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水氣的學校泳裝會吸收陽光。待在池畔的女學生,身上全都透出這種高雅的光澤。在我眼裏,比起因反射陽光而波光粼粼的水麵,泛著漆黑光澤的學校泳裝更要美上好幾倍。


    換衣服很麻煩,再加上我不會遊泳,所以我討厭遊泳課。不過從小學時代開始,我就很喜歡這樣的光景。喜歡到一想到高中畢業就得跟學校泳裝說再見,甚至會讓我感到寂寞不舍的程度;喜歡到會以「以後就隻能以大學生或是社會人士的身份,在無法以學校泳裝和他人建立關係的世界生活下去了嗎……」這種有些悲觀的方式想象未來的程度。


    隻穿上泳帽和學校泳裝這種簡單俐落的感覺最棒了。把頭發塞進泳帽裏,再以麵積稀少的黑色布料把身體包覆住後,每個人看起來都跟穿著製服時的模樣截然不同。摘下華麗的假睫毛後,臉蛋瞬間變得跟四格漫畫裏的角色一樣樸素的女同學。看起來一本正經,卻打了無數個耳洞的女同學。明明身材好得沒話說,腳趾甲形狀卻難看得無藥可救的女同學。能夠觀察其他同學平常不會讓人注意到的小細節,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所以,我可不是有偏愛學校泳裝這種奇特嗜好的人。


    ……不,等等。我的腦中突然靈光乍現。奇特的嗜好?那不是很好嗎?


    『小春春,你都沒有喜歡的男孩子嗎?這樣絕對很奇怪啦。你是不是女同啊?』


    念國中時,隻要聊到戀愛話題,我常常會被人用這個聽不懂的詞匯排除在外。但現在我明白了——女同,女同誌。這不是挺好的嗎?到了這把年紀,還不曾喜歡過任何男孩子的我,或許有這方麵的素質也說不定。我總覺得,倘若自己是個無論對象是男是女,都能以寬闊心胸愛著對方的人,那麽,我應該也能跟既是男孩子也是女孩子的朧同學打好關係吧。


    凡事都要試試看。我究竟會不會對同性產生情欲呢?我決定來進行一場相關實驗。


    我選擇距離最近的鯰子作為實驗對象。為了振奮精神,我煞有其事地邊吞口水邊細細觀察她。鯰子和我之間的距離,靠近得隻要稍微挪動身子,就會碰觸到彼此。盡管嘴上說今天的陽光很燦爛,但其實根本不想曬黑的她,仍為了逃避陽光而躲進我的影子裏。


    以心懷不軌的眼光來看,屈著腿坐在地上的鯰子,體型其實還挺性感的。平常隻覺得看起來很纖細的那雙長腿,原來大腿的部分意外肉感。至於胸部,就算撇開上半身向前彎的不自然姿勢帶來的影響,分量看起來也不小。更重要的是,體型跟成年女性沒有太大差別的鯰子,現在穿著學校泳裝。光是這件事本身,就已經極其色情。


    更何況,鯰子還有著一張端整的麵容。一般會被視為缺點的暴牙,現在也以絕佳均衡感為那張臉加分。我甚至覺得,就是因為有暴牙,才會讓鯰子變成美女。不過,因為偏細的眉毛和一雙細長的鳳眼,鯰子總給人很嚴苛的印象。再加上她現在將頭發全都塞進泳帽裏,少了能遮住部分麵容的配件,因此臉蛋看起來更犀利了。


    總是散發出一種難以親近的氣質的鯰子,就算褪下製服,看起來也像隻高傲的野貓。一如貓咪將爪子藏在柔軟的肉球下,鯰子水潤的唇瓣後方也潛伏著門牙。想到這裏,我變得無法移開視線。比起雙峰之間的鴻溝、淌著水珠的大腿、或是泳裝緊緊陷入股溝的臀部,鯰子的嘴角更有魅力。


