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愛


    都是為了忘記


    僅僅一句話的過程。


    ————————————————


    1.阪口孝文


    茅森良子是天才。


    那份才能不是身體能力,也不是藝術上的感性,而是更難以形容、卻讓周圍不得不承認的東西。


    硬要總結,便是她把自己的一切——如果這麽說太誇張,那就是把她的大半時間——都交給自身價值觀來判斷並行動的才能。她始終頑固又誠摯地堅持自己的主張。


    這終究是茅森良子的故事。


    所以一切都從我和她相遇開始。


    但在那之前,我想先講講自己。我會盡量簡潔,但如果各位覺得無聊,隨便聽聽也就算了。


    *


    小時候,我可以說是很愛講話的小孩,大概是好奇心旺盛,話自然多了起來。


    但小學三年級那年夏天,我發覺自己的聲音太尖。別說是同年級學生,連和剛入學的一年級新生比都顯得尖銳,簡直像是雛鳥拚命呼喊父母的叫聲。特別是「な(na)」行的發音特別糟糕,如果不小心翼翼地用氣抵住喉嚨,聲音就會尖銳到變調。


    從那時起,我就克製自己,極力少說話。聲音尖銳,讓我覺得相當不像樣。自己讀了很多書,也擅長學校的功課。每當我說話,大人們基本都會吃驚地說「簡直像在和大人講話」或是「這麽難懂的詞你也知道啊」。我把早熟看作驕傲,相信隻要按這個速度成長,早晚能成為有智慧又優秀的大人。我這樣的人,聲音不該比其他的孩子們更尖銳又不安定。


    從某段時期故作沉默寡言後,我很快在班級裏得到了特別的地位。和我搭話時,同學們總顯得有點緊張。每當我要說什麽,他們便閉上嘴不會打斷。拜此所賜,我能夠足夠小心、盡可能壓低音量慢慢把話說出來。在小學男生間的階級製度中,必然是開朗又擅長運動的家夥占據頂層,但我跳出那個三角形的力量關係,一隻腳踏進和老師們同等的「大人」界線之內——以沉默、擅長學習還有讀了很多書為武器。


    不,我真正的武器另有其物。


    簡單來說,就是家世。我家裏從很早以前一直經營造紙業,在紙製品達到全盛期的二十世紀後半,公司規模擴大,名字絕對傳遍了監護人和老師們的耳朵。看來那個氣氛對孩子們也產生了影響。


    我一直沉默不語,埋頭學習,就算被人覺得性格陰暗也沒什麽奇怪的。然而得益於家世的名聲還有資產,他們都感歎說「那人與眾不同」,其實我單純是認為自己的聲音不像樣子而已。


    靠並非自己的力量得到保護,我當然不甘心,但又什麽也做不到。或許實際上能做到些什麽,但沒有太強的意誌,就順其自然地安穩度過平靜的小學生活,最後依照父母的意願,升上製道院學校。


    如果隻看學生數量,製道院的規模算不上多大。初中部各學年隻有兩個班,每班三十人。至於高中部每學年多一個班,但六個學年加起來也隻有四百五十人左右。


    相對於學生的數量,製道院卻擁有非常大的麵積。盡管這裏位於山腰,最近的城鎮也算不上大都市,地皮值不了多少錢,但老師和建築的數量都很多。再加上是全住宿製,無論入學金和入學後的費用都不便宜,說白了就是有錢人的孩子才能上的學校。


    剛入學時,我怎麽也不習慣。


    最大的理由是宿舍。在那裏體驗到的是從未有過的生活。三餐會按時準備好,但打掃和洗衣服要自己親手做。這不隻是增加麻煩,還會體現出各個學生的價值觀念。有人抱怨室友總是不收晾幹的衣服,他自己用盥洗室時又弄得很髒,讓其他住宿生直皺眉頭。事不關己的不滿隨處可見。


    盡管如此,初一下半年時我總算開始習慣宿舍生活,這時我遇到了兩個巨大的變化。


    第一個是變聲。從入秋開始嗓子感到異常,每次出聲都感覺好像被什麽擋住,讓我莫名不痛快。起初還以為是感冒,但很快發現嗓音明顯開始變化。


    我一直對變聲迫不及待,然而最後的結果並不令人滿意。嗓音的確多少變得低沉,但和內心期待的「理性成熟的聲音」相差甚遠,我依舊討厭自己的聲音。結果隻能陪著這種丟臉的嗓音過一輩子了吧,我想著漸漸死心。


    另一個變化是成績。要說我引以為傲的東西,除了閱讀量以外也就是考試分數,可初一下半年成績卻大幅下滑,我從一個隻會沉默讀書但學習很好的家夥,變成了一個隻會沉默讀書學習卻不好的家夥。


    學年末的考試和變聲期結束剛好趕在一塊兒,我帶著兩份混亂與死心的念頭,升上了初二。


    帶著莫名想撂挑子的心情,我迎來了初二的開學典禮。


    就是那一天,茅森良子出現在我麵前,臉上帶著徹底自製的笑容。


    她站在黑板前,用深綠色的眼睛環視眾人說:


    「我是茅森良子。今天起來到製道院和大家一起學習,請各位多多關照。」


    製道院這所學校裏綠色眼睛的學生不多。我在讀的時代也就是五個人裏能遇到一個,若再往前追溯二十年,這個數字便無限接近於零。話雖如此,如果事情隻是茅森有一雙綠色的眼睛,我們也有心理準備能夠接納,因為換個角度來看,有百分之二十的同學都是綠眼睛。


    讓我倒吸了口氣的,是茅森接下來的話。


    如果不是錯覺,那句話是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我說的:


    「將來的目標,是成為首相。」


    如果這話出自比自己小五歲的孩子之口,我隻會覺得招人喜歡,然後露出微笑。但這裏是製道院。雖然算不上大人,教室裏的我們已經迎來青春期,大半同學應該都對她說出的目標感到別扭。


    理由有兩個。


    首先是感情上,對她的話無法產生共鳴。


    如今這個時代,到底還有誰會立誌成為首相?就算實現了又能得到多大幸福?班上有同學家裏開醫院,於是為了繼承家業而勤勉學習。也有相反的人,為了遠離家業想考上好大學。但沒人想當政治家。茅森宣明的目標,和我們的價值觀相差甚遠。


    另一個理由,是她的話實在太不現實。在這個國家的曆史上,從來沒有過綠色眼睛的首相,也沒有過女性首相。她是想同時打破這兩個記錄嗎。


    但站在黑板前的茅森挺直後背,毫不激昂也不難為情。這個時候,我從她身上感覺到的隻有自信。


    茅森露出恰到好處又精準控製的笑容。


    「雖然晚了一年,但我很高興能和各位坐在同一間教室。有不習慣的地方或許會給大家添麻煩,如果能和大家愉快相處是我的幸運。」


    她的聲音很悅耳。


    比女生的平均音調低沉,卻仍然清澈,清晰地傳遍整個教室,令人心情愉快。


    在一開始,我對茅森抱有的感情,說不定是對她聲音產生的自卑。


    *


    在將近五年的時間裏保持沉默長大,我學會了一項特技,那就是「大多數話都能聽過不久就忘掉」。


    恐怕,人是先想說話然後才變得帶有感情吧。就像被自己的聲音說服,然後開始相信或懷疑什麽。如果一開始就不打算說話,其他人的話就不會留在心裏,而是漂著漂著就不知道哪兒去了,和幽靈被超度時一樣,真是意外。


