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將來


    找到真正的愛,


    來聊聊與之類似的東西吧。


    ————————————————


    1.阪口孝文


    放學後,我獨自經過走廊。


    今天很晴朗,算是梅雨季中的間歇。


    帶著夏季味道的強烈光線被分割成窗子的形狀,在走廊中映出樟樹的影子。我稍稍弓起背,垂下視線前進。


    前方傳來一陣腳步聲。聲音不大,但很輕快。是茅森良子。她露出精心編織的微笑,挺直後背,帶著兩名後輩走過來。樟樹的影子在她腳邊微微搖晃。


    「你好。」


    茅森平靜地向我打招呼,而我隻是朝她的臉看了一眼,沒有回應,徑直從她身邊走過。


    高中二年級的六月份,我十七歲,離她的生日還有兩個月。


    製道院正由茅森良子所支配。


    *


    去年秋天的學生會選舉上,茅森獲得了壓倒性勝利。


    那是預想範圍內最完美的勝利。參選會長的隻有她一人,其他宿舍全部認輸,沒有人報名。


    從初二那年秋天荻同學在選舉中獲勝時起,茅森就開始為此做打算。她得到學生會會長的心腹這一地位,穩步提高自己的發言權,並不斷獲得支持者,以壓倒性的優勢為背景,反複與紫雲和青月交涉把事情談妥。在隻有她一個人參選的選舉中,舉行了對她信任與否的投票,最後超過九成學生選擇信任。


    在製道院,第一次有綠色眼睛的女生就任學生會會長。但在全校集會上講話時,茅森的姿態沒有出現任何不自然。她以悅目的姿勢站在麥克風前,露出充滿自信的微笑,用清晰的聲音報告自己當選為學生會長。話語中充分考慮到製道院的傳統,沒有提及眼睛的顏色或是性別。盡管如此,茅森良子的姿態仍帶有戲劇性,讓人深深感到這個學校的時代向前邁進了一步。


    在所有人眼裏,茅森都顯得與眾不同。


    她成績始終保持第一,去年作為學生會的主力,在全國性質的公開辯論賽中獲得最優秀獎。如今的製道院裏,恐怕沒有學生不知道她的名字。哪怕不知道校長的名字,也能答出茅森良子的全名。大多數學生都知道她的養父是清寺時生,以及她將來的目標是成為首相。


    另一方麵,討厭茅森的學生並不是不存在。選舉時也出現了近一成不信任票,特別是紫雲舍裏還有很多學生覺得茅森礙眼。紫雲果然具有發言權,又有其他宿舍的學生追隨。單純是引人注目,一樣會讓他們皺起眉頭。


    而無論對自己的夥伴還是敵人,茅森良子都會露出同樣的笑容。


    至少在表麵上,她和三年前來到製道院時一樣,依然是個完美的優等生。


    2.茅森良子


    我決定平等對待所有學生,所以遇到阪口時,也會禮貌地露出微笑問候。盡管我知道他會冷淡地從身邊走過。


    今天在走廊又被阪口無視,我暗自皺起眉頭,走向學生會辦公室。


    第一次踏進這個房間時,我心裏相當緊張。


    到我轉入製道院的前一年為止,學生會辦公室似乎還在其他房間。不過聽說後來數學社從興趣小組升級為社團,那個房間就讓給他們了。學生會隻有幾名成員,而之前的房間太大了吧。不過學生會也得到了新的房間,麵積有半個教室左右。那裏采光很好,清寺伯伯以前曾經用過。


    擔任製道院特邀講師時,清寺伯伯有空閑會待在這個房間,處理私人的工作。原本是清寺伯伯房間的地方成為學生會辦公室,對此我決定稱其為命運。老實說,我不相信什麽命運,但知道將某種偶然命名為命運的價值。


    身後的兩名後輩雖然不是學生會成員,但平時積極參與工作。兩人都是紅玉舍的住宿生。我帶著她們走進辦公室,隨後徑直走向房間最裏麵的書桌。已經落座的成員們紛紛說:「您辛苦了」,我也回應說:「辛苦了」。


    在位置上坐好,便知道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我身上。右手邊是副會長,左手邊是書記和會計,對麵是幾名低年級學生。人數絕不算多,但聚集在這裏的人無疑代表了製道院的全體學生。


    「今天也拜托各位了。有什麽要報告的嗎?」


    說出已經成為慣例的發言,左手邊的書記——櫻井真琴說:


    「清掃誌願者興趣小組申請進行課外活動。」


    我朝她看去。


    「和以往一樣吧,有什麽問題?」


    「雖然不算問題——」櫻井暫時停頓,眉頭還繼續皺著。「果然覺得那群人有點怪。」


    嗯,她說得的確沒錯。


    清掃誌願者興趣小組由黑花的高一學生設立,是個隻有四名成員的小團體。但她們舉辦清掃活動時,一定會有約十五名學生參加。沒有學校主導,活動內容隻是進行打掃,卻能保持穩定的向心力,這自然顯得不可思議。


