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the sun aslo rises


    〔*注:出自海明威創作長篇小說的書名。〕


    ◆


    真是糟透了。


    或者說,在早上起來時,就已經有那種征兆也說不定。


    說起來,今天早上包租婆唯獨沒有回應我的招呼。早餐煎雞蛋也隻有我的是蛋黃爛了的,出門時右腳的鞋帶還斷掉了,再加上,在上班途中被野狗給吼了三次。


    這樣回想起來,還真是有一堆的提示。原來如此,老天或許已經用各種各樣的方式預告過我,今天將是我最糟、最不走運的一天了。


    我再次看向眼前的通告紙。


    「傭兵公會『夕陽公會』於三月三十日停業。感謝大家長年以來的光顧。」


    這張貼在門前的羊皮紙,我想我已經來回讀過十遍了。然而,不管我讀多少次,寫在上麵的文章也沒有任何變化。


    我出差兩周後,回來上班一看,職場已經倒閉了。


    我花了三分鍾左右,才令頭腦正常運轉起來。


    喂,給我等等。這他娘什麽情況啊。


    既然心有疑惑,想要問人,那就得盡快行動。我迅速繞到建築的背麵,朝著後門跑去。


    公會不可能這麽突然就倒閉了的。這肯定是那些為了嚇唬我的同僚們開的玩笑。


    然而,跑進事務所中後看到的景象,使我再次愕然。


    在那間我熟悉的約十米見方的小房間裏,跟平時一樣,有著明媚的朝陽從窗戶射入,照亮飛舞在半空中的微量塵埃。


    但,也就僅此而已了。首領那堆滿了書籍文件一類的辦公桌也好,堆滿了有發黴味的顧客名單的書架也好,滿是補丁的接客沙發也好,全都不見了。除了有好幾個木箱躺在地板上以外,整個空間裏僅有一種空蕩感。「中空之箱」。至今為止,我從未見過如此適合用這個詞來形容的景色。


    喂喂,同僚們啊,不覺得這玩笑開得太大,太過火了嗎?


    就在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時,忽然從身後傳來了開門聲。我轉身看去,見到一熟麵孔正抱著一個裝行李的木箱子,走進了事務所。此人瞬間睜大雙眼,並喊出我的名字:


    「噢,索多。」


    這是一位體格無比壯碩,留著一嘴胡須的中年男性。


    「出差怎麽樣啊?南方已經暖和起來了吧?」


    我的上司兼公會最高負責人───巴利?歐爾曼首領如是說道,並有些得意地揚起了嘴角。聽到他這種就像是一切都與平時一樣的語調,憤怒比疑問更早地湧上了我的心頭。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


    看著立刻就要衝上去揪他前襟的我,首領一臉尷尬地撓起頭來。


    「還能怎麽回事。」他苦笑一聲,「如你所見,就是這麽一回事。咱們公會倒閉了。解散啦,解散。」


    他的語調中,一丁點兒也不含悲愴或絕望之類的感情,倒不如說是非常爽朗。這個男的,一旦露出副無所謂的模樣時,就會說出些不得了的事情。


    「倒閉了?解散?那種荒唐的事───」


    『……真發生了誰他娘受得了啊!』我打算這樣吼道,但卻被首領的一聲歎息給阻住了。這聲歎息與之前截然不同,蘊含著一種看破世事的沉重,且很陰暗。


    「教會那邊來了通告。」


    首領從夾克衣的內兜中取出一張紙。盡管這張紙已經被揉得皺巴巴的,但依舊能看出是張質量上乘的紙。仔細一看,上麵還印著教皇廳的紋章。


    「這什麽玩意。」


    「教皇親筆的勸告狀,也就是最後通碟啦。」


    「這麽蠻橫。」


    我從首領的手中,把那個勸告狀啥的給搶了過來。我隻看到上麵拚湊排擠著一堆有些複雜的單詞,不過也還是能看懂上麵究竟講了些什麽。


    解散公會。總得來講,就是這麽一件事。


    我因憤怒、混亂等情緒,而弄得說不出話。首領用溫熱的眼神看著我,就像是在看理解力遲鈍的兒子一般。


    「來,先坐下吧。客套是這麽客套一下,但很遺憾,這裏已經沒有凳子了。」


    首領看上去有些自嘲。我在隨意掃了他幾眼後,心不甘情不願地就地坐下。首領則是坐在裝滿行李的木箱上,並從懷中取出煙,點上火。


    「你也要來根不?」


    我一把搶過一根向我伸來的煙。但,我摸了摸自己夾克衫的口袋,並沒有找到打火機。看樣子是忘了帶了。真是夠了,我他娘今天到底是有多不走運啊。


    「喏。」


    首領將打著的燃油打火機向我伸來。盡管我心裏很不爽,但還是叼著煙,靠近了火。看著我這副樣子,首領的眼角微微舒緩了些許。


    「索多,你還記得不。」


    「記得什麽啊。」


    「七年前,你小子剛來這個公會的時候,你也忘了帶打火機。然後,我像今天這樣,給你點了火。」


    「不記得了。」


    「是嗎。我可還記得。」


    「我現在可沒有閑心陪中年人感傷呐。」


    「嗯,我想也是。」


    「說得像是真的知道一樣。」


    「那當然啦───畢竟咱們都打了七年的交道了嘛。」


    看著他那眯起來的眼睛,我不禁咂了下舌。


    「然後呢?你會把來龍去脈都告訴我吧。」


    首領邊吐霧邊答道:「嗯,其實在以前就收到過好幾次通知了。自從一年前,新教皇在皇都上任後,全國的行政構造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這個你是知道的吧。」


    我默默點頭。那是發生在皇都裏的大規模行政改革。雖然我不懂那些難懂的事,平時也都是快速掃一眼報紙就不看了,但也有從中了解到,國家構造發生了大變化。


    「就是以前報紙上說的『理想鄉政策』嗎?」


    「對。教皇廳如果想要完成打造『理想鄉』的目的,好像必須把民辦武力組織從這座都市裏消除掉。」


    「就算是那樣,這也太過突然了吧。再說,這個勸告狀到底是什麽時候到的。」


    「十天前。」


    真是驚呆我了。這事太過於荒唐。這麽突然地就下達通知的教會也真有夠霸道的,但乖乖關門的公會也相當窩囊。


    「真是夠了,幹嘛那麽急就弄這種事。」


    「因為一個月前到這裏來的紅衣主教啦。」


    紅衣主教。


    那是每年從皇都派遣到地方都市來的,帶有任職期的行政官。他們有權實行任何符合教皇之令的政策,不論其內容是什麽,算是真正的地方行政統治者。


    「詹姆士?馬爾姆斯汀主教麽?」


    雖然並未親眼見過本人,但我有在報紙的照片上看到過他好幾次。那是一位初老男子,一頭金發中夾有些許白發,大眾臉。其不顯眼程度到,要是沒有紅衣主教這一頭銜,別人在看到他的臉後,下個瞬間就會徹底把他這個人都給忘了。


    「我記得,好像是個長得像根萎掉的黃瓜的家夥來著吧。」


    「你的比喻一直都相當有意思。」


    巴利首領笑道。然而,那很快就變成了苦瓜臉。


    「但是,這位外表溫厚的行政官很強硬。不僅僅是咱們公會。光是這麽一周,伊庫蘇拉的傭兵公會就有四家關了門。剩下的隻有『朝霞公會』、『月夜公會』了。雖然他們關門,大概也隻是時間問題吧。」


    我邊聽著這些話,邊朝著天花板吐煙。


    在我進入公會時,也就是七年前那會兒,這座都市,伊庫蘇拉裏還有著二十來所大大小小的傭兵公會,在這裏互相明爭暗鬥。隨著商業貿易旺盛,有眾多的商人從海外來到這裏後,對傭兵的需求量必然也有所上升。一般情況,從一座都市去往另一座都市時,為了應對途中可能出現的『獠牙野獸』,那麽有必要雇傭傭兵。此外,為了搬運沉重的行李,也需要相應的勞動力。與商業的活躍化成正比,傭兵行業自然也極其隆盛。


    而現在剩下的傭兵公會僅有兩家了。何等讓人沉鬱的話題。


    「但是,我還是接受不了啊。」我開口說道,「真虧公會的傭兵們能夠接受這種事。那群家夥都是些暴脾氣不是?全是些遇上這種待遇,肯定會鬧反叛的家夥啊。」


    首領沉默了一小會兒後,答道:「大概,公會的經營者們,或者說那些傭兵們也明白時代的走向吧。」


    「時代的走向?」


    首領望著天花板,如同歎氣般,吐了口煙霧。


    「伊庫蘇拉被稱為『傭兵都市』,已經是過去的事了。自從四年前,橫貫大陸鐵路搭建出來以後,


    傭兵的工作就驟減。這四年裏消失的傭兵公會,超過雙手之數。就算教會不動,大部分傭兵公會也總有一天會主動關門的。」


    ───那算什麽啊。


    我想要這麽吼出來,卻在看到巴利首領垂下的眼睛後打住了。至今為止我從未見他露出過這種眼神,也從未想要見到。


    「我說,索多,你也多少有所察覺到吧。最近,一周能有一份工作委托就算很好了。都市之間的往返也已經沒有必要冒危險了。現在就連『獠牙野獸』,隻要不是去非常荒僻的地方,也不會遇到。已經,不再是傭兵的時代了啊。」