    或許是察覺到我的視線吧,鯰子歪過頭,一副想問「幹嘛?」的表情。同時,她也微微張開嘴,讓巨大的門牙威風凜凜地從唇瓣之間亮相。在堅固的門牙上下方,分別是偏薄的上唇和豐厚的下唇。如果吻上她的唇瓣,會是什麽樣的感覺呢——為了得出答案,我試著將自己的想像力發揮至極限。一開始一定很冰冷,但相觸之後,唇瓣會開始透出熱度。溫暖的下唇有著舒服的觸感,仍偏冷的上唇讓人有些搔癢,撞到牙齒的時候則會有點痛——光是這樣的想象,便足以讓我的背脊發冷。


    我放棄了。我很喜歡鯰子,但正因為喜歡,才無法像這樣對她抱有邪念。我太失望了。無法平等地愛著男人和女人、心胸狹窄的自己,讓我失望到幾乎生氣的程度。


    「你是怎樣啦?從剛才就死盯著別人的臉。暴牙有這麽罕見嗎?」


    那是個仿佛來自地獄、十分有魄力的低沉嗓音。我回過神來,發現鯰子將過細的眉毛揚起,眉心也擠出皺紋,她的臉和我靠近到真的可以接吻的距離。她刻意將下唇和下巴往前突出,以「啊啊?」恫嚇遲遲沒回話的我。


    「啊啊,我還是沒辦法。」


    不甘心地這麽表示後,我有種難受的窒息感。總覺得剛才那句話,仿佛是我在對自己說「看來,我也沒辦法跟朧同學做這種事吧」。再撐一下就好。隻要等到做完暖身操下水,就算流下眼淚,也沒有人會發現。


    無論多麽努力吸氣,還是有種呼吸困難的感覺。為了消除這種痛苦,我讓眼前這張憤怒的表情填滿視野。「什麽東西沒辦法啊?快說。」盡管做出將下顎往前方突出的表情,鯰子這句話依舊說得口齒清晰。看著這樣的她,我忍不住噗嗤笑出聲。因為我知道鯰子隻是假裝生氣而已。真的動怒的時候,她想必不會像現在這樣皺起眉頭、露出門牙、把下顎向前突出,隻會變成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的冰冷模樣。


    我喜歡鯰子。不過,這跟喜歡朧同學的感情很明顯有著不同之處。倘若我能像喜歡鯰子這樣喜歡朧同學的話,會有多麽輕鬆呢?這是我打從出生後第一次詛咒自己的性別。


    ——叮咚~


    正當我沉浸在感傷的氛圍裏時,某個破壞氣氛的聲音傳來。都還沒做暖身操,就要進入下一堂課了嗎?我模仿鯰子的憤怒表情,怒瞪那片發出愚蠢聲響的蔚藍天空。


    ——叮咚~


    或許是露出門牙的方式不夠凶狠吧,仿佛在嘲笑仰望天空的我,相同的聲響再次傳來。咦?話說回來,那與其說是學校鍾聲,聽起來更有家的感覺。比起提醒時刻的聲音,更接近告知有人來訪的聲音。


    ——叮咚~


    在門鈴響第三次的時候,我清醒了。睜開眼睛後,我發現自己的上方不是一片晴空,而是再熟悉不過的平坦白色天花板。不過,我似乎露出了和夢裏相同的表情。迅速讓表情恢複成正常後,太陽穴附近傳來陣陣刺痛感。我在心中輕喃:「噢,原來是作夢嗎?」然後再出聲回答自己:「嗯,是作夢。」雖然剛清醒,但我的嗓音還挺清晰的。


    用肩膀抹去臉上不知是汗珠還是眼淚的水分後,門鈴第四次響起。無機質的鈴聲,撼動這個密閉空間裏窒礙的空氣。在其他家人全都外出的狀態下停止的時間,仿佛在這一刻突然開始流動。我連滾帶爬地離開床鋪。