    「文件都齊全對吧?」


    「嗯,齊全是齊全。」


    「那就隻能批準了吧,又不是在做什麽壞事。」


    「可是,關於那個興趣小組有不太好的傳言。」


    「哦,什麽傳言?」


    「會長你也知道吧?就是說討厭我們的學生都聚在那兒。」


    我坦率地苦笑。


    當然,我知道那個不一般的傳言:清掃誌願者興趣小組其實是目前反學生會勢力組成的團體,目的是顛覆學生會。而我比傳言了解得更多。


    那個興趣小組的背後,是阪口建立的清掃員組織。


    清掃員的數量已經增加到六十人左右,所以參加誌願活動的十幾人不過是冰山一角。此外,清掃員中有大量學生對學生會不滿,這也是事實。


    「那種事,放著不用管吧。」


    聽我輕鬆地回答,櫻井不高興地別起嘴角。


    「可是——」


    「能把討厭我們的學生聚在一起,整理他們的意見,這反而值得感謝,遠比每個人都對學生會漠不關心要好。」


    「他們隻是想說什麽就說什麽吧,都不知道我們的工作量。」


    「那樣就好。沒有任何問題。」


    我換了種笑容朝櫻井看去。那笑容更自大、更挑釁。這一表情在如今的學生會辦公室能夠得到容忍。


    「站到更高的位置,總會被下麵的人指指點點,對他們徹底寬容就行了。無論被誰說什麽,隻要繼續保持完美就沒問題,因為現在代表製道院的是我們。」


    正如櫻井所說,這裏的工作很多,應該比以往的學生會要多出五成。這意味著我們擁有很大發言權。


    那些至今由校方隨便決定的事情被我們奪到手裏,進行商討,逐一做出更正確的改變。就連各社團活動的預算分配,還有校規中服裝的規定,都一一反映了學生會的意見。


    「製道院裏沒有我們的敵人,那麽無論對方是誰,隻要溫和地觀望就好。」


    我注視著櫻井的眼睛說道,於是她輕輕點頭。


    「那我繼續處理手續。」


    麻煩你了,我嘴上答著,心裏則重複剛剛說過的話。


    ——在製道院裏,沒有我們的敵人。


    如果說有誰能稱作敵人,那便是在製道院的外側。


    *


    目前,校友會仍沒有對我持肯定態度。


    自從初二那年拜望會的路線選擇製起,每當我想要一點點改變製道院的現狀,他們總會表現出負麵反應。更何況,綠色眼睛的女生在學生會選舉中獲得壓倒性勝利,對他們來說是個遺憾吧。很多管理校友會的人出身於紫雲舍。


    校友會雖然是個麻煩的對手,卻讓我不能小看。他們可以說是「本地有權勢者」組成的團體,對畢業後想做政治家的我來說也有價值。如果可以,真希望得到他們的認可。


    我勸服自己說,這件事不必急躁。


    要討得校友會的歡心,做法很簡單,隻要不斷取得成果。他們非常喜歡在正麵的新聞中看到製道院的名字。以前在匯集全國高中生的公開辯論賽上拿到最優秀獎,他們還特地發來措辭做作的賀電。


    除此之外,校友會還有另一件喜歡的事。


    那便是聞名全世界的製道院畢業生,清寺時生。


    所以,我決定利用自己尊敬的那個人來討校友會的歡心。依靠清寺伯伯,讓今年的文化節——章明節多少獲得一些成為新聞的價值。


    換句話說,我決定在章明節時上演《海豚之歌》。


    3.阪口孝文


    從初二開始的三年間,要說我生活中發生的變化,大體上有三件事。


    第一件是清掃員組織的壯大,其活動內容也多少發生變化;第二件是我成為白雨舍的舍長,雜務多少有所增加;第三件是在宿舍裏盡是閑暇的夜晚,我有了新的習慣。


    其他就沒什麽特別的改變。盡管不再在曆史考試上交白卷,但也沒有和橋本老師和解。除了多少長了些個子外沒有像樣的成長,住在白雨舍的一間屋子裏,與綿貫一起無所事事地度過。偶爾玩玩遊戲然後一敗塗地,隻有他的戰利品清單越來越長。


    六月裏一個濃雲遮住月亮的夜晚,綿貫橫躺在床上說:


    「大學定下去哪兒了嗎?」


    學校調查我們的發展意向,是上個月的事。


    我把椅子坐得嘎吱作響回答:


    「挺難定的。京都,還是東京。」


    「靠地點來定的嗎?」


    「其他方麵不去看看也不知道吧?」


    在大學想學的內容已經大體決定了。但隻要能進想進的院係,無所謂那所大學。在自己能考上的範圍內盡可能選水平更高的,我想到的也就這麽多。


    綜合來看,感覺畢業後可能去東京。但父母希望我留在關西圈內,估計是想讓我直接在自家公司就職。


    「你沒為這個發愁嗎?」


    我朝綿貫問。


    以前他就說過要進自家的公司。比起繼承家業,更想做技術職位,對想進的部門好像也有明確的想法。


    綿貫輕鬆地回答:「靠排除法嘛」。


    然後,他像是念出準備好的文稿一樣繼續說:


    「坐輪椅找工作,光是想想就麻煩。既然這樣不如跳過這一步,去個能直接進去的地方。要是有其他想做的那是另一回事,但我對自己家的工作還挺喜歡的,所以就選更輕鬆的啦。」


    綿貫的聲音中並沒有悲傷的意思,所以我也沒有當成悲傷的話來聽。


    「我倒沒覺得喜歡自己家的工作,也不討厭。」


    「做做看說不定會喜歡上呢。」


    「嗯。其實我也這麽覺得。」


    無論什麽工作,隻要一心一意投入進去,總會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價值和驕傲吧。不過。


    綿貫說:


    「還有其他想做的事嗎?」


    「有是有,但說不定隻是強行找到的。」


    「哦?強行找到?」


    「怎麽說呢,感覺說不定就像是叛逆期,隻不過想反抗點什麽而已。或許我不是真的喜不喜歡,隻是莫名不想沿著被人準備好的路前進。」


    說著說著,我開始難為情,但心裏的煩惱說白了就是這個。我並不確信自己想做的事,說不定現在正把純粹的感情丟在一邊,想隻靠幼稚的自我主張來決定將來的方向。


    「反抗也沒什麽不好吧。」


    「是嗎?」


    「比起你的反抗心理,坦率的夢想或者目標更好?這誰能決定?重要的不在於感情的由來,而是看選哪個能讓自己在將來少後悔一點吧?」


    「可我就是不知道哪個能讓我少後悔,所以才煩惱。」


    「這種事,哪有人會知道。」


    「那要怎麽才能決定?」


    「要不你拋個硬幣?不喜歡的話,就隻能開動想象力了。」


    想象力。我在心裏重複。


    但十七歲的我,靠想象力能到達多遠的未來?又能避免多少後悔的心情?