    我一言未發。其實我也有察覺到那件事。雖然察覺到了,但卻裝作一副沒有察覺的模樣。


    我將還剩很多的煙丟到地上,用腳把火踩熄掉。


    「……趁我不在家時,關掉公會也是你的計劃之一嗎,首領。」


    首領苦笑著,稍稍低下頭。


    「抱歉。畢竟你是這個性子嘛,就算是要跟教會的家夥拔劍相向,你也會反對的吧。」


    「其他家夥呢?」


    「沒法接受,但是能夠理解。」


    據首領所說,似乎是公會有發退休金,教會也有給保險金。與其說是他們理解了,不如說是他們被迫理解了才更準確吧。


    「啊,當然,你的那份已經存到你的賬戶裏了。這次的出差費也在裏麵。」


    我默默地盯著天花板。我完全不清楚自己是該發怒,還是該歎氣。在非自願下將狀況,或者說將那一原委徹底理解後,導致我都沒有心思去做那些了。


    已經,不再是傭兵的時代了。


    到頭來,就是這麽一回事。


    「首領,你今後打算幹什麽?」


    「我嗎?這個嘛……」


    說到這裏,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我在想要不要用退休金開家花店。」


    「花店?」


    「嗯。畢竟到現在為止,我都沒有養過什麽。」


    「那算什麽啊。」


    一想象到他疼愛花草的模樣,我就忍俊不禁。嘖,再不合適也要有個度啊。


    看到我笑起來,首領皺起了眉頭。


    「你小子真是不懂禮貌啊。那索多,你小子打算怎麽辦?」


    我哼了一聲,並站起身來。


    「剛剛才被告知自己下崗了,你覺得我有可能會在想下一步的打算?」


    「哈哈哈,那說得也是。抱歉。」


    首領也站了起來,將他之前坐著的木箱扛到肩上。空著的手輕輕地拍了下我的肩膀。


    「沒事的啦。你小子還年輕,做什麽都能行。」


    「說得輕巧。」


    「畢竟是別人的事情嘛。」


    「你這上司真過分。」


    「因為已經不是上司了啊。」


    我厭惡地咂舌了一下後,『前』首領嗬嗬地笑了起來。聽到這一如既往的笑聲,我感覺心裏對他有火,都是件蠢事。


    待憤怒消退後,湧上我心頭的,全是一種「在這之後不得不去求職」的鬱悶。


    我真心感覺實在是糟透了。


    ◆


    溫和的海風從東方吹來,將大鍾樓的鍾聲運往都市中。


    在我剛來這座都市時,從都市的任何一個角落,都能看到那棟鍾樓。如今,高聳建築林立,將鍾樓的身影,從人們的視線中隱去。再過上數年,那鍾樓的鍾聲,肯定也會被都市中的喧囂聲所遮蓋,逐漸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


    伊庫蘇拉。


    一座修築在尤納利亞合眾教皇國格約州的最東部,麵向珍珠海的平地上的都市。


    這座都市自古以來就作為宗教性門麵,擺著海外諸國看。如今在這裏,仍有著超過三十之數的磚砌教會建築,也就是『塔』的身影殘留於此。然而,隨著近年來商業貿易盛興,形形色色的異文化融入了都市當中。


    因此,這裏是處古今之物同時存在的場所,一座內含時代矛盾的都市───這就是我所居住的地方,伊庫蘇拉。


    從高樓大廈亂立的海灣沿岸的商業地帶,稍微走上一段路程,就到了以前便存在於此的低層建築物一帶。在這一區域裏,有著為提供庶民日常生活所需的商店,以及供其休息的小酒鋪。


    當夕陽從山間斜射入都市裏時,我正趴在位於這塊地區一角的咖啡店的吧台上。放在我眼前的咖啡,早已不再騰有熱氣。


    「隻點了一杯咖啡,你打算待到多久啊,索多。」


    聽到吧台後傳來的聲音,我抬起了頭來。眼前,一名謙謙君子穿著斜紋粗棉布製的圍裙,正俯視著我。


    他五官清秀,金發,戴著一副框架式眼鏡,深綠色瞳孔,雙眼細長而清秀的眼睛。那副容貌端正到,連特意去說違心話的必要都沒有。年齡應該和我一樣是23歲,但在容貌上,我跟這家夥相比,壓根就是天地之差、雲泥之別。


    「我現在,正在就人生中的蠻不講理和不公平,進行著思考啊。」


    「都這麽大了?那種事,在十來歲時就該畢業了啦。」


    他直接一句話結束掉我空洞的妄言,並把冷掉了的咖啡從我眼前撤下。隨後從櫃子上取出另一個杯子,注入新的咖啡,遞到我的麵前。


    「這杯我請客。你就感恩戴德地喝下吧。」


    「這是安慰?」


    麵對我陰沉的視線,候僅僅是聳了下肩。


    候?穀林。


    我在公會時的同僚,同時也是這家咖啡店『綠之騎士』的店主。


    在正好一年前,他辭去了傭兵工作,並退出了公會,然後開了這家咖啡店。也就是所謂的,傭兵出身的少數成功者之一。


    我臭著臉說:「我現在總算搞明白,自己平時心裏是怎麽看你的了。就是『嫉妒』,沒得跑了。」


    「我隻是憑興趣弄的。運氣好罷了。」


    「毫無自知的傲慢,可是更會遭人怨恨的啊,候。」


    候喜歡閱讀與咖啡,於是他就開了這家圖書咖啡店。這兩者好像就是這家店的主題。店內,四麵牆壁上都設有書架,客人可以在這裏享用喜歡的茶水、翻閱喜歡的書。也許是人們都接受了這一組合,店內生意也超好。就算是下午五點,店內也能看到不少的客人。


    端正的容貌、有著自己的店子,而且業績也很好。嘖,真是夠了,看著這家夥後,劣等感就會不斷地湧上心頭。如果世上真的存在有神,那麽那貨肯定是個超不講理的混賬王八蛋。


    「你今天心情很遭呢,索多。」


    「要是有人在丟了飯碗的當天,還會心情好的話,那麽那家夥肯定是個腦子相當有毛病的怪人。」


    「那你現在這樣子,就更不像是你了。」


    我瞪著他後,候似覺得好笑般笑了起來。


    「開玩笑的啦。」


    「你曉不曉得?貶低別人的玩笑啊,別名可是侮辱。」


    「你又知不知道?被侮辱了的人之所以會生氣,那是因為被人說中了。」


    候麵帶爽朗笑容看著我,於是我隨意地擺了擺左手表示認慫。跟這家夥鬥嘴,我還從未贏過。


    「不過,明明距離獨立慶典就隻有十天了,卻發生了這種事情,還真是讓人鬱悶呢。」


    「就是說啊。」我很是煩躁地搖了搖頭,「要是有哪個傭兵這樣子,還能沉浸到節日氛圍裏的話,我還真想瞧一瞧那人長什麽樣。」


    在來這家店的途中,我體會著都市中和平日不同的喧嘩,滿心厭惡。每走過一塊用各種錦絲,或紡織物裝飾的都市區域,我的心情就會與之成反比地陰沉下去。


    「神那混蛋,絕對是在帶著世界一起找我的不痛快。」


    「神才沒閑到來理睬你這種小人物啦。」


    聽到這話,我很不爽地沉默了下去。


    「這可是難得的一年一次的節日。雖然我懂你的心情,但也麻煩你別在我店子裏散播過多的負麵情緒啊,索多。」


    「……真是強人所難啊。」


    我目光陰沉地看向吧台的旁邊。像是串通好了般,今天早報上寫著的大標題就躍入了我的視野中。看著『獨立慶典臨近,熱鬧的街景』這句話,我的心情加速往下掉。


    獨立慶典,既是這個國家的恒例行事,又是一大典禮。


    九十年前,『尤納利亞皇國』重生為『尤納利亞合眾教皇國』的那一天───同時,也是當時的暴君萊昂皇帝逃出皇都,在這座都市裏,在這座伊庫蘇拉裏被革命軍討伐掉的一天。


    或許還有著這一緣由在內,獨立慶典在這座都市裏的待遇更加特別。伊庫蘇拉是座見證了一部舊曆史終結的都市,同時也是座見證了一部新曆史開始的都市。這對居住在


    這裏的居民們來說,似乎是一種驕傲。


    我之所以會覺得,那種發了黴的驕傲是種屁用都沒的玩意,是因為我現在心情很糟糕嗎?


    候拿起那份報紙,打開其中一麵給我看。報導上登載著擠滿了眾多觀光旅客的中央終點站的情況,以及穿著稀奇古怪的貴族們下海港客船時的照片。


    「今年是獨立九十周年,會是一場相當大規模的慶典。畢竟,距離百年王國隻差十年了呢。」


    「真是個假惺惺的借口。至少給我再等十年,到百年的時候再鬧起來啊。」


    聽到我的嘲諷,候微微苦笑了一聲。


    「而且,這次還有件十分引人注目的事哦。這次慶典,好像還會有一名『聖女』從皇都來這裏觀禮。健在的聖人可是非常難以拜見到的,更何況,這次來的還是一位年僅十來歲的少女。聽到這麽罕見的人物會出現,人們大量匯聚至此,也是在情理之中吧。」


    「嘿~」


    我僅僅是點了點頭。對於現在的我來說,候所說的話題是真心無所謂。看著打了個大哈欠的我,候歎了一口氣。


    「居然對身為奇跡的『聖女』都毫不關心,這可是賣國賊行為哦,索多。」


    「真不湊巧,我活到現在,可都沒見過那什麽奇跡呢。」


    順帶一提,所謂的『聖女』、『聖人』,似乎是種隻有在一生當中,引發過兩次以上的『奇跡』的人,才有資格獲封的稱號。由於這類人基本上都是些死後才被教會認定的,因此在如今,在這個國家裏,現存於世中的聖人隻手可數。


