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


    大概是睡眠不足,第五堂課我完全睡掉。下午的課原本就備受睡魔襲擊,音樂老師還讓我們看一部電影名作《樂來樂愛你》。多虧西洋電影的音樂舒適又引人入睡,我享受到rem睡眠,腦袋托福舒暢不已。電影內容當然不記得,不過我問醒著的同學,他們也說不知道,所以我沒有罪惡感。第六堂英語課發回期末考考卷,我看完分數之後放心了。既然連一個錯誤都找不到,我教國中生英語也不丟臉吧。


    今天的時間要給真司。我來到上次的咖啡廳,他還不在裏麵。我坐在深處的四人桌,點了蘋果汁,在真司赴約之前用手機打發時間。輸入在馬場屋記下的海報網頁,出現名為「歡笑小天使」的部落格。


    「歡笑小天使」是馬場阿姨率領的誌工團體名稱。昨晚我也上了這個網站,但是還沒將曆史紀錄卷到最底下,我就被睡魔襲擊了。


    內容都和貼在馬場屋廁所的公報一樣。最新文章是上個月蕎麥麵製作體驗的活動紀錄,貼了一張社會人誌工女性和唐氏症男生揉蕎麥麵團的照片。活動最後一定會拍一張「歡笑小天使」的大合照。龜井美嘉的身影當然也在其中。


    ───當琅。


    掛在咖啡廳門上的鍾發出聲音。


    「久等了。」


    「嗯,等很久了。」


    「抱歉抱歉。啊,一杯熱咖啡。」


    真司向站在吧台的店長點飲料之後,坐在我的正對麵。


    「真司,我問你,你在英國點咖啡會怎麽說?」


    「問得真突然。總之就正常說『coffee, please』吧。」


    「不會說『co-hi』對吧?」


    「當然啊,講片假名英語也不會通吧。」


    「那你不覺得日本也應該把咖啡的片假名改成正確的發音嗎?這麽一來直接講也能通喔。」


    「這是怎樣?」


    真司一副拿我沒辦法的表情脫掉外套。駱駝色的格紋大衣要是掛在椅背應該會拖到地麵。他沒有這麽掛,而是將長大衣整齊折好,放在自己旁邊的空椅子。真司表現自己是「沉穩幹練的男性」,使我不悅。


    「片假名也是日語喔。蘋果的漢字與片假名都是日語,這得看開點。去英語國家的時候,再以標準英語說『apple』就好。」


    「……好無聊的回嘴。」


    「我們再怎麽思考,如今才要改語言根本不可能吧?」


    他麵不改色雙手抱胸時,咖啡上桌了。「那麽,我要享用coffee了。」真司說完朝著我的臉舉起咖啡杯,喝一口就露出瞧不起人的笑容,改成翹起小指拿咖啡杯酸我。「coffee果然好喝耶,coffee。」他對我這麽說,所以我豎起中指罵他。我們這輩子果然隻能和日式英語為伍嗎?


