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斷章·雨 二○一四年


    晴。


    我正在法國巴黎。這邊的環境可以接受像我這樣的人,所以我過得很輕鬆。我什麽都沒跟你說就到這裏來了,你或許會有點驚訝吧。


    巴黎的城市,是依據整合過的美感規畫而成,非常美麗。無怪乎是世界首屈一指的觀光勝地,每天都有好多人在城市裏進進出出。街上的人每天都不相同,人際關係也重新洗牌。或許因為如此,當地人也對他人保持著適度的距離。我並不討厭這點。


    我離開你家四年了。


    在那之後,我就想忘了你的一切,繼續生活。未來我也會一直這樣下去。不過,在相隔四年後,我想試著回頭看看你的事。我想去思考,與你共度的時光究竟是什麽。在我的人生中,你是特別的存在。我已經放棄,不再試圖無視與你的過去了。我想好好地總結,然後在結論之上繼續前進。於是我現在在這裏,對著電腦敲下文字。


    這個日記是寫給你的。不過完成後是否要給你看,我尚在猶豫。我即將寫下的文章,究竟要寄給你,還是懷抱著帶進墳墓呢。我想我會一直迷惘下去,直到最後一刻吧。所以,現在就先不考慮那些了。


    起因是你寄來的遊戲。


    睽違四年接到你的聯絡,我很困惑。與此同時,又有種意料之中的感覺。不曾想過你會聯絡我,又覺得你總有一天會捎來消息。


    就和剛跟你同住時一樣。覺得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也覺得我們大概遲早會分開。我經常會像這樣,抱持著兩種相互矛盾的預感。


    你寄來的遊戲,我好好玩到最後了。自從與你分別,我好久沒玩遊戲了。跟你住在一起時,我們常常玩任天堂的瑪利歐賽車,或明星大亂鬥吧?有時候,你會跟我說明那些遊戲是怎麽設計的,好讓玩家可以玩得流暢。我大概完全聽不懂吧,但我很喜歡看你條理分明解說的樣子。


    離題了。我還不習慣寫文章,請原諒我。


    說到你的遊戲,我覺得很好玩。那獨一無二的世界觀,是隻有你才做得出來的。你以前常說「操作性不能不好」。確實,操作起來也非常順暢。玩遊戲的時候,感覺可以碰觸到你的靈魂。


    同時,正因如此,對我來說,那也是個殘酷的遊戲。你究竟有多麽恨我,那份深刻,再次赤裸裸地擺在我麵前。


    無論以任何形式,你都不曾責怪過我。你不擅長使用語言。所以你才不以語言,而以遊戲的形式,向我傳達你的憤怒吧。


    我想再一次向你道歉。


    晴,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我剝削了你。


    這個遊戲的結局,就是你真正的心聲吧。你想殺了我。如果你如此期望,我也願意被你所殺。


    2


    步入記者會會場,異樣的熱氣朝工藤襲來。就像三年前第一次金星戰的情景,眾人對於前所未見的局麵期待不已,好奇心在空氣中劇烈濃縮,以高溫迸發出來。


    金星戰的決賽組合已出爐,工藤坐在記者會的受訪席上。


    「晉級金星戰決賽的雙方陣營記者會,正式開始。super panda的開發者,monster brain的工藤先生與長穀川先生。以及目黑隆則八段。」


    鎂光燈齊閃。工藤的眼角瞥見,目黑正朝下方揮手致意。


    「那麽,首先先請日本棋院的白石理事長,為我們說一句話。」


    白石理事長拿起麥克風。也許是心理作用,但他似乎很激動。


    顛覆了stomach five將取得壓倒性勝利的預測,挺進決賽的是目黑。這個結果出乎眾人意料,記者會場充滿對人類王者的期待。


    目黑隆則。先前看過好幾次,但這是第一次和本人見麵。體格魁梧、全身洋溢自信。和緊張的白石不同,目黑就像在朋友家裏一般輕鬆。


    「我想請教目黑老師。」


    白石理事長的致詞結束後,立刻就有記者提問。


    「恭喜您進入決賽。請分享您麵對決賽的振奮心情。」


    「謝謝。嗯,我會保持平常心喔。如果對方是年輕的小夥子,我會使出我殺氣十足的念力,不過對機器這樣做就沒意義了。」


    「您對stomach five一戰是險勝,那麽對於super panda呢?有勝算嗎?」


    「當然,輕輕鬆鬆。我會讓它見識見識人類的可怕。」


    會場稍微騷動起來。或許注意到眾人的反應,目黑謙虛地補上一句「開玩笑的」。


    「不不,我騙人的。畢竟人工智慧很強大,根本沒什麽勝算的。就算輸了,也請各位高抬貴手啊。」


    另一個方向有人舉手。


    「再次請教目黑老師。請問您這次為什麽會特地參加金星戰呢?站在您的立場,應該沒有必要和人工智慧對戰了……」


    「我以前就說過想參加了喔!因為要趁早打贏電腦,才能先贏了就跑吧?未來電腦會愈來愈強,但我的能力沒有那麽厲害,所以以常識來看,盡早與電腦交戰才是贏麵最大的。」


    「啊,這樣啊……」


    對於目黑戲謔的回答,記者困惑地坐下。


    他還是老樣子。表麵看似豁達,卻無從判斷他真實的想法。剛才的答案讓工藤再次確定,用普通的方法無法應付目黑隆則。


    「想請教工藤老師。目黑老師方才的發言有點謙虛,而super panda呢?請告訴我們您對此有什麽抱負。」


    工藤拿起麥克風。


    「首先,可以在決賽中和目黑老師這樣優秀的棋士對弈,我感到十分榮幸。老師打敗了強大的stomach five,因此勝負還很難說。我會全力以赴的。」


    「今年的決賽不再是人工智慧之間的對局,而是人工智慧對上人類棋士。您是否有思考什麽特別的對策呢?」


    ——你的意思是,我會不會派出更強的版本?


    工藤沒把心思說出口。


    「沒有特別的對策。因為實際對弈的是人工智慧,這次我也會扮演好輔助的角色。啊,不過我還是會重新練習如何下子的。」


    記者稍微笑了。


    「接下來想請教目黑老師。」


    另一個方向有人舉手。工藤放下麥克風。


    「真是期待啊,工藤。」


    記者會結束後的後院廊下,長穀川說。這個男人難得露出開心的模樣。他喜歡這種活潑愉快的場合,或許是沐浴在這種聚光燈下,可以體驗有別於金錢成功的快感。


    這樣也好。就讓長穀川享受榮耀,賣賣人情給他。frict現在在公司內部的立場不太穩固,必須創造能表現自己重要性的機會。


    「是啊,我也會再加把勁,調整狀態應付決賽。」


    「拜托你囉,工藤。」


    工藤點點頭。數秒後,他的思緒便轉向其他事。


    ——水科晴。


    自上回到歌舞伎町造訪栗田的酒吧以來,已過了兩周。這期間沒有任何新的斬獲。之前的恐嚇者,也沒再采取其他行動。工藤繼續在社群專頁上發文,但他無視專頁風氣的行為已逐漸成為問題,管理員甚至直接通知他「若繼續發表超出分際的文章,就要請你退出社群」。


    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工藤向晴曾就讀的國中和高中詢問,但兩校均堅持「不可透露個人資料」,讓他吃了閉門羹。他嚐試


    在社群網站上聯絡她的同學,然而「有可疑的人在到處打聽」的耳語已漸漸傳開,也沒有新的情報提供者出現。


    入江惠的車禍事件調查,同樣以失敗告終。當時的報紙、周刊雜誌、網頁等,能找到的資料他都翻遍了,仍舊一無所獲。惠並不是被誰所殺害的,那隻是單純的意外事故,沒有第三者惡意入侵的餘地。「hal」說的「要不要我也殺了你」,僅僅是恐嚇罷了。雖然心中無法接受,但這是唯一的結論。


