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家都知道有個三年級學生死了,但是沒有一個人知道詳細情況。


    聽說那人是自殺的。他是個男生,名字有誌野、北林、吳這三種版本。有人說看到這件事上了電視新聞,另外幾個人附和說自己好像也看到了,但多半是胡扯的。新聞根本沒有提過三年級學生死掉的事,所以我不知道他的長相。


    有人說他死在家裏,也有人說是河邊或是公園,共通點都是說他被考試壓力逼得精神不正常。關於自殺的手段,有人說是上吊,有人說是開瓦斯自焚,還有人說是雙料自殺,也就是先放瓦斯再上吊然後點火自焚。


    「第三種說法是不可能的吧。」


    放學後的圖書室,鬆倉詩門百無聊賴地轉著自動鉛筆,一邊說道。


    「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真不像你耶,堀川。你想想看,開瓦斯是沒問題,但是上吊後要怎麽點火啊?如果先點火的話,就沒辦法上吊了。」


    「真的想做的話總是會有辦法的。」


    「這不是想不想做的問題,就算想做也做不到吧。」


    鬆倉那輪廓深邃的臉孔浮現了笑容。


    「如果身上著了火,就會把上吊的繩子燒斷,這就好像明明要自焚卻又跳進水裏,讓人搞不懂他究竟是想死還是想活……等一下,這麽一說好像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鬆倉說得確實有道理,但他那得意洋洋的模樣讓我看得很不順眼。這一個星期,校內最熱門的話題就是三年級學生自殺的事,但鬆倉未免表現得太愉快了。


    「別笑成這樣,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鬆倉一聽就停止了轉鉛筆的動作。


    「真的事不關己的話我就不會笑了,我才不會做那麽失禮的事。」


    他麵帶微笑,又開始轉起鉛筆。


    「今天是別人,明天就是自己。到了明年的這個時候,說不定我或你也會為了某些無奈的事情而想不開。所以這個自殺事件不是事不關己,而是我們自己的事。」


    「既然你這麽想,怎麽還笑得出來?」


    「既是自己的事,也隻能笑了。」


    是這樣嗎?但我還是不認為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三年級學生死掉的事有什麽好笑的。


    如果鬆倉說得對,我沒有笑大概就是因為覺得誌野(或是北林,或是吳)死掉的事情跟我無關吧。


    「要我說的話嘛……」


    鬆倉看著我手上的書,露出了更深的笑意。


    「現在看這種書的人才失禮吧。」


    我不高興地合上叔本華的《論自殺》,把封麵朝下放在桌上。


    夏季過去了,現在已經是秋天。天高氣爽,學校前庭的銀杏都變成了金黃色。在大家差不多開始關心離考試還有多久的這個時期,應該要有更多人來圖書室自習才對,結果還是和平時一樣隻有三、四個人。我和鬆倉並肩坐鎮的借書櫃台今天還是無人問津。


    由於以前的圖書委員喜歡把圖書室當成遊樂場所,所以圖書室不適合用來自習或閱讀的負麵評價依然根深蒂固地流傳在校園之中。我看著岩波文庫封底不知是壺還是蔬菜的神秘標誌,心想應該試著改善下現況,此外我也想要轉移話題,就對鬆倉提議說:


    「來做些圖書委員會做的事吧。」


    鬆倉放下自動鉛筆,正經八百地點頭。


    「我讚成。那麽,要做什麽?」


    中午值班的圖書委員已經寫完了今天的催討單,不知道有沒有人在看的圖書室新聞的截稿期限也還很遠。


    「譬如裝備嗎?」


    所謂的裝備是指幫新書蓋天地章,在書脊貼上標簽,包上書膜……也就是把書變成圖書室藏書的一連串工作。但問題是……


    「現在又沒有新書。」


    「是啊。」


    既然如此,圖書委員現在會做的事就隻有……


    「……用古今東西的書名來玩接龍吧。」


    鬆倉沉默了片刻,就說:


    「《傻子的一生》。」(注6)


    真可惡。


    我想不到比較好的書名,正在沉吟時,有個男生走到我的麵前。


    「不好意思,可以打擾一下嗎?」


    那個男生長得很高,看他衣襟上的徽章可知是三年級學生。他沒有表情的麵孔有些黯淡,眼睛可能是因為睡眠不足而充血,聲音聽起來也很含糊,手上拿著學校推薦的書包。我一邊思考以「う」開頭的書名有沒有能讓鬆倉發出驚歎的答案,一邊回答:


    「是。請問有什麽需要?」


    「我想找書。」


    他含蓄地說道,令我大吃一驚。


    找書!這是正統的、睽違已久的圖書室用戶耶!我來當圖書委員不是因為喜歡看書,隻是出自無關緊要的決定,但是能盡到圖書委員的本分令我欣喜不已。我不自覺地用開朗的語氣問道


    「要找什麽書呢?」


    那個三年級學生歪著頭說:


    「我不知道書名。」


    沒問題,靠著模糊的信息找出書名正是展現圖書委員實力的好機會。接著換鬆倉問道


    「你知道那本書看起來是什麽樣子嗎?像是整體設計或尺寸之類的……」


    三年級學生盤著雙臂,一臉擔心地盯著我們看。我猜他或許覺得向二年級學弟求助有些尷尬,所以想要表現出三年級的威嚴。


    「這個嘛……情況有些複雜。如果你們沒有其他事情要忙,可以聽我說說看嗎?」


    若說有什麽事要忙,也隻有用古今東西的書名來玩接龍而已,所以我們沒理由拒絕。


    ——————————————


    (注6)用平假名標示是「あるあほのいっしょう」。從あ開頭到う結尾。


    2


    三年級學生說自己叫長穀川。


    「你們知道香田的事嗎?」


    我和鬆倉互看了一眼,鬆倉的表情似乎在問我「你聽過嗎?」。我反問長穀川學長:「那是誰啊?」


    「你們不知道嗎?」


    他的語氣與其說是驚訝,倒不如說是困惑。


    「他就是……上周自殺的人啊。」


    「喔喔。」


    原來他不姓誌野、北林或吳。看來訊息是在傳話遊戲中變調了,不過錯成這樣未免差太多。


    「我們知道有一位三年級學生過世了,但是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


    「喔喔。」


    長穀川學長小小地歎了一口氣,像是安心的歎息。


    「他姓香田,叫香田努,是個好人。」


    長穀川學長雖然口中這樣說,但語氣卻有些淡漠。或許長穀川學長和死去的香田學長並沒有特別親密吧……不對,或許就是真正要好的朋友才會這麽平淡吧?我也不知道。


    「我想要找的是他看過的書。香田經常來這裏借書,我想找他看的最後一本書。」


    聽到那位三年級學生是這乏人問津的圖書室為數不多的使用者,本來很遙遠的自殺事件好像突然變近了許多。


    「你想要看那本書嗎?」


    我好不容易擠出這句話,長穀川學長苦笑著說:


    「不是啦,我不太喜歡看全都是字的書。該怎麽解釋才好呢……」


    他喃喃說著,好一會兒才下定決定。


    「我還是從頭說起吧。」


    他說道。


    「我跟他從二年級的時候就同班了,我們沒有要好


    到經常聊天,但偶爾還是會說話,在校慶時還曾經共同辦活動。香田向來不是活潑的人,我也差不多。我有發現他最近不太對勁,沒想到他竟然自殺了。該怎麽說呢……我剛聽到的時候還覺得是假的。」


    鬆倉一直保持沉默。我本來以為他會問「他是怎麽死的?」,但鬆倉再怎麽樣也不會說出這種話,他隻是默默地聽著。長穀川學長淡淡地繼續說:


    「在他自殺的前一陣子,我某天放學後在教室裏看到他。那天的夕陽特別強,教室裏隻有他一個人。他當時正在看書,看到我走進去就微笑了一下,合起書本。」


    我們學校的所有教室都是窗戶在左邊,走廊在右邊,而且每間教室的西曬都很嚴重。


    如果當天的夕陽那麽強,長穀川學長應該一開門就會看到香田學長坐在深紅色的逆光之中。


    「桌上除了書以外還有類似信紙的紙張,他似乎在寫什麽東西……自動鉛筆也在桌上,所以可能才剛寫完。說不定他是在練字,他的字漂亮到不像高中生的字。去年校慶時,也是他負責幫小冊子的封麵題字。」


    圖書室裏也有那本小冊子,所以我還有印象。他的字真的比印刷的更漂亮,而且很有個性。


    「當時我好像也瞄到了很整齊的字。」


    在我的想象之中隻有輪廓的香田學長又加了一項寫字很好看的特質。雖然得到了關於他的新信息,但我一想到這個人已經不在世上就開心不起來。


    「如果是筆記本也就算了,但是信紙在學校裏很少見,我覺得很奇怪,就問那是什麽,香田那家夥隻說『沒什麽』,就把信紙對折,夾進書裏。」


    鬆倉「唔……」地沉吟了起來。長穀川學長沒有理會,繼續說道:


    「……過了幾天,我就聽到他自殺的消息。其實我本來已經忘記信紙的事了,但是想起來以後就再也忘不掉了,我越來越好奇那到底是什麽。我覺得那個有可能是遺書,所以很想找出來看看。」


    對耶,沒聽說自殺現場發現了遺書。


    「他沒有留下遺書嗎?」


    「好像有吧,我也不太確定。聽說是寫在他平時使用的筆記本,那與其說是遺書,更像是隨手寫的東西。」


    至今一直保持沉默的鬆倉突然開口:


    「到底是從哪裏聽來的?這些事應該隻有家屬知道吧?」


    「我也不清楚。我們班的人都有去參加葬禮,有幾個人和香田的家人說過話,可能是在當時聽來的吧。」


    「喔喔,去參加葬禮了啊。那我明白了。」


    「……也有可能隻是人家隨便亂講的,畢竟我沒有親眼見過。可是,就算筆記本上有類似遺書的字句,也不能因此否認那張信紙是遺書啊。」


    的確,遺書不像公證遺囑,要寫多少份都行。


    「所以我想要找到那本書。你們可以幫忙嗎?」


    長穀川學長這麽說道。


    放學後在教室裏看到同學在信紙上寫了些東西,幾天後那人就死了,如果換成是我,一定也會很想找出來看看。可是……


    「你覺得夾著那張信紙的書會在這裏嗎?」


    這點還很難說吧。


    「你會認為香田學長看的是圖書室的書,是不是有什麽理由?」


    長穀川學長含糊地點頭。


    「那本書上好像貼著貼紙,圖書室的書都有貼貼紙吧?」


    貼紙……我突然開始想象書上貼了星星或愛心的閃亮亮貼紙,真是莫名其妙。我拿起手邊的歸還書本,指著寫了索書號的標簽問道


    「你是說這個嗎?」


    「對對對,看起來就像這樣。」


    長穀川學長一邊說,一邊把書拿起來看。


    隻憑這一點也無法斷定那是圖書室的書,說不定那是市立圖書館的書,或是因為太破舊而被淘汰的書。話雖如此,最有可能的還是圖書室的書。


    「喔……上麵還寫了數字啊。」


    長穀川學長看著書脊的標簽發表感想。


    「如果那真的是圖書室的書……」


    這次換鬆倉發問。


    「你為什麽會覺得信紙還夾在書裏?」


    香田學長把信紙夾在書裏是為了防止被突然走進教室的長穀川學長看到,那麽長穀川學長學長走了以後,他應該就會把信紙拿出來了,不可能一直夾在書裏,就這麽歸還到圖書室。


    「為什麽喔……我隻是覺得如果是這樣就好了。」


    「啊?」


    「因為他把信紙夾到書裏的動作非常慢。」


    長穀川學長一邊說,一邊翻開手上的書,做出夾東西進去的動作。


    「說不定他是故意做給我看的,為了讓我以後去找出來看。」


    長穀川學長的動作看起來確實有些刻意,如果香田學長的動作真是這樣,確實像是有特別的用意。


    「我那一天會走進教室隻是偶然,所以香田不可能是寫給我看的。或許他覺得被誰找到都無所謂,隻要把遺書夾在圖書室的書裏,遲早有一天會被別人看到……我忍不住這樣想。」


    我不經意地掃視圖書室。


    香田這位三年級學生的事我一點都不清楚,直到不久之前,這個人對我而言比成吉思汗更陌生,我就連為他祈求冥福都顯得做作,不過對長穀川學長而言,香田學長應該是值得吊唁的人吧。這間圖書室的某本書中真的夾著死掉的三年級學生的遺書嗎?他真的把最後的想法留在這裏,相信有朝一日會被某人看到嗎?


