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


    攻城紀念日定在我對真司說明計劃的整整一周後。光明正大矗立的翁琉城,以清澈的藍色為背景俯視我。


    「打擾了~~」


    售票處的大姐姐視線隔著壓克力板看過來,我默默無視於這雙視線,走向正門。入場費已經確實付清,所以我這種程度的行為,希望她能以服務大眾的精神不予過問。時間是十點五十五分,我剛好在指定時間的五分鍾前抵達,應該可以說是特別符合日本人特質的高水準行為。


    可以眺望整個城州地區的翁琉城矗立在山頂。我當然是搭接駁車來的。我沒有登山的嗜好,不需要一年爬那麽多次山。


    「是董小姐嗎?」


    「啊?」


    「你是董小姐對吧?馬場小姐介紹過來的人。」


    「啊啊,是的,敝姓東。」


    發現我在入口附近無所適從的三名老人走了過來。年紀大概和我爺爺差不多吧。推測約八十歲的這位老爺爺假牙好大一副,感覺嘴巴闔不太起來。我看見他掛在脖子上的會員證。原來如此,這位就是……


    「您是伊丹先生吧?是馬場小姐介紹我來的,我叫做東由宇。今天起請多指教。」


    「這邊才要請你多多指教。」


    我伸出右手,伊丹先生滿是皺紋的手指無力包覆我的手。接著我也和旁邊另外兩位老爺爺握手。


    「那麽事不宜遲,我先去借臂章,晚點見。」


    留下這段話不知道跑去哪裏的老爺爺,有著圓圓的雙眼與白裏透紅的雙頰,體型胖嘟嘟的,真的很可愛。


    「進行這項誌工活動的時候要戴臂章。順序是預先說好的,今天輪到他。當天負責臂章的人要去正門幫忙拿大家的份。」


    「這樣啊。」


    一瞬間我懷疑他們有嚴謹的階級關係,但聽到伊丹先生說有輪值製度,我就放心了。


    「對了,你去過附近的下鬆博物館嗎?」


    突然從側邊傳來的這個問題不是來自伊丹先生,是另一位老爺爺。


    「下鬆博物館?還沒去過。」


    「這樣啊。最好去一次喔。這是我上次去的時候拍的,你看,很帥吧?」


    他硬塞一張照片給我,上麵是故障的戰鬥機。等我年紀大了或許就會理解個中魅力吧。


    「你看看,董小姐在為難了。你那個話題不重要啦。突然連照片都拿出來,別人隻會覺得莫名其妙。」


    伊丹先生犀利吐槽,這位軍事宅的老爺爺就乖乖收起照片。看來伊丹先生的地位高得多。


    「話說董小姐,記得你會說的外語是英語?」


    「是的。」


    「那你今天可能會有點無聊。因為今天導覽的對象是西班牙人。」


    「西班牙人……」


    該不會要以西班牙語導覽吧?


    此時,剛才離開去拿臂章的老爺爺小跑步回來了。


    「久等了。請用臂章。」


    「辛苦了。那麽那麽,晚點見。」


    兩位老爺爺走向南門,隻有我與伊丹先生留在原地。原本以為四人會共同行動,看來我錯了。


    「伊丹先生,他們兩位接下來要去哪裏?」


    「今天隻有一個人預約,所以沒負責導覽的人要在門口找人搭話。如果發現外國觀光客,就主動問他們是否需要導覽。」


    感覺和尋找剪發模特兒一樣辛苦,但我想象的導覽誌工正是這種類型。


    「不過,那個老爺子挺白目的。」


    「哈哈哈……」


    我猜得到他是說哪位老爺爺。看來銀發族社會也滿黑的。


    委托人準時出現了。看起來和善的風貌使我鬆了口氣。西班牙裔的漢娜是二十歲的女大學生。我聽得懂的隻到這裏,接下來由日本老爺爺打開話匣子進行西班牙語的對話。看漢娜愉快回應的模樣,對話應該是成立的。


    「進入天守閣之前,要先從翁琉城的曆史開始說明。」


    伊丹先生對我說完,裝假牙的嘴再度說出西班牙語。我從大大的斜背包取出資料夾,導覽之旅終於揭開序幕。


    * 2 *


    「這座翁琉城是在戰國時代末期建造的。當時武將之間流行建造氣派城堡誇示自己的實力,這座城也是其中之一。構造當然也很講究喔。那邊那個洞叫做『狹間』。現在是打開的狀態,不過在敵人進攻之前都以灰泥封鎖……」