    總覺得做不到多少,反正將來總會以預料之外的形式感到後悔。那麽比起減少後悔心情的總量,我更想選擇將其接受。經曆了難過、痛苦、失敗,但是。但是什麽?雖然說不清,但總之最後要能反駁後悔的心情。


    「時間快到了吧?」


    綿貫說道。


    我看了看表,發現離九點隻剩五分鍾左右。


    「嗯,謝謝。」


    我打開書桌的抽屜,裏麵放著一隻紅色的對講機。


    從去年夏天起,我開始避開茅森。


    在同一時期,我和她之間有了新的習慣。


    *


    成為白雨舍的舍長,有一項特別的好處。


    那便是可以管理宿舍屋頂的鑰匙。


    白雨舍的屋頂基本上禁止學生進入,但每天早上要認真打掃。而舍長有義務在早上監督全體住宿生掃除,於是會把鑰匙留在手上。


    每天晚上,我會帶著那把鑰匙,一隻手拿著紅色對講機來到屋頂。


    從白雨的屋頂,可以清楚地看到紅玉舍。排列規則的窗戶中,二樓右數第二個是茅森的房間。她會站在窗邊撥通對講機。


    ——明明你去紫雲住進單人間就好了。


    她這麽說過。但我喜歡白雨,不打算離開。


    今晚九點剛到,對講機再次響起。


    這隻對講機,是去年生日時從茅森那裏收到的。


    4.茅森良子


    與阪口互送生日禮物的習慣從初三開始。


    當時我正在找一本翻譯版小說。那本書已經絕版,隻有舊書還在流通,而阪口手上恰巧有。我本打算出錢買,可他以生日禮物的名義硬塞給了我。


    阪口的生日比我早,想回禮也隻好等到第二年。升上高中部,接近他生日的時候,要送什麽讓我考慮了好久,那時才第一次意識到自己不擅長挑選禮物。


    休息日來到街上東找西找,累到筋疲力盡還是沒找到稱心如意的東西。日暮途窮時,我看到了一副對講機。


    那副對講機是快活的紅色,外形圓滾滾的很可愛,而且上麵用很小的字體低調地印著製造商的名字。


    我知道那個名字,是綿貫條吾家的公司。再考慮到如果是和他有關的禮物,阪口應該會中意,於是我把對講機買了下來。


    可送給阪口時他顯得有點為難,因為對講機價格遠超過他給我的書,於是我們決定將那副對講機分開,每人各拿一隻。


    從那年夏天起,每到晚上九點我們便一同打開對講機的開關。


    起初的理由是我找他商量學生會選舉的事。當時我還不是學生會會長,兩人一起想各種壞主意。


    我和阪口幾乎是對完美的搭檔。我直接接手自荻同學那屆起得到更大發言權的紅玉舍,而阪口以人數最多的白雨舍和黑花舍為中心,擴張清掃員組織,逐漸獲得影響力。而且在擴張時,阪口有意吸收了反感我的學生,其原因在於我曾拜托他,說:「希望你能幫忙收集批判我的意見,內容越真實越好」。


    關於清掃員,有一個唯獨我和阪口才了解的側麵:通過他們收集學生的看法,以此讓我的學生會更加牢不可破。


    雖然表麵上完全沒有跡象,但我們暗地裏交換情報,互相利用對方讓自己的立場堅如磐石,就像半個世紀前意大利的政治家和黑手黨串通一氣——舉這個例子讓人不太痛快,總覺得好像說我們絕對沒什麽好下場。但多虧這一體製,我可以自信地說,如今製道院裏沒有我的敵人。盡管有反對我的組織,但那個組織的領導者竟是最理解我的人,所以我所向無敵。問題在於阪口顧慮到清掃員的視線,開始假裝和我交惡,結果每次在走廊相遇都會讓我感到有些寂寞。


    我站到宿舍房間的窗邊。紅玉舍的位置比白雨舍地勢更高,所以能看到那邊的屋頂。盡管找不到阪口的身影,但他一定就在那裏。把對講機放到耳邊的模樣不能被其他學生看到,所以應該是躲在隱蔽的地方。


    打開開關,對講機上先是發出嘈雜的噪音,然後便是他的聲音。


    我們共享著同一個頻率。


    *


    「我覺得現在的學生會沒什麽具體問題。」阪口說道。「紫雲的學生果然討厭你,但找不到材料來攻擊。從旁觀的角度來看,不是很清楚現在的學生會和以往有什麽不同,他們也就這種程度,不構成問題。」


    我朝對講機歎了口氣。


    「就製道院的學生會來說,我倒是覺得現在做的事情大不一樣呀。」


    比如說,以前有過學生會主導修改校規的前例嗎?至少我很清楚,去年和前年的學生會甚至沒反對過學校決定的事項。但我不同,隻要有必要,無論對方是誰都會鬥爭。


    對講機另一頭的阪口笑了。


    「當然,實際上相當不同。但對於沒想了解的人來說,做什麽他們都看不出來。」


    「除了紫雲,其他宿舍呢?」


    「論點都一樣。到頭來,很多人都覺得你成了會長也沒帶來實際變化。白雨和黑花希望看到更淺顯易懂的改善。」


    「是說宿舍環境?」


    「嗯。」


    我不了解紅玉以外的宿舍,所以沒有實際體會,但聽說黑白組和紫紅組在設備方麵也有差距。


    「關於對宿舍的不滿,我打算進行問


    卷調查,不過也隻是覺得可能拿來當成和學校交涉的理由。」


    「白雨這邊的問卷我來處理。把學校應該能答應學生會的事項混進去,拿這個提升形象。」


    「謝謝。不過,其中一半要給我學生真實的想法。」


    「知道了。接下來說正題吧。」


    他從清掃員中征集對學生會的不滿一樣是正題之一,不過我沒有反駁。


    最近,我和阪口談的多半和劇本有關。


    我開始寫下記憶裏的《海豚之歌》。話雖如此,我隻讀過原劇本的一半,而且其中除了一些印象深刻的台詞,也隻能記起大致的情節羅列出來,所以大半要重新創作。盡管從考試分數上來看我的語文成績更好一點,但阪口遠比我擅長寫文章。所以我每一行都和他商量,然後在筆記本上記下。


    「那,今天從第七幕開始。」


    對講機另一邊的阪口說道。


    《海豚之歌》的劇本中沒有清晰的故事。自幼相識的幾個人成年後再會,開始在海邊的獨棟房子共同生活。主題都是些日常瑣事。


    第七幕中,描寫的是兩名女性在海邊度過黃昏。


    「夕陽照著海麵。」我摸索著記憶開口。「兩人並肩坐在沙灘上,說不定在喝啤酒,但放到我們的舞台上還是改掉更好吧。」


    「細枝末節放到後麵定。然後呢?」


    「其中一人說起往事,另一人聽著,就隻是這樣,可這一幕很難理解。」


    我離開窗邊,在床上坐下,朝對講機花了很長時間來解釋。


    這一幕中出現的話題是娛樂性垂釣(sportfishing)。海豚星上存在高度的倫理觀,對娛樂性質的垂釣行為有強烈抵觸。但作中一名角色的祖父愛好垂釣。那個祖父在作品中已經去世,但第七幕中這名角色回想起和祖父之間曾發生的對話。


