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怛邏斯城下送別了這個塞人猛漢,裴炎又道:“你很了解塞人嗎?”


    白方解釋道:“以前我是龜茲的僧人,我看過龜茲很多的書,以前的塞人是很強大,後來中原的皇帝將西域打下,西域各地也出現了各種戰亂,再之後塞人也好,回鶻人也好,突厥人也罷,人們遷徙到了天山以西。”


    說著話,白方又遲疑了良久,解釋道:“聚居的塞人越來越少了,當年波斯還在時,有很多塞人成了波斯人,之後就很難分清波斯人與塞人了,再之後波斯沒了。”


    有時候感覺白方這人還是很多愁善感的,當他說起這段往事時,明顯有著悲傷的神情。


    裴炎懷疑,白方的身世多半與塞人有關。


    其實這一次去大宛城拿下這些戰馬,遇到這個塞人猛漢倒也是個意外。


    城樓上響起了鼓聲,眾將領聽聞鼓聲便知是大將軍相召,這才走入怛邏斯城。


    狄仁傑將馬匹交給軍中的馬夫照看,便跟著裴炎一起走上城樓。


    此刻的城樓內已有不少人了,狄仁傑坐到一旁,掃視著在場的人,薛大將軍最後一個進入城樓。


    狄仁傑撓了撓自己下巴的胡子,又短又密的胡子著實難受,像是一圈刺圍著下巴,心說自己也年有二十歲了。


    二十歲的年紀,放眼軍中這個年紀的男子,算不上年少了,大可以成為老兵之流。


    二十歲的老兵嘛,在唐軍隊伍中,是很常見的。


    狄仁傑拿起桌上的一卷書,道:“這是朝中送來的?”


    裴炎解釋道:“是啊,朝中剛送來的文書,聽說婁師德也快到了。”


    狄仁傑笑道:“這位婁禦史真是人還未至,文書先到。”


    這卷文書是兵部尚書於誌寧讓人送來的,狄仁傑雖說嘴上這麽說著,這卷文書的確與婁師德無關。


    文書所寫是朝中的近況,軍中已很少關中在募兵了,並且在科舉與支教中多了一個從軍的選項,以至於多數十五至十七歲的孩子,在得不到支教名額又在崇文館考試考不過的情況下,想要得到科舉名額也隻有從軍兩年這一條路。


    如果科舉落榜了,也大可以繼續在軍中留任兩年,但凡留在軍中都是兩年為期,中途是不能退的。


    因此每一個決定都要慎之又慎,這也導致崇文館在各地折衝府中摻了不少新兵,讓諸多折衝府的大將軍沒少折騰。


    學子能入軍也好,在軍中的確很磨煉人,朝中也不像當年那樣是個學子就能去支教,現在能夠去支教的學子都是經過挑選的,不再以優良為主,而是直接按照年齡劃分,十九歲以下的學子都不能去支教,每個去支教的年輕人,地方必定有一個持重的老夫子主持事宜。


    大唐的支教事業也開始變得更加精細了,而學子想要在朝中入仕為官的成本也更高,如果一個學子從七歲開始蒙學,讀書到十五歲,如果學得夠好,最快十五歲就能入崇文館。


    而後入軍中鍛煉兩年,等這兩年結束也就十七歲了,那麽之後的學子就有兩個選擇,一是直接參加科舉,落榜之後再去支教,又或者繼續留在軍中。二是留在軍中或者是去支教兩年,按照朝中兩年一次的科舉,再支教兩年,接著科舉循環往複直到入仕為官或放棄。


    當然了,朝中也是培養武將的,如果學子在軍中有立功也可以在軍中任職,留在軍中四五年待十八九歲了,按照資曆也可以得到一個軍中職位,大量的年輕學子發往軍中,按照府兵舊製在各地折衝府戍邊屯田。


    狄仁傑看著這卷文書,心中感慨,相較於以往的選人方式,又或者是選人製度,大唐相較於前隋朝與南北兩朝,大唐已有了一個完整的選人以及人才儲備條件。


    皇帝想讓全天下的孩子都讀書,讀了書的孩子再去從軍或者是科舉。


    從五歲或者最晚七歲開始蒙學,一個孩子讀書識字十餘年,放眼天下能夠讀這麽久的孩子並不多。


    狄仁傑覺得皇帝的理想是好的,但也正是因皇帝的理想也太好了,這天下怎麽能讓全天下的孩子都有書讀?