    伊丹先生以手上的資料,進行約五分鍾的說明。因為我聽不懂西班牙語,所以也會加一些日語,但他講日語的時候,漢娜看起來閑著沒事,令我在意。


    「那麽,差不多該進城了。」


    第一地點的導覽結束之後,伊丹先生再度帶頭前進。不知道是步伐較大還是性急,總之伊丹先生明明年紀很大,走路卻很快。


    我們跟在他身後,但漢娜不時停下腳步。她反複走走停停,每次停下來都會拿數位相機拍照。我交互確認伊丹先生與漢娜,費盡心力調整彼此的速度以免走失。


    來到通往天守閣的門前,漢娜不好意思般將相機遞給我。


    「please。」


    我爽快接下相機對準漢娜,她立刻露出笑容。我在她豎起大拇指擺姿勢的時候按下快門。漢娜的夢想是什麽呢?看著觀景窗的我忽然冒出這個疑問。


    進入天守閣之後,人口密度一下子增加,我們終於在這裏跟丟伊丹先生。被拋下的我與漢娜決定先往城堡深處走。


    依照館內地圖,行進路線是先到三樓再往下到二樓與一樓。現在我與漢娜所在的一樓是伴手禮商店。漢娜看著館內地圖旁邊豎立的「捐款芳名錄」,拍下看不懂的照片。名字公布在這裏的人不知道捐了多少。我無從想象是幾位數,不過名單應該是按照捐款金額排列吧。


    「華鳥信子」。


    最右上的這個名字忽然引起我的注意。不會吧?改天見麵的時候,如果我還記得就問問看吧。我沒有好奇到現在就想特地拿手機出來問。


    漢娜以眼神示意自己拍夠了,所以我帶她搭電梯到三樓。


    「董小姐。」


    「啊,伊丹先生。還好找到您了。」


    真是的,快腳爺爺已經先在電梯前麵等。如果我選擇爬樓梯,不知道會是什麽結果。


    「好啦,我們上去吧。」


    翁琉城頂樓設計成瞭望台。城州當然不用說,連更遠的大海也能盡收眼底。伊丹先生再度打開資料夾,開始進行導覽。和剛才一樣,依序以西班牙語與日語在這裏說明眺望的景色。


    「今天天氣晴朗,可以清楚看見很遠的地方。這座城的南方是河流,所以從前逃走的路線設計在北方。大概在那附近……」


    以日語講解的時間,漢娜在三樓樓層繞了好幾圈。她千裏迢迢花了十五小時以上來到日本,卻讓她將時間浪費在徘徊,我過意不去。我檢討是否該表示「對我的導覽簡單帶過就好」,但是考慮到可能壞了老爺爺的心情就難以啟齒,最後還是讓漢娜等待,避免引發風波。


    「怎麽樣?幾乎都是你住在這裏卻不知道的事吧?」


    「是的。」


    「太好了太好了。那我們接著到二樓吧。」


    伊丹先生滿意地眯細雙眼,再度以驚人速度踏出腳步。我帶著漢娜緊跟在老人身後。


    下樓一看,這層樓就像是美術館。氣氛和三樓截然不同,琴聲bgm播放的空間排列各種展覽品。


    「wao!」


    漢娜一溜煙跑向標示為「螢丸國俊」的日本刀。


    從刀柄到刀尖,她仔細觀察許久,然後不在乎周圍地大聲拍手。伊丹先生連忙上前搭話,她以高亢的聲音表達興奮心情。


    「哈哈哈。董小姐,她說這把日本刀太美妙了。」


    雖然沒說出「我想也是」這句話,不過這種事我看漢娜的樣子就知道,所以不必翻譯。


    「其實這把日本刀最受觀光客的喜愛。」


    搞不懂外國人的喜好。日本刀不就是大一點的菜刀嗎?