    說不定真的是這樣。


    「我知道了。」


    我稍微挺直腰杆。


    「我會去找找看的。可是你連書名都不知道……那該怎麽找呢?你還記得那本書的樣子嗎?」


    我思索著從尺寸來找應該比較快,但長穀川學長訝異地皺起眉頭。


    「呃,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有啊……」


    他焦躁地搖晃著身子,把手按在櫃台上。


    「簡單說,我要找的是香田借過的書,請你查一下。」


    「我都說了我會去找啊。」


    「不是啦。」


    我的領悟力還不夠好。我一心隻想著要怎麽從幾萬本書之中找出那一本,沒有搞懂長穀川學長想要的是什麽。或許是多少被感傷蒙蔽了吧。


    相較之下,鬆倉就冷靜多了。


    「你是想要看他的借書紀錄嗎?」


    長穀川學長滿意地點頭說:


    「是啊,這樣不是簡單多了嗎?」


    我裝出笑容說:


    「這個可能沒辦法喔。」


    我努力地用最委婉的方式來表達,但長穀川學長還是挑起眉毛說:


    「為什麽?你剛才不是答應要幫忙了嗎?」


    我忍不住仔細打量長穀川學長的表情,他看起來很不高興,但是沒有半點愧疚,像是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多麽地無理取鬧。這位學長鐵定和圖書館很不熟。


    「我可以幫忙找書,但我沒辦法給你看他的借書紀錄。」


    「不可能沒有紀錄吧?一定有吧,不然他沒還書的話你要去找誰討?」


    「有是有啦。」


    櫃台後麵有一台舊到不行的桌麵計算機,旁邊連接著條形碼掃描儀。有學生來借書時,要先掃描每一位學生都有的借書證,然後再掃描書上的條形碼,還書時隻要掃描書上條形碼就好。借書證號碼和學生名字是有連結的,所以如果有人借書不還,圖書委員會就會寄催討單


    給他。


    「難道不能搜索嗎?不可能有這種事吧?」


    「的確沒辦法搜索。」


    我們圖書室的係統隻會顯示借書逾期不還的使用者名字,別說是搜索了,就連想要查詢某人借過哪些書的功能都沒有。


    「可是,這樣的話……不是很不方便嗎?」


    「我倒不會覺得不方便……除了處理速度比較慢,操作接口比較不人性化,還有處理某些功能時僅僅是按個方向鍵都會死機。」


    長穀川學長哀求似地探出上身。


    「應該有什麽辦法吧?拜托你們了,不需要全部告訴我,隻要找到他最後看的一本書就好了,應該有某個地方還留有數據吧?」


    要說數據全都被徹底刪除了也不太可能,所以或許硬盤的某處還留著數據吧,但這個係統沒辦法顯示出那些數據。硬要找的話或許挖得出數據文件,但是還有比技術問題更麻煩的事。


    我還在思考該怎麽說比較妥當,鬆倉就不耐煩地開口了。


    「沒辦法就是沒辦法,就算找得到數據也不能給你看。」


    啊啊,他還是說了。果不其然,長穀川學長頓時變了臉色。


    「什麽意思?你有那種權限嗎?」


    「權限?沒有吧。」


    鬆倉皺起那張端正的麵孔,一臉厭煩地說:


    「圖書館有圖書館的規矩,誰借了什麽書是必須保密的事。你沒有聽過嗎?」


    長穀川學長露出疑惑的表情,但嘴上還是回答:


    「我當然知道。」


    圖書館的基本原則可以用《圖書館自由宣言》來概括說明,很多圖書館都把這篇文章貼在門口。這篇文章寫得十分高尚。


    宣言中有一句「圖書館會為用戶保守秘密」。隻要是和圖書館相關的人,就算是這間冷清校園圖書室的不認真的圖書委員,也不能隨便泄漏用戶數據。


    「可是……」


    長穀川學長緊咬不放。


    「那隻是大原則吧?現在我們談的可是跟生死有關的事。難道那種原則會比香田的遺言更重要嗎?」


    如果讓鬆倉來回答他,事情可能會變得越來越麻煩,所以我搶著回答:


    「我們不是在討論哪件事比較重要,總之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


    此話一出,我也覺得自己很沒有說服力。長穀川學長不像是憤怒,而是一副無法接受的樣子。


    「如果是警察叫你們把數據拿出來,你們要怎麽辦?就算是為了抓到殺人凶手,你們也會為了遵守規定而拒絕嗎?」


    這個例子雖然極端,卻不是絕無可能,說不定世界上的某處真的發生過這種事。就一般而論,〈自由宣言〉隻不過是一篇自傲的宣言,不可能高過法律。


    「如果有搜查令的話或許會給他們看吧。我也不太確定啦。」


    「你的意思是叫我拿搜查令來嗎?」


    「我又沒有這樣說……」


    談話陷入了僵局。以長穀川學長的立場來看,要找的數據就在眼前的計算機裏,對方卻堅持不肯幫這個忙,他一定會覺得很不甘心,但是……我還來不及開口,鬆倉就不高興地說:


    「是啦,學長說得沒錯,就算宣言是這樣說的,如果警察真的來請求協助,圖書館也不見得一定會拒絕,圖書管理員就先不說了,圖書館館長多半是公家指派來的、對圖書館毫無執著的人,當然不可能每個人都會為了守護《宣言》不惜和警察發生衝突,頂多回答『這次是特別通融,請不要說出去』。堀川說得沒有錯,《宣言》也明文規定若有搜索令就必須提供數據,所以《宣言》也不算是牢不可破的原則。」


    我有點訝異,沒想到鬆倉對圖書館的事情這麽了解。


    長穀川學長的表情一下子亮了起來。


    「那麽……」


    「就是因為這樣。」


    鬆倉不悅地說道。


    「所以我們更不能給你看。」


    他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不管是多麽重要的原則,也不可能永遠不被打破;所以還能遵守的時候就該盡量地遵守才是。學長,我們已經答應幫你找那本書了,所以請你先讓我們認真地找找看吧。」


    鬆倉詩門平時總是一副冷眼看盡世事的模樣,我並不是說他看不起每一件事,但他似乎不相信人的作為會有多高尚。他剛才說的一番話不太符合他的個性,但又頗有他的風格。長穀川學長被他說得無言以對,眼神遊移片刻,才死心地喃喃回答:


    「你說認真地找,是要怎麽找?」


    「這個嘛,譬如書的尺寸、顏色、厚度之類,最好是知道書名之中的幾個字,我們就能靠著這些條件篩選出可能的結果。」


    「篩選啊……」


    長穀川學長愕然地環顧著圖書室。裏麵擺著十幾座不知道有幾十年曆史的木製書櫃,濃如焦糖的色彩述說著時光的痕跡,高度幾乎碰到天花板,因為長年累月地添購書籍,每個書櫃都塞滿了書,幾乎沒有半點縫隙。清點的成果讓我們知道確切的藏書數量,包括未歸還的書在內,總共有兩萬兩千五百零七本。


    「從這麽多的書裏麵篩選?」


    「是的。」


    為了讓學長安心,我又加了一句


    「一定會有辦法的。」


    長穀川學長顯然是個喜怒形於色的人。看到他苦澀的表情,反而讓我充滿了鬥誌。


    3


    找書的方法有好幾種。我不知道學者和研究者查數據的學術方法,但我還是有一些在圖書館找書的經驗。或許我沒有高明到能讓長穀川學長完全放心,但也不至於完全派不上用場。


    「你說香田學長放學後在教室裏看書,你一走進教室,他就把書合上,對吧?」


    我慎重地重新確認一次,長穀川學長露出不高興的表情,像是不明白這些事跟找書有什麽關係,但他還是點點頭。


    「你說不知道書名,是完全不知道嗎?就算隻看到了一個字也會很有幫助。」


    「書名……」


    長穀川學長沉吟了片刻。


    「……我不太清楚。」


    「你沒有看到嗎?」


    「我的視力很好,如果我想看一定看得到,隻是我當時沒有想到要看書名……」


    「就算隻是模糊的印象也可以。」


    學長提著書包盤起手臂想了半天,最後還是歎著氣說:


    「我想起來了,那本書是翻過來的。我一走進教室,香田就合上書,把封麵朝下放著,所以我看不到封麵。」


    鬆倉在一旁簡潔地問道:


    「你當時看到了什麽?」


    「你是說那本書嗎?我記得好像有條形碼。」


    條形碼啊……


    「隻有一行條形碼嗎?」


    長穀川學長有點吃驚地喃喃回答:


    「呃,大概吧……」


    然後他的視線盯著我放在櫃台上的《論自殺》。這是圖書室的書,封底當然有條形碼。


    「……不對,不隻一個。啊,我想起來了,有三個條形碼。」


    「三個嗎?」


    「是啊。」


    市麵上販賣的書本都有兩個條形碼,一個是表示價格,另一個是isbn國際標準書號,也就是書的識別號碼,書本要收藏到圖書室的時候還會在封底下側貼上歸檔用的條碼,所以總共有三個條形碼。不過圖書室的書並非全都是市麵上有在販賣的。


    「既然有三個


    條形碼,至少可以確定不是畢業紀念冊、校史或通訊錄。」


    長穀川學長沉默不語,可能是聽不懂吧,所以我又繼續解釋:


    「這些書不在書店裏販賣,所以沒有條形碼。」


    「喔,這樣啊……光是有沒有條形碼就能看出這麽多東西啊?」


    鬆倉不耐煩地揮著手說:


    「那些書都是禁止外借的,既然那本書可以借出去,想也知道不是這一類的書。」


    「你說得是沒錯啦。」


    「還有更該刪除的選項吧。」


    我知道鬆倉要說的是什麽。


    「如果你指的是舊資料,我才正要說呢。」


    販賣用的條形碼多半是印在書皮上,但我們圖書室以前都會丟掉書皮,所以書上隻有圖書室歸檔用的一個條形碼。


    「有盒子的書也是。」


    「對耶,這個我倒是忘了。」


    若是附盒子的書本,條形碼通常隻會印在盒子上,圖書室都會丟掉盒子,所以這一類的書也是隻有一個條形碼。這麽一來,占了不少份量的全集也可以排除在外。


    長穀川學長自言自語著:


    「光看條形碼的數量就能看出這麽多東西啊?」


    這隻是剛開始呢。


    「我們都還沒問更基本的事。那本書是什麽尺寸?是四六判、新書判,還是文庫判?」(注7)


    「尺寸喔……這個嘛……四六判。」


    「是精裝還是平裝?或者是仿法式裝訂?」(注8)


    「啊,是精裝。」


    我對鬆倉小聲地說


    「四六判的精裝本啊……範圍太大了。」


    「如果他說得沒錯,那事實就是如此了。」


    我們要找的書是書店有在販賣的、四六判的精裝本,而且不是禁止外借的書。雖說圖書室裏的藏書大多是一般書籍,這樣篩選下來還是可以刪除幾千本。


    長穀川學長說他隻看到了書的封底。光靠這樣還能得到其他信息嗎?


