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 the return of the king


    〔*注:出自於英國作家、牛津大學教授約翰·羅納德·瑞爾·托爾金創作的長篇奇幻小說《魔戒》的第三部〕


    ◆


    翌日早晨,當東邊剛泛起魚肚白時,我們已離開野營地。馬車搭載著我和小說家,以及新的同行者艾斯梅,再次行駛於荒野之上。不久,朝陽撕碎地麵上的黑暗,隨之,廣闊的冷布蘭德荒原的全貌便呈現在我們眼前。隆起的紅褐色大地一直延伸至天邊,在朝陽的照射之下,宛若一個巨型的美術素材一般,構造出富有詩意的光影。


    然而,在穿過荒野期間,我們全都沉默不語。恐怕,我們各自心中都懷揣著深不見底的感情吧。艾斯梅自然是在擔憂著她父親。貝蒂或許正因昨晚的對話,而回憶起已經故去的好友。


    我心想,或許我在昨晚那會兒,本該打斷貝蒂的話吧?我應該早已隱隱察覺到她背負著某種悲傷的過去,而且在此次工作中,我根本沒必要去特地挖掘她的那段過去。


    盡管如此,為何我並未阻止她?


    我自問自答,嘴角勾起一絲自嘲的弧度。那份答案,我早已隱隱知曉。


    那一定是因為,我比自己想象中更在意貝蒂珞恩?佛勒斯塔這個人吧。要而言之,我開始為她所吸引了。大概,比起她的女性魅力,我更為她的人格魅力所吸引。


    在行駛了約一小時後,我們終於駛出荒野地帶,再次進入白雲衫林。我稍稍降低車速,有部分原因是進入了『獠牙野獸』的棲息地,不過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在沒有道路的森林中駕車行駛相當困難。


    不久,透過樹木間的間隙,我們望見目的地處的壯觀山水。


    『伊維爾修』,在原住民的語言中,意為『魔森』。山嶽正如其名,從山腳的原野起都是一片蔥鬱的針葉林。枝葉層層疊疊,遮天蔽日,使得林中光線昏暗。然而,越是接近山頂,樹木也越是稀疏。在空中能望見數座光禿禿的山嶺聳立於那兒。


    伊維爾修山嶽地帶。


    那柄「天劍」高聳入雲,直指天際。


    「到目的地了。」我對車廂裏說。


    「嗯。」


    小說家的聲音中流露出一絲緊張。我回頭望去,發現她的雙眼正注視著透過枝葉間隙能望見的山脈中腹,如同在那裏探尋著她心神向往的神秘小鎮───埃塔赫伊的些許情報一般。


    在臨近大陡坡時,我停下馬車。這一帶與周圍不同,樹木都已被伐去,裸露出紅褐色的大地。很明顯,此處曾經被人開墾過。在我們的眼前,山體斜坡上有個漆黑的洞口。


    「此處是……?」貝蒂問道。


    「以前有跟你說過吧。以前在這附近開采出過少量黃金。」我答道。


    「原來如此,此處是礦山遺址麽。」小說家點點頭,環視四周,「我記得,你們五年前曾被趕出過此處。」


    我朝她點頭,以作回複,接著也開始掃視周圍。


    周圍的環境跟五年前,我、候以及戈登造訪這裏時比起來,荒廢了許多。這倒也是自然的。在煤礦的旁邊,大概是撤退時被破壞掉的礦工小屋的木材,已徹底腐敗。地麵上到處散落著被丟掉的木箱,或是折彎的鎬子。


    這相當頹敗的風景,會令人回想起此處曾經的熱鬧。


    我駕車在昏暗的煤礦中前進了一小段路程後,從駕座上下來。接著,我取掉把馬匹和馬車連在一起的靳,放它自由。畢竟如果一直把它跟馬車綁在一起,然後把它丟在這裏,那麽有可能在我們登山期間,它就變成『獠牙野獸們』的腹中美餐了。


    馬車裏的食糧,幾乎都已丟在昨晚過夜的野營地了。因此,回去時可能得稍微趕點路了,不過這樣一來,姑且是不用擔心馬車會被野獸們毀壞掉了。


    她們也走下車廂,開始做登山的準備。貝蒂換上了靴底加有鐵板的安全靴,這大概是她事先準備的吧。


    「不過。」小說家邊做準備,邊說,「雖然這話由我來講有點怪,但曾經居然還有人會來如此偏僻之地啊。」


    貝蒂注視著堆在煤礦角落裏用來裝煤炭的木箱。在木箱中仍裝著煤炭。


    我冷哼了一聲:「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黃金這玩意兒,就是有這麽動人心吧。」


    人類之所以能發展到如今的地步,全都是多虧了欲望。是欲望驅使人類開墾大地,建造城鎮,奔跑於大陸之上,開創了時代。但是───


    「但把風險和回報放在天秤上,在天秤從傾向回報,轉為傾向風險時,這座煤礦也就可以退休了。」


    在煤礦中,有內部煤油全都氣化掉的煤油燈,以及未使用的雷管,甚至還有一堆引線。或許是由於『獠牙野獸』頻頻出現,最終礦工們拋下這一切,選擇直接逃走了吧。


    「就如同老兵遺夢*麽……嗯?那是?」貝蒂似乎從那中間發現什麽,喃喃了一句。〔*注:出自1689年日語俳句「夏草や、兵どもが夢の跡」,國內有翻譯是「萋萋夏草,強兵遺夢」「夏日草淒涼,功名昨日古戰場,一枕黃粱夢」「往日兵燹之地,今朝綠草如茵」等等,似乎跟杜甫的「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有些聯係。〕


    她走向那一塊,然後蹲下,開始挑選起什麽。


    「怎麽了?」我不解地問她。


    貝蒂轉過頭來,嘴角露出狡黠的微笑。


    「───隻是想著做點準備,好防備後麵來的人而已。」


    「?」


    她無視掉一臉疑惑的我,往帆布製的小背包裏塞入些什麽東西。


    「……隨你怎麽整,但行李過多,可是會變成登山途中的累贅的。」


    我感覺那些最終會變成我的行李,不禁無奈地歎了口氣。


    「───還有,貝蒂,那玩意兒還是放在這裏比較好。」


    我看向站起身來的她的腳邊。在那裏的,是那個皮革製旅行包。聽到我的話,她猶豫了一瞬。


    「誒?可是……」


    「那是比你的性命還重要的東西吧。」我這句話並不是在嘲諷她,「有一說一,比起帶著它進這座山,還不如放在馬車裏,那樣更安全些。」


    她最終似放棄了般,輕輕地把那旅行包放在車廂裏。


    在做完一係列準備後,我們走出煤礦,再次仰望眼前的山峰。


    我僅佩戴著一柄鐵劍,向兩名護衛對象確認道:「都準備好了吧?」


    「嗯。」貝蒂點點頭,看她旁邊的少女,「先去找艾斯梅的父親吧。」


    我也對此表示同意。因為我覺得,那件事最終有可能會跟不死怪物的住處,也就是跟埃塔赫伊的廢墟聯係在一起。


    貝蒂在用外語跟艾斯梅聊了幾句後,對我說:「她好像對此處也有印象。她或許能為我們帶下路,去他們遭到襲擊的地方。」


    我看向艾斯梅,她眼神堅定,輕輕地朝我點了下頭。盡管上次造訪這裏是在五年前,但我也還記得些許地形。粗略的路徑由我來補正即可。


    「護衛便全交給你了,索多。」貝蒂說。


    「嗯,了解。」我用右手輕輕握住腰上鐵劍的劍柄,點了點頭。


    於是,我們終於開始踏入魔山之中。


    ◆


    在這座山中,自然並無能稱為山路的美好事物。我們從煤礦旁的林子進山,艱難地爬著沒有路的山。坡道走起來相當累人。尤其是貝蒂,她的體力似乎相當糟糕。她基本上都是用手抓著樹幹,邊借此支撐著身體,邊抓向下一個樹幹的,爬得無比吃力。