    「這在曆史迷之間稱為夢幻之刀。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這把刀在太平洋戰爭之後下落不明。原本以為被獵刀武士接收,卻在大約二十年前在城州發現。當時媒體用特大篇幅報導,不過董小姐還沒出生,所以應該不知道。螢丸這個名字來自武將阿蘇維澄某天夢見……」


    語言與眼珠顏色都不一樣的外國人都喜歡這把刀,看來它的價值比我想象的還高。


    直到日語導覽結束,漢娜都目不轉睛看著日本刀。中途還向路人搭話,請對方幫她在刀的前麵拍照。


    二樓是誌工導覽的終點。待在天守閣的時間大概一小時。


    我們送漢娜到正門,進行最後的道別。


    「gracias.」


    我使用初級西班牙語向漢娜道謝,她隨即牽起我的手。


    「董小姐,謝謝你。」


    「噗!」


    我忍不住笑出聲。「對不起,我日文不好。」漢娜說完麵帶哀傷。


    「no!no!very well!」


    要是傷害到這位純真的西班牙人,都是假牙老爺爺的錯。


    享受完最後的女孩對話,分頭行動的軍事宅老人與可愛老爺子出現了。明明隻隔了一小時,卻不知為何感到懷念。


    「嗨,今天完全沒生意。」


    可愛老爺子看起來不甘心。聽說他後來找好幾名觀光客搭話,卻悉數被拒絕。


    「漢娜!」


    不懂察言觀色的軍事宅老爺爺裝熟叫著漢娜。


    「que tar?」


    「muy bien!gracias!……ga espanol?」


    「un poco.」


    老人搔抓白發害羞般笑了。真是的,這位老爺爺直到最後都挺白目的。大概以為對方是西班牙人,講什麽她都聽不懂吧。漢娜應該不知道老爺爺對她髒言髒語,眯細純潔的綠色雙眼。我拉著伊丹先生隻剩皮包骨的手臂,向他打耳語。


    「那位老爺爺果然很白目。他向漢娜小姐說了不幹淨的詞。」


    「哈哈哈!」


    伊丹先生張大嘴露出假牙。


    「董小姐,『un poco』不是日文的便便,完全是西班牙語喔。以英語來說就是『a little』的意思。」


    「咦,是這樣嗎?」


    沒想到在最後丟這種臉。而且居然連那位問題爺爺也會說西班牙語。雖然不甘心,但我今天敗得徹底。


    「順便提醒一下,董小姐,日本常說的『那個~~』最好別對西班牙人說。『加賀真理子』也不能說。」


    「請問這在西班牙語是什麽意思?」


    「哈哈哈,不告訴你。」


    在漢娜的提議之下,我們最後合照紀念。這座上相的城堡在最後表現優異。


    * 3 *


    目送完畢之後,老人們說要去補充糖分,我也就這麽跟著去了。負責臂章的可愛老爺子要先歸還臂章再過去,所以我和另外兩位高齡男性一起搭接駁車,進入車站附近一間古老咖啡廳。裏麵已經有一組老夫妻光顧,除此之外隻有店長一個人待在吧台後麵,看起來都已經超過花甲之年。被這麽多長者圍繞的我,終於開始擔心他們會不會吸走我的壽命。


    在看起來很適合抽雪茄的店長帶領之下,我們坐在靠門口的沙發座位。


    「今天辛苦了。嚐試之後有什麽感想?」


    「比我想象的還辛苦。居然是義務從事這份工作……我好尊敬各位。」


    「哈哈哈,我聽了好開心。」


    伊丹先生看著端上桌的漂浮可樂,幸福般眯細雙眼。要是他就這麽前往天堂會很麻煩,所以我繼續對話。


    「伊丹先生,您的英文與西班牙文是在哪裏學的?」


    「我長年從事貿易相關的工作。英文、中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都有很多機會接觸,所以不知不覺就自然學會了。西班牙文是最近學的。」


    「您是超人耶。」


    「不,我想應該是我喜歡獲得知識吧。」


    「上了年紀之後,記性也沒變差嗎?」


    「自由時間相對比較多喔。年紀大了都是這樣。」


    伊丹先生以長長的銀色湯匙,小心翼翼將冰淇淋送入口中。


    我一直以為「學習」是為了當成自己將來的助力。伊丹先生以他的人生告訴我不隻如此。


    「下次你一個人做得來嗎?」


    「啊,可以。」


    這時候我最好趕快磨練自己。電視台不久之後製作翁琉城的專題報導時,伊丹先生無疑會成為我的對手。能說六國語言的高齡男性是很難對付的強敵。


    「伊丹先生使用的那份資料,方便給我一份嗎?」


    「這是我為了方便自己導覽而製作的,所以不能給你。不過我可以給你說明書,請用那個吧。大家都是各自研究如何能導覽得更好。董小姐,也請你努力發揮自己的特色吧。」


    「知道了。謝謝您。」


    「還有其他不懂或想問的事情嗎?」


    應該在這時候說嗎?真司先前在咖啡廳的提議,今天也整天縈繞在我的腦海。


    ───什麽提議?