    每個人都很在意茅森。各種不知是真是假的傳聞也傳進了我的耳朵,但我有意與那些話保持距離。所以關於茅森,我相當於一無所知。


    意外的是,連綿貫條吾都提到了她。綿貫是我自入學以來的室友,可以說是我為數不多的朋友。


    他提不起勁地說:


    「茅森好像進了紅玉舍。」


    在製道院,男女宿舍各有三棟。


    男生宿舍是紫雲、青月、白雨。女生宿舍是紅玉、黃苑、黑花。這些宿舍有明確的上下關係,單純來說是設施不同。


    我們住的白雨,還有女生那邊的黑花處於最低級,在學生間被稱作黑白組。這兩棟宿舍是雙人間,每個房間裏有兩張學習桌和一張雙層床。初中部的一年級學生全部被分到黑白組,而其中有半數在六年間始終留在這裏。


    處於中級的,男生宿舍是青月,女生則是黃苑。這兩棟也是雙人間,但每間麵積更大,床也是分開的。此外另設稱為學習間的大房間,在那裏給每個住宿生單獨提供書桌。說到製道


    院的彩色組,基本上就是指這兩棟宿舍。


    而最上級的是紫雲和紅玉,男女各二十人,總計四十人。在校生中隻有不到一成能住進的紫雲和紅玉給學生準備了簡單的單人間。這兩棟宿舍被稱為紫紅組。


    從初中二年級起,年級升高時可以提出申請,然後轉到更高級別的宿舍。話雖如此,由於房間數量有限,誰的申請能通過是由學校決定。選擇標準並不公開,但在學生之間都明白其中不成文的規矩,也就是成績和捐款額。


    我無法適應製道院最主要的理由,就是這個宿舍的構造。比起共同生活中不習慣洗衣服,更對分成三等的宿舍感到頭疼。


    設施倒沒什麽。優秀的學生得到優厚待遇,沒什麽不公平。至於捐款額也一樣,哪怕一個人住的大學生還有走上社會的人,隻要出更多錢就能住更好的房子。


    但在製道院,宿舍直接代表了階級。進入高級宿舍的學生,就比更低級宿舍的學生了不起。當然校規裏沒有條文,但這樣的氣氛卻像陰雲一樣沉重地籠罩在頭頂,讓我們接受這些規則。簡單來說,就是接受名叫傳統的東西。


    綿貫說:


    「初二轉學過來,直接就進了紅玉舍,這是前所未聞的吧?」


    我沒有明確回應,隻是歪過頭。我才不在乎製道院的曆史。


    而綿貫大概也不是想要我回答,自顧自說下去。


    「不管怎麽說,特地選紫紅組太蠢了。人際關係就和自然災害一樣的吧,隻要有人聚在一起就會有不和,自己跳進去有什麽意義啊,比堂吉訶德還差勁。挑戰風車單純是被人當個笑話就完事了,自己主動衝進災害隻會受到二次傷害。」


    他是個愛說話的人,但同時,又不會把想說的原樣說出口。


    也就是說綿貫在擔心茅森吧。在製道院裏宿舍代表階級,但也會出現逆向歧視。被認為用不正當手段進入紫紅組的學生會受到強烈批判。


    隻有對入學後一直是室友的綿貫,我可以不在意嗓音和他說話。我原樣說出自己的想法。


    「她還不太了解這兒的情況吧,是不是單純是想要單人間?」


    但他搖頭。


    「茅森知道。明明知道還選了那棟宿舍。」


    「為什麽知道?」


    綿貫盯著我的臉,然後輕輕開口,聲音好像扔下手帕一樣。


    「她的養父是清寺時生。」


    這可是頭一次聽說。


    在製道院,清寺是一種被神化的存在。


    「真的?」


    「你不知道啊。」


    「你確定?」


    「至少,本人是這麽說。」


    「清寺時生本人?」


    我問了個傻問題。去年秋天,清寺因病去世了。那件事成了大新聞,連製道院都舉辦了追悼儀式。


    綿貫似乎以為我開玩笑,輕快地回答:


    「怎麽會,是茅森。」


    如果茅森良子是清寺時生的女兒——按綿貫的說法是養女,但不管怎麽說都和清寺有密切的聯係,那她自然不會不知道這所學校裏不成文的規矩。清寺還在讀的時候,製道院應該比現在更像製道院。


    綿貫隻動了動眼球,朝我的臉打探一下。


    「你為什麽沒換宿舍?」


    肯定這才是他真正要說的吧。


    「你是說去紫雲?我成績沒好到能進去。」


    「就算你進去我也不覺得奇怪就是了,不如說你沒去青月反而奇怪。」


    「青月也是雙人間啊,同樣是兩個人,我更喜歡和你住。」


    綿貫皺起眉頭。


    「別說得這麽惡心。」


    要說我能進青月舍,那綿貫也一樣。無論成績,還是家裏的資產。他成績不差,家裏又是製造半導體的公司。但綿貫沒有離開白雨舍。


    在黑白組,有兩樣其他宿舍沒有的設施。門口的斜坡,還有帶扶手又寬敞的單間廁所。


    「口渴了。」


    綿貫說著,轉動輪椅的輪子。


    他天生腿腳不便。


    *


    就算茅森良子和清寺時生有關,我對她的印象也沒有發生變化。


    在我眼裏,她依舊是個自我介紹時大大方方宣明要做首相的少女。


    我無法理解,到底經過怎樣的思考,她才會以成為首相為目標。不,非要說的話,是擅自想象這個目標如何成型,然後暗自皺起眉頭。


    另一方麵,茅森並不愚蠢。盡管轉學後立刻住進紅玉舍,行動吸引了過多目光,但她沒有被那陣波浪淹沒。不是駕浪前進,準確說更像是堅硬的巨岩般將浪頭擊碎。


    單純來說,茅森是優等生。她貫徹這一姿態,學業優秀,運動方麵也順利搞定,謹慎乖覺,又毫無例外地柔和對待所有人。


    每個人都在關注茅森,想要判斷這個唐突出現的少女是否配得上紫紅組,以及清寺時生的女兒這個名頭。而茅森隻用了一個月左右就讓審查員們——不是全部而是其中一部分認可了。但她越是優秀,就越是有學生反感。茅森良子迅速與人結好的同時也在迅速樹敵。


    我近距離觀察到了她的姿態。


    茅森剛轉學過來不久——四月上旬開始,湊巧和我產生了交集。我和她都成了圖書委員。


    在圖書館,她也充分發揮了自己的性質,轉眼間學會工作的內容,像尋覓獵物的肉食動物一樣觀察四周,出手就像凶狠地伸出銳利的爪子。提前準備好資料,協助其他人落後的進度,如果有時間再找到新的任務來完成。


    看著她時,有的學生眼裏是尊敬,有的則是焦躁。


    對那些人,茅森徹底回以同樣的笑容。


    五月中旬的一天,輪到我和她兩人負責處理借還書。


    由於茅森很能幹,我幾乎沒分到什麽活,對她顯露敵意的學生也不在附近,時間過得相當平穩。


    那天天氣非常好,製道院的圖書館又是把原本用作住宅的洋房拆開後移建而成,待在裏麵心情不賴。管理書本的房間裏窗前都有窗簾,但布置了借還書櫃台的空間——原本是客廳的房間——直接通向大門,由於害怕日照沒有放藏書。這裏擺著用來讀書和學習的書桌,溫暖的陽光從大窗外照進來。