    調查完全陷入死胡同了。工藤可以預見,若沒有其他結果,這個計劃也將會煙消雲散。


    ——不完整也沒關係。就以現有的資料,製作人工智慧吧。


    ——不行。沒辦法做出完整的水科晴,就沒有意義。


    兩種念頭在胸中不停纏繞。工藤急躁不安,但仍找不到脫離困境的方法。就算想采取行動,也不知道該做什麽好。


    「我去叫計程車囉!」


    長穀川說完先站了起來,此時,


    「工藤先生。」


    兩人後方傳來呼叫聲。是目黑。他和顏悅色,微笑看來是發自內心。


    「今天辛苦了。正式對局時,還請您高抬貴手。」


    目黑說著,伸出右手。其手腕上戴著一隻愛彼(audemars piguet)的皇家橡樹係列表。高級腕表的氣質,與配戴者本人的能量頗為協調。工藤也伸出手回握。


    「我才要請您多多指教,我也非常期待。」


    「謝謝您。嗯,話說……」


    目黑同時瞄了一眼長穀川。


    「兩分鍾就好,方便跟工藤先生單獨說點話嗎?」


    什麽?工藤感到訝異。長穀川識趣地說了一句「那我在外麵等囉」便離去,留下目黑與工藤,兩人站在死氣沉沉的走廊上。


    「您說想跟我單獨談話,請問有什麽事嗎?」


    「正式比賽時,請您多指教。我很期待跟super panda交戰喔。」


    「謝謝您。我也是初次有幸能跟目黑先生這樣級別的棋士對戰,希望能多多向您討教。」


    「討教嗎?」


    目黑笑了。


    「那麽跟我的對局,您會全力以赴吧?」


    「當然。」


    「所以您會準備最新版本的super panda,而非舊版本的,沒錯吧?」


    工藤大吃一驚。為了隱藏內心的驚愕,他瞬間掛上偽裝的表情,但難以肯定是否順利瞞過對方。


    「您說什麽呢,目黑老師?最新版本?」


    「這半年間,我都關在房裏,不斷和人工智慧對戰。super panda的棋譜,也幾乎都記在腦海中了。你在金星戰用的是舊版程式吧?可別想騙過我的眼睛啊。」


    「您說的這……很抱歉,我完全不明白您在說什麽。」


    「《箴言》,第十二章第二十二節。」


    「啊?」


    「說謊言的嘴為耶和華所憎惡;行事誠實的,為他所喜悅。」


    聖經嗎?工藤等著目黑說下去。


    「聽好了,如果想贏過我,勸你還是別太輕敵。正式比賽時,要派出最新版的super panda,可以吧?」


    工藤看了看四周。走廊空蕩蕩的,沒有其他人。對方都說到這個地步了,要他別回嘴,他可忍不下這口氣。


    「我還在考慮哪。在圍棋的領域,人工智慧的程度已經比人類高出一階了,真有必要拿出真本事嗎?」


    「要說程度的話,我可是贏了stomach five,它跟super panda程度相同吧?」


    「程度不同。合計勝率是我們比較高。」


    工藤說。


    「如果真要這麽斤斤計較,我們也可以派出更舊的版本。」


    「那你們會輸的。」


    「輸了也無所謂。說到底,圍棋對我不過隻是打發時間。就像打彈珠遊戲輸了也完全沒差,不會覺得不甘心。」


    「你的個性還真是優秀啊,工藤先生。算了,要怎麽做隨你。你會如我所想的行動吧!我很期待正式對戰喔。」


    目黑說完,轉身離去。工藤半發愣地望著他的背影遠去。


    記者會結束後,工藤回到monster brain。公司裏等著他的,是其他社員的加油打氣。我會支持您的!請加油!請堅持到底吧!踴躍的關心與激勵的話語,沉浸其中固然令人愉快,卻無法激起工藤對super panda的熱情。


    工藤走向會議室,準備參加與神音股份有限公司的會議。神音是由三十人左右的少數精銳經營的公司,原本是某大科技業財閥的一個部門,後以子公司的形式獨立為新興中小企業。


    神音的主力商品,是語音辨識及語音合成函式庫。語音辨識,乃是聽取人類的聲音,並分析其中內容的技術;而語音合成,則是將各類文章以自然的聲調重現的技術。在「聽」與「說」的功能之間,加入「思考」的人工智慧,就成為frict。負責製作frict的耳朵與聲音的,就是這間公司。


    「要合成真實人類的語音對吧!」


    坐在工藤前方的男人,是神音的首席工程師手塚。他不僅是一名優秀的技術人員,也是經常替客戶著想的,富有職業良心的男人。


    「是的。目前敝公司內部有一個進行中的計劃,希望能靠神音公司的技術,重現真實人類的聲音。」


    「完全沒問題。」


    手塚的聲音充滿自信。


    「其實,我們以前也接過這樣的工作。舉一個可以公開的例子:兩年前,為了替配音員月夜紗紗羅小姐的新歌宣傳,我們製作了一個網頁服務,可以讓紗紗羅小姐說出粉絲想聽的話。」


    工藤記得這件事。隻要在網頁上輸入日文,無論內容是什麽,都可以用月夜紗紗羅的聲音播放出來。刻意鑽禁止詞匯的漏洞、讓語音說出各種猥褻台詞,成為當初喧騰一時的下流遊戲。


    「原來那是神音公司的作品啊!」


    「是啊。作法是先錄下紗紗羅小姐的聲音,再將語音資料編進敝公司的函式庫。」


    「製作一款同樣的產品,大約需要花費多少呢?」


    「依實際作法會有差異,不過粗估的預算是一千萬左右。」


    很便宜,堪稱破格的價位了。八成是函式庫的部分已經做得十分完善,隻要有豐富的語音資料,就不需花到太多人事費用。


    「不過,我們自然得先準備好想重現的聲音才行,對吧?」


    「您說的沒錯。以紗紗羅小姐的案子來說,我們有先請她錄下大約五百種模式的文章。」


    對工藤而言,這就是煩惱所在。在現存的資料中,完全沒有晴的語音。


    工藤腦海中,已開始勾勒晴的性格輪廓。下一個困難點,是相關素材的取得。影像資料、語音資料,若缺少這些,便難以將水科晴製作成人工智慧。工藤看不見跨越這道困難的方法。


    好像有什麽聲音響起。工藤睜開眼睛,看見晴的雙眼正望著自己。那是他複印下來,並放進相框的雜誌圖。


    他還記得自己回到家,但不知何時就趴在桌上睡著了。最近諸事繁忙,像這樣睡眠不規律的情形,也愈來愈常發生。固然明白必須好好睡覺,卻一直無法遵守「淋浴並就寢」的生活常規。


    工藤拂過照片,宛如在輕撫晴的劉海。塑膠的冷硬質感,在指尖徒留空虛。


    這時他突然想起,剛剛好像有聽到什麽聲音。他一時間頭腦混沌,不明所以,但終究還是會意過來。他轉向筆電,握住滑鼠。那是索拉力星的通知音效。


    他打開索拉力星的網頁,信箱裏有一封新訊息。工藤屏息,寄件者是「hal」。


    他移動滑鼠,點開訊息。工藤驚愕了。


    訊息中附有三張照片。


    第一張,竟是工藤的照片。角度是從背後拍攝的,正麵是坐著的井村初音。那是在蒲田的家庭餐廳裏拍下的。雖然沒有拍進去,但旁邊應該還坐著間宮紀子。


    第二張,也是工藤的照片。他正要踏進歌舞伎町的「穆斯」酒吧時,被人從後方偷拍的。


    再來是,最後一張。


    最後一張照片上的人物,是間宮紀子。她的模樣十分奇怪。


    紀子倒在水泥地上,雙眼閉著,似乎失去了意識。頭部側麵,有鮮血流出。


    「下一個就是你。」


    訊息中如此寫道。


    3 斷章·雨 二○一四年


    在你的記憶裏,我是何時出現的呢?是我向你搭話的時候嗎?要是比那更早,我會很高興的。不過,應該還是我對你的記憶要早一些吧。


    第一次見到你,是在入學典禮後。那是真正衝擊性的一刻。像你那樣美的女性,我從未見過。你的臉龐,你的頭發,你的身高,你穿的鞋子,你瘦小的身體。你的一切,都散發著光。


    是戀愛。在看到你的瞬間,我墜入愛河。


    我特別喜歡你的眼睛。你有一雙大眼,那眼睛像在威嚇世界,又仿佛想看遍世界所有。


    你的雙眼很堅強。我不曾見過誰擁有堅強的雙眼如你。你是個堅強的人,不在意周遭的人事物。那份強大,就表現在你眼中。身為一個總是介意周遭、活得心神不寧的人,我或許就是被你的堅強所吸引了。