    ───我能不能也加入誌工行列?


    ───但這是東西南北的計劃啊?


    ───我知道。不過正因如此,所以我或許能成為東西南北的助力。


    我慢慢吸一口氣,一鼓作氣朝伊丹先生說出口。


    「那個……!」


    「嗯?」


    「我不會輸的。我會成為優秀到不輸給各位的導覽員。」


    伊丹先生一口氣喝光和冰淇淋融為一體的可樂。發出滋滋的響亮聲音之後,他的嘴離開吸管,雙眼暫時看著隻剩下冰塊的容器。雖然恒齒的數量不夠,不過他的味覺似乎是年輕人。約三滴水珠滴到杯墊之後,伊丹先生抬起頭。


    「……年輕人果然有霸氣。請加油。」


    伊丹先生從包包取出一疊厚厚的資料擺在我麵前。一份是關於翁琉城的紙本資料,另一份是公益社團法人日本觀光振興協會發行的觀光誌工導覽說明書。帶著這份沉重的伴手禮回家很辛苦,不過帶來的人也覺得很重吧。我隻能將資料收進自己的包包。


    歸還臂章的可愛老爺子晚一步抵達之後,伊丹先生點了第二杯漂浮可樂。軍事宅老爺爺不時插入陸海軍的話題,不過直到最後都沒人搭腔。最後他拿桌上的紙巾挖鼻孔。


    「那麽,差不多該走了。」


    我們各自結賬,付清之後


    走到店外。我向雖然年長卻活潑的三人道別。我的下一個上班日是下周六。


    「喂?真司,下周六我要求出動。嗯,對。我今天試過之後,發現你或許出乎意料派得上用場。順便問一下,你有行動印表機嗎?」


    * 4 *


    我暫時將耳際的手機拿到麵前確認收訊狀況,看來收訊良好。和伊丹先生通話需要高超的聽解能力。


    「董小姐,希望你務必來幫忙。下周四或五哪天方便嗎?」


    伴隨假牙雜音說出來的話語,大概是這樣的內容吧。我當然猜得到他叫我去的原因,但我原本以為時期會再晚一點。


    華鳥每周五被家庭教師綁死,所以感覺周四比較方便,但這周我預定到馬場屋教小朋友英語。最壞的狀況就是向那邊請假吧。久留美在考試期間沒有社團活動,美嘉隻要找她都會來,所以帶她們兩人過去應該不難。


    「我周四放學之後過去。四點多就可以到喔。」


    當天接受召集的伊丹全明星陣容共七人。伊丹先生本人、可愛老爺子、我,再加上久留美、華鳥、美嘉、真司。這幾周我從「我的導覽功力沒辦法像伊丹先生那麽好」這個切入點進攻,試著獲得許可。雖然是當成幫手找來,而且有點半推半就的感覺,不過這四名高中生都順利加入銀發導覽誌工的行列。以「白目」為人所知的那位老爺爺沒來。


    「各位,謝謝你們今天過來。其實前幾天有電視台通知事務局,說要在節目裏介紹翁琉城。今天有一位……相關人員會從東京過來,好像是想問我們一些事情。說真的我也不太清楚,但是請各位多多幫忙。」


    「我可沒聽說要采訪喔。」


    久留美朝我噘嘴。


    「慢著,我也沒聽說。」


    或許電話裏有提到,但我沒有好好聽進去,肯定是伊丹先生告知的方式出問題。我試著巧妙推卸責任安撫她。


    久留美抗拒采訪是在我預料之中。我反而比較擔心另外兩人,不過看來是我多心了。華鳥與美嘉聽到要采訪就止不住笑容。


    出現的大概會是肩披開襟上衣,戴著有色墨鏡的大叔吧。全明星陣容在翁琉城門前排排站沒多久,出現的是完全不符合我內心想象的人物。


    「抱歉來晚了!我在艾米克斯這間製作公司當助導,敝姓古賀。今天請多多指教!」


    推測約二十歲的女性,將頭低到背包差點往前滑落的角度。雖然語氣充滿活力,但音調感覺不太自然。


    「古賀小姐,專程來這種鄉下地方,辛苦你了。」


    「別這麽說!」


    「你好年輕耶,我嚇了一跳。」


    可愛老爺子深感佩服時,古賀助導回應「別看我這樣,我二十四歲了」。二十多歲應該是對時尚敏感的時期,但她甚至沒化妝。薄薄的格子襯衫滿是皺褶,配色花俏的nike球鞋髒到像是剛參加完運動會。頭發雖然染成金色,卻也因為疏於補染,頭頂已經被天生漆黑的發色侵蝕。眉毛像是當成雜毛剃光光,外表給人的印象很差。這個人真的是從東京來的嗎?