    狄仁傑自覺沒見過別的皇帝是怎麽做的,但至少這個理想要實現,就必須要有一個十分強大的皇帝。


    也必須要有十分厲害的朝政集體。


    看罷,狄仁傑將其放下,閉目養神著。


    城樓內又傳來了另一波議論聲,是從外麵傳進來的,聽著聲音是太子的話語。


    李治與李慎帶著於菟來到這裏,眾人也都到齊了。


    身為蔥嶺道行軍主管,梁建方自然是坐在上首,先看了看邊上的太子。


    意識到馬上就要打仗了,於菟道:“還請大將軍下令。”


    太子一開口就是大將軍下令,讓梁建方很受用,一張巨大的地圖從牆上掛下來,朗聲道:“小勃律國送來消息藥殺水以西的石國與康國都已投效了大食人。”


    這其實是幾天前送來的消息,大家都知道。


    狄仁傑道:“我們把大宛王子殺了。”


    另一頭的高侃,他端著碗的動作明顯一滯。


    在這裏的將領有很多,狄仁傑就覺得自己與裴炎,薛仁貴,裴行儉,白方算是一路人馬。


    而在另一頭,晉王,紀王與太子,還有飛虎隊的程處默,李景恒,算是一路兵馬。


    再之後,李孟嚐,高侃算一路兵馬。


    欽陵所帶的吐蕃兵馬算一路。


    而後方的劉仁軌與婁師德也算一路兵馬。


    而在碎葉城的文官還有張大安與李義琰。


    再者說小勃律國號稱五萬兵馬,在這裏的唐軍自始至終沒有見過小勃律國的大軍。


    王玄策與天竺崇文館主事劉弘業,他們兩人時常會送消息過來,但眾人也沒過天竺的兵馬。


    聽狄仁傑說他們將大宛王子殺了,眾人神色各異。


    梁建方道:“怎麽殺的?”


    “稟大將軍,軍中缺少馬匹,不得已而為之。”薛仁貴先開口了。


    裴炎遞上一卷牛皮包著的書卷,解釋道:“早在半月之前,小勃律國的人送來消息,有一個安延偃的胡人打算將大宛的天山汗血馬賣給大食人,這些戰馬不能落入大食之手。”


    狄仁傑也道:“我們殺了一個幾個大食商人,也殺了幾個大宛人,其實大宛王子不是我們殺的,我們隻是想要戰馬,大宛王子死在了那個塞人手中。”


    李孟嚐道:“不論怎麽解釋,大宛人都會覺得是唐人殺了大宛王子。”


    程處默滿不在乎地道:“那又如何?有本事現在就殺到怛邏斯城下,來試試某家的陌刀。”


    話音落下,城樓內安靜了片刻。


    也正如程處默所言,大不了打一仗,反正大軍出來就是打仗的。


    隻是現在的天氣依舊寒冷,這蔥嶺高原上的四月還能看到遍地的積雪,這裏的冬季十分漫長,溫暖的夏季十分短暫,終年不化的雪山,高山草甸邊的河流邊還有不少冰渣子。


    以前的波斯人稱這裏為帕米爾,意思就是屋頂,波斯人將這裏比作是大地的屋頂。


    如今高原依舊在,但給這裏取名的波斯已經滅亡了。


    李景恒問道:“安延偃是什麽人?”


    城樓外還有寒風呼號,白方站出來解釋道:“安延偃是粟特人,是當年死在安西都護府安元壽的族親。”


    言罷,他又補充道:“安元壽是以交易牧民為生,是我殺了他。”


    坐在後方的張大安飲下一口奶茶,發出咕咚一聲。


    城樓內依舊安靜,白方接著道:“我殺過的人有很多他是其中一個,安延偃與安元壽都是粟特人,自從安西都護府建設之後,安延偃一直在蔥嶺諸國中走動,當年在俱蘭城他逃了之後,就在石國與康國走動。”


    張大安詢問道:“此人有什麽過人之處嗎?”


    還未等白方開口,狄仁傑道:“這個安延偃想要將大宛的戰馬賣給大食人,給他自己換取財富與地位,他沒有任何的付出,隻是從中遊說就能得到財富與地位。”


    梁建方冷哼道:“哼!用別人的戰馬,給他換來財富與地位,倒是有意思。”


    白方道:“粟特人向來善於買與賣。”


    裴炎道:“不過一個胡商而已,不成威脅,大將軍不用憂慮。”


    正如裴炎所言,那就是一個胡商,在蔥嶺地界最不缺的就是胡商,而且是行徑較為惡劣的胡商,差點讓唐軍失去了大宛的戰馬。


    裴炎說著從大宛國得到戰馬的過程,前後布置踩點五天,還畫圖,摸清侍衛巡查規律又三天,這才潛入城中,百餘人前後配合,才將那些戰馬帶來。


    如今大宛失去了絕大多數的戰馬,安延偃的盤算落空了。


    眾人正在商議著,城樓外傳來了話語聲,侍衛上前稟報道:“大將軍,小勃律國使者來了。”


    小勃律國的使者是個很典型的西域小夥子,看模樣更偏向當年的高昌人,隻不過他的五官與慕容順一模一樣。


    狄仁傑道:“你是慕容順的兒子?”


    “外臣是來送信的。”


    眼看著對方從一個牛皮袋中取出一張紙,狄仁傑甚至可以想到慕容順現在戴著國王的王冠,穿金戴銀指揮著千軍萬馬的模樣。


    早知道此人是個禍患,沒想到一年過去了,他成了小勃律的國王。


    李治將小勃律國的書信遞上。


    那使者行禮道:“諸位大將軍,小勃律派出了三萬兵馬征討大宛,大軍已開拔,還望諸位將軍能夠攻打石國。”


    梁建方遲疑道:“你們攻打大宛,我們去打石國?”