    「你沒事吧?」


    我邊負責殿後,邊朝眼前的女子問道。


    「哈啊,哈啊……當然沒事……這種程度,根本不算什麽……」


    看來她都累得咬牙切齒了。現在連十分之一的路程都還不到,真教人擔憂後麵的路她究竟堅持不堅持得下去。我無奈地搖了搖頭。


    另一邊,艾斯梅則是以甚至能讓人感受到某種執念般的氣勢,氣喘籲籲地默默爬著山。她應該非常擔憂她父親吧。也許,貝蒂之所以沒有叫苦,正是因為有她在。


    然而,向導艾斯梅卻前進得過快。她若是走得太前,最終會脫離我的護衛範圍的。


    「貝蒂,你讓她走慢點。」


    「esme,attends-moi!艾斯梅,等等我們!」


    聽到貝蒂的話後,艾斯梅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在她的眼中,殘留著些許的淚水。我追上她,用右手輕輕地拍了下她的小腦袋。


    我無法輕率地說出


    「放心吧」三字。於是,為了盡量減輕她的不安,我對她露出一絲微笑。艾斯梅見此,似道歉般,輕輕地低下了頭。


    接著,她放緩了步伐,再次開始爬山。


    貝蒂跟在她身後,同時如同耳語般小聲說:「……真意外呢。」


    「意外什麽?」


    「你也能那樣笑啦。」


    我自嘲地哼了一聲。


    「你難不成覺得,我是個冷血無情的人?」


    我板著臉這麽說後,她似覺得好笑般,小聲笑了起來。


    「現在不那麽覺得啦。」


    雖然我很在意「現在」兩字,但從她的語調來看,這似乎是真心話,於是我選擇不再繼續深究。


    在那之後的將近兩小時裏,我們幾乎一言不發,默默地爬著山道。途中,我們曾數次發現『獠牙野獸』的足跡。每次我們都會停下腳步,全神貫注地警戒著周圍。不過幸運的是,我們並未直接遇上過它們。


    當抵達坡道變緩,類似台地的場所時,我們稍作小憩。畢竟就連艾斯梅都露出了疲憊之色,更重要的是,貝蒂已經到接近極限了。我體力倒還充足,但精神方麵卻有些感到疲憊了。周邊針葉樹的樹幹遮蔽了視野,斜坡限製了我的行動範圍,而且護衛對象還是倆人。壓根就不清楚『獠牙野獸』會從何處撲出,因此我時刻不能放鬆警惕。


    貝蒂在一旁的樹樁上坐下,邊喝著水壺裏的水,邊用衣袖擦拭著汗水。


    「我們已經走了多遠了呀。」


    由於此地樹木高聳,枝葉茂密,層層疊疊,使得陽光無法照及大地。我邊查看太陽的高度,邊嚐試計算到現在走過的路程。


    「從出發點到我們以前遇上那怪物的地方───差不多走了一半了吧。」


    貝蒂聞言,很是泄氣地垂下了雙肩。她深深地大歎了口氣,說:「……哪怕是撒謊,也麻煩你能機靈點,講句『馬上就到了』啊。」


    我輕輕地哼笑了一聲。看來,她的體力已經恢複到,能把語調轉換回平時的小說家語調了。


    她把水壺遞給坐在一旁的艾斯梅,並問她:「est-ce que avoir reconnu ce quartier,esme?你對這一塊有印象嗎,艾斯梅?」


    艾斯梅在環視了一圈周圍後,輕輕地點了下頭。


    貝蒂為了傳達她的意思,對我說:「她對這一塊似乎也有印象。」


    我聽後,也點點頭:「嗯,路線沒錯。照現在這個情況來看,艾斯梅跟那家夥遇上的地方,跟五年前我們遇上它的地方,好像是同一處。」


    「不過,話說回來,明明那都是五年前的事了,真虧你還記得路線。」貝蒂似欽佩般說。


    聽到這話,我有些無語地搖搖頭:「喂喂,你雇我的最大理由就是那個吧。」


    「話是這麽講……可講得客氣點,你看上去也不像是記憶力有那麽出色。」


    我不禁幹笑一聲。感覺也已有許久沒聽到過這家夥的譏諷了。我如同回敬她般,對著她坐著的樹樁揚了揚下巴。


    「說起來,你自己不也一樣。作為一名小說家,觀察能力不足不是相當致命的嗎?」


    貝蒂僅一瞬露出不解的神色,歪了歪頭,然後注意到位於自己下方的反常之物,流露出懊悔之色。


    我在她開口前,給出了答案:「五年前,我們也有像這樣,在這裏休息。那個樹樁,是戈登那個混蛋想要凳子,於是把樹砍掉後弄出來的。」


    在這種遠離人煙的地方,根本不可能會有樹樁。貝蒂像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疏忽般,咳嗽了一聲,然後轉移話題。


    「不過,居然因為想要凳子,便把樹給砍倒,博多因這人的心性,也真是相當地超出常軌啊。」


    「相當?」我不禁嗤笑一聲,「那家夥才沒那麽簡單,他可是個究極大瘋子。」


    這時,貝蒂眼帶疑惑地看著我。


    「我從以前便很在意,你和那位博多因究竟是何種關係?你們原本是同一公會裏的同事吧?」


    「用客套話來講,咱倆是前同僚,現在是商業上的競爭對手。」


    說著,我從口袋裏掏出煙,點上火。


    「而實際上,他是我的天敵。」


    我將這句話連同著煙霧一同,從口中吐出。焦油的苦味則仍殘留在嘴裏。貝蒂的眼中出現一絲好奇之色。


    「哼~感覺你們之間存在有趣的軼事呢。」


    「算是吧。隻要無視掉無聊的核心內容,我跟那家夥之間的事,能聊到世界末日。」


    「無聊的核心內容?」


    「嗯。畢竟───」說到這裏,我自虐一笑,「那家夥自始至終都隻是想宰了我而已。」


    貝蒂露出狐疑的神色。在她張嘴想要詢問什麽時,艾斯梅忽然站了起來。接著,她怯生生地抓住貝蒂的衣擺,指著山的上方。她似乎是想說:「差不多該出發了吧。」


    或許是看出了少女眼中的急切之意吧,貝蒂似安慰她般,微微一笑,對她點點頭。我把還剩很多的煙丟到腳下,用鞋底將之踩熄。


    「好了,下次休息在兩小時後。」我對她們倆人說,「換句話說,在抵達目的地之前,都沒得休息。做好準備了不?」


    聽到我這句補充,貝蒂在艾斯梅看不見之處,露出一絲陰鬱的神色。


    ◆


    濃鬱的森林氣息與過往的記憶產生了共鳴,觸動著我的內心。這種觸動非常輕微,仿佛朝霧化作露水,順著繃緊的絲線滑落般。隨著目的地越近,那種感覺也就越強烈。


    我邊攀登著山道,邊擦拭著額頭上的汗水。不知何時,我的心跳開始有些紊亂。也許,隨著這樣向前邁步,我開始關注起那家夥───亞瑟?忒艾爾武。


    「……真罕見啊。」


    貝蒂的聲音將我的意識拉回了現實之中。她走在我的身旁,似覺得新奇般,探身看著我的臉。


    我板著臉反問:「罕見什麽?」


    「你居然露出副像是被拋棄的家犬般的眼神。」


    與話語內容相反,她的語氣中並無揶揄之意。我並未還嘴,一言不發。於是她繼續說。


    「姑且把話跟你講清楚吧。」盡管她的呼吸因疲憊而有些紊亂,但她說這話時很是流暢,且語氣嚴肅,「不論過去發生過何事───如今的你,既非家犬,亦非野犬,而是我的看門犬。這一點,你可千萬莫要忘記。」