    但要我說個人想法的話,我總能從那關鍵的『奇跡』的定義中,感到一股子可疑的味道。


    「實際上,全是憑教皇的個人判斷來決定吧?」


    這就是我的觀點。


    「於是,那個聖女『大人』是引發了哪種奇跡啊?」


    「好像是預知到了未來,到目前為止一共有三次。」


    我嗤笑一聲。那種事真是無所謂。


    「真希望她把我的未來也告訴我啊。」


    「……看樣子,現在的你跟慶典的話題,完全是水火不相容呢。」


    「沒錯。就沒有傭兵以外的家夥的不幸話題嗎?要盡可能悲慘一點的,讓我覺得自己的現狀還算可以的那種。」我嘴角露出無比陰暗的微笑,說。


    候聳了下肩,手裏拿著之前撤下的杯子,轉身背向我。


    「然後呢,今後你打算怎麽辦?」候邊在吧台裏洗著杯子,邊詢問我。


    我大歎口氣,歪著嘴角,很隨意地舉起雙手。


    「哪有什麽打算,完全束手無策了啦。」〔※譯注:相當於天朝的舉手投降。〕


    「有去其他傭兵公會問過了不?」


    「哪有從一條沉船上,特地跑到另一條快要沉了的船上的道理啊。」


    不再是傭兵的時代了───


    我忽然想起這句話,不禁咂舌。


    「沉船麽。」


    候關緊流水龍頭,一臉微妙的神情轉過身來。


    「實際上,好像因為那些『船員們』,有許多地方都遭到了惡劣影響。」


    「想也是。」我冷哼了一聲。


    「遭到那種待遇,再呆的呆子都會發飆啊。更何況,那還是些血氣方剛的呆子們,那就更加了。」


    「現在好像都有區域,因為失業的前傭兵們,導致治安變壞了。今早那件事你知道不?好像甚至都有人去盜舊皇帝的墓地了。」


    我不禁笑出了聲。


    「如果是為了泄憤的話,那傭兵裏麵果然都是些蠢貨。明明舊帝派是教皇廳裏的不穩定分子,弄了他們的象征,教會那群家夥拍手歡迎都還來不及。」


    「單純是盯著值錢東西去的吧。畢竟舊帝萊昂的墓地裏,好像有用寶藏當陪葬品。」


    「都開始盯上別人的東西,而且還是死人的財產的話,那作為一個人也算是完蛋了。」


    我很是煩悶地啜飲了一口麵前的咖啡。曾經與自己激烈競爭過的商業敵們,如今竟然去當盜墓者了,我感到非常傻眼,甚至替他們感到丟臉。


    「畢竟事情來得實在太突然了。誰能想到短短兩周不到,都市裏的傭兵公會就基本上都被迫關門了。馬爾姆斯汀主教的手段,著實驚人。」


    「說起來,這動手速度,實在快得不同尋常。到底發生了什麽啊?是傭兵招惹到紅衣主教了麽?還是說,是為了不在慶典期間,在諸外國麵前出醜?」


    「這事落在粗暴的傭兵們身上,感覺還真有可能。」


    候苦笑著,聳了聳肩。


    「說不定,是在賺取紅衣主教在教皇廳裏的點數。畢竟上麵給各公會的國家援助金預算,也是筆不小的數目。因為這事,那個『理想鄉政策』似乎也進展得並不如意。」


    「簡直蠢透了。」


    約一年前,教皇廳為實現目標,而提出一新體製,俗稱『理想郷政策』。根據教會所發布的方針來看,好像就是種「憑借更加強硬的內政統治,以及徹底的武力統一,推動尤納利亞合眾教皇國的國際性強國化政策」。由我來說,就是種空有口號,卻看不到最終的具體結果是啥樣的政策。


    「居然是受那個的牽連,我他娘真的越來越想哭了。都想為了傳達我這一心情,直接闖入皇都裏,引發反叛去了。」


    「開頭則是把橫貫大陸鐵路列車給劫持了?」


    聽到候的玩笑,我笑道。


    「這點子不錯,聽著挺爽的。」


    候似無奈般搖了搖頭,然後從壁櫥裏取出新的咖啡豆。邊用磨豆機將之磨碎邊說。


    「就算是開玩笑,那也是不可能做得到的呢。據小道消息,伊庫蘇拉裏的教會騎士團,好像有大幅增加成員的打算。治安警備明顯會得到加強。」


    聽到這話,我不禁停下伸向咖啡的手。


    「……消息可靠?」


    「嗯。早就已經開始團員選拔考試的征募了哦。不過,這個時間點,考試會場感覺會被失業了的傭兵們給擠爆。」


    候開心地笑著,但我並沒有笑。他似乎是對此感到驚訝,向我投以懷疑的眼神。


    「……索多,你在想什麽?」


    「教會騎士團麽。那也不錯呢。」


    我摸著下巴,揚起嘴角。


    教會騎士團,正如其名,是直接隸屬於教皇廳的武力組織。不但收入遠高於傭兵,而且飯碗還是鐵打的。正可謂是一種理想的職業。


    候望著陷入思考中的我,一臉怪異。


    「你不是想發起武裝政變嗎?」


    「反過來想下,傭兵是不擇雇主的啦。你也是知道的吧。」


    「可你已經不是傭兵了吧?」候歎息一聲,繼續說,「我這麽講是為你好,勸你還是放棄吧。教會騎士團可不是武力強大就足夠了,還得要有學問才行。你連學都沒有好好上過,去參加測試,不過是浪費時間罷了。」


    「你是想說我是個傻瓜嗎?」


    「希望你把沒有直白地把話說出來,當作是我的溫柔。」


    看著候那掛著爽朗笑容的側臉,我不禁咂了一下舌。很是遺憾,我無法否定這家夥的話。


    「但是,不去試試誰也不知道吧。說不定,像我這樣的家夥,意外地就輕鬆過關了。」


    「唯獨說這種話的家夥,是肯定會落選的。」


    「你這家夥真冷漠啊。就沒有一點想稍微在後麵推摯友一把的想法嗎?」


    「既然你這麽講……」候開始不情願地翻起吧台裏的櫃子,「給,就稍微戳一下你的背吧。」


    他遞給我看的是份報紙。在報紙的廣告欄處,有篇以『教會騎士團招募要項』為題的廣告。


    「這是昨天的報紙。好像正好就是明天,在北廣場的中央教會裏有場說明會。你先去聽聽那邊怎麽說吧。聽完後,你也就會放棄了吧。」


    我輕輕一笑,接下了那張紙。


    「你把話說得這麽難聽,我反倒是提起幹勁來了。」


    「遺憾的是,這世上僅憑幹勁是行不通的。」


    「之後你可別哭鼻子。」


    「這句話,我原原本本地奉還給你。」


    聽到他那句反擊,我輕哼一聲,一口氣把剩下的咖啡給喝完,然後摸了摸上衣的口袋,也不去看抓出來的零錢具體有多少,直接丟在吧台上。


    「這是咖啡錢,不用找零了。」


    說完,我颯爽地從座位上起身。候則是淡淡地對我說。


    「50分可不夠哦,索多。」


    我不禁咂了下舌。


    「別那麽斤斤計較嘛,咱倆什麽關係對吧。」


    「原來如此,說的也是。」


    候燦爛地微笑起來。


    「那就請付兩杯咖啡的錢


    。還需要2元50分才夠哦,索多。」


    「有一杯不是你請客嗎。」


    「我們現在是什麽關係嘛。」


    我再次下意識地咂了下舌。


    ◆


    翌日早上,我整理好裝束,朝著位於北方廣場的教會走去。


    我從住處所在的伊庫蘇拉港灣的商業區,沿著直通向內陸的大道直走後,便可看到一棟由石牆堆砌而成的巨大灰色建築物。那是建造於兩年前的,橫貫大陸鐵路列車的停車站───伊庫蘇拉中央終點站。


    不知何時起,終點站周邊被稱為新商業區,排列建造著眾多的商業設施。據說,那一帶的店鋪數約為兩年前的五倍,建築物的密集度算是伊庫蘇拉裏最高的。再加上,這一帶還有著很多古時留下來的教會的管理塔,因此這裏同時緊密並列著古代建築與近代建築,呈現著一副整座都市中,格外特別的奇妙風景。


    由於近期將至的獨立慶典,都市內張燈結彩。在各家店的店麵前,都裝飾著形形色色的假花,以及五彩旗子,使人看得眼睛疼。獨立慶典是伊庫蘇拉每年都有的慣事,但總感覺今年的裝飾,明顯要比去年花俏豔麗得多。


    我穿過終點站前的人海,走向通往都市北側一號街區的主街。進入這裏後,公共馬車數目驟減,取而代之的是眾多單馬雙輪輕便馬車。


    一號街區跟建築種類繁多的新商業區截然不同,這裏是教皇廳的職員,以及企業經營者等上流階級者居住的,環境清淨的住宅小區。街道樹並排種植在平坦的石子路兩旁,房屋儼然有序地並立著。所有房屋像是暗中約好般,都附有一塊綠草坪庭院。這是一塊,這輩子都跟我這種人沒啥關係的社區。


    在主街的盡頭,是座有著大型噴水池的廣場。廣場的後方就是我的目的地───中央教會。


    此時,廣場上早已人山人海。隨便數一下,都不下於百人。估計大多數都是來聽今天的教會騎士團選拔考試的說明的。我隨意地環視一圈周圍,發現大半都是些我在哪見到過的麵龐。候的預想似乎是說中了。


    教會前門排著一條長蛇。我打算進行入場登記,而朝那邊走去。就在這時。


    「───這還是真是出人意料啊,喂。你小子居然會在這種鬼地方。」


    聽到這一似笑非笑的聲音後,我不禁在心中咂了下舌。我轉身望向聲源方向後,不出所料,看到一張熟悉的麵孔正笑眯眯地看著我。


    「喲,有兩周了吧?真是好久不見啊,索多。」


    這是一個有著金色短發的精瘦男子,嘴角浮現著往常那玩世不恭的微笑,眼中光芒銳利無比,好比猛禽。


    「……戈登。」


    看到他,我總感覺像是被人當頭潑一盆冷水般,心情頓時墜至穀底。那家夥則是熟不拘禮地把手臂搭在我的肩上。


    「喂喂,難得跟咱這個大摯友再會了,你這興致也太低了吧?咋啦,來大姨媽了?」


    「來你個頭啊,二貨。」


    聽到他這粗鄙的玩笑,我皺著眉頭,甩開了他的手。但就算是這樣,他也依舊還是那副笑眯眯的表情。


    「你還是老樣子,待人冷漠呢。」


    「你也是老樣子沒變呐。」


    我板著個臉,瞪著這位曾經的同僚。


    戈登?博多因。


    前傭兵,曾經跟我同為『夕陽公會』所屬,實力僅次於位居公會頂端的巴利首領。


    盡管他的臉上一直都帶著輕佻的微笑,但至今為止,我從來都沒見他眼中有過笑意。在他的眼睛裏,一直都隻有像是在探尋著獵物般的猙獰凶光。


    也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莫名其妙地我就被這家夥看上了。公會時代那會兒,他不但經常纏著我,還時常跟我一起參加同一個任務。每次一到那時,我就會超鬱悶。