    如今距離怛邏斯城最近的就是大宛與石國,想要攻打大食人繞不開兩個小國。


    使者又道:“大將軍,天竺的王將軍送來消息,說是石國與康國已準備攻打怛邏斯城,一旦大宛也來協助石國,三路大軍進攻下,唐軍容易被動。”


    薛仁貴道:“當年大食十萬的大軍埋骨蔥嶺,即便是石國與大宛聯手,又如何?”


    唐人的確有驕傲的本錢,當年對戰大食人那一仗的確贏得太漂亮了。


    越是這麽說,梁建方反倒是越冷靜,他道:“等你們拿下了大宛國,就是我們攻打石國之時。”


    狄仁傑側目看了眼地圖,道:“大宛距離我們這裏最近來回也就兩天的路程,快馬一天即可。”


    薛仁貴啃著一張餅道:“看起來的確是大宛更好打,反倒是石國是一塊難啃的骨頭。”


    從早晨到現在正是用飯的時辰,熱氣騰騰的牛肉與餅,還有酒水端了進來。


    眾人幹脆一邊吃一邊談著。


    於菟擺手道:“我不喝酒。”


    梁建方尷尬一笑,又將酒壺收了回來,見太子這麽懂事他也不好意思飲酒了,在場的將軍沒一個敢碰酒壺。


    這位太子滴酒不沾,說是在未行冠禮之前不能飲酒,至此來西域之後也沒有飲酒,不得不說皇帝家的家教,的確很嚴。


    於菟吃著牛肉,目光看向眾人,嘴邊留著些許黑乎乎的軟胡子,梁建方唯獨不敢在太子麵前大聲講話,氣勢上莫名就弱一頭。


    這位太子平日裏玩鬧倒也放鬆,一旦嚴肅那談吐神情與氣場,跟當今陛下一模一樣。


    無它,這與梁建方早年前的經曆有關,那時候為謀出路的他,也碰過一鼻子的灰,與當年東宮有關。


    這也是於菟讓梁建方往東,梁建方屁都不敢放一個的原因。


    薛萬備早給太子準備好了開水,這一年間於菟喝奶茶早就喝膩了,他早早就喜愛上了茶葉。


    於菟接過茶水,飲下一口與口中的牛肉一起咽了下去。


    負責太子生活起居的薛萬備十分盡職,一邊照顧著太子,一邊看管太子,幾乎是日夜不離。


    而太子與薛萬備十分親近,當年這位太子要與陛下登泰山,薛萬備背著年幼的太子登上泰山,距離峰頂隻有十餘丈。


    當今太子最信任的人,就是薛萬備。


    裴炎嘴裏嚼著牛肉,放下一截牛骨頭,拿起一旁的布巾擦了擦嘴,聽著周遭其他人的咀嚼聲,目光瞧著從小勃律國而來的使者,道:“這位使者怎麽稱呼?”


    “慕容宣。”


    裴炎點著頭又咽下一口牛肉,道:“大宛距離怛邏斯城更近,距離小勃律國更遠。”


    使者慕容宣行禮道:“是的。”


    裴炎又道:“在這蔥嶺地界,誰都知道大唐要西征,大食要東進,在這片地界的胡人部族早早就投效了能夠保護他們的靠山,也有像大宛那樣想要在大唐與大食的相爭中,待價而沽。”


    慕容宣麵露難色。


    “如今大宛失去了戰馬,也就失去了價值,我聽說慕容順是個十分精明的商人,他從來沒有虧本過,對慕容順來說耗費兵力攻打一個失去了戰馬的大宛是不值當的,況且唐軍隨時可以拿下大宛,並且所付出的代價比你們小勃律國更小。”


    裴炎坐直身子,目光盯著這個使者道:“若真是慕容順的意思,某家倒想問問他,這小勃律國的安逸是讓他忘了祖宗是誰?大宛早晚會被我們拿下,由不得他去動,還是說先前的一番話是你的自作主張。”


    慕容宣紅著臉低著頭。


    裴炎又道:“我們隻要六百兵馬就能拿下大宛國。”


    失去了戰馬的大宛國如今一片慌亂,而驍勇的唐軍得到了戰馬轉頭再去攻打,大宛國說不定很快就降了。


    沒了汗血馬的大宛,沒人會去幫助他們,因汗血馬而貴的大宛,在如今蔥嶺諸胡眼中,不值一文。


    如果還是在以前,大宛王隻需要獻上一些汗血馬,就能付得起戰爭的費用


    這裏是一片很殘酷的地界,金子與五色鹽最珍貴,其次是戰馬與美人,至於人命,還要看人命有多大的價值。


    正如粟特人安延偃,他們十分擅長待價而沽,哪怕是人命他都能給出一個十分“合理”的價格。


    慕容宣用關中話又道:“願聽諸位大將軍號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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