    我不禁嘴角露出一抹自虐的笑意:「我以之後會轉入賬戶的護衛費做擔保,會記住的啦。」


    聽到我的玩笑話,貝蒂也哂然一笑。嘖,她那口吻,就像是已看穿了一切一般。亦或者,實際上的確就是如此。


    之後,在攀登了一小時左右,走在最前方的艾斯梅停下了腳步。她似確認情報般,環視了數次周圍後,轉身望向我們,對我們點點頭。在她的眼中,再度泛起一層水霧。


    「便是此處吧……」貝蒂喃喃地說了一句,也開始環視四周。


    那裏跟我們先前用於休息的場所一樣,同為台地。附近一帶被古樹所包圍,地麵如同岩盤一般,無比幹枯。周邊飄蕩著一股異樣的肅殺氛圍。在右手邊不遠處,有著一處陡峭的懸崖,在那裏能夠望見天空。


    我按著腰上的鐵劍,集中注意力,做好隨時拔劍的準備,並探尋著周邊的氣息。我感覺那家夥,很有可能立刻從樹林的陰影中撲出。


    「索多。」貝蒂藏在我背後,問道,「你們也是在這附近與那怪物相遇,並交戰嗎?」


    「你看那個。」我指著我們正麵處岩麵裸露的斜坡,「那裏有被砍削過的痕跡對吧。那就是我們在這裏跟那家夥戰鬥時弄出來的痕跡。」


    在那岩麵上,深深地刻著五道直線。貝蒂見此,驚訝地捂住嘴。


    「這……難道是那怪物造成的爪痕?」


    「那家夥全身都是攻殼,每根手指都像是一柄短刀。說實話,哪怕是三打一,我們也敵不過它。」我對著右手邊的斷崖揚了揚下巴,「最終,我們弄得滿身瘡痍,從那個懸崖滾落下去,撤退了。」


    「換言之,此處便是那怪物的領地麽……那是何物?」貝蒂注視著我所指的懸崖的方向,小聲說道。


    艾斯梅似受到她這句話的影響般,望了過去,接著她像是發覺到了什麽,跑了過去。我和貝蒂也慌忙朝那兒跑去。


    在懸崖的邊緣處,有著兩塊小岩塊。在其中一塊岩塊上,掛著本不該出現在這種地方的事物。


    「夾克……?而且,這還是……」


    我注視著繡在那件皮革夾克肩


    上的刺繡。


    貝蒂接過我的話,說:「是艾達納科聯邦軍隊的印章。」


    艾斯梅把那件夾克拿到手中,查看繡在領子裏兒的名字,頓時雙眼模糊。貝蒂用外語詢問了她什麽後,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這好像是她父親的。」


    「果然麽。」


    我開始觀察那件夾克。夾克似乎被某種銳利的事物刮了個大口子,一直從袖子延伸至胴部。破成這樣,大概是沒法再拿來穿了吧。


    我開口說道:「雖然破爛不堪,但內側並沒有血跡。像是穿不了了,於是丟在這裏而已。也就是,人有可能逃過了一劫,現在還活著。」


    貝蒂聽後,用外語講這些告訴艾斯梅後,她的表情恢複了些許明朗。


    「希望他平安無虞……嗯?」


    驀然,貝蒂的表情一變。我無視掉她,站起身來。


    「喂,索多,你快看這個……!」


    她的語調中有著一絲興奮。在她所指著的前方,是那兩塊曾掛著夾克的小岩塊。在那上麵,分別都刻有文字。


    小說家的視線死死地釘在那上麵。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她驚訝地喃喃道。


    我站在她的身旁,撓了撓頭。


    「我動動腦筋,能想得出那個答案?」


    我歎了口氣,說道,低頭看向那兩塊石塊───兩塊分別刻著『高文』和『蘭斯洛特』字樣的墓碑。


    ◆


    這是兩塊非常粗糙的墓碑,若是上麵沒有刻著文字,就隻是倆岩塊。或許是因為長年遭受風吹雨淋,那些文字也殘缺嚴重。


    「高文以及蘭斯洛特……我記得,那本手記中並未記載有這兩人的死亡。此處便是他們殞命之處?可若是如此,他們又是死於何人手中?不對,說到底,究竟是何人搭建了這兩塊墓碑……?」貝蒂邊翻著自己的筆記本,邊喃喃自語。


    我有些無語地搖搖頭。她徹底沉浸在自己的思考當中了,這下或許得花點時候才能結束。


    我點燃香煙,朝懸崖前方那時隔數小時不見的青空吐出一口煙霧。我把視線往下拉,望向懸崖下方。看樣子我們已經來到了挺高的地方。冷布蘭德荒原那廣闊的景色被我盡收眼底,看上去還挺壯觀的。


    來自於大陸盡頭的風兒,撫摸著站在山峰上的我的臉頰,並將上方古樹的枝葉吹得沙沙作響。然而,甚至就連那一絲喧嘩,也為熏風平靜地帶走。接著,響起一道地麵上的樹枝被踩折的聲響───


    瞬間,我的背脊猛地躥上一陣寒氣。


    「貝蒂,艾斯梅!別離開我身邊!」


    我立即朝倆人喊道,並拔出鐵劍,麵向聲源方向,擺出臨戰架勢,將倆人護於身後。聲音來源於我們先前來時的方向。我已感知到潛伏在那兒的存在。


    「索多,難不成……?」


    貝蒂怯生生地問道,但我卻沒有回答。不對,是我沒有閑暇回答她。艾斯梅緊緊地抱著貝蒂,全身因恐懼而瑟瑟發抖。


    「……」


    ───不對。


    不是那家夥。


    我的本能如此下定了結論。就在這時───


    慢騰騰地從樹林陰影中現出身形來的,是隻體型與小牛相當的黑色巨獸。它一絲也不焦躁,甚至散發著某種威壓,邁著沉穩的步伐,緩緩地出現在我們的視野當中。


    它那漆黑的眼瞳靜靜地盯著我們,口腔微張,露出數根銳利的獸牙。它四肢上的爪子,比我們昨天遇上的野獸的爪子要大上三倍以上。


    我身後的貝蒂驚道:「烏爾伽的黑化個體……!」


    『獠牙野獸』餓狼種,烏爾伽。在那個種族裏,尤為危險的是被稱為黑化個體的突然變異種。


    通常,烏爾伽種的毛發都是白色、灰色以及淡棕色。然而,黑化個體渾身皆是漆黑毛發,且身型比通常的烏爾伽要大上兩至三倍。不過,最為值得一提的是,它那份甚至有些異常的凶暴性───不對,應該說是『狂暴性』才對吧。


    該個體會毫無差別地襲擊自己眼前所有會動的生物,而目的既不是捕食,也不是防衛。有記錄記載,該個體曾於一夜之間,虐殺掉了三十五英畝農場裏的所有生物───二十五頭羊、三條牧羊犬以及三名農夫。據說,死者的屍體全都僅被咬碎掉喉嚨,其餘部位一口都未被吃掉。