    當時的人生經驗已足夠讓我知道,愛上你會是怎麽一回事。我很痛苦。就算愛上你,我也明白一切不會順利。我一直扼殺著自己的心意活著,以為這樣就沒事了。怎知,在你這個人的麵前,我所構築的小小堤防,竟會在瞬間崩毀。


    你經常玩遊戲機,尤其喜歡任天堂的遊戲,總是隨身帶著nds。你還總掛著一副大耳機。後來你說,「最近的遊戲也很講究聲音表現,所以如果不用好的配備玩,是很失禮的喔。」


    戴著一副大耳機,看著手上的小遊戲機。你的這般身影,實在太美了。在我眼中,玩遊戲時的你,就像身處在另一個世界。你的周圍包覆著透明的硬殼,誰也無法進入,而你也無意從中走出。你不在這裏,而是在遊戲裏,這是我對你的印象。


    實際上,你在學校裏也是孤立的。不對,用孤立這個詞有些太負麵了。要我來說的話,晴,你是屹立著的。無論周遭有沒有人,你都不在意,如此強韌地屹立不搖。


    我想跟你搭話,但那是不可能的。對你認識得愈多,我的焦躁就益發強烈。


    開始和你說話,源於一次偶然。


    那是在某個假日的電車裏。我坐著看書時,隔壁有人坐下。那就是你,晴。我們竟碰巧住在相鄰的車站。


    這是唯一的機會。


    我深深相信,若現在不搭話,一輩子都不會再有跟你熟識的機會了。


    當時我也想過,就這樣藏著對你的心意,繼續度日。與其說想過,應該說暗自下了決定比較貼切。不過所謂一時的決心,隻要環境一改變,瞬間就會被吹得煙消雲散。回過神來,我已經向你開口。


    那是什麽遊戲?


    你當時的反應,我還記得很清楚。你嚇了一跳般睜大眼睛看著我,那是威嚇的眼神。然而,我並沒有退縮。


    你是水科晴同學,對吧?你一直都在玩遊戲。現在玩的是什麽呢?


    你看著我,輕輕取下耳機。你的短發掃過耳機,柔順地飛揚。


    「超級瑪利歐64。」


    片刻後,你回答。我好開心。開心是因為終於跟你說上話,也因為連不熟遊戲的我,也聽過超級瑪利歐。


    瑪利歐,那個我知道喔。


    以此為開端,我嚐試跟你對話。然而對話並不順利,因為你的反應很糟。我丟了話題給你,但你連一聲都不應。就算回應了,也隻有短短幾個字。我想讓對話盡量融洽點,不停找話說,仍然持續碰壁。


    快要下車了。我們的對話,眼看就要在如此寒酸的狀態下結束。我內心焦急,隻好搬出壓箱寶,也就是從你國中同學那裏聽來的情報。


    水科同學有在製作遊戲吧?我滿想玩的,如果方便的話,下次可以讓我玩玩看嗎?


    我依然清楚記得你當時的表情。宛如聽到某個意想不到的地方,傳來敲擊透明硬殼的聲音,你有些驚詫。


    「好,下次。」


    你隻說了這些。話中既沒有對不斷幹擾你的我的不信任,也沒有身為創作者、作品受到關注的喜悅,什麽都沒有。在你看來,那或許就跟借支原子筆差不多。但是,對於終於和你牽起一條線的我而言,你的回答真的讓我非常開心。


    4


    工藤在蒲田站下車,到站前買了一小束花。


    他打電話給井村初音,問到紀子入住的醫院。雖然幸運地隻有輕傷,並未危及性命,但由於受傷的是頭部,還是暫且住院觀察。


    辦完會客手續後,他進入病房。大房間裏,用簾子區隔出不同病床。工藤找到「間宮紀子」的名牌,朝簾子裏出聲致意。


    「您好,我是工藤。聽說……」


    話還沒說話,簾子就拉開了,是初音。紀子坐在病床上,頭上包著繃帶。


    「聽說您受傷了,所以前來探望。您還好嗎,間宮小姐?」


    「工藤先生,抱歉還讓你跑一趟。我沒事的。」


    紀子說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聲音聽起來精疲力竭。


    工藤回想「hal」寄來的照片。紀子左半身朝上倒地,血從左側頭部流出來。醫院應該確認過腦部了,但畢竟是頭部受到撞擊,原本很有可能因此死亡。


    「總之,您平安無事就好了。去過警局了……?」


    「不,還沒。後天就出院了,我想說到時候再去。」


    「或許是我太多嘴了,不過還是盡早報案比較好。聽說犯案過一段時間後,犯罪證據會逐漸消失……」


    工藤邊說,邊觀察適當的時機。紀子看起來很疲勞,但已經冷靜下來了。這種情況下,或許可以直言詢問。


    「恕我多管閑事,您有看到犯人的模樣嗎?」


    「沒有……因為突然就被人從後麵打了……」


    「等等,紀子。」


    初音插話。她瞪著工藤,眼神透露赤裸裸的敵意。


    「我先問你。工藤先生,你是怎麽知道紀子受傷的?」


    真是個棘手的問題。工藤原想在對方發問前,先問出必要的資訊,但也沒辦法了。


    「這件事有些敏感,井村小姐,方便我們到外麵說嗎?」


    「紀子不能聽嗎?」


    「可以的,但我不想過度刺激傷患。井村小姐聽了之後,再看情況決定要不要跟間宮小姐說,這樣可以嗎?」


    初音望向紀子。紀子無妨地點


    點頭。


    工藤步出病房,走向院內附設的咖啡廳。他找了一個雙人麵對麵的座位,並主動表示「由我買單,請盡管點您喜歡的飲料」。然而初音隻冷淡地回了句「不用了」,毫不領情。


    點完餐後,他再次麵向初音。初音銳利地盯著工藤。


    「然後呢,可以繼續剛才的話題了嗎?」


    「繼續?是指什麽呢?」


    「別裝傻!我在問你是怎麽知道紀子受傷的啊!」


    初音很激動。工藤沒有接話。保持沉默下去,對方應該會泄露更多情報。


    「你這個人,我們都叫你住手了,你卻還是跑去學校問對吧?你還在到處鬼鬼祟祟打聽晴的事?」


    「您在說什麽呢,我沒有做那些事喔。」


    「不要說謊,有人聯絡我。」


    「是學校聯絡的嗎?說要小心有個叫工藤賢的人,到處打聽晴小姐的事?」


    「沒說到這麽詳細,但我收到了好些通知喔。在這種時候傳出那些事,對象不就隻有你了嗎?」


    工藤猶豫了。隻要沒被揪出尾巴,他可以繼續裝傻下去。不過,那樣隻會徒增對方的不信任,紀子和初音的這條線索,八成也會就此斷絕。手中掌握的牌已經很少,就算失去一點點情報來源,都是莫大損傷。