    「厚度呢?是很厚還是很薄,或是普通?」


    「喔喔,普通吧。」


    「封底是什麽顏色的?」


    「顏色啊……」


    學長不知為何猶豫了起來,然後他歪著頭說


    「顏色……顏色……是什麽顏色呢?」


    「封底有沒有什麽圖案?」


    「圖案啊……對了,我好像看到上麵有些圖畫。」


    我不禁往前傾。如果知道書皮設計,那會是很有幫助的提示。若是知道封底是素麵、插圖、照片還是圖案,以及字體之類的設計風格,搞不好可以一口氣把範圍縮小至幾本書。


    「是風景畫還是漫畫風格的人物畫像……」


    「我不確定那是不是漫畫耶,」


    「是不是有某種標誌?還是有內容簡介?」


    「好像有,但我不太確定。」


    「風格是怎樣的?是比較樸素還是很花?其實紙質也是重要的線索,但圖書室的書都有包書膜,大概沒辦法當作參考吧。除此之外……」


    一旁的鬆倉突然發出輕笑。


    「堀川,看你說得像連環炮似的,真像個專業的圖書管理員啊。」


    他話中隱含的揶揄讓我意識到自己的舉止。


    我剛才是不是表現得很惹人厭啊?明明沒有受過專業訓練,還在那口若懸河,像是在炫耀自己從微不足道的經驗之中得來的知識。如果認定自己是門外漢而什麽都不做隻是妄自菲薄,也是逃避責任,但再怎麽樣都不會比假裝厲害更令人反感。我感覺臉頰發燙,我想我一定臉紅了。


    「說得也是。」


    被人指出這麽難堪的事,我當然覺得不舒服,但是能早點發現自己的自以為是,還是很值得感謝的。


    「謝謝。」


    鬆倉一聽就轉開目光。


    「不過這也表示你很熱心啦。」


    長穀川學長的表情不置可否,大概聽不懂我們的對話是什麽意思吧。


    接著他盤著手臂,端起學長的架子說:


    「我記得封底很接近白色,可能是淺藍色或淺粉紅色。上麵有一個小小的圖案,可能是標誌,也可能是照片。」


    「這樣就夠了。」


    我點點頭,此時我仍感覺得到臉頰的火熱。


    接近白色的淺色,封底有一個小圖案。再加上之前的條件,應該可以把範圍縮得很小。


    我還想再多問一件事。


    「香田學長平時喜歡看哪些書?像是小說啦,或是其他類型。」


    「小說。」


    他第一次回答得這麽迅速而果斷。


    「那家夥看的是小說。他很喜歡看小說,而且都是課本會介紹的古早時代的作家。那天他看的書一定也是小說。」


    好一陣子沒有任何人開口說話。


    香田學長很愛看小說,但他最後卻自殺了,所以小說並沒有成為這位素未謀麵的學長放棄尋死的理由。這個房間裏的藏書多達兩萬本,但還是幫不了他。我有一瞬間感到很無奈。


    還是說,他就是因為愛看書才會決定尋死?


    鬆倉悶悶地說著:


    「……什麽事都有可能發生嘛。」


    他這句話是為誰說的?又是為什麽事說的?


    我開始想象一個三年級學生放學後在教室看小說,桌上擺著信紙和自動鉛筆,沒過多久長穀川學長就走了進來。


    但我的想象卻突然被打亂了。小說……他說是小說?


    香田學長在教室裏看小說。會有這種事嗎?他看什麽書都無所謂,不過若是小說就很奇怪了。應該不是吧,那天香田學長看的不可能是小說。這麽說來……


    鬆倉帶著異常開朗的表情站了起來。


    「堀川已經問了很多,但我還有其他想知道的事。不好意思,可以請學長帶我們去你們的教室嗎?這麽一來應該就能解決問題了。」


    長穀川學長訝異地皺起眉毛。


    「我們的教室?去了又能知道什麽?和書有關係嗎?」


    我此時才發現,圖書室裏已經沒有其他人了。我把「暫時離開」的牌子放在櫃台上,跟著站起來。


    「的確,現場探勘是很重要的。」


    鬆倉有些意外地睜大了眼睛,然後他微微一笑。


    「是左右的問題對吧。」


    「以及南北的問題。要看是橫還是直。」


    「這就很難說了。」


    長穀川學長焦躁地哼了一聲,想必是聽不懂我們在說什麽。


    ————————————————


    (注7)四六判是127x188mm,新書判是103x182mm,文庫判是105x148mm。


    (注8)仿法式指的是封麵長寬比內頁多兩、三公分,上下和側邊往內折,以增加封麵的強度。


    4


    我們跟著長穀川學長走在放學後的走廊上。


    高中的校園就連放學後也很吵鬧,永遠都能聽到管樂部的練習聲,棒球隊、足球隊和田徑隊共享著操場的狹小空間,有男生在打架,還有女生在玩筆仙。


    高中的校園就沒有那麽吵了,尤其是三年級教室所在的二樓更是安靜。鬆倉一副很想說些什麽的樣子,但他大概擔心在這麽安靜的地方說出來會被長穀川學長聽見,所以隻是默默地走著。


    我大概知道鬆倉想說的是什麽事,他


    一定是想和我單獨討論香田學長看的那本書,更正確的說法是,他想要確定我們是否想到了同一件事。


    「就是這裏。」


    學長停下了腳步。


    這裏的門和其他教室一樣都是橫向滑動的拉門。三年級教室和二年級教室的設計應該是一樣的,但還是要實際確認過才知道。教室前後各有一扇門這點倒是一樣。鬆倉說:


    「請學長開門吧。」


    長穀川學長不知道是很排斥被二年級學生命令,還是因為剛才被鬆倉頂嘴所以隻對他起了反感,總之開門時動作十分粗魯。


    一打開門就正對著夕陽,由於窗簾開著,沒有東西可以阻擋陽光。黑板在右手邊,


    上麵用粉筆字寫著微分方程式。這扇門是教室的前門。我和鬆倉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