    正可謂是種,「與它遭遇」便等同於「災厄降臨」的一級危險動物。


    我緊握鐵劍,快速望了一眼身後。護衛對象有兩名,而且後麵是斷崖絕壁。現在這個位置非常糟糕。哪怕我們逃入森林中,也絕對跑不過野獸。那麽,結論僅剩下一條。


    ───唯有驅逐掉它一途可走。


    在我下定決心時,野獸停下了腳步。那雙漆黑而又空洞的眼眸死死地盯著我們。然而,它並未發出低吼,不僅如此,它看上去甚至都帶憤怒或警戒這類情緒。從它那漆黑身軀上散發出來的,是冰冷到會令人覺得殺戮是種義務的殺意。


    我們相隔五米,互相對峙。在野獸的爆發力下,這段距離等同於零,但我卻不能貿然行動。我若選擇先發製人,失去護盾的護衛對象們便會被它瞄上。


    ……必須得想辦法接下它的第一招麽。


    我有些認命似地下定決心,雙手用勁,握緊鐵劍。這份劍拔弩張的氛圍,甚至令人感到皮膚刺痛。不久,野獸稍稍壓低前肢,降低重心,似乎隨時都會撲上來。我預感到它接下來將會發起猛烈攻勢,於是集中起全部的精力,然而,就在這時。


    ───突然,一道迅風從我眼前刮過。


    當我察覺到那是一記斬擊時,黑獸的頭顱已飛至空中。


    「什麽……」


    「誒!?」


    我、貝蒂以及艾斯梅全都驚得目瞪口呆。


    它的軀體因四肢失去力道,漸漸倒伏下去。其頭顱在滾落於地麵後,才有黑血從那傷口斷麵溢出。


    「───以前還在公會當傭兵時,我經常跟你說過吧。」


    驀然,傳來一道很是愉快的聲音。那聲音的主人踐踏在沾滿獵物的鮮血的大地上。鐵劍已被他收回鞘中。


    「若是發現黑烏爾伽,那就懷著必死的決心宰掉它。若是被黑烏爾伽發現了,還是懷著必死的決心宰掉它。」


    看到那人的臉,我全身的緊張感頓時消散。與此同時,我下意識地咂了下舌。


    ……看吧,我的不祥預感還真他娘的成真了。


    「───幹你二大爺的,就已經追上來了嗎!」我不禁咒罵道。


    「委托人催促著趕路嘛。嘖,那些官員們整天就隻知道使喚人啊。要不是看在報酬的份上,我肯定會把他們全都給宰囉。」


    盡管他嘴上哧哧地笑著,但眼中卻一如既往地閃爍著瘋狂的殺意。


    此人金發,身材精瘦,腰間佩有一柄鐵劍。


    「喲~好久不見了啊,索多。」


    我的天敵───戈登?博多因這麽說著,揚起嘴角。


    ◆


    在其他野獸被血腥味吸引過來前,我把黑烏爾伽的屍體拋下懸崖,處理掉了。盡管我也有些於心不忍,但為了減少我方風險,我不得不這麽做。旁邊的兩塊墓碑在此時此刻顯得無比譏諷。到頭來,這種待遇差,或許隻是因為是否身為人類吧。沒錯───不論臨終時是用何種模樣死去的,人與非人者在死後的待遇差距,總是如此。


    「剛才那隻是雌的。小心點,它的伴侶就在某處哦。」戈登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望著處理屍骸的我,說道。


    「你怎麽知道那事的?」


    我反問他後,他得意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那家夥有身孕。我靠血味嗅出來的。」


    我僅冷哼了一聲,便不再搭理他。他奶奶的,這家夥才更像是野獸啊。


    艾斯梅因來曆不明的男人出現,而膽怯著,像是想藏到貝蒂的影子裏般,躲在她身後,並窺探著我們。貝蒂則是雙臂抱於胸前,眼神嚴肅地盯著戈登。


    「───你的雇主是馬爾姆斯汀嗎?」她冷不防地問道,語氣很冷,但其中並不含有怒氣。她或許是想冷靜地確認情況吧。


    戈登搞怪般地聳了聳肩:「不可說,我若是回答『yes』,那就不得不把你們全殺了滅口。」


    「……有你這句回答便足夠了。」貝蒂似無奈般歎了口氣,「真傷腦筋,也就是講,我們在明麵上屬於敵對關係麽。」


    說實話,在伊庫蘇拉聽到馬車小屋的屋主的話時,我就有種不好的預感了。要而言之,戈登拒絕這位小說家的委托的理由───所謂的事先有約,便是他已


    接下了馬爾姆斯汀的委托。雖然我無從得知,他究竟是通過哪種門道接到那份委托的,但如今能擔任伊維爾修向導的傭兵,的確隻有我和這廝了。


    「然後呢?」我近乎遷怒地問,「好像沒看到你的護衛對象啊,難不成被野獸給吃了?」


    「我被派來當斥候啦,也就是負責打頭陣吧。那位大人現在大概正大汗淋漓地爬著山吧。」戈登嘴角勾起一道譏諷的弧度,並用右手拇指指了指後方。


    貝蒂聞言,一臉厭惡地蹙起眉頭。正如戈登於我是天敵一般,貝蒂心目中的天敵便是那位紅衣主教。


    她似情不自禁般咂了下舌:「嘁,我還以為能讓他在蒙多利亞再多停留一段時間。」


    「但是,作家先生的計劃某種程度也有達到目的。現在,還有三名第零騎士團成員在那座城鎮裏,繼續著不會有成果的調查。也就是說,我方戰力已大減。」


    戈登這話說得像是,他已知曉一切一般。


    我皺了皺眉:「───你注意到了,那場騷亂的原因是我們嗎?」


    「能一次幹翻四名團員的人,我知道的可不多呐。於是我就明白了,十有八九,那是目的地跟我們相同的你們幹出來的。」


    「這句稱讚,聽著一點也不開心。」


    「那件事,紅衣主教也察覺到了?」貝蒂眼神鋒銳地問道。


    戈登搖了搖頭:「大概沒有。這倒也正常。我是事前有得到情報,所以得另算。而且,當紅小說家居然主動傳播禁售原稿,這件事也太離譜了。」


    這一出乎意料的回答,使得我不禁目瞪口呆。


    「你沒把我們的事告訴紅衣主教嗎?」


    「畢竟他也沒問我嘛。」戈登似刻意惹人討厭般揚起嘴角,「所以,你欠我一個人情哦,索多。」


    聽到他那施恩圖報的口吻,我隻能咂舌,卻無法安心地鬆口氣。


    貝蒂繼續問:「你們那邊的成員是?」


    「除去委托人,共有七人,包括我在內。」戈登秒答道,「另外,還有一口古怪的棺材。」


    棺材。聽到這個詞,我和貝蒂默默地互視一眼。


    ───服了,也就是說,一切都正如她所預料麽。


    她並未深究那件事,而是繼續詢問別的事情。


    「部隊的武裝如何?」


    「每人都有一柄騎士團標配鋼鐵製佩劍,估計他們還都各藏有一把手槍。我隻稍微瞥到了其中一人身上的家夥,是把有著很多雕刻的左輪。」


    「呋呣……有金屬雕刻的六發式左輪,那很有可能是東歐嘉爾德公司研發的045口徑嘉爾德saa。是去年剛研發出來的最新型手槍。」


    「另外,還有四把來福槍。有一個輕背囊的彈藥。估計用來應對那怪物的吧。」


    「喂,喂。」我插嘴問道,「你把委托人的情報全都抖出來,沒問題嗎?」


    戈登似覺得可笑般哈哈大笑起來。


    「我被禁止透露的,隻有委托人的真實身份。關於隊伍的編成,不管我說出些什麽,都不算違約吧。我沒說錯吧?」


    他那話連歪理都算不上,鬼扯得不行。


    「那麽。」小說家問,「博多因,你為我們提供了這麽多情報,那麽我是否能認為,你目前並非我們的敵人?」


    「目前是的。」戈登複述了一遍,「隻不過,如果你們跟咱的委托人碰上了,那我恐怕就不得不對你們拔刀相向吧。不過,我個人覺得那樣也不賴。」


    戈登看向我,不懷好意地笑著。他的真心話,很明顯是想要一個能跟我們……更準確點來說,是能跟我敵對的理由。


    「既然你這麽想跟我們對著幹,那直接在蒙多利亞城告發我們不就得了。」我沒好氣地說。


    「哈哈,要是我那樣做,那難得的樂子不就會被其他人給搶走了嗎?那種浪費的事,我可做不出來。」他朝我走近過來,接著把臉湊近我耳邊,語氣中滿是喜色地對我說:「畢竟我想跟你單挑,盡情地廝殺一場嘛。」