    「這麽說來,久留美的照片,雖然擴散到某種程度,但是有極限。」


    「你在講哪個時代的話題啊?我都已經采取其他行動了。」


    「真過分。上次不是才說我是共犯嗎?」


    真司幼稚噘嘴。一點都不可愛的男生擺這張表情會扣分。


    「我在書店遇見小學認識的女生,在她的介紹之下開始當誌工。」


    「誌工?」


    「你果然嚇到了。」


    我拿「歡笑小天使」的部落格給真司看。


    「這就是那個誌工團體。然後,照片裏的這個女生是我朋友。」


    我放大美嘉的身影指著她,真司隨即明顯變得笑嘻嘻的。看來美嘉的臉蛋果然任何人看都覺得漂亮。


    「我決定最後一人是她。」


    「也就是東西南北湊齊了?」


    「嗯。我正在計劃讓所有人出現在這個『歡笑小天使』的部落格。」


    「那我拍這張照片就好?」


    「不,『歡笑小天使』好像有專屬攝影師,所以幫我傳開。」


    「咦~~但我自信可以幫大家拍得更可愛耶……」


    「這次不需要拍得可愛。隻需要我們在當誌工的證據。隻要進行這種活動,不覺得看起來很像是好人嗎?」


    「總覺得你話中帶刺。」


    「成為偶像之後,往事很快就會被挖出來。問你一個問題,到時候如果被挖出跟男生的合照,以及奉獻心力進行誌工活動的照片,哪一種比較受歡迎?」


    「這個問題真恐怖。」


    真司立刻理解我的想法,再度笑嘻嘻地輕聲這麽說。我觀察他的臉,發現他換了眼鏡,從銀色橢圓框進化為黑色威靈頓框,但我沒有特別提及。


    「意思是你不隻思考如何成為偶像,也確實在思考成為偶像之後的事?」


    「嗯。所謂的自信過剩。」


    「我不討厭喔。所謂的誌工活動,具體來說是在做什麽?」


    「教國中生英語。」


    「是喔,你英語很好?」


    「因為父親工作的關係,我在加拿大住了五年。」


    「咦!我不知道這個情報。」


    這麽說來,我和真司單獨見麵好幾次,卻幾乎不曾聊到彼此的過去。


    「我們啊,老是在聊未來的事情對吧?」


    「所以我才沒好好掌握你的真麵目嗎?」


    「應該是因為我這女人沒那麽好捉摸吧。」


    我並不是刻意回避聊往事,隻是因為至今我沒問也沒人問我,如此而已。我自以為很熟悉真司,卻察覺幾乎都是「肯定是這樣吧」的臆測,實際聽他親口說的隻有他去過特卡波湖的往事。


    「我從以前就想問……」


    「嗯。」


    「你為什麽這麽想成為偶像?」


    「第一次看見偶像的時候我在想,原來人是會閃閃發亮的。」


    「……」


    當時的感動,我至今也無法忘懷。住在加拿大的時候,親戚錄下許多日本的電視節目寄給我。這些影帶播放出那群人唱歌的身影───


    「在那之後,我一直在尋找自己也能閃閃發亮的方法。對周遭的人說謊,隱藏這個想法。但我認為世上有許多像我這樣的人。大家懷抱說不出口的夢想或願望,每天為此思考,試著努力。和那些嘴裏說沒念書卻考滿分的人一樣。」


    「愈是愛講這種話的家夥,眼圈總是愈黑。」


    「不過這種人很帥。」


    咖啡廳今天也隻有兩名客人。笑聲響遍看起來隨時都會倒的這間店。瞬間的沉默降臨之後,我忽然開始覺得自己剛才是大發豪語,但應該太遲了。將真正的內心赤裸裸展露在他人麵前,著實令我覺得不好意思。


    「閃閃發亮的東西,為什麽那麽迷人呢?」


    「不愧是愛好星星的真司,你真懂。」


    可靠的自己人。感覺今後也會一直順利進行。我覺得這個時候的我過度自信。春季的腳步對我來說明明不是什麽好消息。


    * 2 *


    如何有意義地度過春假?我一直思考到天亮,最後沒得出答案就入睡。對照我意識中斷之前的記憶,我在床上躺了整整十三小時。覺得連假尊貴過頭的結果就是此等慘狀。我就這麽恍惚看著放在書桌的桌曆,八天後將體驗的失落感早早來襲。


    這種糜爛的生活習慣,也隻在這短短的猶豫期間能被原諒。春假今天開始。即將穿著睡


    衣結束連假第一天的我是人生輸家預備軍。


    我慢吞吞起身,從桌麵下方的抽屜,翻出入學典禮之後再也沒看過的課程大綱。新學期開始之前,我應該做些什麽?首先我想讓朦朧浮現的高二藍圖變得明確。


    看向年度行事曆的頁麵,我得知下個年度的自己必須上學二○七天。雖然沒有競走大賽的文字,但取而代之的是「山林作業」這個充滿泥巴味的活動。文化祭、運動會、校外教學。確認各活動的時間之後,大致掌握了一整年的流程。在我眼中……所有活動都找不出價值。


    ───噗~~噗~~


    床上傳來震動聲。今天也在我麵對書桌的這時候。最近手機總是在我坐這張椅子的時候來電,已經成為我的魔咒。


    (東小姐,明天要怎麽穿?)