    「一路上花了不少時間吧?找個地方喝茶慢慢聊吧。」


    總是掛著笑容難以看出情緒起伏的伊丹先生,今天也一如往常。不過從他第一次戴的獵帽與偏尖的音調,看得出他相當認真。


    全明星隊與無眉助導,移動到城區內部經營的甜食店。按照人數點了和果子加抹茶的套餐之後,伊丹隊長在桌上擺滿資料。


    「這麽多!謝謝您細心準備!」


    古賀助導拿起其中一本,但是翻了四、 五頁就早早放回原位。


    「啊,不過請給我電子檔!過幾天給也沒關係!」


    「……知道了。」


    即使是溫厚的七十七歲老爺爺,表情也終究有點扭曲,但古賀毫不內疚,拿出筆電開機。開啟的畫麵已經預先輸入幾個問題。


    「那個,那麽請容我請教幾個問題!各位平常是怎麽導覽的?麻煩從伊丹先生開始回答。」


    「好的。這個嘛,我覺得最好懂的方式就是實際示範給你看……口頭說明的話滿難的。那個,我包包裏有平常使用的資料夾,所以我用這個……」


    城內導覽都會講很久的伊丹先生,在這種場合的問答不可能長話短說。古賀助導打字的舒適聲音加上老人乏味的說明,原本肯定讓人昏昏欲睡,但如果是電視節目的準備會議就另當別論。


    伊丹先生說完,輪到可愛老爺子以補充的形式簡單說明。再來換我們了。雖然思考的時間很充足,和古賀四目相視之後,我卻說不出半句話。


    「那個……」


    「聽說各位高中生有提供照相服務,方便詳細告訴我嗎?」


    原來她事先打聽好情報嗎?我微微張開的嘴暫時閉上,朝真司使眼神。這個問題交給他回答應該比較好。


    「好……好的。在……在翁琉城裏,有好幾個適合拍照的地點,會……會在那裏拍照紀念。還……還會拍遊客一邊接受導覽一邊逛的樣子。目……目前……現……現在有無線的小型印表機,用……用這個可以在遊客回去之前列印照片給他們。那個……我原本就喜歡拍照,這樣也可以磨練技術,所以很快樂。」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古賀頻頻點頭,大概是回答得不錯吧。我反倒感謝真司講得結結巴巴,得以去除我內心的奇怪壓力,講話變得順多了。


    「拍……拍照是我負責,不過導……導覽是由這位女生……」


    真司指向我,甜食店所有人的視線隨即集中過來。我穩住肩膀,仔細深吸一口氣。雖然不想承認,但我難得手心冒汗。


    「敝姓東,請多指教。」


    「東妹是吧,請多指教。你會講英語嗎?」


    「是的。我住過國外,所以姑且由我負責講英語。隻是我曆史很差,所以導覽內容是請大家集思廣益。」


    古賀依序看向我所說「大家」的三個女生。


    「……每一位都好可愛耶。」


    久留美微微低頭,華鳥與美嘉露出得意的笑容。


    「您人真好。我是華鳥,請多指教。我旁邊是久留美小姐,再過去是美嘉小姐。」


    「你們好~~」


    心情大好的華鳥突然開始主導話題。


    「古賀小姐,您是關西人嗎?」


    「啊,其實沒錯。雖然會注意口音,卻會不小心說漏嘴。」


    「哎呀,明明不必注意這種事的。」


    「真的嗎?」


    「真的。因為從第一次打招呼開始,您的音調就怪怪的。但您好像以為講得很標準。」


    「這可傷腦筋了……」


    傲慢的大小姐高中生對任何人講話都是高姿態,而且當事人當然沒自覺,這是她美中不足之處。要是個性不夠好,第一次和她見麵時應該講不了幾句話吧。從古賀助導的語氣與外表來看,我還以為她是好強的女性,但是看她笑盈盈回應的樣子就覺得不是如此。