    說完,他對我猙獰一笑。我則是眼神冰冷地瞪著他。


    ……嘖,煩死人了,這個該死的戰鬥狂。


    「我才不奉陪啊,你大爺的。」我很不耐煩地說。


    旁邊的貝蒂也點頭表示讚同。


    「讚同。我方實際上僅有一名戰鬥人員,會極力避免與你們起衝突。不過……」


    說到這裏,她的表情中流露出一絲煩躁。


    「另一方麵,我的真心想法是,想仔細調查一番埃塔赫伊小鎮。畢竟我就是為此,才特地長途跋涉來到此地的。若是被那男人妨礙到,那可一點都不有趣。」


    戈登聞言,表情中流露出一絲喜色。


    「嘿~那也就是說?」


    「……根據情況,哪怕需要同你們拔刀相向,我也絕不會退讓。」貝蒂眼神堅定地說。


    我無奈地搖搖頭。我受雇於她,壓根並不具備拒絕權,關於此事我早已心知肚明。


    「哢哢哢,那非常棒。」


    戈登的眼中閃爍著陰冷的光芒。那是殺意,哪怕他現在便拔劍砍上來,也毫不為奇。


    我下意識立刻擺出臨戰架勢,但他的劍卻並未出鞘。


    他散去眼中的殺意,說:「不過呢,其實我也有自己的目的。索多,跟你的廝殺,不過是『有機會便來一場』而已,並不是非打不可。」


    貝蒂聞言蹙起眉頭:「目的?」


    一旁,我大致清楚他想做什麽:「───再戰麽?」


    戈登既不否定,也不肯定,僅僅隻是跟往常一樣,在嘴角露出一絲殘忍的微笑。


    五年前───我、候以及戈登在當時造訪過這座山,並在此敗退。這家夥不可能一直放著敗績不管。


    ───與不死怪物來一場雪恥之戰。


    這家夥會願意擔任紅衣主教的護衛,最主要的原因肯定是這個目的吧。


    我感到很是驚訝,不禁勸告他。


    「少幹蠢事吧。五年前就已經明白了吧,那家夥根本不是你能擺平的……」


    「怎麽?不樂意被我搶走獵物?」戈登用看穿一切般的口吻,還擊道,「真心想宰掉那怪物的人───索多,其實是你吧?」


    我並未作答,而是凶狠地瞪著他。然而,我釋放的怒氣在戈登那猙獰的笑容麵前,根本什麽都不是。


    我很不爽地咂了下舌,先瞥開了視線。


    看到我這副模樣,戈登露出一絲滿意的神色,轉身折返。


    「───好了,那麽我也該回委托人『大人』那邊囉。」


    「我最後確認一件事。你會向他報告我們的事不?」


    戈登搖了搖頭:「才不會啦。我剛才也說過了,我也有自己的目的。這一優先順序不會變的。」


    原來如此。隻要他想,等回伊庫蘇拉後也能跟我廝殺,但能和那怪物交手的機會,卻僅有現在───戈登的情況,說白了大概就是這樣子吧。


    「而且你還多了個護衛對象,我也沒有鬼畜到會在這時候乘人之危。」


    戈登望向後方的貝蒂……不對,他是在看躲在貝蒂身後,窺視著我們的艾斯梅。受到他注目的艾斯梅,更用勁地抓住貝蒂的衣擺,再次藏到了她的身後。盡管語言不通,但她似乎還是能看出來眼前這人很異常。會有那種感覺,實屬正常。


    「所以。」戈登最後瞪著我,跟平時一樣,不懷好意地笑道,「───索多,你可千萬別來妨礙我哦。」


    我現在甚至感覺,回他句「那是我要說的」都很累人。


    ◆


    「好了,那我們也出發吧。」待戈登的背影徹底消失在視野中後,貝蒂開口說道,「既然馬爾姆斯汀正在追來,那留給我們的時間可就不多了。快點趕路吧。」


    「話是這麽說啊。」我潑冷水道,「咱們要怎麽找那個已經毀滅了的小鎮?」


    貝蒂豎起一根手指,輕輕地搖了搖。


    「此時此刻,正是你敬佩我的觀察力之時。」


    她得意地露出魔女般的笑容,指向懸崖那邊。


    「你要跳崖,也等付完我護衛費後再跳吧。」


    「你這個玩笑,不但莫名其妙,還很無趣。你試著沿崖壁往崖頂看。在崖壁上有條能供人走的小道。」


    「小道……」


    我照她所說的,望了過去,發現那根本不是能夠稱為小道的美好事物。隻不過是在崖壁上有著一些能站的地方,以一個平緩的坡度,一直延伸至崖頂罷了。其寬度也就勉強隻夠一個大人走。若是踏空,便會直接倒栽蔥,摔下懸崖,一命嗚呼。


    「喂喂,你這話是認真的?」


    「你看此處。」


    在有些傻


    眼的我麵前,貝蒂指著道路的起始地點。


    「勉強能看到靴印。這恐怕是艾斯梅的父親留下的。」


    我蹲下身,進行調查。伊維爾修的地麵大多數都是幹燥的岩地,但在那裏卻黏有靴底形的泥土。


    「或許,他也察覺到這條小道的蹊蹺吧。這條小道明顯是以前由人造出來的。」


    「你憑什麽這麽說?」


    「你仔細看,越是往前走,路也就越寬。坡度跟我們迄今爬過的坡道相比,明顯很不自然,而且從地質學的角度來看,這一構造也很異常。」


    貝蒂從懸崖邊探出身體,望向小道前方。


    「喂喂,你悠著點,別摔下去了。」


    然而,她卻壓根不在意我的忠告,如同自言自語般繼續說。


    「換言之,可以認為這是某人『為了拒絕來客』,而造出來的隱藏道路。那麽,那座小鎮───埃塔赫伊在這前麵的可能性很高哦。」


    察覺到她語氣中的那份熱情,我無奈地大歎口氣,有一半是出於好奇,試著詢問她道。


    「艾斯梅的父親沒有選擇下山,而是選擇了走這條路的理由是什麽?」


    「在視作邊境之地的場所發現人的痕跡,會去前往那邊,這非常正常吧?還有可能是,他帶著負傷的同伴,在尋找安全場所。目前為止,我們並未看到似是他護衛的屍體。你想要多少個版本的理由,我便能推測出多少個版本。」