    簡直就像是去野餐,鋪好休閑地席,曬著太陽午睡一樣。實際上,我的確坐在櫃台後打起瞌睡。回過神時窗外照進的光已經染上夕陽的紅色,在腳邊打下薄薄的影子。


    從瞌睡中醒來時,我有些混亂,很短的一段時間裏沒能想起自己在哪兒。結果聽人叫起「阪口君」時,我沒怎麽注意嗓音就出聲回答。


    「什麽事(なに→na ni)?」


    聲音可笑地變了調。な行的發音怎麽能這麽不小心。我臉頰發燙,隻希望能靠夕陽掩蓋住臉紅。


    抬起頭來,發現坐在旁邊的茅森正朝這邊打探。


    「聲音真好聽。」


    太諷刺了。見她開心地笑得讓人起雞皮疙瘩,我禁不住想反駁,最後還是歎了口氣糊弄過去。盡管一直告訴自己趁早接受現實,可至今除了對綿貫以外,我還不願發出不加掩飾的嗓音。


    好不容易平複心情,我盡力壓低聲音重新問:


    「什麽事。」


    「已經閉館了。」


    「哦。」


    「阪口君回宿舍吧。」


    「你呢?」


    「姑且還要等中川老師確認。」


    四周看不到負責管理圖書的中川老師,估計是有什麽雜務吧。老師做事情很投入,一旦開始動手就容易忘記時間。


    我站起身。


    「我去找找。」


    「不用了,我在這兒等老師把活幹完。就算回宿舍,晚飯前也沒事做。」


    「待在這裏也一樣沒事做。」


    「看看書就行了。而且我想整理書架。」


    「整理?」


    「按五十音順序重新排好。我相當喜歡。」


    哦。我暗自在心裏回答。


    不知什麽時候起,我養成了這個習慣,可以省略的話就不說出口。


    「那我從あ行開始。」


    我轉身背對她,朝保存藏書的房間走去。茅森跟在身後。


    「你可以回去的。」


    「我也沒事做。」


    我們從舊客廳來到二樓的舊臥室。這個房間裏是作者名字的第一個音從「あ(a)」到「そ(so)」的小說。


    望著あ行的書架,便發現在江戶川亂步(edogawa ranpo)的少年偵探團係列之間夾著安部公房(abe koubou)。我抽出安部公房。這本書該在的位置是書架最上麵一層。遺憾的是,我伸手也夠不到。準確說是手指勉強能碰到,但沒法順利把書插進去。


    正當我左右張望


    找踏腳凳時,茅森說:


    「給我,我來放。」


    茅森的個子比我高一點。雖然沒比較過,不過估計胳膊也長吧。


    我硬是壓低聲音說「謝謝」,把安部公房遞給她。


    茅森接過書,卻沒立刻放回書架,而是盯著我看。


    「你這人真是不可思議,明明看起來自尊心很強。」


    我沒聽懂她的意思,也朝茅森盯去。她說:


    「自尊心強的人不是還對我視而不見嗎?特別是像這樣,每當他們有做不到的事遇到我主動幫忙,基本都一臉怒火。」


    總覺得有點火大,我簡短地回答:


    「我自尊心強啊。所以才這麽答吧。」


    解釋實在太簡略了吧。


    小學的時候,我是自尊心很強的小孩。那個時候的我說好聽點是成熟,但換個說法是高傲自大。老實講,豈止是同齡人,連大人們我都看不起,也沒有特別值得尊敬的人,毫無根據地相信自己很有智慧。如今已經不一樣了。來到製道院,我失去了自信,但如何正確地保持自尊心還是知道的。


    做不到的事就該承認。被人幫助就應該道謝。而做不到的事,就努力直到能做到為止。至今雖然沒有為長個子努力,但也不晚,今後我還有三年左右的成長期。


    我正想開口補充這些,卻聽茅森先輕聲說:


    「能成為我對手的,果然就是你了吧。」


    對手。我在心裏重複。這個詞不怎麽帥氣,進一步說,不像是茅森平時會用的詞。但,總覺得很適合在講壇上做自我介紹時的她。


    茅森挑釁似地笑了。


    「我有個目標,非常長遠。」


    我不假思索地說出了「首相」,萬幸裏麵沒有な行的發音。


    茅森依然帶著不變的笑容。


    「那是目標之一,但不是最終目的。」


    「那,最終目的呢?」


    「人類的平等。」


    「你開玩笑吧?」


    「我從來沒說過謊。」


    在內心裏,我已經漸漸認同她。


    至少她不是毫不努力就模糊地說出「將來的夢想是做首相」,而是真的以成為首相為目標。考量著現實,堅定前進。


    她繼續說。


    「不管怎麽說,還有個更近的目標。我要先成為這所學校的學生會會長。」


    「哦。」


    隨你便吧。


    如果是她,這點事說不定能做到。


    「然後以首席的地位從製道院畢業,大學要進法學係。你知道嗎?在司法考試中合格後,隻要拿到推薦就能成為政策秘書。」


    完全不知道,也沒興趣。


    「你加油。」


    我答道。


    這句話用不著特地說出口。就算我什麽也不說,她一樣會自己努力吧。以位居頂點的成績從這所學校畢業,在大學高效地獲得需要的資格,不斷增加自己的夥伴和敵人,最後成為政治家。是不是首相我不知道,不過有一定名氣的政治家是沒問題。但她的人生會有多光輝璀璨,和我沒關係。


    應該是這樣沒錯。然而,茅森說:


    「你也加油。」


    為什麽?這句話我沒問出口。


    總覺得很意外,沒能順利想象這句話的由來。見我沉默不語,她繼續說:


    「來這裏之前,我調查過很多。在製道院的同年級學生裏,我覺得隻要贏過你,就能成為第一。」


    「哦。」


    「為什麽,你考試時交了白卷?」


    我沒有回答。答起來太難為情了。


    從去年起,我一直意氣用事。那模樣很難看,又孩子氣,和尖銳的嗓音一樣。但我還不知道舍棄那份意氣的辦法。


    她噗嗤一聲笑了,指指右側的臉。


    「臉蛋,髒了喔。」


    我捂住臉頰。


    2.茅森良子


    我不了解父母的事,甚至連父親的名字都不知道,戶籍上也沒有記錄。


    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去世了。話雖如此,自出生後應該和她一起生活了將近四年,留下些許回憶也不奇怪。可我再怎麽回想還是什麽都想不起來,看著她的照片,僅僅是感到一點懷念。


    我最早的記憶,是剛好四歲生日時被兒童福利機構「若草之家」收養時的事。知道那天是四歲生日,是因為晚飯吃了生日蛋糕。


    我的人生從若草之家開始。


    沒有父母的記憶,對我來說反而可說是幸福。在若草之家的生活中,沒有值得一提的不滿,也不記得自己曾哭著說想見母親。說不定有過,隻是忘了,但至少目前是這樣。


    在若草之家,我上了幼兒園和小學。單純是家住在福利機構,和周圍其他的孩子們應該沒什麽特別的不同。但遺憾的是,小學時我遇到了類似欺淩的對待。就算是從態度溫柔同學身上,也莫名散發著看不起我的感覺。


    無論殘酷還是溫柔的話語,對我來說都沒有太大差別,同樣讓我煩躁。——如果我和你立場相同,你會說這種話?每次有這樣的感覺,我都會悲傷或痛苦。還有些記憶,直到現在回想起來也讓感情在內心膨脹,渾身發抖。這些隻屬於我的灰暗體驗,恐怕千言萬語也無法讓別人理解。