    「大小姐,你個性挺不錯的。那我接下來用我習慣的語氣說話吧。話說我很好奇一件事,你們的製服怎麽都不一樣?我一直以為是同校朋友一起當誌工。」


    「我們都屬於同一個誌工團體。」


    仔細說明的話會很久,像這樣簡潔整理才是聰明的做法。如果要巨細靡遺說明這一年多的事情,得花費一些時間與


    技術。


    「啊啊!原來如此,你們是在那裏熟識的。」


    「是的。」


    「幫東小姐補充說明一下,我們分別來自這座翁琉城的東西南北。其實我姓華鳥,但因為來自南方,所以大家都叫我『南』。」


    「這是怎樣,很棒耶?這介紹很有趣,我想插入這一段。回去之後我找導演談談。」


    「真的嗎?請務必這麽做。」


    我滿懷誠意合起雙手拜托。此時我瞥向至今最擔心的久留美,她居然也像是附和我的願望般,朝著古賀助導點頭致意。不知道是她改變心意,或者她其實一直隻是表麵上抗拒,無論如何都正合我意。


    問題問完之後,在甜食店享用的抹茶與甜點費用由古賀全包了。


    「東京的人果然很有錢。」


    可愛老爺子半開玩笑輕聲說。


    走出甜食店,天色比想象得暗。今天沒帶傘,但好像會下雨。銀發搭檔要幫我們歸還臂章,所以我心懷感謝拜托他們。全明星陣容至此解散。


    「我好驚訝,沒想到會做翁琉城的專題。我們會上電視嗎?感覺大家一起上的話會很有趣。」


    「我就免了。」


    「說這什麽話?絕對不能少了你喔。」


    轉身往後一看,真司與華鳥並肩前進。華鳥隨口說的這句話,使得真司不再說話,細細品嚐這份喜悅。


    「大家感情變得真好耶~~」


    走在我右邊的久留美也看著兩人眯細雙眼。


    「是啊。」


    我在意到一件事。美嘉從采訪途中就明顯怪怪的。平常的美嘉在華鳥說話的時候肯定也會掛著笑容點頭,但是剛才坐我左邊的她甚至沒有加入對話的意思。不隻如此,她明顯瞪著地麵,看起來希望有人提及這件事。這種感覺,記得以前也有過……究竟是什麽因素讓她變成那樣?