    教室裏還有四個人攤著筆記本在讀書,他們瞄了我們一眼,然後沒興趣地低下頭去。


    「那家夥的位置……」


    長穀川學長小聲地說。


    「就是那裏。最中間一排,前麵數來第二個。」


    他稍微伸出食指指著座位,彷佛不敢直接說出香田的名字,也不敢大咧咧地指著他的座位。死去的三年級學生的座位就在那邊,和其他人的座位毫無二致。


    「上麵什麽東西都沒有耶。」


    鬆倉自言自語似地說道,長穀川學長露出嘲諷的笑容說:


    「本來那裏放了花。」


    然後他凝視著桌子。


    「但是看起來太陰森了,而且……會擋到後麵的人看黑板,畢竟就快大考了。」


    「……要這樣說也沒錯啦。」


    如果香田學長的座位在最後一排,或許現在桌上還供著花吧。人都死了還是得受命運的操弄,連一朵花也不能供著。


    「你們到底是要來看什麽?」


    長穀川學長問話的時候,眼睛沒有看著我們。


    其實我剛走進這間教室就證實了我想知道的事,不過來都來了,還是慎重地徹底調查一下吧。


    「最後一次見到香田學長的那天,你一走進教室,香田學長就把信紙夾進書裏,對吧?」


    「嗯嗯。」


    「他是把封麵朝下放?」


    「是啊。」


    「不好意思,我們可以模擬一次當時的情況嗎?」


    長穀川學長一副受不了的模樣。


    「這樣就能知道那家夥看的是什麽書嗎?」


    鬆倉在一旁回答:


    「一定可以完全弄清楚。」


    學長似乎還是不太信服,但他喃喃說著「算了,畢竟光靠條形碼就能知道那麽多事」


    像是在勸自己。


    「那我要演誰?」


    「學長演自己就好了。至於香田學長……」


    「讓我來演吧。」


    鬆倉一邊說一邊走進教室,不過他還是回頭問道


    「換成隔壁的位置可以嗎?」


    我點點頭,他就坐在長穀川學長指出的座位的右邊座位。


    「有書嗎?」


    「啊,對耶,我應該要帶來的。」


    話雖如此,但我總不能把《論自殺》帶來。雖然已經麻煩學長很多事,我不好意思再要求什麽,但這種時候也隻能請他幫忙了。


    「那個,請問學長有現代語文或古文課本嗎?」


    「……找你們幫忙是不是錯了?」


    學長一邊抱怨,一邊走到教室後方的某個座位,從抽屜裏拿出課本。


    「拿去吧。」


    和我要求的一樣,那是古文的課本。我道謝之後接了過來,迅速地翻一遍,看到書上到處寫著歪七扭八的字跡,其中也有亂寫的東西,但多半是課堂上抄的筆記。我覺得看得太仔細很沒禮貌,所以隨便看了一下就把書交給鬆倉。


    「很完美。」


    鬆倉一邊說,一邊從口袋裏掏出錢包,拿出一張收據還是什麽東西放在桌上,大概是當作信紙吧。


    我們請學長從開門的時候開始演。


    當我們在討論時,留在教室裏的四人完全不理我們,似乎毫不關心我們在做什麽。


    這是值得慶幸的事情,但也讓我覺得有點可怕。他們已經發現我們做的事和死去的香田學長有關嗎?是因為發現了才刻意裝作沒看到,還是明明注意到了卻根本不在乎?


    鬆倉坐在香田學長隔壁的位置,翻開古文課本。長穀川學長站在教室前門外麵,表情顯得有些猶豫,像是不知道該嗤之以鼻還是該嚴肅地演。


    「麻煩學長了。」


    長穀川學長聽到信號,就規規矩矩地做出開門的動作,朝鬆倉走了兩、三步,然後停下來。鬆倉抬起頭,和長穀川學長四目交會,合上課本。


    「大概是這裏……」


    學長說得不太肯定。


    「我站在這裏跟他說話。」


    他詢問那張信紙是什麽東西,而鬆倉麵無表情地拿起紙片,對折之後夾進課本。到此為止都跟剛才在圖書室裏聽到的一樣。長穀川學長和鬆倉的距離差不多是兩公尺,學長站在鬆倉的右前方,大約兩點鍾的方向。


    「然後呢?」


    「喔喔……然後是……」


    學長想了一下,然後走到教室後方。


    「我去自己的座位上拿書包,然後就離開了。」


    「那麽請學長演一次。」


    學長沒有再抱怨,乖乖地依言從鬆倉身邊經過,走到自己的座位,做出拿起書包的動作,然後從後門走出教室。


    鬆倉站了起來,我們再次聚集在教室前門。


    「謝謝學長。」


    我把古文課本還給學長,他一臉膽怯地問道:


    「你發現什麽了嗎?」


    我還在思索該怎麽回答,鬆倉立刻機靈地說


    「那本書的內側是怎樣的?」


    「內側?」


    「是花色木棉嗎?」


    「你在說什麽啊?」


    如此回答之後,學長又不太肯定地加了一句:


    「或許吧。」


    「繼續待在這裏會打擾到別人讀書,我們還是先回圖書室吧。」


    鬆倉不等他回答,就轉身走開。


    5


    自殺的三年級學生在死前幾天看的是什麽書?我們已經有答案了。


    放學時間已經過了很久,圖書室裏果然一個人都沒有。窗外變成了紫藍色,沒有人的房間冷清清的。


    長穀川學長把書包丟在借書櫃台上,輕輕地轉動脖子。


    「找書還真辛苦,沒想到要費這麽大的工夫。」


    「任何細微的信息都很重要。」


    虧我找了這麽好的理由,鬆倉卻在一旁插嘴說:


    「不過一般不會做到這種地步。」


    我真想用手肘撞他。鬆倉的個性本來就不算溫和,但他也不是唯恐天下不亂的人,今天卻一直表現得劍拔弩張的。聽到別人要看借書紀錄讓他這麽不開心嗎?長穀川學長瞪了鬆倉一眼就不理他了,轉頭向我問道:


    「那你知道了嗎?」


    「嗯,算是吧。」


    不是禁止外借的書,封底印有條形碼的市麵販賣書籍,沒有附書盒,普通厚度,顏色淺得接近白色,四六判的精裝本,封底有一個圖案,而且是小說。圖書室裏能滿足這些條件的書……


    「沒有。」


    「……你說什麽


    ?」


    「很遺憾,這間圖書室裏沒有一本書符合學長說的條件,就連市立圖書館裏也沒有。」


    長穀川學長沒有生氣,而是一臉錯愕地喃喃問道


    「為什麽?」


    鬆倉把手靠在櫃台上,一邊撥著頭發說


    「因為學長說的話是假的。我從來沒看過那樣的書,那是不存在於世界上的書,這裏當然找不到。」


    學長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


    「你是說我在騙人?」


    我輕鬆地介入兩人之間。


    「說騙人太嚴重了,不過確實沒幾本書符合學長說的條件。」


    「是嗎?」


    「是的。要解釋的話……」


    鬆倉拿起還書箱裏的一本書,走到附近的桌子邊。


    「與其用講的,還不如直接給你看。這是一本普通的小說。」


    他拿在手上的是p·g·伍德豪斯的《無與倫比的吉福斯》,書脊上貼了標簽,封底貼了歸檔用的條形碼。


    「這不是精裝本,但是沒關係。學長,請你依照剛才在教室裏模擬的情況站在我的右前方。」


    學長照他所說的走過去。


    「你說看到了書脊上的標簽,所以你認為香田學長看的是從圖書室借出的書,是吧?」


    「……是啊。」


    「那麽標簽應該是朝著你。」


    鬆倉把書脊朝向長穀川學長。


    「還有,你說看不見封麵,但看到了三個條形碼。」


    「是啊。」


    他讓書脊維持同樣的方向,把封麵轉到下方。


    「如果照著你的話做,就會變成這樣。」


    長穀川學長的表情扭曲了。


    書本是上下顛倒的。


    「你說你走進教室時香田學長本來在看書,然後直接把書合上,既然如此,書不可能是上下顛倒的。」


    還書箱裏正好有一本英和辭典,應該是有人在自習時借用的。我拿著辭典走到鬆倉身邊。


    「當書脊朝右、封麵朝下的時候,書不一定會上下顛倒。」


    我把英和辭典放在桌上。雖然封麵朝下,但上下並沒有顛倒。


    「如果是左開本,也就是橫式編排的書,照學長所說的條件擺放也不會顛倒。所以我一開始就認定了要找的是橫式編排的書。」


    我當時想到幾個可能的選項,全都是橫式編排的書,直到聽說了香田學長喜歡看的書,這個印象才被打破。


    「聽到你說香田學長在看的是小說時,我原本的想象就被推翻了。不用我說你也知道,日本的小說通常是直式編排。如果是英文之類的外文書當然是橫式的,但這裏是高中的圖書室,沒有原文書。」


    鬆倉接著說:


    「日本不是沒有橫式編排的小說,手機小說和網絡小說在出版成書時多半是用橫式編排,還有一些書必須靠著橫式書寫來展現某些特別的意旨,但是數量並不多。」


    「香田學長看的是很少見的橫式小說嗎?還是前提搞錯了?我覺得答案應該是後者。」


    鬆倉一聽就笑了。


    「搞錯了?聽你說得像是不小心弄錯似的。我倒認為這是存心騙人的。」


    我不這麽想。


    「騙人?理由呢?」


    「我說過了,花色木棉啊。」


    他說的「花色木棉」是一則落語故事的名稱,內容是說一個貧窮的男人家裏遭了小偷,他打算以此為借口請房東寬限他晚點再交房租,所以謊稱自己被偷了很多東西。


    「那個男人明明沒有棉被,卻說棉被失竊了,房東問他棉被的內側是什麽樣子,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就反問房東的棉被是什麽樣子,房東說是花色木棉,他回答『那我的也是花色木棉』……堀川你想到什麽了嗎?」


    我什麽都沒想到。


    「正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在旁邊一聽就聽出來了,長穀川學長應該也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吧?」


    學長沉默不語。


    「隻知道圖書室的書有貼卷標、不知道卷標上有數字的人怎麽會知道『四六判』這個詞匯?從遠處不容易分辨精裝書和平裝書,但學長立刻答得出那是精裝書,這又是為什麽?」


    聽到這裏我就明白了。


    「因為是我先說的。」


    「沒錯。因為你問了『是四六判還是什麽』,於是學長回答『四六判』,因為你問了『是精裝本還是平裝本』,於是學長回答『精裝本』。至於三個條形碼、淺色封底、中央的圖案嘛……你還記得當時櫃台上有什麽東西嗎?」


    「有一本岩波文庫。是因為那本書?」


    那本書的封底是白色的,中央有一個不知是蘿卜還是壺的圖案。因為那是圖書室的書,所以有三個條形碼。


    「也就是說,學長隻是從堀川列出的選項之中挑一個回答,沒有列出選項時,就看著櫃台上的書回答。如果香田學長放學後看的書真是這副模樣,我才覺得意外。那是騙人的,堀川,全都是騙人的。」


    圖書室裏充斥著尷尬的沉默。


    鬆倉聳聳肩,仰望著天花板。


    「真不簡單呢,遺書是死者最後的想法,企圖偽造這種東西未免太可怕了。我雖然不是個善良的人,但也從來沒想過要偽造同學的遺書。」


    「偽造……」


    長穀川學長喃喃說著,臉色從通紅變得煞白,他腳步蹣跚地靠近櫃台,一副失神的樣子。


    「你想把討厭的人寫在上麵,說都是他害的,然後把遺書偷偷夾進死者最後看的一本書裏,再來隻要假裝發現遺書,把那張紙公諸於世。你的計劃很不錯,但我好歹也是個圖書委員,看到圖書室的書被拿去當作這種用途,心裏也是會很不舒服的。你還是放棄這個途徑,把你書包裏的遺書放到香田學長的鞋櫃吧。」


    鬆倉冷冷地盯著長穀川學長一直帶在身邊的書包。難道他以為書包裏放著長穀川學長偽造的遺書嗎?