    我從以前起,就一直都應付不來這家夥。沒有比跟一個不知道他在想什麽的人待在一起,更會讓人積攢壓力的了。


    然而,這家夥似乎完全不理會我的心情。我不知道有多少次,把我的心底話傳達給過他,而且還是以相當直接的方式,但是這家夥的態度卻總是老樣子。


    我很不友善地瞪著他。


    「你在這種地方幹嘛?」


    「觀察野鳥,這座廣場裏有一大把鴿子嘛。」


    這家夥還是那麽擅長故意觸怒別人。


    「少跟我扯那些無聊的玩笑。難不成你也打算參加團員考試?」


    聽到我的提問,戈登眯起雙眼,很是令人生厭地笑了起來。


    「『你也』也就是說,索多你要去參加吧。」


    說漏嘴了,我在心裏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嘴巴。


    「你丫的是在嘲笑我?」


    「沒錯,我就是在嘲笑你。」


    戈登惡意滿滿地笑著,眼神輕蔑地看向周圍的考生。


    「其實倒也沒啥,我就是想來看下以前的熟人們,為重新就業而汗流浹背的樣子啦。」


    這人的秉性,真是扭曲到了讓人覺得恨不起來的程度。


    「所以我才討厭你這貨。」


    「真遺憾,我可是最喜歡你小子了。」


    戈登以像是要把我吞食殆盡般的猙獰微笑,招架住了我的輕蔑視線。真是夠了,我感覺自己就跟在拿灑水壺,朝著沙漠灑水一樣。


    「你自個不也一樣要重新找工作嗎。少在這嘲笑他人的不幸,你自個再稍微活得認真一點怎樣?」


    在我這麽建議到後,戈登似感到無語般搖了搖頭。


    「索多,所謂不幸,一直都是相對而言的。指的是在幸福者的角度看到的,不幸者的狀況。你懂我說的啥意思不,昂?」


    我愣了一愣,陷入驚愕之中。


    「你已經找好下家了?」


    「在一周前就已經搞定了。」


    我揉了揉眉心,不禁想哭,低下了頭。我他娘真的是越來越覺得,神是個蠻不講理的混蛋了。憑什麽這種性格缺陷者都找著了崗位,我他娘卻是生活沒有著落啊。


    「什麽活?」


    「跟傭兵時代那會差不多,是刀尖上舔血的活啦。要是你想的話,我也可以介紹給你喔?」


    我邊詛咒著沉默了一瞬的自己,邊搖了搖頭。那是惡魔的甜言蜜語。這家夥介紹的工作,肯定不會是什麽正經活。


    「用不著。我的路我自己決定。」


    「了不起。但在你來這兒的節點上,你就有點隨波逐流了呢。」


    戈登看了一圈周圍後,哧哧地笑了笑。我今天到底得咂舌幾次才行啊。


    「顧得了頭顧不了尾吧。又不是靠大道理,就能在世上活下去。」我也邊看著周圍的報考者,邊說。


    全都是些我在傭兵時代見過的麵孔。這樣一群家夥們,現在正為了能侍奉於從自己手上搶走了飯碗的教會的身邊,而竭盡全力。我他娘越來越覺得這個叫現實世界的鬼玩意,是個欠缺美德的世界了。


    「看來你心裏也鬱悶著呢。怎樣,索多。要跟我一起來一發大的,搞個反叛玩玩不?」


    戈登再次把手臂搭向我的脖子。


    「起頭,咱們先把橫貫大陸鐵路給占領了,然後開著火車進皇都,幹他一票政變。當然是帶著傭兵出身的夥伴一起。那樣子一搞……」


    我揉了揉眉心,大歎了口氣。今天我最鬱悶的事就是,我的思考回路居然跟這貨是一樣的。


    「你想幹的話,就自個一個人幹去。」


    我再次甩開他的手臂,轉身離去。


    「你還真開不起玩笑呢。人生裏,幽默也是很重要的喔,索多。」


    我沒有搭理戈登的這句話,朝著教會入口走去。那家夥說的那『幽默』什麽的玩意,跟我的價值觀全然不相吻合。迄今為止是這樣,從今往後也依舊是這樣。


    在教會門前擺著一張簡易的長桌子,有兩名像是登記人員的男性坐在那裏。從他們身上那以青色與白色為基調的製服可以知曉,他們是教會騎士團的團員。在倆人旁邊,還站著一名打扮與他們相異的團員。


    那是名女騎士,身披光鮮亮麗的銀色鎧甲。


    她很美,有著一頭與身上鎧甲同樣美麗的齊肩銀發。並未戴頭盔,毫不吝惜將她那冷峻的美貌,暴露於眾目之下。盡管身材很是纖細,但從她那凜然的站姿上,很容易就能想象得到,鎧甲之下那嚴格鍛煉過的肉體。


    她眼神冰冷且銳利,睥睨著群聚在周圍的報考者們。那並非戈登那種類似饑餓野獸般的眼神,而是那種獵人在挑選獵物時露出的眼神。


    我不知不覺間稍稍繃緊了身體。


    說到頭來,強弱這一概念也是相


    對而言的。有了丈量強弱的標準,才能分辨出對方的實力。對於長年使用那一標準觀測人的我而言,推測出眼前這人的強弱並非難事。


    我再看了下她,發現其鎧甲的胸口處有一枚十字刻印,肩頭上有三道青杠。那是教會騎士團騎士長的證明。


    這時,我與那名女騎士視線交匯。說是我被她瞪了,也毫不言過。如果是戈登那貨,肯定會揚起嘴角,反瞪回去的吧,但不湊巧,我比那家夥具備社會性得多。我自然地移開視線,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在登記名單上寫下自己的名字。但這段時間內,她的視線也有在打量著我的全身。


    這使得我難以平靜下來。


    恐怕是從這個階段起,就在進行某種評定了吧。她對我的評價究竟會是怎樣的?


    我登記完畢,接下裝有要點信息在內的信封後,打算進入教會裏。就在這時。


    「站在那裏的你。」


    那名女騎士向我搭話了。在我前麵登記完的家夥卻完全沒有被搭話。難道是她看破了我的實力,從中察覺到了什麽?


    「你叫什麽名字?」


    她語氣冰冷且直接了當地問道,那副模樣如同在說,不需要多餘的回答般。


    我直接回答:「索多。」


    「姓氏呢?」


    「沒有。」


    「沒有?」


    「十年前就沒了。」


    聽到我的回答,女騎士的臉上閃過一絲波動。是種不仔細看,就會忽視掉的細微動搖。


    「這樣啊。很抱歉這樣子問東問西的。」


    與外表相反,她似乎是個重道義的人。我輕輕擺了下手,表示不用在意。


    「請問我怎麽了嗎?」


    「隻是你有邊鞋帶斷了,我來提醒你下。」


    ……啊,這樣啊。


    我心情鬱悶地低頭看去,的確有邊鞋帶斷掉了。跟昨天斷掉的那根位置不同,這次是左邊鞋子上。


    我再次下意識地咂了下舌。


    ◆


    教會內已坐有許多前傭兵,氛圍莫名有些僵硬且安靜。所有人全都默默地翻閱著之前得到的小冊子。明明又不是現在就要開始考試了,真是群認真過頭的家夥。我則是坐在了最後麵一排處,還沒有人坐的角落裏。能坐在教會的木椅上的機會,恐怕我這一輩子下來都隻有那麽幾次,單手就能數過來。