    現在是正午過後的時間。我聽著第五次響起的門鈴聲,將眼睛貼上大門上的貓眼,結果震驚得一頭撞上門板。透過貓眼的小小孔洞,我窺見外頭的訪客被這個撞擊聲嚇到,因此縮起肩膀往後退了一步的反應。那是我連作夢都會夢到的朧同學。


    「朧同學,你怎麽……怎麽會來?」


    「咦,我們昨天不是約好了嗎?」


    因為過於震撼而道出的問題,得到完全出乎意料的回答。因為隔著大門,所以聲音聽起來有些模糊,但這的確是朧同學的嗓音。沒有接到我第二次的邀請,而是自行決定「以後要多來玩」的朧同學,真的馬上又來我家玩了嗎?


    可是,不管怎麽想,那都算不上是一個約定。隻是朧同學擅自做出的決定,我完全沒有介入其中。是說,我連臉都沒洗就跑過來應門了。要跟朧同學見麵的話,我希望能先衝個澡,洗掉睡覺時流的汗;還


    得換套衣服才行,不能穿著這件滿是毛球的運動服跟他見麵。更何況,這套運動服還是我自行用剪刀把衣袖和褲管剪短的夏季版本。要是被朧同學目擊到這麽窮酸的改造版運動服,我今後可會活不下去。再加上家裏仍是沒有打掃過的狀態,就連朧同學昨天用過的那隻玻璃杯,都還擺在他坐過的坐墊旁展示。


    我終於慢慢清醒過來的大腦,一瞬間就被困惑徹底淹沒。


    「啊……難道我這麽做會給你添麻煩嗎?」


    朧同學變得更細微而難以聽清楚的聲音,再次從大門另一頭傳來。聽到他小心翼翼試探的嗓音,我不禁把門打開。原本打算馬上否定朧同學的疑慮,但在沒有被任何物體阻隔的狀態下,一聲清晰的「早安」搶先一步直接傳入我耳中。迅速以鼓膜回收朧同學帶著幾分拘謹的嗓音後,我稍微深呼吸一次,才終於開口:


    「怎麽會呢!我隻是有點嚇到而已。」


    「什麽啊~太好了,我緊張了一下呢。」


    說著,朧同學以雙手按住胸口,露出放心的笑容。就早上見到的第一張麵孔而言,刺激實在強烈過頭的這個笑容,將我腦中鬱悶的情緒徹底驅散了。謝謝你特地過來。歡迎你,朧同學——此刻,我內心已滿是這樣的想法。


    「不過,對不起喔。我想說你可能還在睡,結果連續按了好幾次門鈴。」


    嗓音變得高亢的朧同學,以食指在空中重現方才按門鈴的動作,還紮紮實實按了五次。我也舉起雙手,試著同樣以肢體語言回應他,但因為不知道做什麽動作才好,結果隻是把舉起來的雙手毫無意義地晃了幾下。


    「我才應該說對不起,太晚聽到門鈴聲……」


    「應該道歉的人是我。難得的假日,卻把你吵醒了。不過,能順利見到麵,真是太好了。」


    最後又補上一句「對吧?」的朧同學,為了征求我的同意而揚起眉毛,還微微歪過頭。比起眼前這張讓人無法想象是對自己展露出來的表情,「對吧?」這兩個字的餘韻,徹底讓我的大腦融化。因為,聽起來就好像完全看穿了我的內心啊。讓人心頭一緊、感到害羞、卻又恨得牙癢癢的敗北感,勾起我隻有在這種關頭才會浮現的好勝心。


    「可是,我不記得有跟你約好耶。突然看到你來,我真的嚇了一大跳。」


    「我們昨天約好的啊。沒錯吧?」


    「那隻是你擅自決定以後要常來玩而已……應該是宣言,不是約定呢。」


    「原來如此。聽你這麽一說,感覺真的是這樣。」


    「啊,對了,我忘記說了!早安!」


    我連忙道出因為驚嚇過度而遺忘的問候。差點就像鈴木同學那樣,表現出每個早上都忽略朧同學的問候的失態。聽到我突然無視原本話題,改口向他打招呼,朧同學盡管露出圓瞪雙眼的表情,仍以「嗯,早安」再次回應我。