    當時,我對那一切都靠沉默來忍耐。一味蜷起身子,才總算得以在惡意與裝作善意的粗鈍刀刃下保護自己。幸運的是,我得到了優秀的後盾。若草之家的職員們都很溫柔,對年幼的我也誠摯相待。


    那所兒童福利機構的條件恐怕在全國也是首屈一指的。如今我能明白,職員的質量高,單純是因為花夠了錢。若草之家背後有個強大的資助者,那就是清寺時生。


    九歲的時候,我見到了清寺伯伯。


    那天,小學放學後我回到若草之家,立刻被叫到院長室。進去後,便看到他坐在給訪客用的沙發上。


    清寺伯伯當時七十二歲,對我而言這個年紀已經足以叫他老爺爺,不過外表看起來更年輕一些。他身上得體地穿著有品味的三件套西裝,五官分明,身材高大,在我眼裏顯得可怕。


    我記不清當時和清寺伯伯說了哪些話,估計是在福利機構的生活,還有小學裏的事。當時我還不是很了解清寺時生這個人。


    他給若草之家捐了很多錢,又是出名的電影導演,但我也隻是模糊地知道這些。在這個時候,我還不知道他的作品在全世界廣受好評,給現在很多電影帶來影響;也不知道作品中講述倫理的側麵得到關注,讓他的發言在諸多保護人權的觀點上也具有影響力。如果我看過他的作品,哪怕隻有一部,當時的對話也會鮮明地留下記憶吧。想到這,我便對自己當時的無知感到遺憾。


    我們簡短地聊了一會兒,清寺伯伯在最後說:


    「要不要成為我的家人?」


    唯獨這句話,我記得很清楚。


    他的語氣並不柔和,但同樣不強硬,就像考試裏的一行題目,有些幹燥無味。


    我感到為難,大概沒能說出合適的回答。當時若草之家才是我的家庭,我從未想過離開。


    「希望你考慮一下。」


    聽到他的話,我曖昧地點頭。


    那件事後過了半年左右,我來到清寺伯伯家裏生活。


    我並沒有被強迫,而是真的有選擇權,並主動選擇去他身邊。盡管如此,離開若草之家的前一天夜裏,我還是流了淚。


    做出決定的理由,是我看過幾部電影作品,對他產生了興趣。對小學四年級的我來說,清寺時生的電影並不好懂,特別是早期作品是黑白的,莫名帶來距離感。但我還是朦朧地體會到故事整體的意圖,也被不少台詞觸動了內心。


    此外,恐怕我純粹是對「父母」這個概念感到渴望。下決心離開若草之家時,說不定是這個理由起到了更大作用。


    班上的同學們理所當然擁有、而我卻沒有的東西。隻因為這個理由,就要聽他們說些欠考慮的話,或被過度同情。對我來說「父母」實在太過未知,於是想得到接觸的機會。


    但實際上,我並不是成了清寺伯伯的女兒。他沒有成為法律上的監護人,終究隻是以養育為目的的養父。


    搬去清寺伯伯家的時候,他的工作變得更忙,大多數時間待在東京的事務所,或是海外。每月隻有幾次機會和我還有他夫人一起吃飯,但聽說就算這樣,和我來之前相比情況也有所改善。


    清寺伯伯的家很大,人卻很少。他沒有孩子,家人隻有小他五歲的夫人,另外家裏還住著兩名傭人。


    清寺夫人似乎很喜歡我,給我提供了各種各樣的東西,多到連當時我一個小孩子都覺得是不是過


    了頭。寬敞的房間,柔軟的床鋪,衣物類連簡簡單單的一件t恤衫都是高價的名牌。轉學後直到小學畢業為止一直是車接車送,還有家庭教師每周來上兩次課。


    如果我的幼年時期是個童話,那麽可以說迎來了圓滿的結局吧。但我當然不認為已經劇終。住進清寺伯伯家時,我才隻有十歲,人生還在繼續。而且眼下這些幸福,並不是靠我自己的能力贏得的。


    在本沒有任何不滿的生活中,我產生了類似慚愧的心情。


    *


    為什麽清寺伯伯主動提出收養,我沒有問過他,不過假如開口,他便會痛快地回答吧。


    畢竟,那個理由根本用不著特地問出口。


    我的母親也姓茅森,但更多人知道的,是月島渚這個名字。


    月島渚主演過四部電影,而那四部都是清寺時生的作品。


    *


    關於母親,我和清寺伯伯聊過。


    「她是我的摯友,雖然年齡相差很大。」


    他說道。


    「那個人最大的魅力就是純情,在鏡頭下也得到了很好的體現。我的作品需要她的純情。隻要想象她扮演的形象,對作品來說合適的話語便順利湧現在腦海,就像牽牛花伸展的藤蔓。」


    對作品來說合適的話語。我重複道。


    這個時候,比起母親的事,我對他作品的創作過程更感興趣。


    清寺伯伯點頭。


    「無論怎樣的作品,都在深處藏著合適的話語。無論畫麵,還是效果,都從一開始就已經有正確答案。這就像正確的公式,在人類發現之前就是正確的,而我們則拚命去尋找。雖然達不到滿分,但朝滿分蹣跚靠近的意誌就稱為創作。」


    「就連清寺伯伯,也拿不到滿分嗎?」


    「拿不到呀。我又沒法接受把不是滿分的東西當成正確答案,隻好不去正視不斷犯錯帶來的煩躁。所以每個電影導演都是騙子。」


    「為什麽?」


    「因為不能說『這部作品差不多七十分』,那是對觀眾的背叛,必須時刻保持自信的表情,聲稱這樣已經完美了。」


    「這樣啊。」


    這工作真辛苦。當時還是小孩子的我是這麽想的。


    清寺伯伯讓話題回到了我的母親身上。


    「她總是純情的人。這是無上寶貴的魅力,但也容易受到傷害,感到痛苦。我曾想保護那位美麗的摯友,然而沒能做好。」


    「為什麽清寺伯伯不再拍母親的電影了?」


    如今想來,這個問題真讓人捏了把冷汗。


    從二十幾歲起,月島渚每隔數年主演一部清寺伯伯的電影,一共四部。但在那之後,她再沒有出現在屏幕上。從公眾眼前消失,四十二歲死去。


    清寺伯伯帶著悲傷的微笑回答:


    「我把她惹得非常憤怒,到最後也沒有得到原諒。」


    我繼續深入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如果母親的眼睛不是綠色的,你還會拍她的電影嗎?」


    清寺伯伯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眼睛。


    「我曾被她問過同樣的問題。」


    清寺伯伯年齡比我大很多,身材也很高大。身為世界有名的電影導演,毫無疑問是成功者。然而在我眼裏,那個人身上仿佛總是帶著傷。


    「她的眼睛很美,和你一樣。」


    這句話聽起來比平常更傷感,讓我沒由來地說了聲「對不起」。


    *


    清寺伯伯始終對我溫柔,換句話說是寵愛也不過分。


    隻有一次,那個人反對了我的想法。


    是升學的事情。小學六年級時,我曾考慮去製道院。不久前清寺伯伯還擔任特邀講師的學校讓我感興趣,而且對於已經決定成為政治家的我來說,從將來的角度來看也非常有魅力。


    聽我老實說出這個想法後,他輕輕搖頭。


    「那所學校不適合你,肯定會遇到許多難過的事。」


    這句話應該沒錯吧。


    但我想要的就是這種「不適合」,而不是滿足於心不在焉站在路上就擅自出現的救濟。我想要一條明確由自己的意誌選擇的道路。哪怕路上陰暗冰冷,還是無法罷休。


    但另一方麵,我的立場不能對清寺伯伯任性。這純粹是出自對他的強烈謝意,以及對他這個人的尊敬。更重要的是,製道院是所很花錢的學校。盡管知道清寺伯伯不在乎這筆錢,但金錢的問題始終讓我難以開口。