    在我坐下還沒多久,旁邊就有人坐了下來。壓根不用看,憑氣息我也知道是誰。我下意識地皺了眉頭。


    「居然毫不猶豫就往最後麵一排坐,還真是個典型的差生啊,喂。」


    「你丫的,還打算來聽說明會嗎。」


    我很是煩躁地說道後,戈登哈哈大笑了一聲。


    「因為入口站著一個超棒的女子嘛。於是我就被吸引過來了。」


    他眼中閃過一絲愉悅的光芒。


    「你認識那個女騎士不?她是一周前,從皇都到這裏來赴任的。」


    「不認識。話說,我都出了兩周的差,要是認識就出鬼了吧。」


    「那是個很有名的騎士。維莉蒂?納斯騎士長,第十四團所屬。聽說她曾麵對十頭『獠牙野獸』,在無傷之下把它們給各個擊破了。」


    我挑了挑眉頭:「那要是真的,那她身手還挺了得的哈。」


    「你覺得咱們跟她比,哪邊強些?」


    戈登的這個問題就跟笑話一樣。我哼鼻冷笑一聲:「我倆加起來幹掉了有三十頭吧。用單純的除法來算,是我們贏了。」


    「是啊,我記得我是十八頭,你是十二頭來著吧。」


    真是個對零碎數字斤斤計較的家夥。再說,那會我趕過去時,這家夥已經宰了五頭了。所以,實際上的數字並沒有差六頭那麽多。


    「要是同時動手的話……」


    我剛想到這裏,就放棄了反駁他。就算是同時動手,也是十三比十二啊,該死。


    「也就是說,那個女騎士是來頂替我們傭兵公會的麽。」我皺著眉頭,喃喃道。


    「大概就是那麽回事吧。托那個女的跑來了的福,配置在伊庫蘇拉的騎士團整整多了一支。所以教會也沒有在治安維持上出什麽岔子。」


    「舊皇帝的墳都讓人盜了,還談什麽狗屁治安啊。」


    「就是說啊。」


    我沒好氣地罵道,戈登笑著表示讚同。


    「說到這裏。」


    戈登稍稍壓低了音量,切換話題,說:「你知道教會那群家夥,之所以要擊垮傭兵公會的真正理由是什麽不?索多。」


    「……是紅衣主教跟教皇廳發起的提議吧。」我照搬從候那聽來的答案,答道。


    戈登露出了一副稍感意外的神色:「嘿~就你來說,這個回答還挺像樣的嘛。」


    我隻好幹笑一聲。


    「但那玩意兒是對外的說辭。醉翁之意並不在酒。」戈登冷笑了下,似看穿了一切般開口說道,「教皇廳正在針對北方的動向,采取對策啦。」


    「北方?」我不禁重複了一遍那個單詞,「艾達納科嗎?」


    艾達納科聯邦。


    那是一個由北方的數個自治國組成的聯合國家。盡管是位於尤納利亞教皇國北方的鄰國,然而該國卻與尤納利亞毫無國交,其國內情況也總是蒙著一層謎紗。


    「聽說那邊最近內亂很嚴重,領導人都有可能會換。你知道這兩個月的流亡者有多少不?都可以湊成一個小村莊了喔。」


    我摸著下巴,低著頭,思索了一會兒:「不是難民,而是流亡者麽……」


    恐怕其中大部分,都是被趕出舊體製的掌權者吧。


    其實在最近,從北方逃竄到伊庫蘇拉來的人,並不算非常罕見。由於貧困與饑餓,或是逃避征兵令等緣由,迄今為止有眾多難民逃竄到了尤納利亞裏來。其中也有不少下台了的軍人或政權者,也就是所謂的流亡者。


    「對麵的體製正搖搖欲墜,這點是不言而喻的。雖然在某種含義上,至今為止,咱們國家跟艾達納科都很默契地貫徹著互不侵略原則,但要是對麵換了頭頭的話,那麽咱們國家也有必要審視討論一下,今後該如何應對了。更別說,對方還是艾達納科這種軍事大國。」


    「所以就急著設立新體製?真他娘蠢爆了。教會那群低能的家夥們應該注意下,這樣會奪走國民的自衛能力。」


    「可你就是想要加入那些低能兒,才來這兒的啊。」


    戈登對著無以反駁的我哧哧地笑著。


    「總之,這次的傭兵騷亂並不是因為政策之類的,硬要說的話,上頭真正的想法是害怕對方的內亂火星吧。」


    「火星?戰火還會跨過國境不成?」


    「你動動腦子啊,索多。隻要有錢,就算是逃亡者也能雇傭傭兵的喔?」


    雖然戈登的說法有些氣人,但說得很有理。要是艾達納科人雇傭尤納利亞人進攻聯邦的話,會變成什麽樣?


    「最壞的情況,就是打上一場相當愉快的架吧。」


    那並不是國際問題這種級別的事,已然是戰爭了。事實上,這座都市裏也居住著不少來自艾達納科的流亡者。很難說那種事不會成真。而且馬上就是大型慶典了,教會也絕對不想引發那種事。


    我大歎了口氣:「唯獨國家的決定,是無法憑腕力扳彎的。」


    「怎麽,難不成你真的想搞政變?」


    我自嘲地揚起嘴角。


    「兩成左右吧。」


    「我有八成左右真心想搞起來,那咱倆加起來,就是可喜可賀地準備實行了。」


    可喜可賀你大爺,那個算法不管怎麽想都胡扯得一逼。


    「我說,索多。你要真想動手的話,今天可是最好的日子喔。」


    聽到戈登這句意味深長的話,我皺起了眉頭。


    「這話怎麽說。」


    「因為會有特別來賓來這次集會。」


    「特別來賓?」


    「等會你就知道了。喏,好像要開始了。」


    戈登對著講台上揚了揚下巴,正巧看到女騎士走了上去。我想起了戈登剛才告訴我的名字。騎士長似乎是這次集會的司會。


    她環視了一圈講堂內後,嗓音洪亮地說:「首先,諸位,非常感謝你們誌願參加尊貴的教會騎士團。」


    在座的所有人都從背靠著椅背轉為端坐,側耳傾聽著她的話。場內的氛圍就像是考試已經開始了一樣。不耐煩地依舊把全身靠在椅背上的人隻有我……正當我這麽想著時,我旁邊那貨把腳搭在了前座的椅背上,倨傲地身體向後仰。見此,我立刻直起了腰板。要是在考試雲雲之前,被人以為我跟這丫是一路貨色,那真的會很不爽。


    看一圈周圍,他這副模樣應該是再顯眼不過了,


    但騎士長卻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他這副不遜態度的樣子。大概是無視掉了吧。


    「眾所周知,我們教會騎士團是隸屬於教皇廳的官方武力機關。所要考察的,不單單是個人的武藝,還會考察其學識、教養,更為重要是會考察為人道義。因此,此次選拔考試可以說,比起功夫強弱來,更為注重考察騎士修養吧。」


    這裏有一個修養也好,道義也罷,全都完全為零的家夥呐───我如此想著,看向了鄰座。氣人的是,旁邊的那家夥也用同樣的眼神看著我。我操死你大爺。


    「還沒做自我介紹呢,我是第十四騎士團所屬,騎士長維莉蒂?納斯。在諸位合格之際,我將成為諸位的直屬上司。還望多多指教。」


    「直屬上司是美人真不耐啊。」就在我想著這種無聊事時,我看到了一個人,他不著痕跡地出現在女騎士所站著的講台旁邊。然後,我理解了戈登之前所說的話。


    ……原來如此,戈登說的就是這麽回事吧。


    「那麽,接下來就正式開始教會騎士團選拔考試的要點事項說明會。但,在此之前……」


    女騎士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往後退下一步,並看向講台旁邊那個人。


    「有請伊庫蘇拉行政官,詹姆士?馬爾姆斯汀紅衣主教,為將要挑戰難關的報考者諸位,獻上幾句激勵的話語───主教閣下,您請。」


    女騎士長恭敬地施告退禮,走下講台。接著,一名身穿著飾有金絲的黑衣的初老男子走了上去。敢穿那件衣服在身上的人,這座都市裏隻有一個。


    那便是這座都市的最高權力者、伊庫蘇拉行政官,同時還兼擔教皇廳直屬紅衣主教之人。


    ───詹姆士?馬爾姆斯汀。


    我也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真人。


    如同開場慣例般,紅衣主教輕咳了兩聲,然後掛上滿麵的笑容,開口說道:「首先,請容我向前來報考的諸位表示感謝。非常感謝你們,此次誌願參加我們榮光與驕傲同在的教會騎士團。」


    他語氣溫和,雙眼微眯,神色中充滿了從容及自信。那些都是位居高位者,為吸引更多的追隨者,而苦心磨練過的,他們唯一一件且最強的武器。


    「我們需要你們的力量。即便自獨立至今,我們已經迎來了第九十年,可這個國家也仍未獲得可以影響國際的力量。考慮到將來,為了能使我國逐漸能與世界諸國平起相爭,我們必須得強化國防能力。而要肩負起那一職責的,則是加入騎士團、手中握劍的未來的你們。」


    紅衣主教如同照本宣書般,語氣順暢地如是說道。


    「騎士團選拔考試是道窄門,就算在我們教皇廳的入廳考試之中也被視為難關。但是,我向諸位保證,當諸位漂亮地突破那道門之時,我一定會賦予諸位的胸口以驕傲,贈予你們的未來以無止境的理想。」


    幹傭兵活時,我碰上過一大堆用這種說話方式的家夥。他們時而是委托人,時而是護衛對象。從中我學習到了,絕對不能相信這類家夥。我通過自身經驗得知,在他們的這種語氣及笑容下麵,藏有龐大的策略及野心。


    不過,知道這點的,當然並不止我一人。


    我看了下周圍。在座的人中,時不時可以看到一些神色帶有警惕的人。那全都是我以前見過很多次的家夥。


    紅衣主教說到這裏,停頓了一會兒,環視著講堂內。


    「───說起來,請問諸位認為地獄是什麽?」


    接著,他突然如此問道。麵對這一前後毫無聯貫性的話題展開,包含我在內的多數人,都有些摸不著頭腦。地獄?


    「我經過反複思考,最終得出了一個結論,即地獄為『不知理想』。不知自己從何而去,亦不知自己為何來此,僅僅是傻愣愣地一直站在狂風呼嘯的荒野之中……我認為這才是地獄。」


    他如是說道時,語氣比起先前來,少了些許溫和。在他的瞳孔深處,可以窺視到些微狂熱。


    「之所以會說出這種話來,或許是因為我並不是一名合格的聖職者。但是,現在在座的諸位,應該都已經深刻地理解了,現實與大道理之間的差距。既然如此,那麽我也得回應你們,這才稱得上是合情合理吧。」


    他低下頭,在隔了一個呼吸的時間後,再度抬起頭來。在他的眼中閃爍著銳芒。


    「諸位,請去擁抱、去追逐、去實現那一份理想吧。想必在途中,時而會受傷吧,時而也有可能會傷到他人吧。那麽,當你傷害到誰時,請去懺悔;當你受傷時,請來教會。正是為了幫助受傷者,以及被傷害者,我等教會才存在於此。」


    不知不覺中,講堂裏漂起一股比先前還要沉重的緊張感。


    「我並非在推薦諸位放棄為人之道,也並非是在建議諸位為了自身的理想,而去排擠他人。我是想傳達給在座的諸位,在遵守倫理的同時,去懷揣理想。不言而喻,那是一條鋪滿荊棘的道路。想必途中會出現被夾在這兩種理念當中,左右為難,時而忘卻了某邊的情況吧。也會出現在途中感到疲憊、憔悴、絕望的情況吧。但是,在那條鋪滿荊棘的道路的終點,一定會有鮮花盛放。」