    他的台詞中有這樣的內容:


    ——倫理隻能放在心裏培養。一旦拿到外麵,總會在什麽地方失去意義。


    我不是很理解話裏的意思。


    「你怎麽想?」


    聽我發問,阪口在對講機另一頭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慢慢說了起來:


    「他說倫理不能從心裏拿出來,總覺得我能懂。」


    「為什麽?」


    「就和台詞裏說的一樣,或許會在什麽地方失去意義。」


    「怎麽失去意義?」


    「要把娛樂性垂釣定為惡行很簡單,但很難把以獲得食物為目的的漁業也算作惡行。但從我的倫理上來看,就連『隻要是為了活著就可以犧牲其他生物』這種思維方式都無法理解。」


    「意思是讓大家都去做素食主義者?」


    「不對。要說植物的生命比魚更低賤,我也覺得不太恰當。到頭來從人類的角度來看,似乎隻會拿容易帶入感情的東西做話題。」


    「魚能讓人帶入感情嗎?」


    「比小麥或者番茄強。」


    「這倒也是。不過也不算不好吧?」


    「當然了。但在最根本的地方還是讓人不舒服。」


    「最根本的地方是指?」


    阪口沉默了片刻,大概是斟酌過話語才回答:


    「對生命按可以殺和不能殺分類,這讓人不舒服。」


    我並不是想反駁阪口,但想要更準確地理解他的想法,於是繼續說:


    「素食主義中,有犧牲的數量這個觀點。」


    這個話題阪口也知道的吧。就是說養一頭牛需要大量植物,那麽直接吃植物帶來的犧牲更少。我以前在書裏看過:要生產一公斤牛肉,需要十公斤的穀物。


    「要是純粹把犧牲的數量當成問題,什麽也不吃是最好的吧?隻要自己一個人死,問題就都解決了。」


    他回答的語氣相當冷淡,仿佛將我一把甩開。


    我忍不住笑了。他的話實在太過純粹。


    「就是說按你的倫理觀,善良的人隻能餓死?」


    「要是按我個人的想法走到極端,是會變成這樣。」


    「我不一樣。如果遇到好人——哪怕不算好人就要餓死,袖手旁觀會違背我的倫理。」


    「我也是。實際上我也在靠不公平的感情來判斷孰是孰非。」


    公平,還是不公平。


    看來在阪口最根本的倫理觀念中,判斷的標準便是這個。而對他來說公平的態度不摻雜自身的感情,而是以更客觀的角度來做出評判。


    像這樣能漸漸解釋阪口的想法,讓我感到高興。


    他小聲補充:


    「隻要以感情作為倫理的依據,就沒法講道理來說服其他感情,隻會變成比誰嗓門更大。」


    「就好像正義的敵對麵也有另外的正義?」


    「或許吧。不管怎麽說,所謂倫理隻在擁有相似價值觀的群體內才成立,不適合用來說服群體外的人。」


    我想象對講機阪口在另一邊露出的表情。他一定正為難地皺起眉頭。


    阪口不擅長談論和個人價值觀相關的話題,說這些話時總顯得難為情,但還是會配合我坦率地表達意見。而另一方麵,無論抽象的內容還是難為情的阪口我都喜歡,所以想繼續聊一聊這個話題。


    「就是說,你的立足點是倫理主觀主義。」


    「這話什麽意思啊?」


    「憑感覺羅列的詞,這你能聽出來吧?要是在意的話之後去查查。我最近開始漸漸相信道德確實存在——」


    [譯注:這部分和道德實在論/道德現實主義(moral realism)以及倫理主觀主義(ethical subjectivism)等哲學觀點有關。]


    然後我們從劇本的話題大膽地邁進岔路,一時間沉浸在純粹討論倫理本質的對話中。不以感情為依據、更加客觀的倫理真的存在嗎?或者說能否找到善惡的判斷標準,以此來取代倫理呢?


    我們沒有找到兩人都能認同的美好解答,但兩人都在非常認真地尋找答案,這一態度是一致的。


    臨近宿舍熄燈時,我說:


    「客觀上正確的倫理,是不是根本不存在啊?」


    這是我坦率的疑問。很小的時候,還在為手裏糖果的數量或喜或憂的時期,我就開始有這樣嚴肅的疑問。


    阪口閉上嘴,很久沒有聲音。我透過窗戶仰望夜空,側耳傾聽他的沉默。對講機偶爾收進細小的噪音,不知道是什麽來源。那種粗澀的振動令人心情愉快。


    阪口說:


    「我所了解的,隻有我認識中的倫理。所以就算其他人有不同的倫理觀,我也想盡可能尊重。」


    這回答很有他的風格。作中的祖父也有同樣的想法吧,所以才會說倫理隻能放在心裏培養。


    但在海豚星上,他的價值觀已被當成陳腐的東西。恐怕正是因為這樣,才特地把他設定為「祖父」,並寫成已經去世。如果是那樣,在那顆美好的星球上,到底怎樣的倫理才能被人理所當然般認同呢?


    我把內心的疑問簡短地總結成一句話:


    「我想找到海豚星。」


    眼下是為了完成在章明節上演的劇本,但還有更重要的目的。


    在對講機另一邊,阪口長出了一口氣。那聲音不像歎氣,而是更加理性而有力。


    「果然還是再找找第六個鑰匙孔吧?」


    阪口說道。


    5.阪口孝文


    清寺先生死後,茅森曾幫忙一起整理遺物。


    但無論她怎麽找,都沒有找到《海豚之歌》,卻發現了一串鑰匙。那是清寺先生在製道院做特邀講師時用過的東西。


    鑰匙共有六把,其中四把帶標簽,分別對應清寺先生用過的教室、休息室、還有這兩個房間所在校舍的門。沒有標簽的兩把鑰匙中,已經知道其中一把用來打開他當時用過的書桌抽屜,但最後一把還沒找到對應的鎖。


    這串鑰匙應該反映了清寺先生在製道院時的行動範圍,那麽最後一把鑰匙打開的鎖頭後,會不會就是《海豚之歌》的原稿呢?這是我們的看法。雖然隻是一廂情願,但已經沒有其他線索了。