    宛如理所當然、極其正常的對答。我暗自再三回味這幾句話的分量。在學校時,絕不可能聽到朧同學對我說的這句「早安」,今天我可以獨享了。


    「請進、請進。雖然我家依舊又髒又亂就是了。」


    「謝謝。打擾囉~」


    再次登陸我家的朧同學,頂著一頭即使是假日也梳理得很整齊的小瓜呆發型,將脫下來的鞋擺好。


    跟昨天相同的光景。跟昨天不同的身影。話說回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既沒有穿製服也沒有扮女裝的朧同學。他身上的小碎花淺紫色襯衫,雖然是女用服裝,但穿在男孩子身上也不會過於突兀,是個各方麵都遊走在界線邊緣的選擇。明明外頭炎熱到足以讓人睡得滿身大汗,但或許是在意曬黑的問題,朧同學仍穿著長袖。這很像他的作風。下半身的褲子,顏色宛如散發著香甜氣味的鬆餅,但因為長度有些不上不下,讓他白皙的小腿坦露在外。想到一定又是朧同學把褲頭拉得太高的緣故,我感覺自己原本僵硬的臉頰慢慢放鬆下來。


    「你身上的襯衫好可愛喔,朧同學。」


    「你則是穿得像個運動少女呢,小春春。」


    似曾相識的稱讚。既視感嗎?又或者我仍在作夢?逃避這個明顯擺在眼前的現實的我,現在也隻能豁出去了。


    「我帶了紅茶過來呢。可以讓我泡茶嗎?」


    為了前往我房間而經過客廳時,朧同學停下腳步。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包似乎是茶葉的東西,以雙手捧給我看。一個係上紅色緞帶的包裝物,像是嬌小的倉鼠那樣躺在他的白皙掌心裏。


    包裝得很漂亮,卻被隨意塞進口袋裏的茶葉,我總覺得那仿佛象征著朧同學。出門不帶包包,不管什麽東西都往口袋裏塞,感覺很像男孩子的作風;不過,即使明白馬上會被拆開,卻還是刻意把它包裝得很可愛,又很像女孩子會做的事。


    屬於男孩子的特質,以及屬於女孩子的特質。愈是思考,我的腦中愈是一片混亂。雖然是男孩子,卻有著女孩子的靈魂。雖然是女孩子,卻有著男孩子的肉體。我總覺得,這兩者聽起來很相似,卻又大相徑庭到令人恐懼的程度。


    當我還待在夢中世界時,朧同學是懷著什麽心情,為這個紅茶包係上緞帶呢?現在,朧同學邊喃喃說著「你們家有茶壺嗎~」邊悠哉環顧室內。我無法從他的表情看出任何端倪。


    「在那邊的餐櫥櫃裏麵。」


    「哇~造型好美喔,跟茶杯是一套的啊。」


    「朧同學,你坐著吧,我來就好。」


    「不要緊,我泡的紅茶很好喝呢。啊!我不是說你泡的就不好喝喔,小春春,我的意思是……呃……」


    或許是不知該如何接下去,朧同學「嘿嘿」笑了幾聲含糊帶過。既然都開口辯解了,我原本希望他能堅持說到最後,但因為這聲「嘿嘿」實在太可愛,所以我選擇不計較那麽多。


    我打開快煮壺的開關,將茶壺擱在桌上。


    「那飲料就交給你囉。我去找看看有什麽可以配茶的點心。」


    「啊,等等,我也有帶點心過來呢。」


    說著,朧同學喜孜孜地從另一邊口袋掏出比剛才的茶包體積更大一些的小布包。這個小布包係著黃色緞帶。特地選用不同顏色的緞帶,還真是用心。正當我為此感到佩服的時候,朧同學有些得意地揚起下巴,用鼻子發出「哼哼」的聲音。見到跟昨天那個老實文靜的他幾乎判若兩人的朧同學,我不禁覺得自己或許真的還在夢境中。