    說到這裏,他微微閉上了眼。他的神色中帶著一絲黯淡。


    「……坦白講,笨拙如我,至今為止傷害過許多的人,一切都隻為了去追逐理想。將我所走的路稱為懺悔之路,也毫無言過。不管我如何懺悔,也肯定會有人無法原諒我吧。那麽,我認為作為那份報應,我所能做到的最真摯的行動,便是去實現自己那份不惜那般,也要不斷追逐的理想。」


    接著,他在此看了一圈講堂裏的所有人。像是要向在場的所有人傾說一般,說。


    「因此,不論多少次我都會這麽說──若想為自己至今為止所走過的每一步都賦予意義,那便高揭起理想的旗幟吧!」


    他語氣稍強硬地吼道,站在講台上,緊握起拳頭。


    不知何時,懷疑之色已經從在座者們的臉上消去。紅衣主教的話語中,最起碼是有著足以令他們拋開懷疑的說服力。他所講的那些,毋庸置疑並非虛有其表的大道理,而是附有著真實重量在內的話語。


    我對講台上的男子表示改觀。雖然他是名在脫下主教袍後,不會給人留下一絲印象的相貌平庸的中年男子。但是,他毫無疑問是名爬上了教皇廳上層部最頂端的人物。就連我這個相當不相信人類的人,都被他的話術,給繞進去了一段時間。


    在隔了一陣足以令話語的餘韻,布滿室內的寂靜過後,紅衣主教恢複了最初的和藹表情。


    「非常抱歉,講出這些幼稚拙劣的話,但我也就將此作為獻給諸位的激勵話語吧。我再次對諸位此次誌願加入騎士團一事表示感謝。祝諸位奮鬥到底,一馬成功。」


    言畢,馬爾姆斯汀紅衣主教略施一禮。緊接著,掌聲響起。鑒於他剛才的演講,感覺有掌聲是理所當然的。我邊看著他那走下講台的背影,邊有些畏懼地暗暗想到:


    「前傭兵們中,說不定會有部分人被他的這一番話,給兩三下拉攏過去了。」


    ───就在這時。


    刹那間,我感到一種被人拿刀刃架在脖子上的錯覺。


    同時,掌聲戛然而止。


    並非是有某種明確的契機導致如此。


    僅僅是因為,在這裏的所有人都感知到了。


    ……感知到了,那股瞬間將這塊空間裏的一切都吞沒掉的、強烈且明確的『殺意』。


    我連忙轉頭看向旁邊那貨。


    那貨───戈登他此時正兩眼閃爍著猛禽般的光輝,嘴角勾起一道嗜虐的弧度。


    戈登僅釋放了一瞬殺氣。在我拿手肘頂他時,那股殺氣就已經消去。室內頓時嘩然,在場的所有人全都一臉茫然地環視起周圍。


    「……你他娘幹嘛……!」我貼近過去,小聲問道。


    戈登則是跟平日一樣,嘿嘿地笑著答道:「啊?你問我幹了啥?我隻是嚴肅而又安靜地,仔細聽著這場難得的演講而已啊?」


    去你二大爺的嚴肅而又安靜。那股殺氣,跟即將扭斷獵物的脖子時的殺氣差不多。那股殺氣要是再多持續一瞬,戈登這貨可能就會一蹬椅子,撲向紅衣主教,將其腦袋給砍了吧。


    殺意並不像鐵劍,在出鞘後,能夠輕鬆收回鞘內。能做到那種亂來的事的,也就隻有日常跟殺意打交道的瘋子了。


    「……你


    慌什麽啊,索多。我不就稍微玩了下嘛。你瞧,誰都沒有發覺是我幹的。」戈登真心感到愉悅地說。


    大多數參加者們都是一臉茫然,根本不知道到底是誰打斷了自己鼓掌。由於戈登本事過強,如果不是本領相當強的高手,大概是沒法弄清楚那股殺氣究竟是出自於誰的吧。又或者說,隻要沒有像我這種被迫熟悉了他的殺氣的不幸之人在,真相大概會石沉大海吧。


    「你丫的腦子有抽吧……」


    對方可是一國重鎮。搞不好,可是要掉腦袋的。


    戈登邪惡地揚起嘴角。


    「問我這個問題,你才是腦子有抽吧?」


    我他娘真的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丫的瘋了。


    我提心吊膽地望向講台。盡管講堂內一陣騷亂,但馬爾姆斯汀主教卻是一副並不太在意的樣子,悠然地環視著參加者們。仿佛被人覬覦上性命,就跟家常便飯一樣。


    在報考者們騷亂之際,女騎士長的輕喝一聲:「肅靜!」


    室內頓時鴉鵲無聲。她在確認完這點後,走上講台,開口說道:「這可是在紅衣主教閣下尊前,切勿交頭接耳。還有……」


    她掃視著講堂內。在她的視線落到我們所在的區域時,她釋放出一股仿佛要將我們擊穿的強烈怒氣。


    「不論是何種刀刃,都莫要胡亂拔出。如若不然……下一瞬,頭顱可就不在脖子上了。」


    該死,這女的察覺到了。


    我往旁邊看去,戈登這貨正賊開心地抱著肚子憋著笑。


    「……那個女的,簡直棒透了啊,你不這麽覺得嗎?索多。」


    我什麽也沒有回答,僅僅是鬱悶地大歎了口氣。


    隨後,開始了關鍵的考試要點的說明,但說實話,我基本上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因為我很是擔心,自己會不會因為受到旁邊這貨的牽連,而最終名落孫山。


    ◆


    我這人是不讀書的。


    在我至今為止走過的人生裏,認認真真讀過的書,說不定連一本都沒有。我倒也不是視書如仇。單純隻是從來都不覺得,有什麽必要去讀書。


    不過,書店對我來說,卻是一個非常熟悉的地方。傭兵行業基本都得外出幹活。護衛也好,運送也罷,地圖都是必不可缺的。公會時代那會兒,在出任務前,可以說是必定會前往一趟書店。在弄齊隨後要去的地方的地圖後,才出城門。


    頗爾書店開在一條稍稍遠離新商業區的小胡同裏。這是一家小店,夾於林立的高樓大廈之間,看上去像是全年都被台鉗給鉗著。該店是以前的『夕陽公會』的用品承包商,由此可以得知,它很顯然並不是什麽流行書店。


    在店子的入口處貼著一張紙,上麵寫著『小店並未進購佛勒斯塔的新刊』。采取與此相反的行動的店鋪倒是挺常見的,但光明正大地宣告,自家沒有進購貨物的店鋪,估計就這麽獨一家了。


    我剛一走入店內,舊紙及墨水的味道便撲鼻而來。店內點著煤油燈,一如既往的昏暗。我仔細看了看,客人也僅有三人。


    還是那個老樣子啊……我在心中苦笑了一聲。


    在入口旁邊的櫃台後麵,有位白發蒼蒼的老爺子正坐在凳子上,似睡非睡,打著盹兒。


    「店主居然打盹兒,還真是粗心大意啊。」


    我這麽說後,那位老爺子就抬起了頭,像是感覺燈光刺眼般,眯起了眼睛。他把眼鏡往上推了推,在看清楚我的臉後,才揚起了嘴角。


    「原來是索多啊……不湊巧,這裏就隻有些便宜貨。就算被人偷走了,也不會太頭疼。」


    「這一塊的治安原本就很差了,再稍微警惕點啊。要是碰上強盜了,我可管不著喔。」


    「哼,那群小毛賊多半也會怕老夫,根本不敢闖進這家店裏來。你那是多餘的擔心。」


    老獪滿不在意地揚起嘴角。


    「看到您老還沒死,我就安心了,頗爾老爺子。」


    聽到我的諷刺,那老人───喬?頗爾嗬嗬大笑了起來。


    「老夫還有許多沒看完的小說呢。才不會那麽早就翹辮子了。然後呢,有何貴幹?外麵貼著的紙也寫著了,想要佛勒斯塔的新刊的話,我可沒進貨。」


    「我連佛勒斯塔是誰都不知道啊。話說,門外貼的那張紙是啥情況。老爺子,您還打算做生意嗎?」


    頗爾老爺子一臉無趣地哼了一聲。


    「因為佛勒斯塔的新刊不管是哪兒都缺貨,就連這種開在犄角旮旯的店子,都有好多人來詢問啊。老夫要不那樣做,壓根沒法安靜下來讀書。」


    別在工作時讀書啊───我在內心大感無語。我突然注意到了他放在桌子上那本明顯已經開讀過的書。標在那嶄新封麵上的著者名為b?佛勒斯塔。這個老爺子,真他娘的是隻老狐狸。


    「然後呢。」頗爾老爺子從凳子上起身,手背在佝僂著的腰上,打算往店內走去,「下次你是要去哪兒啊?老夫現在就給你去拿地圖。賬單照老樣子去跟公會……」


    「不是的,您誤會了,老爺子。今天我不是來找地圖的。」


    頗爾老爺子皺眉,扭頭看向我。


    「你說啥?除了地圖,你小子到底還會想在書店買什麽啊?」


    「您這兒有教會騎士團選拔考試真題集嗎?」


    聽到我的回答,老店主頓時驚得目瞪口呆,整個人都呆住了。


    我讓陷入混亂中的店主重新坐回凳子上,並開始說明起一部分原委。老爺子邊飲著杯中剩餘的咖啡,邊靜靜地仔細聽我講。


    「───原來如此。那還真是災難啊,索多。」


    「才不是災難那種小玩意啊。昨天剛丟了飯碗,今天又差點因為戈登那個王八蛋,丟了將來的飯碗啊。簡直倒黴到姥姥家去了。」


    今早的選拔考試說明會,在那之後並未特別發生些什麽,平安無事地結束了。盡管我有些擔心,自己會不會因為坐在戈登的旁邊,而被剝奪掉考試資格,但在回來時有拿到準考證,所以姑且是安心了。順帶一提,戈登在說明會的中途,毫不猶豫地便離開了。那貨似乎真的隻是來嘲諷人的。