    結果,我還是選擇了製道院以外的學校,可內心的糾葛並未消失。那份糾葛任性自私卻又強大,總是很快就將思考支配。我並不是非要去製道院,隻是不想再被保護,而是希望暴露在冷淡的世間。


    那個春天,清寺伯伯倒下了。


    當時我聽說是過勞,後來才知道其實是因為肺部的癌症,而且已經轉移。


    他恐怕已經理解了自己身體的情況。


    在醫院的病床上,他無奈地說:


    「要想轉學去製道院,你就要成為第一,那樣能保護你。」


    我毫不猶豫地回答:


    「明白了。」


    當天晚上,製道院的學習內容已經送到我手上。


    能拿到非公開的資料,是因為清寺伯伯與製道院的緊密聯係吧。除此之外,製道院考試的前十名會在校內公開,要得到那個結果並不難。


    製道院的學力果然很強,但也不至於驚訝。


    要拿下首席,有可能礙事的也就兩三人,其中排第一的是阪口孝文,我將那名素未謀麵的少年定為假想敵。


    之後,我每天都會考慮阪口的事。每當心態倦怠,便立刻記起那個名字。「你才這點水平?」「果然在我們學校待不下去吧?」我擅自捏造他的發言,獨自燃起怒火。


    第一學期的期中考試,我的成績比阪口差了一點。他的存在成為良性的刺激,讓我在期末考試大幅拉近距離,並且確信隻要保持這個步伐,下次考試就能超過他。


    但,剛到第二學期,我不再追趕他的腳步。


    因為那年九月,清寺伯伯去世了。


    在咽下最後一口氣前,那個人已經為我做好轉入製道院的準備。葬禮結束當天晚上,清寺家的傭人將裝在大信封裏的資料交給我。


    裏麵還添了一枚紙。


    ——盡管知道你會守約,但我可能沒法親眼看到了。


    回想起來,這是清寺伯伯給我寫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後一封。


    但我一眼就知道是他親手寫的。當時我已經是清寺時生的粉絲,足以斷定他的筆跡。


    *


    對於入學到製道院,有價值的是成績和捐款,以及推薦信。


    清寺時生的推薦是最強的手牌之一。我的入學,實質上在他去世之前就已經確定了。


    三月末,我來到製道院,參加隻是走形式的轉學考試。


    清寺伯伯去世後,我仍繼續學習。原因不是強烈的意誌,隻想爭一口氣,打算兌現「在製道院成為第一」的諾言後進入這所學校。


    在空蕩的教室裏獨自參加考試後,感覺能拿到足夠好的結果。我為此感到滿足,走在走廊時,發現牆上張貼著各學年成績前十的名字。是期末考試的結果。


    眼神自然開始尋找阪口孝文的名字,然後我混亂不已。


    明明他入學以來每次都拿最高分,可眼前的前十名裏根本看不到他的影子。


    *


    在製道院,我在多方麵都是引人注目的學生吧。


    既然這樣,那我的做法是盡情地吸引目光。


    所有人都注意我吧,各種各樣的惡意也都對準我。而我要對所有的一切都回以笑容,溫柔地告訴他們根本不是對手。


    入學時,為我說明各項事宜的是一名姓橋本的男老師,當時還年輕。


    他的語調令我懷念。


    「如果遇到什麽困難,盡管和老師說。」


    我還在若草之家的時候,小學的老師們也用同樣的聲音,和我說過同樣的話。他們堅信對方很弱小,需要自己的庇護。


    謝謝您。我微笑著回答,然後問道:


    「那麽,可以現在就拜托老師一件事嗎?」


    「嗯,是什麽事?」


    「我想知道同年級同學的長相和名字,好快點交到朋友。」


    聞此,橋本老師笑了,這請求似乎出乎意料。


    「態度很積極呀。」


    他遞來教師用的班級名冊。從那本名冊上,我第一次看到阪口孝文的長相。與預想相反,那是個模樣可愛的少年。盡管是證件照,我也猜得出他大概是小個子。


    但,對我來說更重要的是名冊上每個人的宿舍。


    住在紅玉舍的學生有二十名。高中部的三年級七名,二


    年級六名,一年級三名。而初中部的三年級和二年級各兩名,總計二十名。也就是說隻看初中二年級,僅有的兩個名額之一被我這個轉學生搶走了。


    「這個女生,和我宿舍一樣啊。」


    我指著名冊上的一名長發的女生說。她叫櫻井真琴,在照片中用深棕色的眼睛朝這邊天真無邪的笑著。


    「哦哦。她是個好孩子,應該很快也能和你親近起來,學習又很好——」


    我知道。櫻井真琴也是調查成績優異者時見過的名字,但並不是女生中的第一。據我所知,有另一個女生的成績比她更好。但這時我沒有提及,隻是點頭表示同意。


    「我很期待與櫻井同學見麵。」


    *


    第一次見到櫻井真琴,是在開學典禮前一天,也是我住進紅玉舍的第一天。


    在紅玉舍,我受到的對待基本在預料之內。那天我依次去問候過宿舍管理員還有擔任宿舍長的高三學生。兩人都麵帶微笑,不過宿舍長的笑容僵硬,裝得很蹩腳。雖然沒被當麵說難聽話,但我依然感受到不被歡迎的氣氛。


    等晚飯時再和其他同學打招呼吧,我心想著走向自己的房間。途中遇到兩名住宿生時,我盡量擺出開朗的態度打招呼,但其中一人隻是生硬簡短地回應,另一個人沒有反應。


    紅玉舍外觀上是古風的木造洋房。牆上橫向的板材塗著泛白的奶油色,房頂呈深紅,柱子則塗成焦茶色,顏色對比的搭配不錯。所以對自己的房間,我也有所期待,希望品味能說得過去,結果發現屋子裏並不怎麽重視美觀因素。據說十年左右前進行過改裝,乏味的地板上擺著現代風格的家具,看似極其普通的租賃公寓。大概唯獨窗戶保持了洋房建成時的樣子,漂亮的凸窗相當突兀,和周圍明顯不合稱。


    把不算大的行李箱放在地上後,我沒有整理行李,而是先一咕嚕躺在床上。床墊很厚,質量不錯。


    我選擇紅玉舍,有幾個理由。


    為了站到製道院的頂點——為了讓周圍認可,進入紅玉舍是最合適的。這棟宿舍裏成績和家世都好的學生很多,隻要順利構築人際關係,對將來有好處。此外,我還想要單人間。


    雖然打算盡可能逞強,不安還是會湧上心頭。在若草之家的時候自己沒有父母,從那時算起還沒過四年,我會不會配不上這所學校?如果清寺伯伯還在,心境或許會不一樣,但他去年秋天去世了。如今每當想起他,我仍覺得想哭,又不想在別人麵前哭出來。我想要一個地方,在軟弱時能獨自一人,所以想要單人間。