    「不知道味道好不好,不嫌棄的話,你吃吃看吧。」


    朧同學以纖長的手指解開緞帶後,一股足以刺激空空胃袋的甜美香氣跟著飄出。出現在我眼前的,是宛如從繪本世界蹦出來的五顏六色餅幹。這些餅幹有著會讓人湧現「難道是他自己做的?」這種疑問的樸素造型。花朵、小鳥、貓、狗、甚至還有心形的造型。那塊紅心造型的餅幹,總覺得讓人有些難以出手,於是,我選擇了有著可愛的圓圓鳥嘴的黃色小鳥餅幹。


    「那麽,我馬上來試吃一塊囉。」


    因為覺得把小鳥咬成兩半有點可憐,我直接一口將整塊餅幹放進嘴裏。餅幹在口中碎裂的瞬間,我最喜歡的砂糖滋味,隨即讓舌頭沉浸在喜悅中,唇瓣也因此跟著上揚。又香又甜,還有著若隱若現的淡淡鹹味,在入口之後隨即柔和地化開。我假裝沒有發現殘留在舌尖的食用色素化學味,朝一臉不安地等待我發表感想的朧同學重重點頭。


    「好吃。甜甜的,又香又脆,超級好吃呢!」


    「真的嗎?因為我不知道該放多少砂糖才好


    ……能看到你吃得這麽開心,真是太好了。」


    「這些餅幹是你自己烤的嗎?」


    「嗯,我烤的。因為,要是連續兩天都送你們市售的東西當禮物,總覺得有些過意不去。」


    「怎麽會呢?你不需要在意這種事啊。而且,你不是討厭甜食嗎,朧同學?」


    「我是不喜歡,但因為你好像滿喜歡的樣子……」


    朧同學垂下眼簾,以食指輕搔鼻頭。謝謝你特地為了我這麽做!能吃到朧同學自己烤的餅幹,我真的好開心——我無法坦率說出這些感想,卻也不知道該如何將內心高漲的情緒釋放出來。看著朧同學把鼻頭搔到發紅的程度,我幾乎沸騰到咕嘟咕嘟作響的大腦,此時湧現一個新的疑問。


    朧同學不喜歡甜食,那麽,他喜歡什麽樣的食物呢?辣的?鹹的?酸的?苦的?腦袋一瞬間冷卻下來,我真的對朧同學一無所知呢。至今,在觀察他的時候,我到底都看了什麽?


    朧同學將泡好的紅茶放在托盤上,捧著它在走廊上前進。他不發出半點聲響,平靜地捧著托盤走路的姿勢,果然還是很美。看著這樣的朧同學,我對他的好感又悄悄增加一些。我想要發掘更多、更多朧同學的優點,想趕快填滿自己的一無所知帶來的無力感。


    打開房門的瞬間,我感受到身後的朧同學屏息的反應。托盤上的茶杯不斷發出喀噠喀噠的顫抖聲。我戰戰兢兢地轉過頭,發現朧同學的一雙眼睛瞪得老大。原本以為他是對連玻璃杯都懶得收拾的我感到無言,然而,讓他的眼睛睜到這麽大的原因,並不是那隻用過的玻璃杯,而是被留在我房裏的化妝箱。


    「對喔,昨天那個,你還沒看過裏頭嘛。既然來了,就打開看看吧?」


    聽到我的提議,朧同學點頭如搗蒜,茶杯也持續發出喀噠喀達聲表示讚同。朧同學今天不是來見我,而是來見那個化妝箱——此刻,他的雙眼閃閃發亮到足以令我這麽鬧別扭的程度。


    「不知道裏麵放著什麽東西?」


    「我之前看哥哥用過,裏麵有各式各樣的工具喔。他就像變魔術那樣,接二連三取出不同的東西呢。」


    「哦~我想看、我想看!」


    放下托盤後,朧同學以重獲自由的雙手鼓掌幾下,然後在雲朵圖樣的坐墊上就坐。明明隻在昨天坐過一次,他的動作卻自然到仿佛從以前開始,那裏就是他的專用位置。昨天他拘謹地跪坐著,今天卻像個女孩子那樣並攏雙腿側坐。