    「不過……這樣啊,傭兵公會已經……」


    頗爾老爺子有些出神地仰望著天花板。我懂他的心情,因而沉默。


    伊庫蘇拉傭兵公會是頗爾書店的一大收入來源。從老久以前開始,給大部分公會批發地圖的,就是這家老字號店鋪。若那些顧客全沒了,那該店的經營大概也會愈加困難吧。


    「啊呀,不該老是隻讀書,還應該好好看看報紙新聞呐。一直過著厭世的生活,都不清楚社會時代了,這可不行。」說著,頗爾老爺子自嘲地笑了笑。


    「對不起。全因為我們不爭氣,還給老爺子您添麻煩了。」


    我低頭致歉。老爺子搖了搖頭。


    「這不是你們的錯。這是時代的潮流,莫奈何呢。」


    老爺子透過入口旁這家店唯一的窗戶,看向胡同。


    「橫貫大陸鐵路、嶄新的街道……不知不覺中,這裏也被人喊做小胡同了。」


    頗爾書店所在的這條街,曾經被稱之為中央商業街,有諸多店家在此高掛看板。一到周末,這裏便會變得人山人海,熱鬧非凡。然而,不知何時起,那些全都流向了中央終點站前的新商業區。


    頗爾老爺子把放在旁邊的一本書拿在手裏,問:「你知道在活板印刷術這麽普及之前,究竟是如何造出書來的不?」


    「不知道?」


    「是用人手啊。似乎每一本每一本,都是人手揮動著筆杆子,抄寫下來的。這是三百多年以前的老事了。主要是教會修道士們的工作。然而,在活板印刷術投入實用,能夠量產書物時,修道士們也失去了那份工作。禱告的時間增多,手抄書本消失。」


    老爺子露出似看破世事的微笑,輕撫書的封麵。


    「倒也無所謂啦,這次的事跟那是一樣的。莫奈何之事,唯有斷然放棄一途。別擔心,不過是老夫讀書的時間,也增加了那麽多罷了。」


    「可是,真的沒事嗎?這家店也……」


    「少瞧不起人啊。別看老夫這樣,也是有好好存著不少錢的。當然,以後會很難進新書進來了,但這家店原本就不怎麽有人氣,對客流量毫無影響啦。」


    頗爾老爺子豪邁地大笑道。可我並未蠢到會覺得那不是他在逞強。


    「好啦,索多,你在這等等。老夫記得店裏最裏麵確實有入團考試的舊試題。現在就去幫你拿出來。」


    「……嗯,勞煩


    您了。」


    「不過,還真是沒想到,會有你來買書的這麽一天啊。要不趁這次機會,開始讀書如何?」


    店主笑著往店內走去。我則是默默地望著他的背影。


    我和頗爾老爺子是在七年前認識的,跟我加入『夕陽公會』的時間基本上是同一時期。感覺他老人家那會兒,背還沒有如此這麽佝僂。看著那漸漸遠去的背影,我感到有些無地自容。


    在老爺子回來前,我都無事可做,於是不由自主地開始繞著店內轉一圈。像這樣子正式逛書店,感覺這還是第一次。不過,哪怕眺望並排在書架上的一列列文字,我的心也絲毫沒有觸動。畢竟我平時就不讀書,會這樣也是理所當然的。


    無可奈何之下,我走向了自己最熟悉的區域───地圖書架那裏。在位於店子最深處的書架上,滿滿當當地擺著一堆折疊起來的地圖,在那些地圖的書脊上,寫著尤納利亞合眾教皇國境內的各個地名。僅僅是掃過那些文字,傭兵時代的各種回憶便從我的腦海中掠過。雖然在那其中有令人極度厭惡的回憶,但也確實有些許令人會心一笑的回憶。仔細回想下,我還真的是去過了形形色色的地方啊。


    ───不再是傭兵的時代了。


    我再度突然想起巴利首領的話。


    心情驟然悲傷起來。


    我再也不會打開這些地圖。


    也不再會前往這些地方。


    我心中感到有所留戀,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了書架。因為我在其中,看到了一個非常懷戀的地名。


    舊霞浦州,伊維爾休地區。


    該地區位於伊庫蘇拉境內的格約州的正北方。從這座都市至州界,大概得乘坐兩天的馬車。而伊維爾休山嶽地帶則處在比那更北端的地方,直接成為尤納利亞合眾教皇國與艾達納科聯邦的國界線。


    那裏我十八歲那年,初出茅廬時,跟候與戈登一起因工作前往的地區。那是一處僅有田園和炭坑的地方。我記得工作內容是把煤炭運去山嶽地帶山麓,但由於途中太過無聊,於是我們就一直在馬車上扯些亂七八糟的話題。


    自那以來,都已經過去五年了麽。


    我邊體會著懷戀感,邊打算去取那份地圖。


    就在這時。


    有一隻手,基本與我的手同時伸向了那份地圖。


    可能是因為徹底沉浸在了鄉愁之中,我並未注意到自己近旁有客人。對方似乎也同樣沒有注意到我。


    兩隻手在書架前,稍微互碰了一下。


    對方似乎也在此刻才初次注意到了我。


    在我的眼前,有著一張女子的臉。


    一對宛若琉璃般清澈透明的鳶色眼睛,與我四目相接。


    那人有著雪白如陶瓷的肌膚,一頭一直伸至後背中段的烏黑亮麗的黑發,以及比我矮上一頭且纖細的身軀。不過,她穿在身上的黑色圓翻領毛衣與藍色牛仔褲,卻有將她那具有女性誘惑的曲線給凸顯出來。


    這是一個美得連我都不由得屏息的美女。她那端正精致的容顏,仿若天工所鑄。


    「……」


    「……」


    我倆都保持著伸著手的狀態,僵在了原地。沉默暫時降臨於我倆之間。


    ……呋呣。


    我還是第一次碰到這種狀況。如何應對才是正確的呢?說句「這是我先找到的」,然後把地圖拿走,做到這件事還是易如反掌的吧。不過,我僅僅是因為感到懷戀,而鬼使神差地向它伸出了手而已,並不是真心特別想要讀這份地圖。


    那麽,這裏我應該很有紳士風格地,甚至還露出微笑,說著「您先請吧,小姐」,然後把地圖讓給她嗎?但是,我想象了一下自己做出那種行為的情景後,莫名感到惡心想吐。


    當我在想著這些有的沒的時,對方先行動了起來。


    我是有疏忽大意了。但,她所采取的行動,也遠遠超出了我的預測範圍。


    這女子狠狠地把我的手給拍開了。如同用力拍開一隻煩人的蒼蠅般。


    她無視掉驚呆了的我,把她自己想要的地圖拿到手中,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開始瀏覽起地圖來。


    我驚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陷入混亂當中。


    ……啥?


    我剛剛被幹嘛了?


    我在腦中反複回憶剛才發生了的現象,得出了『我被人搶了』這個結論。接著,一股怒意方才湧上心頭。


    「喂,你……」


    「嗯,謝謝。」


    她連瞥都沒瞥我一眼,有口無心地道了聲謝,如同在製止我的抗議般。盡管被她打了個措手不及,但在隔了一拍後,我心頭的憤怒便因她那與話語相反,無比冷淡的語氣,而再度燃起。


    「我才不是要讓你道謝啊。」我加重語氣,向她逼近一步,「那份地圖是我先看上的。」


    「你講是你先看上的,那麽,請問能證明這點的證據或者證人呢?」


    ……啥?


    「怎麽可能會有吧。你自己看看周圍啊,店裏壓根就沒幾個客人。」


    店內除了我們兩人,另外似乎還有兩個客人。但很不湊巧,他們似乎都處在我們現在這個位置,所看不到的死角裏。


    「若是沒有客觀事實,那麽你所講的僅僅隻是個人想法。」


    「客觀……不是,雖然聽不太懂你在說什麽,但總之,那份地圖是我先看上的。」


    「是嗎。」她的視線並未望向我,口齒清晰且流利地說,「那麽,假使正如你所言,執行『看上』這一行為的先後順序,能反映出獲取該地圖的權利吧。那非常遺憾,我有那個權利。因為我一開始便是為了此地圖,而來這家店的。」


    這女子怎麽回事?


    她反擊回來的理論之刃,使我自然而然地聯想到了候。不過,她的話語要更加尖銳幾分。


    我本想回敬她幾句,但最終卻一句也沒說。我有種確信,不管我說什麽,她都會加倍返還回來。況且,我根本不擅長這類詭辯。


    女子無視掉沉默下去的我,專心讀起眼前的地圖。她的言行舉止無比大方,如同在主張自己毫無錯誤。


    我腹中的火氣自然不可能就這樣熄掉。無論如何,我都一定要讀到那份地圖才肯罷休。我轉動腦筋,思考著有沒有什麽翻盤的辦法,但我腦中並未閃過什麽錦囊妙計,最終我才采取的行動是……


    ───一屁股當場坐下,從旁邊另外拿了一份地圖。


    ……在搞什麽毛線啊我。


    冷靜下來後,我感覺這麽做很是無趣,使我感到膩煩。盡管我覺得這樣做蠢爆了,但又感覺,如果我在這裏退了,那麽也就輸了。


    無可奈何之下,我拿了份前些日子才去過的新傑西州的地圖,將之打開。我邊注視著紙麵,邊深深地歎了口氣。根本不用特地重看,我也知道上麵記載著些什麽內容。這是份我在兩周前讀得快吐了的地圖。


    忽然,一旁傳來女子的聲音,對我說:「我看完了。」


    從旁邊向我遞來的,是她剛剛還在看的舊霞浦州的地圖。我有種虎視眈眈半天,結果撲了個空的感覺。


    「誒?」


    「你不是想看這個嗎?」


    「你不買嗎?」


    「上麵並無我想知道的情報。」


    在把地圖強塞到我手裏後,她再度麵向書架,開始看起其他地圖來。


    「不是,你剛剛不還在說,你是為了這份地圖才來這家店裏的嗎?」


    「準確來講,是為了『那份地圖上有可能會記載著的情報』而來。」


    她邊說,邊把地圖拿到手中、打開、合上,接著放回書架上。在把上述動作重複三遍之後,她沮喪地深歎了口氣。似乎所有地圖,都使得她的期待落空了。


    雖然這事說得有點晚了,但在她的腳旁,放著一個牛革製的小型旅行包。從金工藝品製的拉鏈看來,可以得知這個包相當昂貴。她大概是來參觀獨立慶典的觀光旅客吧。


    「……你到底在找什麽地圖啊?」我純粹是出於感興趣試著問了下。


    在這裏擺著的,全都是些教皇廳國土管理局所發行的,著重於精度、專注於實用度的地圖。我不覺得這裏麵,會登載著觀光旅客所需求的情報。


    「伊維爾休山嶽地帶的地形圖。其實我最想要登山地圖,但那個多半是沒有,於是便來找這個了。」女子漫不經心地答道。


    我不禁一陣愕然。


    她說地形圖……登山地圖?