    趴在床上,我把臉抵住枕頭思考。


    ——我必須保持貪心。


    要把一切都得到,不放棄任何一樣。首先,目標是在這所學校裏能得到的一切。好意,敵意,善意,惡意,全部承受下來,變成自己的武器。得到壓倒性的實力後從這裏畢業。


    在頭腦中,我開始想象今後他人會拋來的話語,然後再三思索最有效果的反擊方式。就在這時,外麵傳來敲門聲。


    我慌忙從床上起身,一邊理順衣服的皺褶,一邊回答說「來了」。門外沒有回應。


    一次深呼吸後,我轉動門把手,便看到站在門外的長發女生。她身材比我小,不過我個子比較高,所以這算平均身高吧。


    「初次見麵,櫻井同學。」


    聽我叫出名字,她似乎吃了一驚。真是個容易坦率表露感情的孩子。


    「你認識我?」


    「還隻知道名字。班級和宿舍都一樣的,就隻有櫻井同學了。」


    請多關照。我如此問候,這時臉上想必帶著漂亮的笑容,可她卻微微低頭瞪了過來。


    「現在,你立刻從這個宿舍出去。」


    這也是預料中的眾多反應之一。雖然露出為難的表情也好,但我沒有,而是保持不變的笑容問:


    「為什麽?」


    「因為你不適合這裏。雖然不知道家裏有什麽背景,但紅玉舍不是隻靠捐款就能進的。」


    這句話也是。哎,本以為沒人會單純到特地把這話說出口,但很多人對我都有同樣的疑問吧。


    所以,我沒有混亂,之前已經準備好回答來岔開話題。


    「為什麽你在生氣?」


    本以為她會說:我沒生氣,結果我猜錯了。


    櫻井大聲說:


    「因為你把規則搞得一塌糊塗。」


    「什麽規則?」


    「住進紅玉舍的,本該是朋美才對。」


    我知道。八重樫朋美。她的成績總是在櫻井之上。


    「這樣啊。就是說,明明八重樫同學比我更適合這棟宿舍,她卻沒能進來,所以你在生氣對吧。」


    「沒錯。為什麽是你這種——」


    「什麽樣的人才適合這棟宿舍?」


    聞此,櫻井沒了聲音,大概是沒能立刻想出回答。


    她的言辭其實很荒唐。如果對宿舍申請的篩選有疑問,就該去找學校抱怨,和我沒關係。但我沒有如此反駁,因為那不是在我的立場上該做的事。


    「櫻井同學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我們還不是很了解對方吧?如果說我不適合,希望你能指出具體是哪裏。如果說得的確沒錯,我會搬出去的。」


    對話這樣就結束了,但我沒打算就此打住。


    「要不要進來?要是能聽你講講這所學校的事,我會很高興。」


    她皺起可愛的臉,好像終於想起要說什麽。


    「我才不要,和你沒什麽好說的。」


    「哦,真遺憾。」


    明明是你自己過來的。


    我伸手關門,但在門徹底關上前說:


    「努力保持稱得上紅玉舍的姿態吧。你也是,我也是。」


    門縫外,櫻井繃起了臉。我輕輕關門,沒有發出聲音。


    如果隻以成績為標準,被我搶走名額的應該不是八重樫而是櫻井。然而櫻井卻住了進來,八重樫被擠出去。也就是說評選時還有隻靠個人能力無法左右的理由。對此,她是怎麽考慮的呢?


    ——算了,無所謂。


    我不會跌落到和她一樣的地步。


    在若草之家時,周圍的人們自然而然地站在比我更高的位置,不分大人還是小孩,也不分善意還是惡意。無關學業的成績,也無關運動能力,隻因為家庭環境和身體特征,我總是處在最底層。


    為了爬上去,我來到了這裏——用自己的雙腿,帶著自己的意誌。


    所以,我不會厭惡任何人,也不會表現出個人的憤怒。把周圍的所有人都看作比自己更弱,無論多不講道理的事情都要正麵承受。


    如此下定決心後,我多少有點累了,再次倒在床上。


    *


    不出所料,我被討厭了。


    理由大概和櫻井特地跑來說的內容相同吧。按她所說是規則,也就是我擾亂了製道院的秩序,因為轉學過來後馬上住進了紅玉舍。


    話雖如此,也不是所有人都做出櫻井那樣的舉動。開學典禮那天,還有少數同學和我搭話,我也盡可能親切地應對,但沒過多久,我就在班上被孤立了。


    單純來想,理由果然是櫻井吧。在這所學校,紫紅組的學生擁有特別的地位。但相比於她靠去年的成績進入紅玉舍,我能進去的理由在旁人看來不明不白。既然櫻井討厭我,班裏也就產生了「不該接近茅森」的氣氛。


    就在每個人都避開我的狀態下,班會上開始決定班級委員的人選。首先靠投票選出男女班長各一人,然後由他們繼續主持。女班長是櫻井。


    我主動報名做圖書委員。


    見我舉手,站在講台上的櫻井目光冷淡。


    「還有其他人報名嗎?」


    沒人舉手。


    「那麽,圖書委員女生這邊就由茅森同學擔任。男生裏有人報名嗎?」


    教室裏鴉雀無聲,仿佛戰場上懦弱的士兵們潛伏的戰壕。


    所有人都決不想中槍,不想貿然踏進危險的地方。隨你們害怕吧,我悄悄在心裏說。這之後會出現一個猜拳輸掉的倒黴蛋,成為我槍彈的犧牲品。我會盡量溫柔對待你的。


    但很快,教室裏出現了別的聲音,不少人吃驚地倒吸一口氣,細小的聲音匯集在一起,竟顯得莫名響亮。


    是阪口孝文,他一言不發地舉起了手,在全班聚集的視線中莫名一臉認真地盯著黑板。


    「為什麽?」


    不知是誰問道。


    當時實際上說出口的或許是櫻井,但我不確定,也可能是我自己嘀咕出的聲音。


    阪口和我應該沒有交集才對。他隻是單方麵被我視為對手,又擅自失


    去那個地位。如今這名少年已經單純是同班同學中的一人,沉默寡言,個子不高,像背景一樣。


    ——為什麽,你要舉手?


    阪口回答不知是誰的疑問:


    「我喜歡書,也習慣了。」


    他的話很簡短。習慣了,大概是指圖書委員的工作,但在我聽來還包含其他的含義。比如說他習慣了在這樣鴉雀無聲的教室裏舉起手來。


    漫長的沉默之後,櫻井嘟嘟囔囔地宣布:


    「那麽,圖書委員男生這邊就交給阪口君了。」


    在我的戰場上,阪口麵無表情地橫穿而過,期間沒有聽到槍聲。


    回過神來,我已經朝那個小個子少年的側臉看去。


    *


    「他是個無藥可救的倔脾氣。」


    如此評價阪口的,是名叫綿貫條吾的男生。


    他也是同一學年,但班級不同所以和我互不相識。但聽說他是阪口最親近的朋友,於是我主動去搭話。


    目前,在製道院靠輪椅生活的隻有綿貫一人,要找到他並不難。放學後,我在操場的一角叫住綿貫。當時他正在回宿舍的路上,後麵有名小個子的女生推著輪椅。


    綿貫抱著胳膊盯住我,眼神冷淡。


    「我從來沒見過阪口在自己的意見上妥協,但他也不是喜歡爭執,所以總是像個傻子一樣愣愣地待著。就和在冰上忍耐寒冷的企鵝一樣,一動不動地挨過去,直到他真正無法容忍的事情一不留神出現在眼前。」