    目睹這般缺乏真實感的光景,我沒有捏自己的臉頰,取而代之地以啜飲熱紅茶來確認。這感覺是一場小小的革命。要是朧同學今天沒有來我家,或是沒有帶茶葉過來,我絕對不會去喝溫熱的紅茶。我壓根兒沒想過要在夏天喝熱飲,不過,溫熱的紅茶滿溢著冰紅茶所沒有的甘醇香氣,嚐起來的滋味也有如夢境那般美好。


    覺得自己的反應不太妙的我,轉而將手伸向餅幹。拿起餅幹咬了一口之後,我明白了——這果然是現實。倘若是夢中的世界,不可能出現外型這麽可愛,吃完後留在口中的味道卻如此震撼的餅幹。


    朧同學開始以慎重的動作探索化妝箱內部,每接觸到一項內容物,便會一一做出「這是什麽呢?」「哇啊,好棒喔!」或是「這個顏色好美~」的不同反應。在這種時候,我會咬下一口餅幹,品味食用色素的化學滋味。


    哥哥打開那個化妝箱時,各式各樣的道具從裏頭蹦出來,讓它看起來像個魔法箱,但現在它看上去隻是個髒髒的箱子。心胸寬大的朧同學,對我從昨天放到現在的玻璃杯毫不在意。二手化妝道具上頭明顯的刮痕,以及我一味選擇心形餅幹的行為,他也完全不以為意。明白了他果然不是為我而登門拜訪之後,總覺得有點沮喪。從五顏六色的餅幹中掃去紅色個體的嘴唇,不禁跟著嘟起。


    「……你研究得好忘我呢。」


    「啊!抱歉,我從剛才就隻顧著自己一個人玩……嗯,感覺真的會忘我呢。」


    雖然回應得沒頭沒腦,但臉上仍浮現笑靨的朧同學,再次搔了搔鼻頭。他啜飲一口紅茶,然後閉上雙眼,以鼻子呼出一口氣。長長的這一口氣,感覺像是在努力驅趕忘我的情緒。為他消沉的模樣感到不舍的我,連忙收回剛才往朧同學頭上澆下的那盆冷水。


    「既然都來了,不要隻是拿起來把玩,實際用用看吧?」


    「可……可以嗎?」


    「嗯。就是為了讓你拿去用,哥哥才會把它送給你的啊。不要客氣,每一種都拿出來試用看看吧。」


    「唔哇啊……那我就承蒙你的好意……」


    朝我靠近的纖長手指,輕易撫上我的臉頰。過於震驚的我,不禁發出「姆喔嗚!」的神秘呐喊。因為我以為朧同學會拿自己的臉來實驗,完全掉以輕心了。朧同學無視我困惑的反應,以另一隻手在化妝箱裏翻找。喂喂,你至少也選好用具再來碰我吧——隻能在內心這麽抱怨的我,變得像派翠西亞小姐那樣,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撫在我臉上的手指,冰冷到難以想象前一刻還捧著溫熱的茶杯。又或者是我的臉頰太熱呢?光是思考這件事,就讓我感覺到朧同學的手指和我的臉頰之間的溫度差,似乎又逐漸擴大了。對我的心情渾然不覺的朧同學,將箱子裏的化妝用毛刷一枝枝拿起,細細打量。隻用一隻手挑選工具明明很不方便,他卻不肯移開停留在我臉頰上的那隻手。


    正如朧同學今天突如其來的拜訪,我們似乎無法好好和彼此溝通。或許,看起來很纖細的他,其實有著我行我素的個性。我好想早些被他的步調感染,這麽一來,我的心髒就不用持續重複一下萎縮、一下膨脹的回圈,也能讓我的壽命延長不少。