    工藤決定道出恐嚇者的事。反正無論說什麽都會讓初音反感,還不如直接掀出底牌,或許有機會改善目前的狀況。


    工藤坦誠告知。自己曾兩次收到網路恐嚇;而他忽略那些信件、繼續調查,昨天恐嚇者便寄來了紀子遇襲的照片。


    「那……」


    初音無法忍住震驚。


    「那紀子不就是因為你,才會被人攻擊嗎!」


    咖啡廳裏的空氣瞬間凍結。但激動不已的初音,並沒有注意到。


    「井村小姐,這裏是醫院,請先冷靜下來。」


    「要怎麽冷靜下來!不就是你開始刺探晴的事,才會發生這種事的!」


    「我不否認這點,但我真的沒想過會發生這種事。我以為就算恐嚇的人要危害誰,對象也應該是我才對。」


    工藤說著,內心明白這是謊言。他從未想過,「hal」竟會真的動手傷人。「hal」是個比想象中更危險的人物。


    「讓我看看那個訊息!」


    初音的聲音在發抖。工藤取出手機,讓初音看那篇索拉力星的訊息。初音看著螢幕,臉色益發蒼白。


    「這個,是我們上次見麵時的……」


    「是的,看來應該是恐嚇的人偷拍的。」


    「還拍到我了……」


    初音手裏的手機顫抖著。


    「工藤先生。」


    初音的聲音不再強硬。


    「拜托你,不要再挖晴的事了。犯人也看到我的臉了吧?接下來……就換我被盯上了。」


    工藤邊喝咖啡,邊觀察初音的臉。


    「我知道了。發生這樣的事,我自己也是始料未及。這件事情我會完全抽手,真的很抱歉。」


    「現在道歉已經太遲了,真的,拜托你別繼續了……」


    「我明白。」


    工藤撕下筆記本的一頁,在上麵寫起字來。「你在做什麽?」初音詫異地問,但工藤沒有停筆。


    「是承諾書。」


    工藤將寫好約兩百字的文件給她看。內容聲明工藤將不再插手此事,也不會再和晴扯上關係。


    「雖然是私人文件,隻要我們雙方見證過,就具有法律效力。可以的話,麻煩井村小姐簽名,我會複印一份,原始文件交由您保留。」


    工藤遞出紙和筆。「什麽啊……」初音嘴裏嘟噥著,右手拿起筆簽名。


    她是清白的。工藤想。


    「hal」會是初音嗎?談話之初,工藤心中就不時浮現這個疑惑。初音一貫的主張就是停止調查、不要再挖晴的事,這和「hal」的要求一致。不過,不是她。她不是「hal」。


    「這樣就行了嗎?」


    初音將紙張交給工藤。工藤接過,暗自決定。既然初音不是「hal」,有必要向她問出多一點情報。


    「井村小姐,那張照片的拍攝地點,是我們見麵的那間家庭餐廳,所以表示犯人也在場,對吧?」


    「當然啊!」


    「照片是從我後麵有點距離的地方拍的,當時有沒有人拿著手機向我們走來?」


    「你不是說不會再調查晴了嗎?」


    「嗯,不會再調查了。隻不過,事情畢竟已經發生了。連同這次的事件一起討論,對犯人有個大致的概念,我認為這樣沒有壞處,對我們雙方的安全也有利。」


    聽了工藤的話,初音似乎猶豫了起來。初音很好操縱,隻要適度銼銼她的銳氣,便能任由自己控製。


    「我覺得應該沒什麽可疑的人……」


    初音回憶著。


    「至少沒有人用相機對著我們,應該吧……」


    「但這張照片是其他人拍的。現在不隻是手機,還有筆型相機、手表相機,都能拍出很清晰的照片。如果把這些工具包含在內呢?」


    「我想不太起來了,隻覺得應該有人坐在那裏……」


    工藤請她若是想起來務必告知。


    「那我們從另一個方向思考。您知道有誰不願意晴小姐的過去被挖出來嗎?」


    「很多吧?老實說,我自己也不願意回想啊。就是因為晴,媒體才會對我們糾纏不休……你跑去學校問的行為,應該也有很多人不喜歡。」


    「那我換一個問題。很多人都不喜歡有人調查晴小姐,但真正使用暴力阻止,又是另一回事了。會做出這種事的危險分子,井村小姐心中有猜測的人選嗎?」


    「當然沒有啊!我怎麽會認識那種人……」


    「紀子小姐是在什麽狀況下被攻擊的?您跟她聊過嗎?她有沒有看到犯人的臉?」


    「詳細狀況我是沒有問……她說突然就有人從後麵打她,她清醒過來時,人已經在醫院了。她好像連被打過都記不太清楚了……?」


    「犯罪地點是?」


    「醫生說她倒在她家前麵。明明就快要到家了……」


    工藤上身前傾。


    「我再換一個問題。犯人恐怕是左撇子。左撇子,這樣您有聯想到什麽嗎?」


    「你為什麽會知道?」


    初音十分驚訝。工藤說,


    「很簡單。間宮小姐是被人從背後攻擊左側頭部的。如果要從背後毆打左側的頭,就必須用左手拿凶器。」


    這便是工藤將初音排除在嫌犯之外的原因。初音是用右手簽名的。


    「說不定隻是剛好用左手而已?」


    「所以我說『恐怕』,目前還無法斷定。不過在攻擊別人時,應該很少人會特意使用非慣用手吧?」


    左撇子……初音低喃著,再次搜索回憶,最終還是輕輕搖頭。


    「我還是想不到有誰是那樣的。有人是左撇子嗎……」


    「據說人類中約有百分之十是左撇子,應該並不少見。同學、晴小姐身邊,或間宮小姐身邊,有想到誰嗎?」


    「沒有啊。對,我們同學中是有幾個左撇子,但我根本沒看過他們跟晴說話。更別說要做出這種事,我完全想


    不到……」


    晴還有一個戀人叫「雨」。你知道這個人嗎?


    工藤沒有問出口。反正初音大概什麽也不知道,對於無法期待的池子,沒有放下釣線的必要。


    「hal」的特征,唯有一點是可以鎖定的。家庭餐廳裏的照片,是在近距離拍攝的。如果是認識的人在那麽近的地方拍照,紀子或初音應該會察覺。


    「可以了吧?反正你不要再碰晴的事了,我可不想受什麽傷。」


    「明白了,我會反省的。」


    「不要再過來了,可以吧?」


    「好的。」


    工藤說。看來初音這條情報線,今後也用得上。


    5 斷章·雨 二○一四年


    自從那天後,我和你的往來就維持在若即若離的狀態。學校與電車,這是我最常見到你的兩個地點。


    我想更接近你一點,但是沒辦法。你的話太少了,我也還不知道該怎麽讓你開口。


    正因如此,當你那天向我提議時,我的心才會如此悸動。


    「要玩嗎?這個。」


    自我們第一次對話以來,大概過了三個月左右。我看到你拿出的隨身碟,立刻明白你的意思。隨身碟裏,有你製作的遊戲。


    嗯,我想玩。我這麽回答,你將隨身碟交給我,說了句「玩完了再告訴我」,隨即離去。


    《ck window》。那是一款益智遊戲,主角被囚禁在幽暗的森林深處,必須打破黑色窗戶、逃出森林。遊戲剛開始的那首類散文詩,我印象很深刻。


    我被關在黑暗的森林深處。


    必須打破黑色窗戶。幽暗方能遠去。


    不能打破白色窗戶。無光線照耀,就看不見道路。


    不能打破紅色窗戶。血液會流淌不止。


    必須逃出森林。我如此想著。


    開始玩遊戲後,我感到非常驚訝。這真的是業餘作品嗎?我想起國文課本,像〈山月記〉或〈奧茨貝爾與象〉(注7)這類的文章,即使給不了解文學的孩子讀,他們也能明白那是高水準的作品。你做的遊戲也是,就算我對遊戲不熟悉,也知道那有多優秀。


    接下來的每一天,我都在玩《ck window》。你做的遊戲雖然很難,我依然不屈不撓。我想透過遊戲更了解你。


    我大概整整玩了一周吧?之後,我告訴你遊戲的感想。超好玩、黑暗的世界觀好棒、玩得好流暢好厲害、好佩服你能做出這樣的東西。我混合了你可能想聽的話,以及我的真心話,拚命思考怎樣說才能讓你高興。那些稱讚的話,是我絞盡腦汁的成果。


    然而,你的回應卻隻有一字冷淡的「喔」。僅僅說了一個字,你就馬上走了。我愣住了,同時也非常後悔。那些肉麻的稱讚,不是你想要的。


    當時我究竟有多悔恨,你大概不知道吧。就連玩得如此入迷的《ck window》,也不再想打開了。時間很快地來到暑假,我們也沒再見麵了。


    第二學期開始。


    我還在後悔對你說過的話。但就算知道錯了,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是對的。坦白說,我有點怕見到你。


    並非刻意這麽做的,但我想我當時曾無意識地避開你。在學校裏、電車上,經常看到的你的臉,不知何時已從我的生活視野中消失了。盡管寂寞,我卻感到更加放心。


    十月時,學校有一個天體觀測的活動。


    活動內容我已經完全忘光,查了一下,當時似乎正值獅子座流星雨的活躍期,應該是觀測那個的活動。學校開放操場和屋頂,由天文社出借望遠鏡。我和朋友一起參加活動。


    抵達活動場地時,我不禁倒抽了口氣。你也在場。


    在漆黑的夜晚,你用望遠鏡看著天空。我當時看不太清楚,但想必你正極力睜著那雙大眼。為什麽你會參加那個活動,到最後我都沒有機會問。不過現在的我已經知道,在你封閉的內在裏,其實對各種事物都充滿興趣。