    「你這家夥……」


    長穀川學長臉色發青,正想要說話。


    但我比他更快開口。


    「你在說什麽啊?不是這樣的,鬆倉,你搞錯了喔!」


    長穀川學長的確說了謊。他說放學後和香田學長說過話的事應該是子虛烏有,他說香田學長當時在看書,應該也不是真的。這點我和鬆倉看法一致,但後麵就不一樣了。


    「他說了那麽多假話。」


    鬆倉以遊刃有餘的態度笑著說亡


    「難道你覺得隻有遺書是真的嗎?」


    「是啊,我相信真的有遺書。」


    與其繼續跟他辯,還不如直接看。


    「學長,你應該帶著香田學長的遺書吧?」


    長穀川學長無力地點頭,打開書包,拿出一個白色信封。


    「就在這裏麵。是香田給我的。」


    鬆倉用冰冷的眼神看著那個信封,想必是覺得這證明不了什麽。就算他的書包裏有遺書,也不能確定那是真的還是假的。


    「鬆倉,你說學長想把那封遺書藏在香田學長看過的書裏,然後假裝在無意中發現,對吧?」


    「是啊。」


    「我也是這樣想的。在長穀川學長麵前說這話不太好意思,但學長對書本真的太不了解了,他打算把遺書藏在香田學長看過的書,又不知道是哪一本,所以才打算來這裏查他的借書紀錄,結果卻被我們拒絕,搞得他也不知道該怎麽收手。」


    所以他隻好繼續說謊。


    我向低著頭、一副不知所措的長穀川學長問道:


    「學長為什麽想把遺書藏在書裏?」


    「……因為這樣比較像香田會做的事。」


    鬆倉哼了一聲。


    「好了啦,堀川,別再陪他演這場鬧劇了。我認為他偽造了遺書,而你不這麽認為不管學長再怎麽辯解,若是沒有讓我信服的理由,我還是認定他在說謊。」


    「的確是這樣。」


    我點點頭,看著學長手中的信封,上麵沒有寫地址,也沒有寫收件者姓名,整個信封都是白的。


    「可以讓我們看看裏麵嗎?」


    學長斷然回答:


    「不行。」


    「隻要拿出來看就知道了。鬆倉把你說成這樣,你一定也很不甘心吧?」


    「當然。但這是香田寄放在我這裏的東西,我不能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而隨便給別人看。」


    長穀川學長說得很有道理。既然他不願意,我們也不能勉強他。我本以為鬆倉會調侃說他不是不想給我們看而是不能給我們看,但我並沒有聽到他說這句話。回頭一看鬆倉的表情非常嚴肅。他是個聰明人,此時一定發現了自己的疏忽。


    「學長剛才說看到香田學長放學後在教室裏寫了一些東西在信紙上,就算是虛構的還是讓我得知了遺書是手寫的。」


    「喔,對耶。我本來想象的是用電腦或什麽東西打字,沒有考慮到筆跡的問題。」


    鬆倉把手按在桌上,繼續追擊。


    「可是香田學長已經死了一個星期。如果遺書是真的,為什麽學長至今都隱瞞著這件事?而且還打算用夾在書裏這麽迂回的方式公開?你不覺得他拖了一個星期就是為了練習模仿筆跡嗎?」


    「我不覺得。剛才向學長借古文課本的時候我就看到了,他的字寫得實在……請恕我……失禮……實在不怎麽好看。況且香田學長的字跡漂亮到可以幫校慶活動冊子寫標題,他不可能隻花一個星期就學得像吧。」


    我思索著長穀川學長何以在同學死後一周都沒有公開他的遺書,何以想要謊稱遺書是在圖書室的書裏發現的。


    理由很簡單。


    「鬆倉,如果我突然叫你幫我保管遺書,你會怎麽辦?」


    「這……」


    「如果我死了,你會直接說出你的手上有這種東西嗎?」


    鬆倉咬著嘴唇,沉默不語。


    「若換成是你對我做這種要求,我一定會阻止你,一定會用盡所有手段來說服你改變決定,如果最後你還是決定尋死……」


    一聲吼叫響徹了圖書室。


    「別再說了!」


    是長穀川學長。他捂著臉,再一次大喊。


    「夠了吧,別再說了,我隻是叫你們幫我找書而已!可是……可是你們到底在幹什麽!」


    鬆倉應該也發現了吧。長穀川學長和香田學長不隻是普通的同學,而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所以我們一問香田學長喜歡看的書,長穀川學長立刻就回答得出來。


    朋友把遺書交給自己保管,自己卻沒辦法阻止朋友自殺,那會是多麽沉痛的打擊?


    他要花多少時間才能從罪惡感之中恢複過來,開始思考下一步?重新站起來之後,他要怎麽處理那封遺書?


    他必定不希望別人發現他明知這件事卻無法阻止,所以想要假裝自己是在無意中發現遺書的吧?


    所以他才需要那一周的時間、需要那一本書吧?


    但是這些話不該在長穀川學長的麵前說出來。學長抓起書包,看都不看我們就衝出了圖書室。


    圖書室隻剩我們兩人時,鬆倉低聲說道


    「是啊,堀川,你是對的。」


    他輕輕歎了一口氣。


    「我很不容易相信別人,即使別人說的是真心話,我還是會懷疑他的用意。這點你比我厲害多了,你認真地傾聽了學長說的話。我很佩服你……我是說真的。」


    然後鬆倉望著長穀川學長沒有關上的門。


    「但是……這次的情況有點不妙啊。」


    一陣寒意突然襲來。窗外是一片黑夜,秋意已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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