    最後,朧同學相中裝著淡綠色粉末的小粉盒,以一隻手靈巧地打開它。將褐色的筆刷沾上色彩繽紛的粉末後,朧同學抬起原本落在手邊的視線。筆直望向我的那雙眼睛極為認真,朧同學本人也散發出一種莫名嚴肅的氛圍。就連在考試的時候,我都不曾見過他這麽專注的神情。這一刻,他眼中看到的,想必隻有自己的下筆目標,亦即我浮腫的眼皮吧。明明很清楚這一點,我卻無法從「我跟朧同學深情款款地凝視彼此」這樣的錯覺中脫身。


    「那我稍微塗塗看喔。」


    話還沒說完,他手中的筆刷便觸及我的眼皮。感覺像是被筆直豎起來的狗耳朵碰到,有點癢癢的。雖然這種情況下,閉上眼應該會比較方便化妝,但在跟朧同學這麽靠近的狀態下閉上眼,隻會讓我更無法保持平常心。話雖如此,要繼續這樣凝視他,對我的心髒也是一大負擔。


    盡管我在內心忙得暈頭轉向,朧同學卻自顧自地陸續掏出新的粉盒,用刷子在我的臉上各處揮灑。不知道我的臉現在是什麽顏色呢?


    或許是熱衷到忘我的地步,朧同學的臉愈來愈靠近,他的兩隻眼睛也因為太貼近我而顯得模糊,然後重疊在一起。感覺仿佛已經看夠一輩子的份,甚至因此覺得有些可惜的我,維持著完全無法眨眼的狀態,並再次深深體會到一個事實——看來,我果然還是很喜歡這個人呢。雖然隻是重新確認這個自己再清楚不過的事實,眼淚卻毫無意義地湧出。


    「抱歉,是粉末跑到眼睛裏了嗎?你還好嗎?」


    朧同學的手離開我的臉。在極近距離下,那個帶有紅茶香氣的嗓音鑽進我的鼓膜內側,在整個身體裏來回穿梭。


    「沒事!我完全沒事!」


    將朧同學呼出來的空氣全都吸進體內後,再開口說出來的這句話,有著連自己都覺得難為情的高八


    度嗓音。朧同學微笑著表示「那就好」,再次撫上我的臉。他的手指已經不像剛才那麽冰冷,但也並不溫熱。


    朧同學白皙纖長的手指,能夠寫出小巧連綿的字跡、照順序一步步衝泡紅茶、烤出造型可愛的餅幹。我圓滾滾又總是紅冬冬的臉頰,就算沒在吃東西,也經常被鯰子詢問「你在吃什麽」,不過要是認真起來,一口氣塞三個日式小饅頭也不是問題。在相互融合的這一刻,兩者共享了相同溫度——一想到這裏,我的鼻血幾乎要取代淚水湧出。


    「好,完成咧。」


    在鼻血噴出來之前,朧同學的手便離開我的臉頰,原本靠近的臉也跟著退開。理應已經擁有同樣的溫度了,但不知為何,我的臉頰有種很冰涼的感覺。我突然覺得好落寞。幸福的感覺總是消散得很快,且不會留下一絲餘韻。


    朧同學捧起被擱在一旁許久的茶杯,朝杯中看了一下,再鼓起腮幫子朝裏頭的紅茶吹氣。我也被他影響而捧起茶杯,大口灌下已經冷掉的紅茶。但朧同學仍隻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飲著。


    十分有氣質地小口喝著已經涼掉的紅茶的朧同學,說出了「完成咧」這三個字。他平靜的鼻音,一點都不適合那種硬是擠出男子氣概的語氣。隻是,如果放棄逞強、忽略自身性別,朧同學又該用什麽樣的方式說話?我試著思考,但仍無法順利想象出來。這樣的事實,讓我心慌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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