    傳訊息的是華鳥。即使我想回應,但我還沒決定明天的服裝。


    馬場阿姨所率領誌工團體的活動就在明天。數十名參加者一起推著坐輪椅的身障者登山,這好像是「歡笑小天使」春季的例行活動。我先前以手機拍下馬場屋發放的登山須知,傳送給華鳥與久留美。看向時鍾,短針指著六。明天必須早起,所以差不多該著手準備了。


    * 3 *


    我在集合時間的十五分鍾前抵達山麓附近的車站。優衣庫的防風外套為我保持適當的溫度。要是路上覺得熱,脫掉底下的上衣就好。


    穿過驗票閘口,眼前是廣場,已經滿滿都是人。他們都是「歡笑小天使」的人嗎?我決定站在售票機旁邊等「南」與「西」抵達。她們兩人大多在指定時間將近的時候到。正如預料,久留美今天也是準時現身。


    「小東,久等了。」


    見麵立刻映入眼簾的,是從她肩膀露出來,像是翅膀的物體。


    「早安。你背的東西真可愛。」


    這個?久留美一個轉身,兩個白色的物體隨著她的動作彈跳。從後麵看就知道是兔子臉造型的背包。臉部是裝東西的部分,但是大耳朵不具實用性。毛茸茸的表層感覺很怕水又容易髒,白色的荷蘭垂耳兔在回程的時候可能會損毀。不適合的不隻是背包,服裝也完全忽視功能性。上半身是淡粉紅色的中性連帽上衣,下半身是海軍藍的貼身牛仔褲,她將以這身打扮挑戰登頂。牛仔褲彈性不好,感覺不方便行動,但總比穿裙子好吧。


    「我在網路上一見鍾情就買了。因為很大,所以連筆電都裝得下喔~~」


    「是喔,意外實用耶。」


    「南小姐還沒到?」


    「嗯。差不多要行前講習了。」


    「那位大小姐還是一樣我行我素耶。啊,發現龜井~~」


    沿著久留美手指的方向看得見龜井美嘉,高挺的鼻梁像是標記般閃亮。


    「各位久等了。」


    華鳥在預定時間十五分鍾後抵達。她連氣都沒喘一下大方登場,我與久留美都噘起嘴。


    「真是的~~南小姐,想說你終於來了,但你怎麽穿這樣?」


    the north face的硬殼衣、五分褲、花俏的褲襪,甚至腳上也是mont-bell的登山鞋,全副武裝的華鳥一抵達就盡顯她對登山的熱情。


    「哪有怎樣,不就是登山裝嗎?久留美小姐,你該不會要穿這樣登山吧?」


    「因為這是我最方便行動的衣服啊!」


    「那你穿學校的工作服過來不是比較好嗎?你太小看登山了。」


    但我記得華鳥說過她沒登山經驗。大概是為了這一天買齊整套裝備吧。


    「明明準備得這麽用心,發型一如往常沒問題嗎?」


    「嗯,當然。這發型不會擋到視線,反而是最合適的。」


    「和登山女孩的服裝完全不搭就是了。」


    「刻意跳脫原則才有品味喔。」


    「南小姐、久留美。」


    廣場中央是熟悉的福泰女性。馬場阿姨揮著黃色的小旗子。


    「我想向某人打聲招呼,跟我來。」


    關於馬場屋以及英語誌工的事,我事先已經告訴她們。


    「馬場阿姨。」


    「哎呀,小東早。」


    「早安。」


    「早安。」


    「您好。」


    躲在我身後的兩人也探頭打招呼。


    「這位是平常照顧我的馬場阿姨。」


    「請多指教。我是西特庫諾高專二年級的大河久留美。」


    「我是聖南特尼裏塔斯女學院二年級的華鳥蘭子。非常期待今天的活動。」


    春假進行自我介紹的時候,不知道該說自己是幾年級。久留美與華鳥從新學期開始都是三年級,不過大概是判斷春假結束之前都勉強算是二年級吧。


    「我是馬場。我才要說,平常總是受到小東的照顧。大河小姐與華鳥小姐對吧,請多指教。」


    「請多多指教。」


    「小東……方便單獨過來一下嗎?」


    「咦?啊,好的。」


    我請西南兩人在原地等,被馬場阿姨帶離現場。大概是要介紹某人給我認識吧。不過一反我的預測,她走向廣場角落的無人區域,停在一棵大樹下,然後轉身麵向我。


    「小東,我沒聽你說今天會多帶兩人過來。」


    她圓圓的臉上完全沒掛著笑容。


    「啊,那個……」


    我連忙回溯記憶。我事先問過是否能帶朋友一起來,當時她回答「可以」。我確實可能沒告知是「兩人」,但是多一人應該不會造成什麽不方便,對於誌工來說,人手多一點不是比較好嗎?