    我們還沒有試過製道院裏的所有鑰匙孔。


    和自己無關的宿舍很難進去,而且還有像校長室那種學生幾乎不會出入的房間,其中排在首位的便是教師辦公室。


    進教師辦公室的門已經確認過打不開,但鎖不止門上那一把,說不定裏麵某個櫃子才是正確答案。


    我在考慮近日內潛入教師辦公室。


    首先遇到的問題,是怎麽拿到教師辦公室的鑰匙。


    我知道鑰匙在哪兒。辦公室裏的牆上有塊大板子,上麵掛著各種鑰匙,開辦公室門的鑰匙也在其中。包含備用在


    內一共兩把,我想拿備用的那把用一個晚上。


    我想到的方法並不複雜。鑰匙上帶著塑料標簽,隻要把標簽換到其他鑰匙上,再掛回板子就行。就算多少要花點時間,有一分鍾也夠了。但在那期間必須引開辦公室裏老師們的注意力。


    聽我這麽說,綿貫表示:


    「要吸引注意力,目標應該選橋本老師吧。」


    為什麽?我問道。


    他回答得理所當然:


    「因為很容易挑起爭執。要吸引別人注意力,最好的辦法就是發出很大聲音。」


    「要和橋本老師大聲吵架嗎?」


    「以前不也有過好幾次。」


    「次數倒沒那麽多。」


    也就兩三次罷了。不過除了他以外,我的確沒和其他老師發生過任何爭吵。


    綿貫一臉平靜地繼續說:


    「選個合適的日子,最好是橋本老師在,其他老師越少越好。隻要調查老師們的日程就沒那麽難吧?」


    「嗯,應該很快就能知道。」


    「偷來的鑰匙,你打算怎麽還回去?」


    「潛入辦公室的時候把假貨換回來。」


    「但那樣走的時候沒法給門上鎖。」


    「不,那個應該沒問題。」


    教師辦公室的門上是推拉鎖,要在屋裏上鎖,隻要把不大的鎖柄滑到下麵。用繩子之類的老套辦法應該能解決。有些教室門上也用了同樣的鎖,可以在那邊嚐試各種方法。


    聽完我的解釋,綿貫認真點頭。


    「那就先試試上鎖吧,然後調查老師們的日程。調查交給你行吧?」


    「也不用你做什麽啊。」


    我隻是和他商量怎麽偷偷借用教師辦公室的鑰匙,想問他的意見,但綿貫聽了搖頭。


    「一個人做不到的。要有兩個人分別負責吸引老師的注意還有交換鑰匙。」


    的確沒錯,但我不願意把他牽扯進來。


    見我猶豫不決,綿貫無語地笑了。


    「換鑰匙你來啊,萬一出什麽差錯你就一個人去挨罵,我隻不過是和橋本老師說話而已。」


    「你根本沒理由摻和進來。」


    「這很有意思吧?而且我有不少話想給他說說。」


    直到現在,我們和橋本老師也很難說是關係融洽。畢竟從根本上性子不合,而且他毫無惡意地說出的話還是會刺激到我們的神經。但初二那年拜望會的晚上,他曾在瞭望台的台階上借綿貫搭住肩膀。我忘不了那份恩情,所以已經不像當時那麽討厭他。


    綿貫的心情一定和我差不多。一方麵想對橋本老師大吼,另一方麵又對他心懷謝意。


    「那就拜托了,謝謝。」


    我說道。


    綿貫瞄了我一眼。


    「為什麽要潛入辦公室這種無聊的地方?」


    我還沒有和綿貫提過《海豚之歌》,總覺得那部劇本的事要經過茅森允許才能說出口。


    於是我拿出自己的理由回答:


    「為了提高表白的成功率,我正在找理想的氣氛。」


    我已經決定,如果找到《海豚之歌》的劇本,就向茅森表白。


    綿貫輕輕皺起眉頭,嘀咕說:「那又為什麽是辦公室啊?」


    *


    嚐試從門外上鎖時,除了我和綿貫,八重樫也參加了。


    放學後的教室適合試驗密室機關。因為教室前後都有門,就算鎖上其中一扇,也可以從另一扇進去再打開。


    上鎖的方法很簡單。把繩子彎成u字形勾住鎖柄,再從下麵的門縫通到走廊。隻要在走廊拉動繩子兩頭,應該能拖下鎖柄給門上鎖。


    為此我們準備了幾種繩子,發現似乎是釣魚線最合適。問題是鎖柄太小,靠繩子總是沒法順利拖動。如果用膠帶固定倒是有所改善,但這樣一來膠帶又成了麻煩。u字形的繩子隻要拖動一端就能收回,但膠帶會留在教室裏。有時繼續粘在鎖柄上,有時跟著繩子一起脫落,但沒法通過門縫,隻能留在教室地上。


    我們一起動腦,找到了能確保從鎖柄上剝下膠帶的辦法。把繩子彎出兩個u字形,其中一個在室內的桌腿上繞過半圈,以此讓我們在拉動繩子時可以向兩個方向施力。隻要用特定的方法拉繩子,就能靠朝正下方的力道拖下鎖柄,同時靠另一個方向的力道剝下膠帶。


    盡管如此,還是沒法把膠帶拽過門縫,不過這點應該可以無視。如果第二天早上在教師辦公室裏發現的是一具屍體,那說不定會有名偵探現身,輕鬆破解密室的機關,但實際上掉在辦公室地上的隻是一段幾厘米的膠帶,不會引人注意。


    途中,綿貫離開了五分鍾左右,在那期間我和八重樫聊了一會兒。


    「最近條吾開朗了許多。」


    她說道。


    但我不是很清楚。


    「是嗎?總覺得好像沒有多大變化。」


    進入製道院後我便和綿貫成了室友。剛過一個月時隻覺得這人真不討人喜歡,後來印象也沒發生變化。他頭腦聰明,盡管內心溫柔卻很不願意讓人知道,性格別扭,同時也是與我意氣相投的朋友。沒想到他會喜歡用釣魚線創造密室這種遊戲,真是意外。


