的時間以期待感填補。終於輪到前麵客人點餐的這時候，母親露出充滿玩心的笑容，朝我的耳朵說出拷問般的話語。
「你自己跟老板點餐吧。」
我拚命搖頭，但狀況沒改變。
「至少知道『請』的英語怎麽說吧？好啦，加油吧。」
母親從後方用力推了我一把，我無法後退。白胡子的老店員發現嬌小的我，從櫃台探頭和我四目相對。
「lemoneido, pulisu.」
「sorry.」
老人好像
重聽沒聽到。我轉身向母親求助，自己身後的長長人龍映入眼簾。不能花太多時間。年幼的我握緊拳頭。
「lemoneido, pulisu.」
這次我拉開嗓門方便對方聆聽，而且確實提醒自己像是和如今已故的曾祖父講話般，一字字慢慢說出口。
「sorry.」
店員露出明顯厭惡的表情，冷淡搖了搖手，隻以手勢表示「滾遠一點」。我和母親像是遭到除名般被催促離開隊列，店員開始為排在我們後麵的客人點餐。
不知道正統英文腔與日式英文腔差異的我，當時承受難以形容的心理折磨。以年輕人的用語來說就是「病了」。一邊道歉一邊拉著我的手的母親聲音像是來自遙遠的地方，一坐在附近的長椅，我的淚水就停不下來。
───這是天大的屈辱。我不介意以片假名標示外來語，不過真希望變換的時候能夠適當一點。年幼的我因為這樣而受到屈辱。那段經驗成為心理創傷，後來每次看見英文單字都會降臨在我心裏。要是外來語都完全依照英語發音標記為片假名，我就不必留下那種回憶了。正在我麵前將鉛筆夾在嘴巴與鼻子中間的這個小朋友，我也得找機會告訴他這一點，以免他重蹈覆轍。
「差不多該結束了喔。」
房門開啟，這間屋子的主人───馬場阿姨進入房間。男孩立刻闔上課本，將自動鉛筆扔進筆盒。
「好累喔～～」
如此大喊伸懶腰的國一男生，大腦應該沒運作到會累的程度吧。因為今天使用的內容是小學等級的難度。
「辛苦了。你好努力喔。」
馬場阿姨說著輕摸孩子的頭。誌工團體的領導者和我想象的一樣，在糖果與鞭子之中隻準備了能吃的那一邊。
馬場阿姨要送孩子們到門外，所以我被留在這個陌生的房間。泛黃的暖氣設定為二十七度，對於將發熱衣穿在製服底下的我來說有點熱。沒窗戶約兩坪大的密室充滿二氧化碳，感覺在這裏深呼吸會傷肺。我瞪著放在自己正前方的空氣清淨機。再怎麽幫忙擊退花粉或pm 2.5，它也無法過濾冬季室內特有的悶燥空氣。
馬場阿姨不到五分鍾就回來了。看她摩擦著雙手入內，外麵好像很冷。
「讓你久等了。」
「不，完全不會。」
「我去泡茶，到這裏等我一下。」
終於從簡陋的讀書房解脫之後，阿姨帶我到寬敞的客廳。這裏大概是當成公共空間吧，擺著一張看起來塞得下十個人的l型大沙發。
和剛才隻並排桌椅的密室不同，感覺得到這裏對於裝潢的講究。房間一角擺著盆栽，還有些許精油香。牆邊擺放四個大書櫃，收藏許多書。
「感覺在這裏就能好好閱讀……」
馬場阿姨以托盤端茶壺過來，坐在我的正對麵。
「東小妹也喜歡書？」
看來她聽到我的自言自語。
「啊，不……說來見笑，我很少看書。」
「這樣啊。我一直以為你喜歡閱讀。」
芳香的大吉嶺紅茶注入茶杯。
「是美嘉小妹邀你的吧？謝謝你願意過來。」
「別這麽說，我過得很快樂。非常快樂。」
「那就好。喝杯紅茶放輕鬆吧。」
「感謝招待。」
高級茶葉的香氣撲鼻而來，令我再度想起維多利亞。原本是英國領地的維多利亞，喝下午茶的習慣深植於居民內心。
「那個，聽說馬場阿姨您……曾經是特教學校的老師。」
「沒錯沒錯。已經離職好一段時間了，不過以前做過一陣子。」
「您現在為什麽會從事這項活動？」
「…………」
「啊，總覺得很抱歉。如果不方便說的話完全……」
「嗬嗬。哈哈哈哈！」
馬場阿姨突然以奶油麵包般的手捂嘴笑出聲。
「您怎麽笑了？我說了什麽奇怪的事嗎？」
「沒有，不是的。對不起。隻是……」
擅自笑完，擅自冷靜之後，馬場阿姨重新坐好。
「想說你挺成熟的。像是在偵訊的語氣，我覺得很有趣。」
我就這麽歪著頭，馬場阿姨輕聲說「和我猜的一樣，是個優秀的孩子」。她該不會把我誤認為其他人吧？
「那個……恕我冒昧請問一下，剛才那個男生，跟得上學校的課程嗎？」
「他是一直待在特教班的孩子。」
「但我看不出他的身心有什麽障礙……」
「威廉氏症候群的孩子啊，說話非常流利。他的症狀是輕度，所以看起來也幾乎和正常人沒什麽兩樣。他母親決定以後不讓他上特教學校，而是去上公立國中，也說將來想讓他報考正常的高中。所以現在我這邊盡量提供協助。」
「……早知道剛才教得更溫柔一點。」
「有時候正常相處比較好喔。證據就是我剛才送他出去的時候，他說今天很快樂。」
「真的嗎？」
回想起來，我沒特別做什麽讓他快樂的事。這真的是那個小朋友說的嗎？還是馬場阿姨想讓我高興的謊言……我不想繼續懷疑。看到我不禁放鬆臉頰，馬場阿姨也露出相同表情。
「請問，方便借一下洗手間嗎？」
「請。從那扇門出去的左手邊。」
紅茶的利尿作用打斷了愉快的對話，但隻有這是逼不得已的。
正要進洗手間的時候，我注意到貼在門上的公告。我先上廁所，洗完手走出來，再度站在門前。大概是發給整個團體的會報吧。標題是「夏季露營集訓」，大大的照片底下記載著活動紀錄。
約二十人在河岸拍的一張合照裏，也有龜井美嘉的身影。即使鏡頭拉遠，也感覺得到她的可愛首屈一指。不過看照片也覺得果然隻有鼻子的高度不自然。我記下會報右下方的url，回到馬場阿姨那裏。
「歡迎回來。」
「請問，貼在洗手間門上的那個……」
「啊！好奇嗎？對了，如果時間配合得上，希望你務必參加！」
馬場阿姨半搶話地邀我。我感受到她的魄力，但是隻要不是自宅警備員，奉獻寶貴的假日是一項需要勇氣的決定。
「我們下個月剛好有春季登山活動。」
「請問如果要參加，可以邀朋友一起嗎？」
「朋友？」
「隻有我一個人的話會不安。」
「這樣啊……沒問題。改天我再補充細節說明。今天很晚了。家裏有人來接你嗎？」
「啊，我搭電車回去，所以不必擔心。」
「路上小心喔。剛才出去的時候下雨了。」
沒帶傘的我，借了一把馬場屋裏的塑膠傘。
「下次來的時候一定會還。」
「沒關係啦，傘很多。東小妹，今後請多多關照我們喔。還有美嘉小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