    「得說清楚才行。某些東西隻能按照人數準備。」


    「……對不起。」


    「還有,到時候你們會不同組,可以嗎?」


    「咦?」


    「今天我讓你和美嘉同一組。如果多一個人,我覺得讓你們同組也沒關係,不過多兩個人的話有點……」


    「為什麽不能全部同一組?」


    「小東,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樣的活動吧?」


    「知道。大家一起登山……」


    「沒錯,今天啊,每台輪椅由五人輔助,大家同心協力爬山。如果其中四人是女生會讓人擔心。或許並不是絕對做不到,不過你試著想想坐輪椅的人會怎麽想。『歡笑小天使』的孩子們,還有不良於行的特教學生與家屬,很多人都在期待每年一次的這一天。」


    「……」


    「你特地過來,我卻講得像是在說教,對不起。謝謝你願意過來。不知道的事情盡管問吧。」


    馬場阿姨對我忠告完之後,匆忙走回廣場的人群。看不見她的背影之後,我也回到剛才的場所。


    「小東歡迎回來~~」


    「感覺你氣色不太好。」


    「啊,完全沒事。剛才就像是行前說明那樣。」


    麵對一無所知的華鳥與久留美,我即使拚命揚起嘴角,臉也緊繃到完全笑不出來。想到剛才的忠言遲早得告訴她們兩人,我心情就好沉重。能不能幹脆現在裝病回去?


    ───「歡笑小天使」的各位早安。現在要開始進行事前講習,請在看得見我的位置蹲下來。


    馬場團長左手舉旗,右手拿起大聲公,眾人圍在她身邊。她讓大大的肚子吸入一大口氣,


    開始主持這場集會。


    「各位接下來要爬的是單程約兩小時的一號路線。今天共九十人集合參加本活動。」


    依照「歡笑小天使」的活動紀錄,記得去年參加人數是五十人。今年規模明顯擴大。


    「各位同心協力快樂登頂吧。但是請不要勉強喔。如果感覺任何不對勁,請立刻通知附近的工作人員。這邊的同仁是今天支援大家的特教學校老師們。」


    被介紹的老師們依序向眾人打招呼。接著,社會人誌工、青年誌工代表各自致詞鼓舞大家,然後再度由馬場阿姨主持。


    「接下來要分組行動。名單已經分好,被叫到的人請到這裏。國中生以下的誌工都和我一起壓隊,所以稍等一下喔。那麽第一組的成員,藤原啟治先生、橫田博道先生、三島楓小姐……」


    拿著一號牌子的是十歲左右的男生。被叫到名字的人們依序圍在他的輪椅旁邊。


    「小東,久留美總覺得開始不安了。」


    久留美從後方拉我的衣擺。轉頭看向她的臉,她的眉心出現皺紋。


    「久留美……」


    「久留美爬得到山頂嗎……」


    「沒問題的。畢竟有很多大人。大家都一樣不安喔。」


    其實我自己也是今天第一次爬山。主動進行這種艱困的挑戰簡直莫名其妙。如果沒當誌工,我就不會爬山;如果不是為了夢想,我也不會當誌工。至少我是以自己的意願決定的。華鳥與久留美不知道是抱持怎樣的心態位於這裏。


    「難受的話跟我說吧。」


    默默聆聽我們對話的華鳥,意氣風發地拿出氧氣罐給我們看。標高才六百公尺左右的小山,究竟會有誰罹患高山症?圓鼓鼓的mont-bell背包裏,感覺還塞滿其他不必要的登山法寶。