    我跟著朋友活動,小心避開你。一方麵覺得和你說話很尷尬,一方麵也害怕若別人看見我接近你,我會被當成怪人。現在回想起當時的心情,我打從心裏感到可恥。但當時的我實在不知該怎麽做,我一直都是隱藏真心活著的人。


    流星雨美不美,我不記得了。既然沒印象,大概表示實際狀況不如預期吧。然而當時的我,應該還是假裝跟朋友們樂在其中。好棒啊!超美的!我第一次看到這麽漂亮的!我比誰都擅長做這種事。


    正因如此,當你向我說話時,我真的嚇了一大跳。


    「那個,」


    耳邊響起美麗的聲音,你就站在我身邊。我立刻掃視四周,確認附近沒有我的朋友。說出來非常羞恥,但我多少放心了。


    「下次,我想做夜晚的遊戲。」你說。


    「夜晚?」「遊戲?」我想我大概是這麽反問的。你宛如自言自語般說著,


    「夜晚的遊戲,主角是偵探。製作大約需要一年。」


    你說完就走了。我還沒從混亂中回過神來,逐漸恢複冷靜後,我也明白了你想說的是什麽。


    我要再做一個遊戲,希望你可以玩。這就是你想說的。


    同時我也領悟,我對《ck window》的感想,其實沒有什麽大問題。你淡薄的反應讓我產生誤解,其實聽到我的感想,你是高興的。你身上隻是沒有將喜悅表達出來的出口,這我現在也知道了


    你再度回到我的視野裏,我漸漸又能跟你說上話了。對此,我感到非常開心。


    有幾個喜歡你的男生,也有些人在告白後,被你冷冷拒絕。在學校裏,不時就會聽到類似傳聞。


    你並沒有跟任何人成為戀人,總是遠離周遭的幹涉,孤然屹立。看到那樣的你,我很安心。雖說一般男孩就算和你交往,大概也無法維持多久就是了。


    6


    星期一,是frict舉行例會的日子。工藤走進會議室時,其他成員都已到齊了。長穀川坐在中間,板著一張臉。


    「事情變得很麻煩了。」


    一看到工藤,長穀川就說。旁邊的瀨名有裏子遞來一份文件。


    「這是……」


    低頭一看,好像是將某個部落格列印下來的複本,部落格標題是「被人工智慧睡走老公的女人自白」。


    「是正在跟我們打官司的那個女人,她的部落格。」


    部落格是一周前開設的,每天都有更新文章。裏麵以煽動的語氣描述frict有多危險,留言欄位也十分熱鬧。有裏子插話,


    「這個部落格,已經在社群網站成為話題焦點了,也上了一些網路新聞。再這樣下去,鬧到報紙跟電視也隻是時間的問題而已。」


    工藤讀了部落格的文章。內容手法純熟,將女性塑造成被害者,而陷入外遇的丈夫,也不過隻是遭人工智慧蒙騙的被害者。人工智慧才是萬惡的根源,是會破壞社會的危險存在。文章中明確傳達了這個論點。


    「他們雇了專業寫手哪,這不是外行人的文章。」


    「那並不是現在的問題。真正的問題是,這會嚴重破壞monster brain的形象。」


    「反過來告他們妨害名譽就行了,裏麵好像也有很多誇大跟事實誤認。」


    「工藤。」


    長穀川出聲斥責。


    「你說的沒有錯,但這樣做隻會讓我們的形象更糟。」


    「不過這種單方麵的言論,也不能置之不理吧!」


    「我們不是大公司,必須避免公司形象受損或陷入好幾個官司的風險。」


    「那要怎麽做?」


    「這次的官司已經沒辦法了,隻能接受並忍耐下去。」


    長穀川繼續說。


    「之前提過封鎖關鍵詞的事,我想該是實際執行的時候了。」


    果然是這個話題。長穀川旁邊的有裏子露出笑容,兩人應該已經談妥了。


    「跟上次說的一樣,我無法讚同。硬要矯正人工智慧的言論,使用者會失去興趣的。」


    「但風險實在太大了。已經愈來愈多人知道這個部落格,要是有一些人也提出相同的控訴,整間公司很有可能因此倒閉。」


    「意思是,要是輸了一切就完了。很久以前,個人貸款業界曾經麵臨崩盤危機,源頭也不過是一件官司而已。有人控告貸款公司要求過高的償還金,結果大量的人起而效仿,整個業界都被毀了啊。」


    工藤沉默,並露出鬱悶的表情,讓會議成員的視線都集中到自己身上。當長穀川、有裏子和柳田的視線都完全移到他身上後,工藤開口。


    「大概也……沒辦法吧。」


    他難受地低喃。


    「的確,要是公司倒了,我們也是唇亡齒寒。雖然我在情感上是反對的,但或許也真的是非常時期了。」


    長穀川依然板著臉孔,但感覺得出他鬆了口氣。一旁的有裏子笑了,仿佛宣告著自己的勝利。


    真是有夠遲鈍的女人,連演戲都看不出來。若要提高退讓的價值,最好表現出勉強下決定的態度,僅僅如此而已。


    對工藤來說,frict是否設定封鎖關鍵詞,已不是什麽大問題了。比起那個,失去monster brain這個出資者,無法繼續製作水科晴的人工智慧,才會是真正的打擊。如果加入封鎖詞,就能延續frict的壽命,那正合工藤的心意。


    「那就朝這個方向前進。篩選出封鎖詞,修改人工智慧,讓她們不要提到這些詞匯。然後要向大眾宣傳我們的改良成果,這樣應該能平息一些風波。」


    正當工藤想著事情差不多告一段落時,意料之外的方向傳來異音。


    「請等等,我反對。」


    發言的人是柳田。長穀川麵有難色。


    「柳田,剛剛的話你有在聽嗎?」


    「有,對此我有話想說。」


    柳田的臉上沒有一絲猶豫。


    「我反對有幾個原因。第一,判決的結果還沒出來。我私下向幾位律師朋友詢問過,他們認為這確實是前所未有的案例,我們會輸的機率很低。請冷靜想想,這個部落格確實寫得很好,因此大眾才會這麽感興趣。不過,真的會不斷出現因為遊戲而離婚、並向遊戲公司提告的人嗎?」


    「隻要官司達到五件、十件,就會阻礙公司業務。」


    「frict發行三年了,這才是第一個走到法律途徑的案子,我不認為現在是緊急進行粗糙改版的時機。再來……」


    柳田八成早已決定好要說什麽了,言詞流暢,毫不遲疑。


    「人工智慧好不容易累積學習了那麽多事物,卻要動那種不自然的手腳,我還是覺得很可惜。」


    「這是你以cto的身份提出的意見,還是做為技術人員的意見?」


    「要區分的話,是我身為技術人員的想法。我想看看,frict的人工智慧可以走到多遠。因為工程師的本能,就是走向從未有人涉足過的世界。」


    「那以cto的立場呢?你不覺得,frict就像我們手上的定時炸彈嗎?」


    「我無法否認那個可能性,但我認為現在的狀況,還不到炸彈會引爆的程度。就算真的要改版,是不是可以等問題再浮上台麵一些後,再決定呢?單以一件訴訟就下判斷,我認為是言之過早。」