    「美嘉,剛才怎麽了?」


    「……」


    即使我想問清楚,她也依然不發一語,而且看都不看我一眼。


    「剛才有看到古賀助導的鞋子嗎?是橘色、紫色加綠色喔。毒菇的顏色。」


    「……」


    「怎麽了?一直不說話……」


    「……啊啊!這樣會悶壞,我可以說我現在的心情嗎?」


    她突然大喊,使得在場所有人啟動危險感應機製。大家像是心有靈犀般同時停止動作。


    「……怎麽……了?」


    「反正啊,我們隻是誌工同伴對吧?」


    「啊?」


    「因為,古賀小姐剛才問小東的時候,小東不就說了嗎?說得好像我們隻因為當誌工才在一起。」


    「不對不對,我隻是認為這樣概括說明可以長話短說。你……你想想,這樣也比較好懂吧?」


    「我希望你好好告訴她,我們原本就是熟識的朋友。」


    「……」


    原來如此。看來她生氣的原因在我身上。我思索如何回嘴,卻立刻放棄。和正在氣頭上的對象說話,最好先冷卻一段時間。


    「總之沒什麽關係吧?東小姐也沒有惡意吧?」


    華鳥插嘴打圓場,我乖乖點頭回應。


    美嘉就這麽默默踏出腳步。她從以前就是這麽麻煩的女生嗎?我們也再度往前走。雙腿變得好沉重。


    我認為美嘉經過三天應該會消氣,就這麽沒理她。實際上也沒花這麽多時間修複,隔天她就傳訊息道歉,還表達她對采訪的熱情。


    不過,事情進展沒那麽順利。攝影當天,久留美沒出現在翁琉城。


    * 5 *


    「媽,已經開始了!」


    我朝著正在洗碗的母親大喊。接著在背後感覺到母親不慌不忙,一邊以毛巾擦手一邊坐在沙發上。


    「由宇,看電視這麽近,視力會變差喔。」


    「沒問題的。」


    我麵向五十寸的大電視回應,以免母親發現我在緊張。我坐的位置確實太近了點,但與其現在才移動,我寧願讓視力變差。


    『正式開始了!認真(全力)調查!本日就想去的日本真正好去處!』


    主持人「蘋果咖喱」的下田說完節目名稱之後,攝影機鏡頭往後拉,棚內的四名來賓入鏡。


    『方便問一下嗎?』


    『喔喔,怎麽啦,看來節目剛開始就有人想發表高見了。』


    『這節目名稱不太妙吧?既然玩「本日」與「日本」的文字遊戲,「認真」與「真正」也可以配成對,為什麽隻有這裏畫蛇添足?寫成「認真」念作「全力」也太沒梗了吧?』


    『不準說沒梗,給我向各界人士道歉。』


    「蘋果咖喱」下田的吐槽難得不夠犀利,電視無奈傳來硬加的罐頭笑聲。


    『那麽立刻來看這段影片吧。』


    ───今天介紹的好去處是翁琉城。這個區域叫做城州地區,昔日矗立許多城堡,但是留存至今的隻有這座翁琉城。許多觀光客來訪的這座城也受到當地居民的喜愛───


    配合城堡影片的旁白播放結束之後,先前一起攝影的播報員出現在畫麵上。


    『各位,我現在來到翁琉城,這裏居然有一位精通六國語言,高齡七十七歲的超知名導覽員。其實今天我們邀請他來到現場,所以立刻請他出來吧。伊丹先生~~』


    播報員高聲邀請之後,頭戴獵帽的老人出現在畫麵上。伊丹先生實際以西班牙文與中文進行自我介紹。


    『伊丹先生,謝謝您接受訪問。』


    外語能力超強的老人掛著心滿意足的表情離開了。看來他冗長說明翁琉城的部分整段被剪掉。不知道是因為說話快到字幕趕不上,還是單純因為講太久。


    『這座翁琉城還有一群人提供迷人的服務!進行這項服務的……居然還是學生!我們來采訪一下吧,這邊請。』


    熟悉的臉蛋們,以及我從出生就備受照顧的那張臉蛋入鏡了。節目一開始就愈跳愈快的心髒飆到極速。


    『請多多指教~~』


    四人並排在播報員旁邊之後,各人的姓名分別打上字幕。華鳥蘭子、龜井美嘉、工藤真司、東由宇……看來我終於成功在電視節目首度亮相。


    『各位是在放學或假日抽空過來擔任導覽誌工對吧?』


    『是的。和初次見麵的遊客交流,小女子我覺得非常快樂。』


    華鳥說完這段話,畫麵瞬間切換回棚內。


    ───等一下,她說「小女子」耶!


    妻子是辣妹模特兒的藝人朝著華鳥吐槽。我後方傳來母親的笑聲。


    『聽說各位在導覽的時候是分工合作。』


    『是的。我負責溝通,用這份資料以英語說明。』


    我的記憶和畫麵上的我重疊。鬥大映在麵前液晶螢幕的人物確實是我,我卻覺得不太一樣。原來平常我在別人眼中是這副模樣?比我照鏡子或自拍看見的臉蛋醜得多。


    輪到真司說話時,我察覺雙腿發麻。看來我正坐太久了。


    『我……我負責……拍照。』


    真司誇張聳肩到突兀的程度。他原本明明是雙肩下垂又駝背,但因為現在肩膀整個聳起來,所以看起來好像縮頭烏龜。


    ───嗶。


    我以手機拍下電視畫麵,附上一句話


    傳給真司。


    (發現棲星怪獸賈米拉!)


    『謝謝各位高中生。』


    傳完訊息,我們的采訪也結束了,接下來是播報員探索翁琉城的影片。我回想起攝影那天的記憶。這位女性本人給我的感覺比電視上嬌小又柔和。


    「你們的鏡頭就到這裏啊。」


    「嗯。」


    我護著發麻的雙腿,屁股從地麵移動到沙發。


    「機器人大賽的女生那天沒去?你們不是都在一起嗎?」


    「平常都在,但她那天沒去。時間過了也沒來,打電話也打不通,大家急死了。好像是她手機前一天掉了。」


    「是喔,你們很擔心吧?」


    「嗯。我們以為她不想接受采訪,還說要一起去找她。」


    「原來是那種原因嗎……」


    「哪種原因?」


    「好啦,我得繼續洗碗了。」


    翁琉城的影片播完,鏡頭再度回到棚內,口齒流利到絕望的諧星單方麵向伊丹先生宣布自己獲勝。棚內籠罩和諧的氣氛。在節目最後,來宣傳連續劇的演員稱讚我們這群高中生。少了久留美還能獲得此等成果算是萬萬歲吧。