    「話說東小姐,我們是第幾組?」


    「那個……其實你們兩人和我……」


    「小~~東~~」


    沿著聲音傳來的方向一看,美嘉朝這裏大幅揮手。


    「這邊~~!要出發了~~!」


    美嘉身旁是拿著三號牌子的少女,隻把臉傳向我這邊。看來我是第三組。


    「啊,我得過去了。」


    「看來我們不知道什麽時候被叫到了。」


    我走向美嘉,久留美與華鳥也跟了過來。她們兩人恐怕沒被叫到。不過在這個狀況,我不可能告知「你們在別組」。


    走到美嘉那裏,一旁看起來是組長的男性笑盈盈地迎接。


    「這樣就到齊了。」


    「不好意思,請多多指教。」


    「請多指教。」


    「請多指教。」


    東西南三人一起朝著第三組成員低頭之後,美嘉果然開口了。


    「咦?兩位不在這組喔。對吧,馬場阿姨?」


    「嗯,小東的朋友們在第十組,所以被叫到之前等一下吧。」


    「咦?」


    「那麽第三組的各位,請出發~~」


    馬場阿姨朝著拿牌子的輪椅少女揮手,催促到齊的第三組成員。華鳥與久留美欲言又止地看向我,但是同組的人們不等我就踏出腳步。


    「抱歉,因為某些原因,我們好像不同組。在山頂見吧。」


    我臨時說出這段話填補彼此的空間,不等兩人回應就開始爬山。


    * 4 *


    和第三組會合之後,剛才麵帶笑容迎接的壯碩男性給我一條粗繩子。


    「東小姐,這個麻煩你。」


    我負責的輪椅少女別說行走,好像連說話都有困難。我試著從她的表情猜測內心。看著映入眼簾的藍天,她正在想什麽呢?今天來到這裏恐怕不是她本人的意願。少女的母親總是環視周圍的景色,隻要發現路邊探頭的花朵或躲在樹梢的鳥兒,母親就會停下來靜止數秒。我交互看著人們與大自然,沿著山路往上爬。


    「為什麽帶兩人過來?」


    通過標示「一公裏地點」的看板之後,至今沒說話的美嘉開口了。


    「因為我一個人參加會怕。」


    先前對真司說的真正目的,此時當然要保密。


    「這樣啊……」


    後來,美嘉再度閉口。我們這組一直保持沉默。我曾經試著主動發言想改變氣氛,但是隨著坡度變陡,我也沒這個興致了。像是組長的男性偶爾會向大家說話,但組員們的回應被樹群吸收,即使不是出自本意,不過包括我在內的四人,成為缺乏溝通能力的一群年輕人。


    花費兩小時終於抵達山頂一看,社會人誌工們在等我們。好像是比我們先出發,在這裏幫我們準備午餐。我接過便當與自製味噌湯,決定在有點距離的樹下長椅休息。上完廁所的美嘉來到我身旁。


    「辛苦了。」


    「啊,嗯。辛苦了。」


    「小東你覺得怎麽樣?」


    「我第一次參加這種活動,所以不清楚。」


    「快樂嗎?」


    「唔~~」


    老實說,一點樂趣都沒有。爬完之後我隻知道一件事,即使將難得的假期奉獻給公益活動,也得不到行善的滿足感。


    「對不起,和我編在同一組。」


    「還好啦,我不太在意這件事。」


    「……」


    這時候應該斷然否定才對。但是在我慎選言辭的時候,沉默變得愈來愈長。最後美嘉拿開大腿上的便當,走向許多人聚集的地方。


    我愣了一下追過去,然而為時已晚。人們接連聚集在山頂,所以我找不到美嘉。


    我尋找美嘉時,華鳥的大緞帶首先映入眼簾。她剛才在山麓穿在身上的the north face硬殼衣如今圍在腰間。旁邊的久留美令我覺得怪怪的,原來是因為她卷起袖子了。在夏天都堅持穿長袖的她居然卷起袖子。


    「出現了,叛徒。」


    發現我的時候,久留美確實說出這句話。華鳥也將頭轉過來,兩人一起投以冰冷的視線。我像是逃難般掉頭走回剛才的長椅。


    經過五分鍾左右,美嘉還是沒回來。長椅排著兩個便當。我雖然腦中一片混亂,但肚子也確實餓了,所以決定先吃午餐。我從背包取出水壺,搖一搖就發出清脆的碰撞聲,看來冰塊還沒融化。


    原本以為在山頂吃的飯很好吃,但我大錯特錯。白飯、羊棲菜與可樂餅都鬆散又難吃。察覺味噌湯早就涼透的我拿起紙杯一看,褐色的水麵浮著螞蟻。


    「淹死很難受吧。」


    我在大約三十公尺的前方發現草叢,所以單手拿著紙杯移動。瞄準混在雜草堆的薺菜潑下味噌湯。


    「明明是女生,好野蠻喔~~」


    轉身一看,抱著便當的久留美、華鳥與美嘉排排站。


    「不……不是的,是因為螞蟻……」


    「快點過來~~一起吃飯吧。」


    久留美看起來沒特別生氣,對我這麽說。我緊握空紙杯,就這麽沒能整理思緒,回到三人等待的場所。華鳥與久留美在我直到剛才一個人坐的長椅前麵鋪起野餐墊。


    「你們兩人不是在生氣嗎?」


    「總之先坐吧?」


    我依照華鳥的吩咐,坐在沒吃完的便當旁邊,看著兩人鋪好墊子。美嘉再度到我身旁默默吃起便當。


    「帶大一點的野餐墊果然是對的。」


    「南小姐,今天各方麵都謝謝你。」


    「別在意。好啦,吃飯吧。」


    「我開動了。」


    「味噌湯好好喝~~」


    「真的耶。」


    她們明明應該看見我倒掉味噌湯,卻故意表示味噌湯好喝,我有點不高興。不隻是沒讓我加入對話,甚至看起來築了一道高牆。這兩人該不會是特地過來整我吧?