    「從你來看確實是那樣吧,畢竟條吾很喜歡你。」


    「比不上他對你的喜歡吧。」


    「是嗎。總覺得他和我相處時有隔閡。」


    「對方是誰都一樣吧,隻不過隔閡的種類不同。」


    不僅限於綿貫。這世界上恐怕不存在任何一個人能讓誰徹徹底底敞開心扉。


    「怎麽說呢,最近的條吾似乎更堅強了,康複訓練也相當認真。」


    「有能靠雙腿走路的希望嗎?」


    這個問題,我從沒問過綿貫。


    八重樫曖昧地搖頭。


    「說是康複訓練,也不是練習走路。要是連靠輪椅生活都變得困難就糟了,所以要堅持訓練,維持現在的狀態。剩下的就是練習失去平衡時盡量不受傷之類的。」


    「哦。」


    「不過,今天抓著扶手走十步就是極限,但明天說不定能走出第十一步,來年說不定能不靠扶手走出一百步。沒人能斷言他做不到。」


    「確實沒錯。」


    「以前的條吾不會這樣努力,而是想盡辦法找到理由,接受自己走不了路的現實。」


    我對綿貫還沒有了解到能反駁八重樫,所以本可以輕輕點頭,為這段對話寫下句號。


    但總覺得那樣心裏不太舒服,我搖頭說:


    「說不定現在也沒有太大差別。感覺他隻是稍稍改變了用來接受現實的理論。」


    或許吧,八重樫說道。


    直到最後,我也不明白她為什麽要提起這件事。


    不久後,輪椅經過走廊時咕嚕咕嚕的車輪聲傳來,我們的對話就此結束。


    *


    聽我說完潛入教師辦公室的計劃,茅森在對講機另一邊悄聲笑了,然後嘟囔說:「怎麽沒早點叫我一起呀」。


    我們打算在七月的第一個星期二實行計劃。那天橋本老師擔任顧問的遊泳社休息,而且有不需要他參加的會議。放學後我和綿貫一起去辦公室偷來鑰匙,夜晚溜出宿舍潛入校舍,然後尋找寫下海豚星的劇本。這計劃棒極了。


    「你也要一起去?」


    「當然了。」


    「但要是被老師發現,有可能影響成績。」


    「別小看我。如今我的成績可不會受這點小事的影響。」


    「哦。那希望你能打開窗戶上的鎖。」


    校舍的鑰匙放在教師辦公室,茅森手裏也沒有,所以我們打算從窗戶進去。茅森因學生會的工作很忙,在校舍內留到很晚也不會被懷疑,最適合在老師巡視校內給各處上鎖後再去打開。


    「知道了。」


    茅森答道,接下來的語氣就她而言顯得軟弱:


    「你覺得能找到嗎?」


    「一定能。如果沒能找到,我會好好安慰你。」


    「哦,我很期待。」


    清寺先生的《海豚之歌》真的在製道院嗎?


    總覺得必須在製道院才行。章明節的舞台對我來說不重要,但我知道茅森有多重視那部劇本,所以一定要找到。


    「七月的第一個星期二,是七夕呀。」


    她輕聲說道。


    雖然不是有意而為,但預定行動的星期二,是七月七日。感覺那天很適合讓她與清寺先生的劇本時隔已久迎來再會。


    (譯注:現代日本的七夕是陽曆七月七日。)


    事情一定會一切順利。


    這時我還對此深信不疑。


    然而,我們的計劃不得不做出變更。


    離預定日期還有三天——七月四日一大早,宿舍裏的電話響了。白雨舍的電話設在玄關附近的走廊窗邊。我一隻手拿起


    話筒,望著窗外晴朗而漂亮的藍天,聽到父親抑製感情的聲音。


    事情並不意外,我早已做好心理準備。


    內容是祖母病危的消息。


    藍天上,一片雲輪廓清晰,像艘小船般朝東飄去。


    我朝電話裏說:我立刻回家。


    6.茅森良子


    阪口孝文離開製道院是在七月四日,星期六。


    那天我在學生會辦公室做些資料。盡管沒什麽急事,還是莫名靜不下心,於是手上拿起簡單的工作。


    一同待在辦公室的隻有一個人,和我一樣在處理雜務。櫻井真琴。她麵朝書桌一臉沉思的模樣,但握在右手筆已經很久沒動過。她繼續盯著眼前的打印材料說:


    「阪口君他祖母大人(お祖母様)的事情,你知道嗎?」


    我簡短地回答說不知道。沒想到能在現實中聽到「祖母大人」這種措辭,結果有點分神。在她的家庭,這樣的稱呼是不是很普通呢?但我也稱清寺伯伯的夫人(奧様)為「夫人」,沒有太大差別。


    櫻井繼續說:


    「好像是胰髒不太好,冬天結束以後就住院了。」


    「哦,你很了解啊。」


    「阪口君的祖母大人和我爸爸都是製道院畢業,這種事情很快就會傳開。那些人會聊的話題也就是健康情況和孩子們的發展了。」


    我不是很清楚櫻井口中的「那些人」指誰,但恐怕是包含她父親在內的某一類大人吧。


    「阪口君和他祖母大人的關係好像不太好。你聽說過嗎?」


    「完全沒有。」


    我甚至不知道阪口有祖母。當然隻要還沒去世肯定會有,但我連父母都沒有,很難有具體的想象。


    盡管覺得這個話題很敏感,我還是坦率地問:


    「他們關係是怎麽不好?」


    我純粹對此感興趣,而且感覺櫻井也想說出來。


    然而她卻提不起勁地回答:


    「我也沒那麽了解。聽阪口君提起他祖母大人,已經是小學時的事了。」


    「但你了解一點吧?」


    「怎麽說呢,好像是個可怕的人,管教很嚴,對阪口君的交友關係都要一一做出指示。」


    「那如果當時認識,我估計會被討厭得很厲害。」


    「或許吧。」櫻井小聲嘀咕,然後不太痛快地繼續說:「不管怎樣,她在阪口君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就住進了看護設施。」


    「哦。」


    「那個時候,他說自己鬆了口氣。」


    這內容我不是很想聽。


    感覺櫻井也不是喜歡才說起這類話題,於是我放下筆問:


    「所以,你想說的是什麽?」


    「什麽想說什麽?」


    「怎麽想就怎麽說,這不是你的優點嗎。」


    「你在笑話我?」


    「完全沒有,真心覺得是優點。」


    明明沒說謊,櫻井聽了卻不滿地皺起眉頭,不過她似乎覺得沒必要特地在這件事上爭論,於是繼續說:


    「說起住在看護設施的祖母大人時,阪口君顯得有點寂寞。我隻是想起了這件事而已。」


    哦。我簡短回答。


    我不了解親屬是怎樣的存在。盡管對清寺伯伯和他夫人感到莫大的恩情與謝意,但不覺得他們是父母。非要說的話,若草之家的職員算是養父母,但我與那些人的關係也不同於血緣關係吧。


    「你呢?和家人關係好嗎?」


    聽我發問,櫻井皺起眉頭。


    「弟弟有點麻煩,總覺得看他特別傻。」


    「你討厭他?」


    「倒也不算討厭。」


    「原來你有弟弟啊,真想見一見。」


    「見他幹什麽啊?」


    「不知道呢,可以聽他講你過去的事?」


    雖然是無意中想到的主意,不過感覺會很有意思。


    「絕對不行。」


    櫻井說著朝我瞪來。


    說起來阪口好像有兩個妹妹。如果可以,真想和她們聊聊,因為我完全想象不出在家裏做「哥哥」的阪口是什麽樣子。


    本以為對話就此結束,結果我想錯了。


    櫻井的視線回到桌麵的打印材料上,然後繼續說:


    「你和阪口君吵架了?」


    我聽了苦笑。到去年夏天為止,我和阪口對外也表現得像「兩個關係融洽的同學」,所以從旁人來看,或許覺得我們在某一時期鬧翻了。


    「保密。」


    我答道。


    畢竟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我和他的關係,隻好這樣回答。


    ——阪口回到製道院時,該怎麽和他搭話才好呢?


    他的「祖母大人」還好嗎?與阪口相識以前,人生中從沒有誰讓我產生過這樣的苦惱。


    *


    但到了第二周,阪口還是沒有回來。


    聽說他祖母在星期六去世了。


    阪口家家業很大,沒法隔日立刻舉辦葬禮,告別儀式設在了星期二。本以為最早也要星期三以後才能和阪口再會,結果我猜錯了。


    「他好像會在葬禮之後立刻回來。」


    中川老師說。


    那是星期一放學後的事。


    我已經不是圖書委員,但有時間還是會到圖書館見她,這已經成了習慣。


    「他是個細膩的孩子,一定有各種考慮吧。明明不用急,慢慢來就好了。在我看來,真希望他能認真對待十幾歲時的悲傷。每次受傷都能停下腳步,無論如何都隻能是一段時期內的特權。」


    中川老師壓低聲音,用均勻的語速說道,聲音仿佛湖麵泛起的波瀾。


    我老實地搖頭。


    「也不是說不能在前進的同時感到悲傷吧。」


    清寺伯伯去世那天晚上,我和以往一樣翻開了習題冊,因為那時我正在為考到製道院第一而努力學習。那天晚上的事無疑融進了我的血肉。盡管題目內容完全沒看進腦子,但還是讓我練習了在真正痛苦時該如何邁出下一步。連那天晚上我都翻開了習題冊——我曾幾次被這份記憶所鼓勵。


    中川老師有些悲傷地皺起眉頭,然後微微笑了。


    「不是誰都像你一樣呀。沒有幾個學生能帶著這麽堅定的意誌,連續幾年始終盯著同一個地方。」


    「但他是阪口。」


    正如中川老師所說,我相信自己的意誌遠比同齡人更堅定。如果單純比較頭腦,我可能不是最聰明的。要是付出同樣的努力守在書桌旁,製道院裏應該有幾個學生能比我考到更高分數,但實際上拿最高分的卻是我。至今為止我的一切經曆不允許自己妥協。


    但,阪口孝文。或許我唯一贏不了的就是他。他心裏的前提和我不同,以另外的視角觀察現實,而且恐怕擁有比我更好的視野。


    我是在去年選舉戰時意識到了這件事。本以為沒有任何人能與我對抗,無論對手是誰,我都能獲得壓倒性勝利,但冷靜下來想想就發現不對。


    如果阪口進入紫雲舍,然後參選學生會會長,恐怕我贏不了。哪怕背後有這幾年力量有所增加的紅玉舍全麵協助,票數恐怕也比不上受紫雲舍與清掃員支持的他。


    以前,阪口曾開玩笑說:


    ——其實剛進製道院的時候,我曾想過要做學生會會長。能讓白雨出一個會長很痛快對吧?


    阪口發展清掃員組織,一定就是為了這個。


    而且,如果阪口沒有改變主意,恐怕現在他已經實現了目標。在去年那個時間點,即使阪口從白雨報名參選,恐怕也是有紅玉支持的我占優勢,但如果他更早行動就不好說了。阪口早在初一便建立起清掃員組織,時間應該很充足。


    中川老師微微歪頭。


    「感覺你們互相尊敬,真是羨慕。」


    「中川老師沒有能尊敬的人嗎?」


    「有啊,當然有。清寺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其他的呢?」


    「還有幾個人,但身邊沒有。所謂距離一定很重要。」


    「意思是說,保持距離更好嗎?」


    不對的。老師說著微微搖頭。


    「越是靠近,就越了解對方的各個方麵。要尊敬曆史上的偉人很簡單,但熟識後就有變化。就算能尊敬老師,換成朋友就難了,戀人更難,更別提結婚。原本用來填補未知的幻想會一一被證明是錯的,所以能尊敬身邊的人真的太少見了。」


    這麽想來,中川老師時刻在注意距離感。就算和我再親近,還是堅持停留在老師和學生的範疇,她自己絕不會跨過那條線。至今為止始終如此。


    但她接下來的話似乎越過了那條線。


    「我在朋友那一步失敗了。」


    老師也有想尊敬卻沒能成功的人嗎?