    在這話裏,隻有一處讓我能痛快地認同。阪口給人的感覺的確和企鵝很像。


    「有哪些事阪口君不能容忍?」


    「誰知道,問他本人去。」


    「你覺得我問他就能說嗎?」


    「估計是隨便糊弄過去吧。」


    我笑了。


    「那果然隻能問你了不是。」


    綿貫也隱約笑了。他笑的時候像個善心的少年。


    「我沒什麽可說的啊,其實我對阪口不怎麽了解。」


    「但你們是朋友吧?」


    「所以才是朋友啊。對不該涉足的事情不去涉足,這才是友情。」


    聽起來真有詩意,但我無法接受。


    「這樣的話,不就誰都不知道了嗎?」


    「這樣?」


    「就是你所說的,不該涉足的事。」


    涉足到對方反感的領域,有可能讓問題惡化,也可能帶來改善。要說什麽做法正確,隻能根據結果來評判。一味旁觀,在我看來隻是輕鬆又不負責任。


    「是嗎。」他深深皺起眉頭。「也許吧。但對不了解的事情,我可不想接近。」


    走吧。綿貫對小個子的女生說。她輕輕點頭,再次推動輪椅。


    但我沒打算讓對話結束。


    「為什麽阪口君的成績下滑了,你知道嗎?」


    聞此,綿貫——準確來說是推動他輪椅的女生停下腳步。綿貫抬頭看著她說:


    「抱歉了,今天到這裏就好。」


    女生再次點頭,獨自朝宿舍走去。


    我靠近輪椅,小聲問:


    「是戀人嗎?」


    綿貫露出自嘲般的笑容。


    「在製道院,禁止學生戀愛。」


    「準確說,是不純潔的異性交際。」


    「我倒是不知道哪裏不純潔。至少對我來說遺憾的是,我和她性別不同。」


    「所以呢?」


    「腿動不了很麻煩,但也有一點好事,可以把這當作放學後和她待在一起的借口。」


    「那真是太好了。」


    話說出口,我就開始擔心聽起來會不會顯得諷刺。盡管是自掘墳墓,但我還是感到動搖,說出沒必要的問題。


    「她是八重樫同學?」


    八重樫朋美。被我搶走紅玉舍名額的同學。


    綿貫似乎有點吃驚。


    「你知道啊?」


    「因為她的眼睛也是綠色的。」


    我沒說謊,這的確是在意她的理由之一,但更重要的理由——宿舍的事我沒有提及。


    綿貫朝這邊點頭表示理解,然後回到剛才的話題。


    「阪口成績的事,你了解嗎?」


    「不了解,是跟不上課堂的內容?」


    「不對。」綿貫似乎有些惱怒。「他抵製考試裏的一門科目。」


    抵製。我沒頭沒腦地重複。


    綿貫加快語速說:


    「恐怕是考試時交了白卷,不然他怎麽可能考零分?那個蠢貨固執得要命。」


    「為什麽要那麽做?」


    「我哪知道,這更要問他本人去了。」


    在我不了解的某件事上,綿貫正變得情緒化。為什麽?關於阪口的成績,有什麽理由讓綿貫非要感到煩躁不可?他猛地轉動輪椅的輪子,把操場的土軋得沙沙作響,越來越遠。


    而我則意識到自己內心卷起風浪。


    ——白卷?


    開什麽玩笑。你知道我為了贏過他花了多少時間嗎?


    *


    綿貫說的恐怕是事實吧。觀察過阪口孝文上課時的樣子,我就很清楚地明白了一些事。


    唯獨曆史課上,他不會動筆,連課本都不翻開,隻是一動不動地坐直。我想知道其中的理由。


    五月的一天,輪到我和他兩人負責處理借還書。


    老實說,我有點緊張,因為對我來說阪口孝文是最無法理解的同學。


    黃金周之後過了一周左右的那天,到圖書館的學生不多。阪口一臉認真地坐在工作崗位上,但不久後半邊臉趴在櫃台發出鼻息聲。睡著後,他那原本就有點稚氣的麵容就顯得更加稚氣。


    我花了點時間整理來自學生們對圖書館的請求——大半是希望買什麽書——但原本數量就不多,很快便沒事可做。在閉館之前又不能離開櫃台,於是我開始心不在焉地望著阪口。


    看著他悠閑的睡相,我總覺得火大,於是忽然想,在那個柔軟的臉頰上塗鴉怎麽樣呢。感覺這個主意非常棒。


    可是,到底要寫什麽?笨蛋,不太文雅。矮子?他比我個子矮,但也隻是稍低於平均值。而且取笑別人的身體特征可不好。盡管猶豫,我還是從櫃台的筆筒裏拿起記號筆,探過身去。聽他微微哼了一聲,我肩膀猛然一跳,小聲叫他「阪口君?」,但沒有反應。看來還在睡。


    我沒仔細考慮,把腦子裏出現的話原樣寫在他臉上。


    ——為什麽。


    為什麽,考試要交白卷?為什麽,要主動做圖書委員?為什麽,對我不避諱也不討厭,甚至看不出對我有什麽在意?


    嗯嗯——他輕哼一聲,用小臂蹭了蹭臉頰,估計是被記號筆弄癢了。我慌忙把筆放回筆筒。很快阪口便坐起身子。露餡了?我心裏忐忑不安,自己怎麽會做這麽幼稚的事情。


    我假裝平靜,叫起他的名字。


    「阪口君。」


    他回答「什麽事?」時的聲音比平常更清澈悅耳,但那張臉上的「為什麽」讓人想笑。


    發現塗鴉的時候,他會露出怎樣的表情呢?我依然忐忑不安。


    閉館後,我們順其自然地開始一同整理書架。


    來到管理小說的房間後,阪口抽出一本書,環視四周。他手裏的書應該放到書架的最上層。


    「給我,我來放。」


    我不由得脫口而出。雖然不是說錯了什麽,但還是多斟酌一下措辭比較好吧。雖然聽起來很蠢,但主動幫別人也需要顧慮。對方是男生,而且是出於身體原因幫忙,這個傾向就更加明顯。


    但他毫不在意地把書遞了過來。


    「謝謝。」


    阪口的態度總是平淡。在我看來,這本來是理所當然的反應,但在幾個前提下,這反應又不再理所當然。


    「你這人真是不可思議,明明看起來自尊心很強。」


    我原樣說出心裏的想法。


    阪口隻是一直盯著我。總感覺被他的視線催促,我繼續說:


    「自尊心強的人不是還對我視而不見嗎?特別是像這樣,每當他們有做不到的事遇到我主動幫忙,基本都一臉怒火。」


    這時,他的臉上第一次浮現感情。微弱,但又的確存在的怒火。就像是跑進鞋裏的一顆砂粒,讓我無法無視。


    他說:


    「我自尊心強啊。所以才這麽答吧。」


    短短的一句話,讓鞋裏的砂粒倏然滾落。


    他在說,你少瞧不起我,別因為理所當然的事誇我。聞此,我非常認同。


    至今,我遇到過好幾個把我當成弱者對待的人。對於他們,我知道最有效的攻擊就是刺激自尊心。出手幫忙,用沉穩的聲音提議一起商量,或是露出柔和的微笑。每當我表現出自己才是站在更高位置的人,他們總會明顯變得煩躁。但他們其實是在貶低自己的價值吧,這樣的自尊心實在太不值錢。