    「小東,怎麽了?瞧你板著一張臉。」


    「沒有啦,因為……想說你們是不是在生氣。」


    「沒生氣喔。」


    「真的?」


    我猛然起身導致免洗筷掉到地上,但現在沒空管那個。


    「老實說,是已經沒生氣了。不過一開始被扔在山腳的時候,我們還是挺錯愕的。」


    「久留美小姐還嚷嚷說要回去,真是不得了。」


    「因為今天的登山明明也是小東硬拉久留美來的~~她自己卻先走了。久留美隻有南小姐陪伴超不安的,想說回去算了。」


    「你以為是誰一直照顧你到這裏啊?」


    「抱歉抱歉,你意外地可靠喔。啊,小東終於笑了。」


    「太好了……」


    我一直苦惱該怎麽修補這道意外產生的裂痕,總之暫且放心了。


    全身放鬆力氣的瞬間,食欲回複了。原本那麽難吃,隻吃一口就沒再動過的配菜,我現在覺得好迷人,重新打開剛才一度蓋上的便當蓋。我在流口水的同時想起筷子已死,隻能看著大家吃完。身旁的美嘉隻會為了吃飯開口,沒有說話的意思。


    「啊,我來介紹。這位是今天和我同組,城州北高的龜井美嘉。」


    「久留美早就認識了,所以應該隻有南小姐第一次見到她吧?」


    「哎呀,這樣啊……不過剛才稍微聊過了。是她問我們要不要來這裏一起吃飯。」


    所以她們三人才會一起過來啊。美嘉到底為什麽邀她們過來?