    「你打算去登山嗎?去登那座山?」


    「有何問題?」


    她轉過頭來,向我投來真心感到不解般的視線。


    ───這個觀光旅客到底在想些什麽啊。


    「死心……」


    「我已經聽膩了。」


    她一副深感厭煩的模樣,打斷了我要說出口的勸告。她的視線與指尖再度回到書架上,然後從她的口中,說出類似獨白的話。


    「我對其他人講這件事時,每個人張嘴第一句都是『死心吧』。而且,後麵講的話裏,也沒有任何有用情報,純粹是浪費時間。有沒有在哪裏有會告訴我些有用情報的人……」


    「伊維爾休的地圖根本就不存在。」


    這次輪到我來反將她一軍了。在她那迄今為止毫無情緒變化的臉上,首次出現了表情。她像是有些吃驚,睜大了雙眼。


    「……吼。」接著,她露出副有些期待的表情,「那個情報可確切?」


    什麽確切不確切的。到底存在哪些地圖,又不存在哪些地圖,這對於我們傭兵來說,可是比拔劍出鞘更加基本的情報。


    ……不對,說起來,我已經不是傭兵了。


    「從認識的傭兵那兒聽來的。」我揚起嘴角說。


    「國土管理局也沒發行?」


    「多半是不想發行吧。」我立即答道。


    雖然我並沒有義務回答陌生女子,而且還是個很招人討厭的女子的提問,但我也並不是那種薄情到,會對自殺行為視而不見的人。


    「那塊地域根本沒有設關卡之類的,伊維爾休直接被視作國界線。而且,在國境對麵的是艾達納科聯邦。教皇廳也不會想製作那種地方的地圖,讓普通市民鬧著玩兒跑過去的吧。」


    「民間出版社呢?」


    「那座山是在國土開發中被奪走了住處的『獠牙野獸們』的聚集地。那種地方沒可能需要製作地圖。而且,就算民間企業送過去好幾名測量工程師,也不可能一下子就弄出地圖來。最多就是多出幾個死人而已。」


    「呋呣……」


    聽完我極為親切的解說,女子把右手搭在下巴上,陷入思考之中。這一舉止由別的人來做的話,大概會看上去像是在演戲劇般,但不知為何,由她來做,則還挺像模像樣的。


    「你剛才講,情報源是傭兵對吧?」


    「是啊。雖然是群從頭到尾都不靠譜的家夥,但在地理方麵倒是可以信賴一下。」


    「這是去過當地的人給出的情報,我自然不懷疑其可靠性。」


    女子低下頭,陷入沉思。看到她這樣子,我稍微鬆了口氣。跟她說了這麽多,她應該有明白,想去那座山是不現實的了吧。


    「莫奈何,放棄地圖吧。」女子歎了口氣,「……這樣啊,果然正如我所預料,並不存在麽。」


    她在自言自語完後,抬起了頭來。然而,她臉上所露出的,並不是什麽沮喪的表情。


    「───換句話講,那裏完全是塊未開墾之地。」


    她高興得兩眼閃閃發光,那副表情簡直就像是個小孩子。


    「未記載於地圖上的山、未開墾之地、魔物巢穴麽。簡直就像是份西式全餐啊。」〔※注:「西式全餐(fullcourse):西餐中有前菜,主食及甜點,三者上全後稱為西式全餐〕


    她臉上漸漸布滿了笑容。我被她這種反應驚到,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這女的到底是怎麽回事。


    難不成,我都講到這份上了,她還打算去爬那座山?


    「喂,你……」


    「我還有一問,你若是知曉,還望告知。」都不給我製止的工夫,女子繼續詢問道,「可有不借助地圖,登上那座山的方法?」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很懷疑她是不是瘋了,但她那雙鳶色眼睛中的神色,卻表明她是認真的。


    我好不容易說出口的,是包含不耐煩在內的罵聲。


    「你他娘是腦子被豬啃了嗎!」


    女子頓時瞪大了雙眼。看著她那副不清楚自己為何被吼的表情,我越來越火大。


    「你他娘在想些啥啊?我的講解裏,有哪個地方,有那麽一點兒,聽著像是能去爬那座山?我自認為我可是苦口婆心地暗勸你放棄,詳細周到地跟你講解清楚了。還是說,你是那種連我話裏的意思都聽不出來的傻子嗎!」


    我順著怒意,一股腦地把心裏話都吼了出來。


    「傻、傻子……?」那女子愣愣地喃喃一聲後,頓時麵露怒色,「無禮!」


    她提起腳旁的旅行包,對著我的左腳就猛地砸了下去。


    腳背上傳來被硬物砸中的感覺,及隨之而來的劇痛。


    這種劇痛,就跟被人用鈍器給打了一樣。這包重得出奇,裏麵到底都塞了些啥啊。


    我忍受著令人窒息的疼痛,並瞪著她。


    「臥槽!你他娘幹嘛!」


    她則是毅然反瞪了回來。


    「你這家夥才是,居然罵初次見麵的淑女傻子,算是怎麽回事啊!」


    淑女?


    「哪個世界裏,有會把初次見麵的男性的手給拍開的淑女啊!」


    「那隻是我在指點不明白何時該禮讓的遲鈍者,做出紳士的對應而已,不如說,你應該感謝我才對吧!」


    聽到她這句強橫的話語,我頓時腦子充血。


    「你說感謝?都他娘用鈍器來砸好心跟你講解了半天的恩人了,真虧得你還有臉說出這種話來哈。」


    「先講出失禮至極的侮辱之言的,是你這家夥。因此,我所做的是正當報複。」


    「照你這麽說,那我說的話也算是正當報複啊。我他娘一片好心地跟你勸說講解了半天,結果你把我的勸全當空氣,還是打算跑過去,誰他娘能忍得了這一肚子火啊。」


    「借著好心的名義,來辱罵他者的粗鄙之人,被人無視也是理所當然的。」


    我們倆已經是徹底杠上了,說一句懟一句。稍微回過點神來時,發現其他客人正好奇著發生了什麽事,在書架的陰影裏看著我們。


    但我他娘才懶得管別人的目光啊。不能讓這個女子閉嘴的話,我這一肚子火感覺是熄不下去。


    「什麽報複啊,粗鄙啊,你他娘明明是個女的,就別老用些危險的詞啊。你要不去修道院裏,稍微磨練一下女子氣質怎樣啊?」


    「你若是想要主張男尊女卑思想,就應該再早生半個世紀,居然沒察覺到自己已經落伍於時代了,你這個男人還真有夠悲哀的。」


    「女的被人說中了要害後,扯的狗屁歪理一直都是這樣,他娘的總是以為扯些有些複雜的玩意兒,就能把別人駁倒。」


    「你知道戲曲家蘭斯奎克的『再如何毒辣的毒舌,對蠢貨也是無效的』這句話不?」


    我跟她的視線激烈碰撞在一起,火花四射。


    給這種一觸即發的氛圍潑了一盆水的,是道年老男子的聲音。


    「怎麽回事啊,索多。別在老夫的店子裏,弄得劍拔弩張的啊……」


    在女子的身後,頗爾老爺子從入口那邊走了過來。


    ───我認為,我不自禁地把意識轉向了頗爾老爺子那邊,是之後的事情會發生的主要原因。


    那人並未放過我露出的,那麽一刹那的破綻。


    那人並不是指我眼前的女子。


    而是指,一道從我旁邊跑了過去的黑影。


    「呀……!」


    女子由於完全出乎意料的第三者的突然襲擊,而一屁股摔在了地上。當我注意到那位第三者是店內的一名客人時,那家夥已經搶過女子的包,朝著店鋪出口快速跑去。我不由得朝著他的前進方向大聲喊道。


    「頗爾老爺子!」


    「幹嘛……嗚哇!」


    隻見那搶包賊猛地把擋在他前麵的頗爾老爺子撞倒,跑到了店鋪外去。


    「我的包!」


    女子淒慘地大叫一聲。我打算跑去被撞倒的老爺子身邊,這時,老爺子先吼道。


    「別管老夫了,還不趕緊去追,索多!」


    「啊?」


    「你是打算放任他從老夫店裏搶走東西嗎!」


    被頗爾老爺子這麽一吼,我在思考前,腳先行動了起來。我一蹬地麵,衝出書架之間的過道,躍至店外的胡同裏。


    「我的包!」


    ───吵死了,待會順帶幫你拿回來啦。


    聽到身後傳來的女聲,我下意識咂了下舌,並追向賊人。


    ◆


    搶包賊共有兩點不幸。一,他跑向的並不是大馬路,而是小胡同;二,追他的人,是對小胡同了如指掌的我。


    傭兵時代那會兒最為無聊的工作之一,便是尋找家貓家犬。這是種得不分日夜地在伊庫蘇拉的胡同裏跑來跑去,報酬與所付出的勞力、時間完全不成正比的垃圾工作。自然,傭兵裏誰都不想幹這種活,因此每次一有這類委托,就會以抽簽的形式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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