    我很是無奈地搖了搖頭。看樣子,不管我再說什麽,都鐵定得走這條路了。艾斯梅在她旁邊,也在用催促般的眼神抬頭望著我。


    雖然帶著兩名護衛對象走這條路,感覺會有些心神疲憊,但現在也隻能硬著頭皮上了吧。


    想到這裏,我不禁譏諷一笑。貝蒂見此,不解地歪歪頭。


    「怎麽了?」


    「沒什麽,就是有些同情後麵的那些家夥們。」


    我衝斷崖邊的小道揚了揚下巴。


    「扛著個棺材走這條路,可是相當難受的啊。」


    我和貝蒂對視一眼,彼此露出無比邪惡的笑容。


    ◆


    前進中,鞋底踢中一些小石子,石子墜入懸崖,發出微弱的沙沙聲,最終消失在下方的遠景之中。從腳下刮來的風,不僅令我們額頭滲出大量冷汗,更是令我們感到一陣膽戰心驚。


    「哈哈……走這條路要是不振作點,感覺會被嚇得昏迷過去啊。」


    貝蒂雖然說的話聽上去很從容,但她嘴角的笑無比僵硬。


    此處距離崖底或許有近一百五十英尺,一旦不慎失足,絕無幸理。


    我們以貝蒂、我、艾斯梅的順序,慎重地走在這條崖邊小道上。我走在隊伍中間,以防我們中任何一人踏空都能及時做出應對。身為護衛,我隻能祈禱前後千萬不要有野獸襲來。


    不過,正如貝蒂所說,在走過一段路程後,道路變寬了很多。起初,路窄到我們必須得背緊貼著崖壁前進,不久後,路寬到勉強夠讓一名大人輕鬆通過。


    走到這裏,貝蒂終於安心地鬆了口氣。


    「呼~剛才真是走得人心驚膽顫啊。」


    「別鬆懈。要是被風刮下去了,你就等著來個倒栽蔥吧。」


    「屆時,你便到崖底接住我吧。」


    「我可沒自信能在你落地前,跑到山下去。」


    我們心中開始生出一份從容,能夠彼此如是說起俏皮話。


    再稍微往前走一段,腳下的路終於寬到能稱之為道路的程度。


    這時,貝蒂開口問艾斯梅:「ca va bien,esme?你沒事吧,艾斯梅?」


    大概是「你還好嗎?」的意思吧。被她問到的艾斯梅有些慌張地離開了我一步。從剛才開始,她就一直在我身後,緊緊地攥著我外套的衣角。


    「tout,tout va bien,madame forester.merci我、我沒事,謝謝您的關心,佛勒斯塔小姐。」


    艾斯梅露出害羞的笑容回道,但她的臉色卻有些蒼白。看來她有點兒恐高。不過,她的心情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一想到回去也得走這條路,就很煩。」


    看著唉聲歎氣的我,貝蒂有些無語地搖了搖頭。


    「在到達目的地前,先別擔心回去的事,攪興也講究個度。」她指著路的前方說,「你看那兒,看來我們走對路了。」


    由於角度問題,從之前所在的地方根本看不到這裏的情況,但這條路一直通往一個位於斷崖上的洞窟。洞口處搭有木架,目的是用來防止洞口坍塌。


    「我敢跟你打賭,若那是自然形成的,我今後就此擱筆,不再創作。」貝蒂頗為得意地說。


    「那賭約根本不成立,畢竟我也賭那不是自然形成的。」我輕輕地擺了擺手。


    那一洞窟寬約七英尺,高約十英尺,大小足夠令一名成年人輕鬆穿過。洞口的木架已頗有些年代了,但卻沒有崩塌的跡象,莊重地繼續恪守著自身職責。


    貝蒂目不轉睛地觀察著那個柱子。


    「呋呣,這木材像是五角楓。製作以來,已有三十年。這極有可能出自於那埃塔赫伊的居民之手。」


    「那麽把洞窟開在這種懸崖邊的意義是什麽?」我問道。


    她舔了下自己的指尖,然後朝著洞窟入口舉起手。


    「風是從洞中吹過來的。換言之這並非洞窟,而是隧道───應該是從對麵挖過來的吧。也是所謂的隱藏道路麽。因此,才會特意將出口選在這種地方吧。」


    貝蒂的嘴角露出一抹得意的笑意。


    「埃塔赫伊小鎮定在這前方。」


    但令人在意的是,洞中潛在的危險。自小鎮毀滅至今,已有十多年未曾有人出入過這條隧道了,那麽即便有野獸棲息在此也不足為奇。


    我們沉默地望著彼此。貝蒂似乎也在思考同樣的事,最終她聳了聳肩。


    「總不能都走到此處了,反而打起退堂鼓吧?」


    「說得也是。」


    我也振作精神,打算從行李中取出隨身攜帶用的小型提燈。就在那時。


    我後背突然感到一股寒意。


    那是一種源自於本能的莫名預感。


    與此同時,從空中傳來轟隆隆的地震般的低沉聲響。


    貝蒂麵露疑惑神色:「什麽情況,是春雷嗎?天氣明明這麽晴朗……」


    受其影響,我也抬頭往上看去。


    ───頓間,感到不寒而栗。


    『那個』正從我們頭上,近乎垂直地沿著斷崖飛奔而下。『那個』眼中滿是殺意,猩紅無比,並露出口腔中的利牙,落在我們麵前,揚起一陣沙塵。


    『那個』四肢漆黑,爪牙鋒如利刃,身軀比我們數分鍾前遇見的那隻要大上一圈。戈登那混蛋的話頓時回響在我的腦海中。


    『剛才那隻是雌的。小心點,它的伴侶就在某處哦。』


    理解了眼前的狀況後,我為自己的疏忽大意感到一陣懊惱。一定是我先前將屍體踢下斷崖時,鞋上沾到了血。


    ───是順著血腥味追來的嗎?


    那是一隻心中熊熊燃燒著複仇之炎的野獸,黑烏爾伽。


    ◆


    野獸仰頭咆哮,與此同時,我拔出了鐵劍。


    這動作與其說是條件反射,不如說是被迫為之的。我瞬間進入戰鬥狀態,摒棄掉思考,快速揮劍。


    這一劍是我根據經驗,帶著確信揮出的。


    然而,野獸的反應遠快於人類的思考。這一劍斬得很淺,僅劃破野獸的右眼,帶起些許血滴飛濺於空中。


    我甚至忘記咂舌,一將劍收入鞘中,旋即便抓住倆人的手飛奔起來。


    方向是眼前的洞窟。現在已顧不得洞中的危險了。


    該死,這是最糟糕的展開。


    身後,野獸因失去右眼的劇痛而怒吼,響徹四方。


    「快跑!」


    「我知道啦!」


    我和貝蒂幾乎同時喊道。


    僥幸,這個洞窟基本是條直線。我一點也不願去想遇上岔道,然後其中一條是死路的絕望情況,現在也隻能祈禱不會出現那種情況。


    我緊緊地拽著她們兩人的手向前跑。人類的腳力肯定敵不過野獸,但身後除了野獸的腳步聲之外,還有傳來岩石相互碰撞般的聲響。我邊跑邊斜視確認身後的情況。黑烏爾伽仿佛在痛苦掙紮般,身體不斷與洞窟牆麵碰撞,同時朝我們追來。


    它似乎因為瞎了一隻眼睛,而喪失了平衡感。同時也因複仇及痛苦而狂怒,徹底失去理智,它那種狀態已經能說是在橫衝直撞了。其巨軀每撞擊一次牆壁,整個洞窟便如同發生地震般劇烈晃動。