    「龜井小姐,我叫做華鳥蘭子,請多指教。」


    「咦?你不是叫做『南』嗎?」


    「啊啊對了,大家叫我『南』是因為我就讀聖南特尼裏塔斯女學院,所以龜井小姐也叫我『南』就好。」


    「那我念北高,所以也叫我『北』吧。」


    「咦~~既然這樣,久留美也要叫做『西』嗎?」


    「哎呀!」


    「怎麽了華鳥小姐,突然這麽驚訝。」


    「我們是『東西南北』耶!」


    華鳥、久留美與美嘉睜大雙眼。三人深信這是巧合。我學華鳥伸手捂嘴,隱藏心頭湧現的笑意。


    * 5 *


    「一,二,三~~」


    占到好位置拍完大合照之後,今天的任務幾乎等於結束。


    「那麽各位,請準備下山~~分組和上山的時候一樣~~」


    馬場阿姨喊完,九十人的群體迅速散開。我察覺拍照時閉氣到現在,吸了一大口山頂的空氣,身體自然拉直。此時,久留美突然向前方的輪椅少女搭話。


    「小幸,有吃飯嗎?」


    「嗯,很好吃。」


    「回程也加油喔。」


    「嗯。」


    從對話內容可以知道「小幸」和久留美同組。名為小幸的少女如果沒坐在輪椅上,看起來和正常女孩沒有兩樣。


    「啊,媽媽。」


    高挑的母親從後方現身。美得像是模特兒的母親,應該是年紀輕輕就生下小幸吧。


    「幸,這麽多可愛的姐姐圍著你,真是太好了。」


    「嗯。」


    「下山也拜托各位了。」


    母親微微低頭致意之後,依序看向幸周圍的四名女高中生。


    「哎呀,這不是美嘉嗎?」


    「小幸的媽媽,好久不見。」


    「今年不同組啊。」


    「是的。」


    「不過很高興見到你。」


    美嘉熟練地使用敬語,試著進行大人之間的對話。從「歡笑小天使」網站的內容來看,她進入這個團體至今三年,參加各種活動。至今和輪椅少女幸有什麽交流也不奇怪。


    「咦~~!原來小幸全家都認識美嘉?」


    蹲下來配合幸視線高度的久留美,像是發出彈跳的音效般起身,圓圓的雙眼依序看向兩人。一旁的華鳥沒說話,但是感覺得到她的心情。她按著嘴角,表現出今天第二次的震驚。


    這樣的互動,我隻能掛著微笑旁觀。即使遭到排擠,也繼續待在山頂。


    「你是?」


    幸的母親突然麵向我,歪過腦袋。


    「啊,那個……」


    「她們是我的朋友。」


    「這樣啊。美嘉的朋友們。請多指教。」


    「……請多指教。」


    比起朋友的界線,保全公司的雷射感應器好懂得多。因為美嘉插嘴說明,我沒能好好自我介紹,不過仔細想想,我也不需要特地說出自己的姓名。反正就算說了,幸也不會記得吧。


    此時的西南北以幸為中心。感覺好不容易轉動的齒輪卻卡到石頭,我內心不是滋味。我向身旁的美嘉建議。


    「差不多該回我們組了。」


    她回應「說得也是」一口讚同,我們回到自己的組別。


    太陽繼續灑下燦爛的陽光,也還沒有下山的征兆。下山速度很快,感覺休息時間也比上山的時候少。


    「好!看得到終點了。」


    我們抵達早上集合的廣場。其他組幾乎還沒到,不過各組沒多久就全部下山完畢。解散典禮簡短進行,一大早聚集在這裏的「歡笑小天使」就此道別。


    我負責推的輪椅少女,整天都看著半空中。她好像是天生罹患肌肉失養症。她的母親發明信片給第三組所有人,做為今天的謝禮。


    「哇~~好可愛。」


    「是我女兒畫的。」


    藍色的鳥兒在森林裏振翅飛行,她畫的樹木配色很柔和,是比現實美麗許多的風景。我好難過。她擁有如此美妙的天分,疾病卻奪走她的肌力,我對此感到憤怒。


    「謝謝。」


    我與美嘉都彎腰到輪椅的高度,直接向明信片的作者道謝。她的表情直到最後都沒變,以堅強的雙眼注視染成橘紅色的天空。


    我們前去接久留美與華鳥,正如預料,她們在和幸愉快聊天。共處這麽久卻還有說不完的話,不知道她們擁有多麽高超的對話技術。


    「差不多該走了喔。」


    「好~~」


    「快樂的時間稍縱即逝耶。」


    我抗拒場中洋溢的不舍氣氛,指向車站。


    「得快一點,不然電車再五分鍾就來了。」


    「各位,真的謝謝你們。」


    幸與母親低下頭。久留美緩緩放開幸的手,深深鞠躬。不隻是華鳥,我身旁的美嘉也跟著這麽做,因此我的視野在瞬間變得開闊。


    朝車站踏出腳步時,美嘉叫住我。


    「小東,我得幫忙馬場阿姨,所以先到這裏。」


    遠方所見的馬場阿姨,以嚴肅表情和社會人誌工們說話。看來下次見麵再道謝比較好


    。


    「收到。幫我向馬場阿姨問好。」


    「……嗯。那麽再見。」


    美嘉消失在包括馬場阿姨在內的成年人團體中。


    「美嘉走掉了耶。」


    「改天大家再聚一聚吧。」


    東西南北齊聚的時間短暫,但今天確實是狀況好轉的一天。如果人生也像遊戲有紀錄功能,我想要立刻紀錄。


    「總覺得有種成就感耶。」


    「久留美也是~~」


    「我也是。」


    鄉下電車依然沒什麽人。我們三人空出許多座位,並肩坐下。不曾變小的mont-bell運動背包以及汙損的兔子背包,被兩人小心翼翼抱在懷裏。


    「馬場阿姨。」


    「哎呀,沒和大家一起回去嗎?」


    「是的。我來幫忙整理到最後。」


    「怎麽這樣,明明不用的……」


    「因為,這裏是我的歸宿。」


    「美嘉……」


    「小東已經有一群出色的朋友,我不能去妨礙。」


    「…………」


    「是的……我知道的。可是,好快樂。今天也好快樂。」


    「美嘉,聽我說。你是我們『歡笑小天使』的重要成員。不過啊,如果你找到其他的內心避風港,我會很樂意揮手道別。我現在希望你做的不是貼心對待我,也不是協助誌工活動。」


    「…………」


    「美嘉,我希望你常保笑容。你背負太多東西,吃過太多苦了。必須把失去的份好好享受回來。」


    「……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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