    技術部門的首席人物都說到這個地步,即使是長穀川,也不便再冷麵堅持下去。他撐著下巴,仰頭思考。有裏子眼見即將獲勝的戰局出現動搖,有些不知所措。


    「我知道了,再讓我想想。」


    「社長!」


    有裏子抗議,但長穀川搖搖頭。


    「抱歉,我想再思考一下。一直以來,我都很看重實際執行者的意見。再怎麽樣,毀掉自家商品也不是我的目的。」


    「我當然明白,非常感謝社長您的理解。」


    柳田說,眼角瞄向工藤,就像看著並肩作戰的同伴。工藤心想,他真的是個率直的男人。


    「這件事就先暫緩,繼續觀察狀況再決定。好了,來討論例行議題。瀨名,麻煩進行銷售報告。」


    「是,我明白了。」


    有裏子難忍不悅。


    工藤看著部落格的列印文件。最重要的,是延續frict的壽命。他思考下一步棋。


    回到家中,開了罐啤酒。工藤察覺自己最近比較常喝酒,大概是晴的計劃進展有限,心裏累積了不少壓力吧。


    「水科晴的人工智慧製作計劃,差不多該開始了吧!」


    工藤想到步出會議室後,柳田向他催促。工藤表示「資料還沒搜集完全」,但柳田並不認同。


    「資料很足夠了吧?你對晴的個性已經有相當的了解,我認為可以進入製作階段了。」


    「確實,我們是可以做出類似的東西。但既沒有語音資料,也缺乏影像畫麵,以目前條件是沒辦法做出晴的。」


    「工藤先生,先前也說過了,這隻是雛型啊。」


    柳田提醒。


    「晴是測試用的產品,精確的水科晴是做不出來的,這個我們一開始就知道了吧?工藤先生都把時間花在什麽事情上了呢?」


    「以少量的資料,盡量做到最好,接下去才會輕鬆。」


    「是這樣沒錯,但追求做不到的事也是徒然啊。工藤先生提到的語音和影像資料,這些原本就不存在吧?模仿晴的模樣,做一個相似的就行了。這樣就夠了吧?」


    這樣是不行的。


    工藤終究沒說出口。若是透露真正的想法,柳田會覺得自己很惡心吧。夥伴不多了,他不能再失去最強的棋子。


    「我話都說到那樣了,希望frict還是能有某些進展。聽說因為官司的問題,跟鹽崎滿智那邊的交涉也暫停了。這樣下去,整個計劃會不了了之的喔。」


    「我知道了。不過再等等我吧!再一、兩個星期就好。」


    「一、兩個星期可以改變什麽呢?光浪費時間是沒意義的。」


    「我知道,我知道啊,柳田!總之,再給我一些時間吧!」


    工藤固執的態度,讓柳田為之愕然。他罕見地歎了口氣。


    「……我知道了。那麽,我們下星期再談吧。」


    柳田說完便離去了。


    將晴完美重現。工藤的理想,和柳田的想象有著大幅差距。縮小差距的方法隻有一個:取得晴的資料。


    即便這麽想,工藤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麽做。語音和影像資料的欠缺尤其致命,連這種東西是否存在於地球上都不知道。


    工藤拿著罐裝啤酒,走到陽台。他倚靠在欄杆上,讓夜風吹拂煩躁的自己。


    他手裏拿著晴的照片,一張不清晰的雜誌剪報。看著照片,工藤飲一口啤酒。


    最近看到晴的照片,都讓他有點難受。計劃碰壁,自己恐怕無法完成任務,仿佛有人隱約將現實擋在他眼前。


    自信開始消融。但就算到處哭訴,也不會有人出手相助。隻有他,會因為無法完成晴的人工智慧而煩惱。他隻能靠自己。


    工藤又喝了一口啤酒,這時他注意到。


    夜晚的馬路對麵,站著一個男人。在漆黑中難以辨識麵貌,隻看得出他是個約莫一百九十公分高的巨漢。男人如暗影佇立,朝工藤的方向仰望,高舉著一支智慧型手機。


    ——他是誰?


    視線疑似對上的瞬間,男人轉身離去。工藤正想大喊「喂、等等!」但隨即放棄。男人已消失在黑暗之中。


    ——他在監視我……?


    或許隻是單純的錯覺,但工藤很快就否定了這個假設。直覺告訴他,那個男人就是在看他。


    「hal……」


    工藤腦海浮現一個想法。


    「其實還有嘛……」


    還有盲點。跟晴相關的線索,還有一個。


    就是「hal」。此人與水科晴之間,似乎有著某種過去。隻要能跟「hal」接觸,說不定就能打開現在的僵局。


    「hal」已經攻擊過紀子,他很有可能不打算收手,於是今天又直接找上工藤。


    佇立黑暗中的高大男人,若他就是「hal」,那該做的事隻有一件:揪住他,問出晴的過去;如果他有相關資料,就收為己用。一切都將迎刃而解。


    似乎在迷霧中窺見了燭光。工藤將啤酒一飲而盡,再度注視照片。晴的一雙大眼看著他。感覺好久沒能如此平靜地看著這雙眼了。


    7


    第二次造訪榊事務所,工藤被帶進會議室和綠見麵。綠的神色擔憂。


    「你在電話裏說……你被監視了?在自家嗎?」


    「我不知道有沒有被監視,隻是昨天十二點過後,我走到陽台,看到有人向上看著這邊,好像在用手機拍照。對方是個大約一百九十公分高的強壯男人。」


    「你有什麽想法嗎?」


    「很不巧,我沒認識什麽摔角選手。」


    「不是說那個啦,我是問你知不知道為什麽有人監視你?」


    「算是知道吧。」


    工藤娓娓道出早已準備好的答案:在調查水科晴的過程中遭受恐嚇;已經出現一名被害者間宮紀子;為了獲得晴的線索,必須抓到這名恐嚇者。


    工藤覺得自己說的事頗為暴力,不過綠連眉毛都沒有挑一下。


    「滿危險的案件呢。」


    綠像在發表吃蛋糕的感想,接著叫工藤稍等,離開了會議室。


    片刻過後,綠帶回一個男人。雖不比昨天那個男人,他也頗為壯碩。不僅肉體強壯,全身亦散發著戰場生還者獨有的威壓感。


    「這位是奧野先生,榊事務所頭號的武鬥高手。我想他可能適合我們的案子,就請他一起旁聽了。」


    「我是奧野。」


    男人溫和地伸出手。工藤回握,男人的手掌粗糙如魚鱗。他第一次見到擁有這種手掌的人。


    「有人透過網路恐嚇你,也確實有人受害,然後昨天自家前麵出現可疑人士。目前的狀況是這樣對嗎?」


    「對,沒錯,狀況確實是這樣。但現階段,我也還不知道具體該委托你們什麽。我該怎麽做比較好?」


    「以這個案子來說,首先是確保人身安全,再來就是埋伏調查犯人的身份吧!就算告知也沒用的,條子不會理這種案子。」


    「告知?」


    「啊……不好意思,就是提出報案單的意思。」


    奧野搔搔頭,一旁的綠露出敬請見諒的表情。雖然介紹他是武鬥高手,奧野之前可能也當過警察。


    「工藤先生家的大樓麵向大馬路嗎?」


    「沒有,大門在小巷子裏。」


    「路邊有方便監看大門的地點嗎?比如飯店、咖啡廳這種久待也很自然的地方。」


    「沒有……沒有這種地方。我家是在住宅用地裏。」


    「這樣要監看是不太方便,不過我會想辦法的。我聽說工藤先生的回家時間是晚上八點到十二點,這四個小時,我會在大樓周圍徒步巡邏。如果犯人現身,我會跟蹤對方,查出他的身份再將他逼到絕境。這樣應該就可以抓到恐嚇的人了。」