    節目播放完的隔天風強雨大,我的心情卻難得愉快。我將毛巾與電棒卷藏在包包,而且這天比平常晚到校。


    「我昨天看了喔!」


    「英語講得那麽流利,超帥的!」


    進入教室,等我許久的班上同學圍了過來。在走廊也有初次見麵的學生向我搭話,在福利社排隊的時候有學妹找我合照。


    第二天,我提早起床,花兩倍時間化妝與整理頭發。走路的時候總是睜大雙眼,在上下學的途中隨時展現最好的樣貌。


    節目播放完的五天後───我察覺了。


    「哎呀,東家的由宇小妹,剛放學回來嗎?」


    「是的,阿姨好。」


    「我看了之前的節目喔。上學還抽空當誌工,真是了不起。」


    「謝謝阿姨。」


    「瞧你表情這麽嚇人,怎麽了?」


    「不,沒事。阿姨再見。」


    如今,會提到這件事的隻有同社區的長輩。節目播放完的一周後,又回到平凡無奇的每一天,我忍不住對此感到憤慨。


    我一直在等待狀況改變。但我再怎麽等,這一天或許也永遠不會來臨。我從想要改變的那一天至今,明明已經改變這麽多了……


    即使上了收視率百分之八的節目,估計約八百萬人看見我,要是這八百萬人全部忘記,那就什麽都不剩了。在鄉下地方拚湊出來的我們,頂多隻會在鄉下地方出名。


    察覺這一點的當天晚上,我認真思考如何才能讓夢想成真。


    ───沒想到居然會錄取。我隻是心血來潮應征就錄取了。不過如果我當時沒參加征選,就不會站在這裏了。


    我的偶像。擁有一頭美麗黑發的她,在接受訪問的時候這麽說。明明同樣是人類,看起來卻活在不同的世界。大概是站在能夠滿足的場所吧,所以才能斷言自己在岔路做出正確的選擇。以洋溢此等自信的表情這麽斷言。


    我……哪裏做錯了嗎?


    節目播放之後,我再也沒去翁琉城。伊丹先生打電話來也全部無視。不過連續響起的來電鈴聲,隻會讓我的內心愈來愈痛。我不情不願按下通話鍵。


    「……喂?」


    「啊啊,董小姐,你終於接電話了。最近很忙嗎?」


    「我想多花一些時間念書。」


    我躺在床上,對這位老人說謊。


    「這樣啊……其實,我想讓你見一個人。最近方便再來露個臉嗎?」


    我已經完全沒有擔任誌工的意願。我沒有善良到全心服務別人還不求回報。


    「方便的話會去。改天有空再和您聯絡。」


    反正是要介紹新來的誌工給我認識吧。雖說是新人,但想必也是老先生吧。


    當晚,我刪除通訊錄裏的伊丹先生資料。


    東西南北齊聚的頻率也減少了。即使如此,每周還是會在購物中心美食區閑話家常一次。雖說久留美沒去拍節目,但是和她的相處沒因而變得尷尬。我想責備她,卻不知道怎麽在維持良好關係的前提下責備她。


    今天的無意義校園生活也結束了。我斜眼看著匆忙換鞋的棒球社社員,一如往常前往洗手間。放學後的洗手間沒什麽人,很方便化妝。我用打火機為睫毛夾加熱,以熱能將睫毛夾到極翹就完成了。


    穿上包鞋踏出腳步,在看得見校門的時候,我的腳急踩煞車。我知道現在站在那裏的人是誰。不過,她為什麽───


    「啊啊,東妹!真開心見到你!」


    「古賀小姐!您怎麽在這裏?」


    「我今天休假。」


    「休假……」


    今天的她比上次見麵時漂亮多了。不隻是畫了眉毛,底妝也上得很紮實所以不泛油光。亮色頭發也連根部都全部補染。


    「所以,我過來找你們。出社會第三年,岌岌可危的助導有一個請求。」


    古賀助導一低頭,背包就迅速向前滑落。我連忙出手協助,她隨即害羞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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