    看見它那個樣子,我冷靜


    了下來。


    ───既然它已喪失理智,那便有機會解決它。我有過與同類野獸的戰鬥經驗,隻要能鑽進它的死角,我就能占據優勢。


    但,這也是等穿過這條狹窄的洞窟之後的事了。


    我稍稍加速。貝蒂有些不太好受,尤其是體格上與我相差巨大的艾斯梅,她看上去十分痛苦。但很遺憾,我們現在可沒資格放緩速度。


    「艾斯梅,加油!就差一點了!」


    雖然我知道語言不通,但我還是如此鼓舞她,緊抓著她的纖手飛奔著。艾斯梅用另一隻手捂住自己的胸口,一臉難受地拚命跟上我。不久,如同努力得到回報一般,我們在前方看到了有光線射入的終點。


    「是出口!」貝蒂喊道。


    看來正如她所料,這個洞窟是條通風隧道。


    但我們還不能掉以輕心,狂怒的野獸正撞擊著洞壁,逼近至我們不遠處。


    我在腦中模擬著之後的計劃。首先得確保她們的安全,這是首要任務,而後再考慮如何解決這隻野獸。假如洞窟外是開闊場地,那麽便有機會鑽空子,繞野獸的後───


    就在那時。


    在距離出口還有二十英尺處,不幸發生了。


    來自於左手的抵抗消失了。


    這件事所代表的含義,以及理解到這點時產生的絕望,一同在我的腦海中閃過。


    艾斯梅絆住了腳,摔倒在地。


    恐怕是我的速度過快,導致她跟不上吧,畢竟連我這個成年人都跑得氣喘籲籲了。現在可沒空後悔這些,我快速更改計劃。


    我立刻將貝蒂撞向出口,然後拔出鐵劍調轉方向。


    「索多!」


    我沒去理睬貝蒂的叫聲,目不轉睛地盯著迫近眼前的野獸。我感知中的世界,速度慢了下來。


    逼近過來的野獸的利牙,正朝著艾斯梅的嬌小身軀咬去。


    盡管我想阻止那種情況發生,一個箭步衝了過去,但我並無餘裕去計算如何逆轉戰況。


    那時在我腦海中閃過的,是種近乎懇求的情緒。


    你大爺的,給我趕上───!


    「趴下!」


    突然響起的男子喝聲,令我和貝蒂近乎反射性地蜷縮起身子。然後,便響起一道巨大的爆炸聲。


    緊接著,野獸的巨軀便伴隨著飛濺的血花,猛地向後仰去。


    我迅速看向出現在聲源方向───出口處的男子。


    站在那兒的是一名手持著槍口還冒著煙的步槍,身著軍服的中年男子。


    他朝我喊道:「就是現在!」


    我如受天啟,身體下意識行動了起來,一蹬洞窟內的光暗交界處,鑽入空門大開的野獸的懷中,帶著決心與殺意,打算一擊斬飛它的頭顱。


    雙手感受到一種徹底斬裂某物,最終再度劃過空氣的真實手感。


    我咆哮著全力揮出的這一劍,將黑獸的首級斬飛。


    ◆


    我抱起艾斯梅,與貝蒂一同走出洞窟。那名男子單手拿著步槍,摘下頭上的軍帽。


    這是一名有著黑色短發,長相嚴肅的中年男性,年紀大約四十來歲吧。身形與我相比稍矮一些,身上的軍服很髒且破爛不堪,但他的站姿中蘊藏著某種公正與力量。


    「le pere!爸爸!」


    一看見那道身影,艾斯梅就叫著,從我懷裏跳下去,朝著他飛奔而去。


    「esme,pourquoi etes-vous ici…艾斯梅,你怎麽會在這裏……」


    男子一開始有些不知所措,接著他緊緊地將艾斯梅抱在懷中,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這時,我才終於想到突然出現的這人的真實身份。


    貝蒂似替我講出那一答案般,喃喃道:「艾斯梅的父親麽?果然還活著啊。」


    聽到這句話,男子深深地低下了頭。


    「雖然不知兩位的身份,但多謝你們救了我女兒。」


    他說話雖然帶點口音,但勉強也算得上是流暢。


    「您會說我國的語言嗎?」貝蒂有一絲吃驚,反問道。


    「是的,雖然隻會一點點。還未自我介紹呢,我是哈普沃斯?沙林格。正如你們所猜到的,是艾達納科聯邦人。」


    貝蒂回握住男子伸出的手,我也效仿她與男子握手。


    哈普沃斯上校毫不掩飾自己聯邦陸軍上校的身份,以及自己是流亡者的事實。他之所以會表明自己的身份,多半是因為從我們的對話中,知曉了我們是尤納利亞人吧。尤納利亞已對外公布過國內的難民收容體製,因此他似乎遲早都會向我國政府申請保護。


    「但話說回來,你們兩位為什麽會和我女兒在這裏……?」


    貝蒂也借此機會,同他簡單地說明了下迄今的經過:我們分別是小說家和傭兵,為取材而到訪於此。途中遇見艾斯梅,受她所托,來尋他的下落。


    上校聽完後,再一次深深地低下了頭。


    「再次感謝你們救了我女兒。艾斯梅跟有一名護衛,但聽你們的描述,他恐怕已經在途中遇害了……」


    「您的部隊究竟遭遇了何事?以及,您為何在此處?」


    麵對貝蒂的提問,哈普沃斯上校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們先去一個地方再聊吧。」


    說罷,他率先邁開步子,慢慢走著。我們也跟在他身後。


    在洞窟外,是一片無比空曠且地勢平緩的丘陵地帶。一改之前一片荒山的景象,大地上長有開始萌芽的嫩草。我完全想象不到,這與伊維爾修那高聳入雲的陡峭「天劍」居然會是同一座山。


    「真教人吃驚,簡直就像唯獨此處是另一個世界般。」貝蒂環視著周圍,說。


    上校聞言頷首。


    「是的,我也很吃驚。估計從前有人親手開墾過這裏吧。這一帶的土地並不是由堅硬的岩盤,而是由肥沃的泥土構成的。」上校停下了腳步,「……在這裏,他們也能睡得安穩吧。」


    在我們眼前,有七塊疑似墓碑的石頭。此處正好位於丘陵的頂峰,周圍花草盛開,很是美麗。每塊墓碑上都刻著似乎是臨時雕刻出的名字。


    「這是你的護衛們嗎?」我問道。


    哈普沃斯上校嚴肅地點了點頭:「其中有三座墓中並未埋有遺體。當時野獸們都聚集過來了,我們根本無法祭奠他們……但是,他們那高傲的靈魂會永遠與我們同在。」


    說著,他從附近取來了相同的石塊,放至墓碑旁。再摘下幾枝周圍的花,供於墓前。


    「這是奧托?諾多霍芬的墓,我拜托他替我保護好艾斯梅。」他取下腰間的短劍,開始雕刻那護衛的名字,「艾斯梅還活著,這正是他有完成我命令的最佳證據……朋友啊,還請安息吧。」