    嘴裏說著各種危險的話,但奧野的語氣相當溫和。


    「這個案子,我是覺得你收手比較好。」


    旁邊的綠開口。


    「假設在網路上恐嚇你的就是那個摔角壯漢,實際上他已經傷害一個人了。他不隻是在網路上恐嚇,還進入了真實的生活空間。你說不定會在路上突然被人刺殺啊。」


    「嗯,也是。」


    「我們再怎麽樣,也沒辦法二十四小時全天候監看,不可能滴水不漏地保護你。我覺得這樣很危險啊。」


    所以才更有趣啊。工藤很想這麽回,但沒說出口。綠應該可以理解他,但不適合說給初次見麵的奧野聽。


    「謝謝你的忠告。不過這個工作,我還是想做到最後。」


    「你有這麽熱中工作嗎?那個恐嚇者還說,他以前殺過某個人吧?就算賠上性命你也想繼續做嗎?」


    ——想繼續做啊。


    工藤再次把話吞了回去,隻是深深凝視綠的雙眼。


    兩人的目光碰撞,最後撇開視線的,是綠。


    「我都忘了,就算對工藤賢這個人說教,也是白費工夫。」


    她輕聲放棄。奧野開口。


    「一般狀況下,對方若發動攻擊,絆倒自己的機會比較大。專注狩獵的人,往往沒想到自己也會被盯上。」


    「我也有同感。這是我們的機會,綠,你願意幫我嗎?」


    綠長長歎了口氣。


    「可沒有好友優惠價喔。」


    工藤繼續說。


    「還有另一件事,我也想拜托你調查。」


    「另一件事?」


    「嗯,是個人調查。」


    怎麽還有呢?綠的表情顯得很疑惑。


    離開偵探事務所後,工藤回到monster brain。他走進辦公室,打開筆記型電腦。


    工藤首先登入索拉力星,點開水科晴的社群專頁。管理人叮囑過他「不要再發表超出分際的文章」,但他無所謂。


    「大家好,我是自由寫手ken。今天,我想寫下至今一直沒寫出來的事。


    自從在這個專頁征求情報提供後,我就持續受到一位自稱『hal』的神秘人物威脅。實際上,此人也已經犯下了一樁傷害事件。


    在此,我想詢問各位:『hal』是誰?這個社群專頁裏,有人不希望晴的過去被挖出來。任何人若握有『hal』的情報,可以的話,請您發送私人訊息給我。我會支付謝禮的。」


    以我的水準來說,還真是篇蠢文章。工藤想著,還是將文章發送出去。


    「hal」一定會看到這篇文章吧!對於工藤的執拗,他肯定會焦躁不已,做出進一步的攻擊。


    ——專注狩獵的人,往往沒想到自己也會被盯上。


    他想起奧野的話。無論「hal」是多麽謹慎周全的人,隻要他和奧野兩方夾擊,應該也能揪住他的狐狸尾巴。


    這時,有個男人走到他身邊,是工程師西野十夢。


    「工藤先生。」


    「怎麽了,西野?難得你來找我說話。」


    「水科晴的計劃,後續怎樣?有進展嗎?」


    在frict加入晴的人工智慧,原本就是西野提出的想法。對他人興趣缺缺的西野,對這件事好像頗為關心。


    「有一定程度的進展,但目前停滯中。我有聯絡到幾個認識晴的人,應該也能掌握她大部分的個性,不過還缺乏資料。」


    「啊,是語音資料之類的?」


    「還有影像資料。如果缺少這些資料,就算做了人工智慧,也沒辦法讓她開口說話。不過柳田是說,做個差不多像的就好了。」


    「柳田先生在那方麵很天真嘛。我想要按部就班地做,我支持工藤先生喔。」


    工藤有些驚訝,他從沒聽過西野說出這樣的話。


    「對了對了,目黑隆則對工藤先生嗆聲的影片,看過了嗎?」


    西野突然提出新話題。


    「目黑?」


    「網路上討論得很熱烈喔,去看看吧。」


    西野說完便離去了。工藤想著他怎麽不順便說一下影片標題,邊打開瀏覽器搜尋。


    影片很快就找到了,似乎已經在社群網站散布開來,點閱數突破十萬。那是個線上圍棋節目,目黑做為節目講師登場。他坐在棋盤一邊,對麵是一名扮演學生的年輕女子。她是以「會下圍棋的偶像」出名的和島真理。


    「話說啊,我前陣子打贏人工智慧了喔!真理知道嗎?」


    目黑邊說,右手清脆地落下棋子。就算麵對偶像,落子的姿態依舊氣勢十足。真理展開笑臉回答。


    「是的,我當然知道囉!目黑老師真的好厲害。下次就是決賽了吧?」


    「對。決賽我也會漂亮取勝的,你要替我加油喔!」


    「老師好有信心!我會替老師加油的!」


    「我最近都關在家裏,天天研究super panda的棋譜,已經發現四個致命的弱點了。隻要開發者沒有修補那些弱點,我就必勝無疑。不過那間公司好像陷入了各種麻煩事,不知道他們有沒有那個時間啊。」


    工藤目瞪口呆。他到底要說什麽?真理似乎也聽不懂目黑的話,但目黑不打算收斂他的犀利。


    「你回家後,搜尋看看『frict、官司』就知道了,會找到一個很有意思的部落格喔。像那樣亂搞可不行,連對手都當不成的,以我的力量……」


    「謝謝目黑老師!我可以下子了嗎……?」


    真理的笑容難以掩飾地僵硬,影片到這裏結束。應該是有人錄下實況影片,將爭議部分單獨剪輯上傳。


    目黑的發言偏離常軌。為什麽要在無關的節目上說這些話?比起生氣,工藤更感到不舒服。做這種事,到底有什麽好處?


    他想不出理由。麵對停止播放的影片,工藤陷入片刻的呆滯。


    8


    感覺好久沒睡這麽沉了。明白自己該做什麽後,心理負擔也跟著變小。工藤醒來時,心情稍微輕鬆了些。


    他喝了水,走進工作間。一打開電腦,monster brain公司內部專用的通訊軟體就跳出通知,是西野傳來的訊息。


    「目黑又暴走囉,他這人真的很好玩耶。」


    他傳來這行文字和一串網址,點進去是某大網路媒體的網站,標題寫著「目黑隆則緊急采訪」,副標題是「super panda絕對贏不了我!」下方是一句句比前一個影片更激進的發言,以及針對super panda的批評。


    「先前的人在挑戰人工智慧時,都太過缺乏相應的準備了。他們與人工智慧對戰的同時期,也持續進行平常的比賽。而我在這半年間,都以『與人工智慧對戰』為準備目標,不可能會輸。」


    「monster brain公司製造了許多社會問題,我不可能輸給那種公司。以倫理道德來看,我也有該贏的義務。」


    「super panda陣營,私下其實瞧不起人類棋士,自以為人工智慧比較強大。他們八成會疏忽輕敵,所以我要痛快地打倒他們。」


    還真敢刊登啊,工藤想。這家媒體的文章本來就以樂於掀起爭議聞名,但這樣的內容未免也太激烈了。


    比起生氣,工藤更覺得不解。為什麽目黑要用這麽尖銳的方式說話?跟目黑對局的,是沒有心靈的人工智慧。就算罵得再凶,也不會因此慌了心緒,甚至目黑自己才會被逼到死路。


    他真的有絕對獲勝的自信嗎?


    說起來,對上去年冠軍的stomach five,目黑雖是險勝,但終究還是勝利。人類已經許久沒有打敗人工智慧,是他有信心絕對也能贏過super panda,才會自我膨脹到如此誇張?


    但話說回來,目黑麵對stomach five時,並未說過這麽激進的言論。為何他不惜增加自己敗北的機率,也要說這些話?莫非他對super panda有什麽私人恩怨?工藤不甚理解目黑的舉動。


    工藤覺得,最近有許多不明白的事。或許是他出生以來,第一次有這麽多看不透的事物。這陣子的生活,對工藤來說很新鮮。


    工藤接著登入索拉力星。


    距離上一次發文隻經過八小時,但文章已經被刪除了。工藤的賬號,也被強製退出社群專頁。


    信箱裏有五封新訊息。一封來自專頁管理人,冗長地表示事態發展至此實在令人遺憾,工藤還沒讀完就把訊息刪除了。其餘四封皆是諸如「恐嚇你的人就是我」或「別破壞社群的氣氛」之類的廢話,工藤全丟進了垃圾桶裏。


    工藤創了一個新賬號,再度加入水科晴的社群專頁,並在公布欄貼上和昨天相同的文章。無論被刪除幾次,他都要繼續鬧下去,直到「hal」出現為止。


    接著,工藤打電話給間宮紀子。在醫院時,充其量隻說了些慰問的話,沒有真的談到什麽。他想盡可能獲取一點「hal」的情報。


    電話持續響著,沒有人接。現在是平日早上,紀子可能在忙,甚至是根本不想跟工藤講話。他在語音留言裏向紀子道歉,掛了電話。


    工藤隨即撥打另一通電話。這次的目標,是井村初音。電話很快就接通了。「幹麽?」對方的語氣不悅。


    「上次真的非常抱歉。請問您現在方便嗎?」


    「不好意思我不方便。所以你有什麽事?」


    「間宮小姐後來還好嗎?她出院了嗎?」


    「早就出院了。你真的很讓人不舒服,別再跟我們扯上關係了!」


    「井村小姐也還好嗎?那之後有遇到什麽危險嗎?」


    「有的話我還能在這裏接電話嗎?說完了吧?我掛了!」


    初音不留情麵地掛斷電話。這反應還不糟。雖然一邊抱怨,但擔心自身安全的初音,還是無法對工藤視若無睹。這條線索還能繼續使用吧。


    工藤將手機插上充電器,翻身倒在床上。


    「hal」究竟是誰?工藤的思緒,很自然地集中到這個疑問上。


    「hal」與水科晴,肯定有密不可分的關係。除此之外,還


    強烈地不希望某件事情曝光。發現恐嚇信無法嚇阻工藤,就馬上攻擊紀子,逼迫她封口。


    他想起在陽台看到的男人身影。他不一定是「hal」,但倘若真的是,就表示他是為了阻止工藤,親自找上門。工藤可以感受到,他絕對要嚴守秘密的決心。


    「hal」是何時、何地知道「ken」就是工藤?