    「老師想尊敬的是怎樣的人呢?」


    她很自然地岔開我的問題。


    「無論是誰,都是


    能尊敬比較好呀。有個人一直讓我同情。」


    「同情。」


    「有些事對我來說淺顯易懂,可怎麽都沒法讓那個人明白。如果是你和阪口,遇到這種事時做法很簡單吧?」


    嗯,非常簡單。


    「如果對方不懂,細心解釋就好了。」


    靠那副對講機,我和阪口可以持續交流。如果昨天沒能傳達自己的意思,可以今天繼續,今天也沒能傳達那就明天。我們有自信不會放棄理解對方。


    正是這樣呀,老師說著笑了。


    「但有些東西越是簡單,就越難靠語言傳達。」


    「老師想傳達怎樣簡單的事情呢?」


    中川老師少見地露出陰鬱而沉重的笑容。


    「我的期望從來都隻有一個呀。身世也好,眼睛的顏色也好,性別也好,和這些屬性無關。既然站在我麵前,就純粹看著『我』這個人來交談啊。」


    我很明白中川老師的意思。這對我們來說的確淺顯易懂,但對於不會明白的人,的確說再多也沒法讓他們明白。所以我始終在尋找海豚星,尋找那顆一切屬性都會失去意義的星球,以及那顆星球上美麗的故事。


    我帶著開玩笑的心情說:


    「那老師就盡情羨慕我們吧。」


    可話說出口卻完全不像玩笑。因為我相信,在我和阪口之間能夠建立起和海豚星同等的東西。


    中川老師露出漂亮的笑容,回答說:「我會的。」


    *


    星期二課間休息時,來了個意外的客人。


    被人叫到名字來到走廊一看,發現是綿貫。


    我和他還不是很熟悉,在走廊裏遇到時會互相問候,但我沒給他推過輪椅。綿貫說:


    「鑰匙怎麽辦?」


    他說的是潛入教師辦公室的計劃吧。


    本以為計劃肯定要延期。尋找《海豚之歌》的劇本是出於我的緣故,沒必要硬把阪口拖進來,但總覺得也不該把因失去親屬而離開學校的他放在一邊擅自行動。


    但綿貫似乎沒打算中止計劃。


    「用來替換的鑰匙在我這兒,要是你有這個想法,放學後到辦公室去。」


    他說道,臉上似乎不太愉快。


    <hr>幕間 / 二十五歲


    茅森良子


    製道院停辦的直接原因,聽說是我們高三時發生的那次大地震。受其影響,需要重新評估學校的抗震結構,但製道院有幾棟舊校舍很難滿足安全標準。


    學校想要把那幾棟校舍拆掉重建,卻遭到校友會的強烈反對。他們覺得很多校舍都是有曆史價值的建築,想在現存基礎上修補後繼續用。校方改變不了校友會的消極態度,隻好四處籌款,最終結果便是將學校出讓給一所東京的私立大學。


    所以準確來說,名叫製道院的學校並不是徹底消失。


    但大學買下的僅僅是製道院的名字,以及部分教師。校友會認識中的製道院的特點——包括有曆史的建築物、拜望會等傳統活動還有校風,都被幹幹淨淨地拋棄。那所前頭加上「某某大學附屬」稱謂的學校,已經既不是全寄宿製,也不是初高中一體,僅僅是一所名字裏包含「製道院」、位於車站附近嶄新建築裏的嶄新教育機構。


    第一次聽說這件事,我心裏冒出的想法可不能讓其他人聽到。


    ——與其這樣,不如連名字都消失得幹幹淨淨呢。


    雖然也自嘲說你說什麽傻話,但這的確是內心毫無虛假的想法。每當聽到那所學校的名字,我首先想起的一定是阪口孝文,所以真希望一切都能消失。


    他毫無疑問是理解我的人,也是我最親密的朋友。如果能夠回避過去發生的一些嫌隙,我們一定已經成為戀人。但實際上阪口卻成了傷害我最深的人。


    我花了很長時間努力原諒他,如果和他再會,也想平靜地露出微笑互相問候,並相信這對自己來說是種成長。


    但,現在已經不一樣了。


    我決定舍棄自己的一份自尊,以此來守住其他的自尊。


    所以,我已經能光明正大地宣布:


    我討厭透了阪口孝文。


    *


    收到他的信後,我又去見了橋本夫人一麵。


    地點在她家——結婚後搬進的新家——附近的咖啡館。那棟建築的一樓是網球培訓班,來到建築側麵,走上被植物擋住的隱蔽鋼製樓梯,便是咖啡館的入口。


    進門後才發現裏麵還挺寬敞,店內裝修用的多是原木材料,帶來度假別墅一樣的溫馨氣氛。我在窗邊的位置坐下。就快到約好的時間,於是我打算等橋本夫人來了再點單。可能正好是放學時間,透過窗戶俯視,能看到小學生們從前麵的街上經過。


    實際上,這一天對我來說值得紀念。自從十一歲以來已經過了十四年,我終於能在今天拿到那部盼望已久的劇本。


    我本該更歡欣雀躍才對,哪怕緊張、靜不下心、坐立不安也毫不奇怪。然而我考慮的卻是眼下的幾件工作,此外就全都是阪口的事情,對接下來將出現在眼前的東西所帶來的灰暗預感也沒怎麽放在心上。


    天空很晴朗。咖啡館的窗戶用了滿是斑紋的仿古窗玻璃,讓七月的陽光仿佛帶上了七彩的光輝。


    街對麵有一家蛋糕店,一對大概是母女的女性和學齡前女孩一起從裏麵走了出來,女孩兩手緊緊捧著一個白色盒子。見此,我露出微笑,然後像是為了維持心情平衡一般,在腦海中列舉阪口讓我討厭的地方。


    剛好是約好的時間,入口處的鈴鐺響了。朝那邊看去,發現是橋本夫人拎著鞣製皮革的大手提包,看到我便露出寂寞的笑容。


    她慢慢走近,在對麵坐下。


    「總覺得好久不見了。」


    橋本夫人說道。


    「離婚禮還沒過一個月呢。」


    「嗯,真不可思議。茅森你現在是在律師事務所?」


    「隻是暫時的,多少積累些現場經驗,對下一個階段有好處。」


    等待店員過來前,我們互相聊了聊近況打發時間。


    兩人都沒有翻開菜單,直接點了冰咖啡,然後橋本夫人從大手提包裏拿出a4尺寸的信封。


    再怎麽說,心裏還是有點緊張。現在《海豚之歌》就在眼前。


    「為什麽把這部劇本藏了這麽久呢?」


    橋本夫人聽了靜靜地向我注視。她那雙綠色的眼睛很純真,仿佛輕易就會破裂,但同時又莫名顯得安心。


    她用微微沙啞的聲音說:


    「一定和你想象中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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