    真


    正令人悅目的自尊,應該完全相反才對。


    正如阪口所說,應該克製自己,保持冷靜,以常識約束品行。


    「能成為我對手的,果然就是你了吧。」


    我輕聲說著,不由得笑了。阪口孝文真的是我認可的對手嗎?總覺得想試探一下,於是說:


    「我有個目標,非常長遠。」


    他小聲回答:


    「首相。」


    「那是目標之一,但不是最終目的。」


    「那,最終目的呢?」


    「人類的平等。」


    「你開玩笑吧?」


    「我從來沒說過謊。」


    這當然是騙人,但也是事實。我已經不會扮演內心並不期待的自己,也不會再說出背叛自己的謊話。


    阪口隻是一動不動地盯著我,至少看不出他有嘲笑的意思。我繼續說:


    「不管怎麽說,還有個更近的目標。我要先成為這所學校的學生會會長。」


    「哦。」


    「然後以首席的地位從製道院畢業,大學要進法學係。你知道嗎?在司法考試中合格後,隻要拿到推薦就能成為政策秘書。」


    「你加油。」


    他淡淡地說道。


    但這不是我想要的反應。聽了綿貫的話時感到的焦躁再次湧上心頭。


    「你也加油。」


    我要你用不同的理由讓我焦躁,產生危機感。如果可以,最好做個需要我全力打倒的對手。我已經決定要站到那些不值得一提的同學們頭頂,但相比之下,如果有能互相較量的對手,學習才更容易進步。


    「來這裏之前,我調查過很多。在製道院的同年級學生裏,我覺得隻要贏過你,就能成為第一。」


    「哦。」


    他的眼神還沒有對我產生興趣。嘀咕聲聽起來相當冷淡。


    我說出正題。


    「為什麽,你考試時交了白卷?」


    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雖然等了很久,但他依舊沉默地盯著我。


    看著他認真的表情,我忍不住笑了。


    「臉蛋,髒了喔。」


    我說著指了指在心裏一次又一次重複的問題——為什麽。


    <hr>幕間 / 二十五歲


    茅森良子


    上個月為了參加婚宴,我新定做了一套西裝。不過其實也隻是考慮場合選了有光澤的布料,其餘部分都依照自己的喜好,合體的裁剪配上沉穩的藏青色,顯得精神利落。盡管可能被人說太素氣,褲子還是選了直筒褲,但同時心裏的確帶有對新郎新娘的祝福,於是又配上帶花邊的領帶和襯衫,才好不容易像個參加婚宴的樣子。


    宴會很氣派。原因是新郎的父親是一家企業的總經理。來參加的人們剛好坐滿這家城市酒店裏最大的宴會廳,雖然沒有具體算人數,不過差不多三百人吧。我和新娘是比較親密的朋友,心想改天再一起喝杯茶就好,沒有特地去打擾。


    由於新婚雙方都出身於製道院,宴席上到處在聊學校停辦的事。不知是誰說了句:「感覺真寂寞呀」,不過也隻能如此概括了。


    宴會之後,我本打算立刻回家。雖然被邀去參加第二攤,但我還有資料要盡快準備,而且想一起聊聊的人已經在宴席上聊過了。可在寄存處拿回行李時,我收到一條消息。是新娘發來的。


    ——要不要簡單聊五分鍾?


    上麵還寫,她在休息室等。


    我把剛接過的行李再次交給寄存處,前往新娘用的休息室。


    屋子裏隻有新娘一個人。她坐在椅子上,身上仍然穿著婚紗,在裙子下翹起二郎腿。


    看到她的臉時,我忽然差點哭出來。自己的反應簡直出乎意料,隻好在鼻子周圍用上力,好不容易忍住眼淚。感覺在這裏流淚極其沒有誠意,如果是其他人,哪怕是在自己的婚禮上,我也不會哭吧。


    她用漂亮的綠色眼睛注視著我。


    「今天謝謝你過來。」


    我也注視著她,說新婚快樂,聲音卻有點發尖,於是清清嗓子來掩飾。


    她翹起嘴角笑了,似乎顯得疲倦,但並不冷淡。


    「沒想到我竟然有穿上這東西的一天。」


    她的話我完全同意。這個人別說是婚紗,連穿裙子的模樣恐怕都是我今天第一次見到。記憶裏她總是穿著牛仔褲或運動服。


    「不過很合適喔,的確像個幸福的新娘。」


    「那當然了,我本來就是幸福的新娘。」


    「那幸福的新郎哪兒去了?」


    「趕出去了。被人看了三個小時熱鬧,我有點累了,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那真是過分。」


    「他那邊肯定也有些人必須去打招呼吧。」


    不管怎麽說,新娘穿著婚紗卻獨自一人,這讓我感到不可思議。說不定她有什麽事必須單獨和我說,所以讓其他人回避了吧。帶著這樣的預感,我先說了句應景話:


    「婚禮真的很棒。」


    「肯定是吧,都讓你哭了。」


    「我沒哭出來。」


    我已經有很久沒在其他人麵前哭過了。最後讓別人看到眼淚,還是剛進入製道院不久的時候。初二那年六月。從那天起,我就下決心不再在任何人麵前流淚。


    「明明老實哭出來挺好的。茅森的眼淚可是值得紀念。」


    「是嗎?因為其他人結婚而哭,感覺橋本夫人不喜歡。」


    我故意叫起她新的姓氏。


    她——橋本夫人的微笑變成苦笑,在婚紗下交換二郎腿的順序。


    「以前呢,我根本就不喜歡婚禮,不過辦下來一看也沒有那麽糟。」


    「感動了嗎?」


    「多少吧。不管怎麽說,我們算是彼此讓步最後走到一起的。」


    這句話裏想必沒有謊言。兩個人互相滿足了必要的條件,才下定決心成為家人。


    她臉上的笑容倏然消失了。


    「我一直覺得必須向你道歉才行。」


    「因為什麽?」


    「不是今天,是海豚星。我一直瞞著那個結局。」


    隻聽這句話,好像是很深的隱喻,但對我來說,卻極其直白,仿佛初戀被人發現的瞬間。有那麽一瞬,心跳仿佛停止了。


    外麵傳來敲門聲。大概是新郎,或者酒店方麵的負責人回來了吧。橋本夫人沒有理會,繼續說:


    「時鍾一般都是向右轉對吧?」


    「是的。」


    「那為什麽時鍾是向右轉,你知道嗎?」


    我搖頭。時鍾轉動方向的原因,我從沒在意過,明明在那個夏天可以考慮一下的。


    敲門聲再次傳來,接著是新郎的聲音。——麻衣,你在嗎?


    「去查查吧,很快就能明白。」


    她輕聲說著,然後朝門口應聲。


    *


    為什麽,全世界的時鍾都是向右轉呢?


    在回家的電車上查過穀歌,我很快得到了答案。


    理由簡單明了,容易接受。說不定隻要再三思考,用自己的頭腦也會得到相同答案。


    所以在八年前,我本該得出一個結論才對。那一天,我本可以想到他是怎樣背叛我,又說了怎樣的謊話。然而我放棄了思考,拚命想忘記阪口孝文。


    但,如今已經不同了。


    明白時鍾裏的含義,思路便立刻像倒下的多米諾骨牌般連成一串。八年前的八月二十七日發生的事與海豚星的真相聯係在一起,我不由得皺起眉頭。


    ——我討厭他。討厭得要死。


    做出這種事,怎麽能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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