    跟初音她們見麵那天,工藤首次遭到「hal」偷拍。就在那時,「hal」得知「ken」的真實身份就是工藤。


    他回想事情發展的脈絡。當時他已經見過川越;他一一尋找晴的同學,向每個人發出訊息,也提供了自己的個人資料。他丟出的瓶中信,在整個同學圈傳遞,也傳到了紀子手上。


    換言之,「hal」是認識川越的人,或者與晴的學校有關係的人。還有一點,初音她們並不認識「hal」。認識的話,在家庭餐廳時應該會認出來才對。晴的前輩、後輩,抑或是老師,大概不脫這個範圍。


    「雨」。這個名字總是在工藤腦中浮現。


    那個紀子見過的年輕男性,川越和栗田也知悉的,特別的某人。若「雨」跟學校有關,「hal」就更可能是「雨」了。


    和幾天前如五裏霧中的狀況相比,現在單純多了,對於「hal」這個人也有了相當的概念。如果抓到「hal」,情勢便能有所進展。為此布下的網也已經就位,現在的狀況可說是有利的。


    這時,房子的對講機響起。


    有網購的東西嗎?工藤沒印象。他走向對講機,按下大樓入口玄關的按鈕。玄關的攝影畫麵上,沒有出現任何人。


    「是誰?」


    無人應答。工藤盯著空無一人的螢幕。


    是「hal」。這是工藤的直覺。


    他關上對講機,尋找可以當武器的東西,最後拿著一隻平底鍋走出家門。他考慮過菜刀,但一旦產生正麵衝突時,他不想對對方造成不必要的傷害。


    他不使用電梯,走樓梯到一樓。他從暗處觀察大樓入口,但沒看見任何人。他一邊警戒四周,一邊朝大門前進,來到大樓之外。舉目所見,沒有可疑人影。


    工藤轉往信箱集中區。他打開自己的信箱,裏麵一團亂,所有的信都被開封了。


    他查看信箱的投入口,果然有刮削過的痕跡。工藤用手機拍下。想必有人曾用工具插入信箱,取出裏麵的信件。信箱裏的東西不外乎廣告郵件或電費賬單一類,但如果恐嚇者也拿到他的私人信件,恐怕就能掌握他的交友關係。


    ——你說不定會在路上突然被人刺殺啊。


    來訪者的攻擊性增加了。工藤剛剛要是沒接起對講機,對方可能就直接上來房間了。


    這個狀況正好。恐嚇者的攻擊性愈強烈,從背後襲擊他的機會就愈多。


    ——專注狩獵的人,往往沒想到自己也會被盯上。


    事態漸入佳境了。工藤伸了個懶腰,這時才發現,自己手裏還握著平底鍋。他對自己苦笑,返回房間。


    9 斷章·雨 二○一四年


    新的學年到來,轉眼間,我們就升上了高三。


    對我來說,有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晴,那就是我跟你同班了。我們同在一個教室裏。就像看著電腦桌布上自己喜歡的女演員,我隻要想看看你,就隨時可以看到。


    我喜歡你,所以我很痛苦。這般矛盾的感情,已在這兩年間淡化不少。得以近距離和你共享同一段時光,唯有這點微小的幸福,殘留我的掌心之中。


    分到同一個班級後,我就知道你平常都是怎麽過的。


    沒有任何人接近你。即便是受到你端正臉龐吸引的男孩,也在這兩年內遭驅逐殆盡。


    你被視為怪人。你不打算和他人往來,總是獨自一人。然而,你對此似乎並不焦慮,也無不安。你既不害怕孤獨,也無意對抗孤獨。你隻是以最自然的狀態,自然地孤立著。屹立,果然還是最適合形容你的詞匯。


    我曾經嚐試和你一起活動,但最終放棄了。與你同行的話,連我都會被當成怪人。我終究還是畏懼著這件事。我知道我正在寫的東西十分可恥。真的,對不起。


    在學校外,我們則逐漸有了對話。還記得嗎?我們最常去的地方,除了圖書館,就是「莫爾道咖啡館」(die moldau)。你喜歡他們店裏的捷克風裝潢。去巴黎前,我曾經想去那間店看看,但好像早就關了,變成一間手機店。仿佛失去了一個與你之間的回憶,好寂寞。


    你比以前更常說話了。雖然表情依然沒什麽變化,但我感覺得出來,你是接納我的。


    你告訴我許多遊戲的事。我用零用錢買了任天堂ds後,你借給我各式各樣的軟體。《腦鍛》、《瑪利歐》、《逆轉裁判》、《世界樹迷宮》,你借我的每個遊戲都好新奇,我沒玩過遊戲,很驚訝這世上居然有這麽有趣的東西。


    你讓我玩你的新遊戲《sleuth》時,應該正值梅雨季吧。


    「看看這個網址。」


    你遞過來一張手抄的網址。


    「夜晚的遊戲,我做好了。」


    網址會連到你做的網頁,上麵可以下載《ck window》和《sleuth》。


    《sleuth》非常好玩。即便已玩過幾個你推薦的遊戲,我還是覺得《sleuth》和這些商業作品相比,毫不遜色。


    「謝謝。」


    聽完我詳細的感想,你說。


    「《sleuth》我做得滿認真的,能夠理解真是太好了。」


    你淡淡地說,麵無表情。但我知道,我的話讓你很高興。


    我隻有一件事沒告訴你。你做的遊戲,跟你很像。然後,也跟我很像。


    在玩《sleuth》的過程中,我就感覺到了。你的遊戲沒有救贖。主角向往著光明的世界,卻被困在黑暗的世界裏,無法逃離。


    這個遊戲,就是你。你包裹著比誰都硬的殼,安居其中。那殼是如此堅硬,無法脫身。


    這個遊戲,就是我。我隱藏著真心而活,被關在黑暗世界裏,夢想著光明的外界。


    「我想,不繼續念高中了。」


    秋天時,你這麽說。地點在「莫爾道咖啡館」,當時我正忙於準備考試。你的話令我大為震驚。


    為什麽?你要工作嗎?


    對於我的問題,你沒有答得太多。提到遊戲或藝術時,你的話比較多,但卻不太告訴我你自己的事。然而,透過你的隻字片語,我還是得以拚湊出你的心事。


    「我非走不可了。」


    你和母親的關係很糟。從你還是個孩子時,你的母親就對你完全沒有興趣。在你母親的心中,你是個無關緊要的存在。


    不過那倒如你所願。母親不關心你,也很少回家。你對母親也沒有興趣,正好不必為煩人的親子關係所惱。


    而那個扭曲的平衡崩解了。母親結交了新的戀人,將戀人帶回家,和你接觸的機會也增加了。無可避免地,母親和你產生了矛盾。


    「我想獨自生活。」


    那便是你要中斷高中學業的原因。你不念大學嗎?「不念。」要住在哪裏?「總之就是東京裏的某個地方吧」什麽時候搬家?「愈早愈好。」錢怎麽辦呢?「可能打個工吧。」


    跟你談過後,我發現你沒有生活能力。你的計劃完全脫離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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