    「您是在找尋能安葬他們四人遺體的場所,於是來到此處的嗎?」貝蒂問道。


    哈普沃斯上校繼續雕刻著,並搖了搖頭。


    「在到此處前,我們僅帶有兩份遺體。但剩下兩人也身負重傷,生命宛如風中殘燭。為了尋求幫助,我們沿著人類居住的痕跡來到了這裏,但就在今早,那兩人也不幸去世了。」


    刻好墓碑後,上校把那第八塊石頭與之前七塊放在一起。他繼續蹲在墓碑前,將左手置於胸前默哀。貝蒂和艾斯梅也效仿著他。


    「襲擊你們的是何物?」我不管那些,直接問道。


    上校站起身,表情看上去有些困惑。


    「我覺得是野獸,但我從未見過那種野獸。是僅棲息在尤納利亞的物種嗎?它用雙腿直立走路,那模樣就像是……」


    「身披劍甲一般。」貝蒂接過話茬說,「是嗎?」


    「是的,正是那樣。可你怎麽知道?」


    聽到哈普沃斯上校的回答,我和貝蒂對視了一眼。在知曉一支小隊被擊潰時,我們就判斷那並非普通野獸,結果果不其然。


    「我們是為確認那野獸的傳聞才來到此地的。那後來呢,那怪物到哪兒去了?」貝蒂問道。


    「在襲擊了我們後,便朝著某處離去了。我想它應該是朝著山上去了。」


    貝蒂抱起胳膊,陷入沉思。


    「───也就是講,它並非為了捕食而發動襲擊麽?若是基於領地意識行動,那它的住所應該就在襲擊點附近……索多,你覺得呢?」


    居然向我征求意見,這家夥也變了不少啊。我邊這樣想著,邊冷哼一聲。


    「管他呢。」我看向丘陵前方,「如果一切都按照那聖女的預言發展,那我和那家夥多半會在這次旅途的那啥『終點』做個了斷吧。」


    我回想起數日前,在伊庫蘇拉,聖女曾說過的話。我們旅途的終點,也就是說……


    「我們要去埃塔赫伊小鎮的目的不變。」


    貝蒂似乎也想起了這件事,一副難以言喻的表情,望著我的雙眼。我不由得撇過臉。


    ───別用那種眼神看我。這一點也不像你。


    「你們剛才是不是說了小鎮?」


    哈普沃斯上校忽然重複了一遍那個名詞。


    「是的,怎麽了?」貝蒂反問道,眼中閃過一道精光。


    上校指向丘陵前方的一片小樹林:「就是,在那片樹林的入口處有條像是人鋪出來的小路。我原本打算在部下的傷勢穩定下來後,就過去前方看看……」


    「小鎮肯定就在那前方,絕對沒錯!」


    貝蒂有些興奮地說道,回頭望著我,似是在向我征求同意。那表情就像是十幾歲的少女一樣,喜形於色。


    ……嘖,剛才那副關心我的眼神跑去哪兒了?


    我撓了撓頭,再次看向上校與艾斯梅。


    「那你們有什麽打算?」


    上校看了眼艾斯梅後,回道:「隻有我們兩人下山,著實有些不安。若是不麻煩,在下山前希望能和你們一起行動,不知是否方便?」


    「簡直求之不得。」


    我再次與哈普沃斯上校握手。既然他曾是率領軍閥的上校,那麽他身為護衛的戰鬥力,自然是毋庸置疑的。


    「若是準備好了,那便出發吧。」貝蒂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樣說,「前往我們旅途的終點。」


    旅途的終點。


    亦或是───我的命運的終點麽。


    我不為人察覺地自虐一笑。


    ◆


    一進入林間小道,我的腦袋立即開始隱隱作疼。我感覺周圍的空氣有些渾濁,景色、氣味,甚至連聲音都變得不清晰。


    我在前方看到深灰色的渾濁。


    同時,我感覺有小孩子們的聲音從樹林的另一端傳來。


    我不禁甩甩頭。


    這是幻聽。根本不可能會有那些聲音。


    「索多,怎麽了,沒事吧?」


    貝蒂的聲音令我回過神來,與此同時,剛才圍住我的朦朧感也消散掉。我發現自己正身處於一片普通的樹林中,不管如何思索,這裏都是不容置疑的現實。


    「……嗯,沒事。」我答道,同時也清楚自己額前有汗水沁出。


    貝蒂側目注視了一會兒我的臉,然後說:「我想確認一件事。」


    「什麽事啊。」


    「我個人而言,隻要能達成自己的目的即可,但關於此事,我想尊重下你的想法。至於能否做到,則先且不論。」


    「所以說,什麽事啊。」


    「───你想殺掉亞瑟?忒艾爾武嗎?」


    這一提問,精準切中要害。


    我。


    殺死。


    亞瑟?忒艾爾武。


    這是一個極為直接、簡潔易懂,在某種含義上,甚至會顯得很愚蠢的命題。


    蠢到會令人忍俊不禁的程度。


    沒錯,到頭來,那正是我不得不踏上這趟旅途的結論吧。


    我的嘴角露出一抹冰冷到自己也很清楚的笑容。


    「……是呢。我想宰了他,不對,一定是我必須得宰了他才行。」


    我在眼前張開右手,想著這隻手必須得完成的事。


    「我必須得親手,把那家夥給宰了。」


    貝蒂暫時沉默了下去,一言不發地走在我的旁邊。過了一會兒,她似是放棄了什麽般說:「───是嗎。」


    她並未繼續追問此事。哪怕是出於禮節,她也會遵守昨天與我定下的約定吧。「待一切都結束後,我便把所有事都說出來」的這個約定。


    ……當然,前提是我能夠解決掉所有事情。


    「我昨晚也有講過,但現在再最後講一遍。這是忠告。」貝蒂似叮囑般,說,「世上並不存在不會後悔的抉擇。重點在於,你是否有下定決心,做好精神準備去承受作出抉擇後的那份後悔。」


    我一言不發。


    她繼續說:「千萬別在不曾下定決心,做好精神準備時去作抉擇。」


    「……我明白啦。」


    我明白。


    ───我真的明白?


    我無視掉這種自問,往前走去。


    不久,我們穿過樹林,望見了旅途的終點。


    ◆


    鎮中一派毀滅後的景色。


    錯落於伊維爾修山嶽地帶的山脈斜坡上的,是一些灰褐色的建築物。那些建築物都建於令斜坡呈階梯狀的土地上,有大有小,數目不下三十。其中有幾座建築物的牆壁已崩塌,有幾座的玻璃已破碎,還有幾座的木門已毀。若說共同點,那便是它們都已注定將會塌毀。


    這是一處很久以前便不再有人煙,早已『迎來終焉』的場所。


    在漫長旅途的終點迎接我們的,便是那種荒涼景色。


    埃塔赫伊。


    該小鎮的全部景色此時正展現於我們麵前。


    「原來真的存在啊……」


    我本以為貝蒂會興奮得歡呼起來,但此時她卻很平靜。她並非之前並不相信此處的存在,不過現在親眼見證到其真實存在後,她的大腦卻又還未跟上狀況吧。


    「cest incroyable……簡直不可思議……」


    「真沒想到,居然有處這麽大規模的集落……」


    艾斯梅以及哈普沃斯上校也因眼前的光景而一陣愕然。


    我則是在一旁用手指揉著太陽穴。剛才應該已經平複的隱隱陣疼,此時再度複發了。


    ……二大爺的,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我為了甩開那份厭煩,甩了甩頭,開口說道。


    「……趕緊把事情搞定吧。馬爾姆斯汀那邊用不了太久就會追上來了。」


    「啊、嗯,說得也是。」


    貝蒂回過神來,點點頭。


    林間小道直接通往集落,我們便沿著小道,正麵進入埃塔赫伊小鎮。


    在呈階梯狀的小鎮的最下方,是座鋪有石板的廣場。廣場中央有口安裝著兩滑輪的井。貝蒂試著將近旁的小石子丟入其中,不出幾秒,井底便傳來石子落入水中的清脆聲響。


    「呋呣,此處似乎位於一條豐富的水脈上。居民的生活用水便是來源於此處吧。」


    「可是,這座山的岩石應該相當堅硬。要鑿出這麽大的井,而且還是如此精致的圓形井,需要相當高超的技術……」


    哈普沃斯上校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探身窺探水井。


    「技術能力正如傳聞所言麽。」


    說罷,貝蒂碰了下近旁的民房牆壁。她把碎掉的牆壁碎片拿到眼前,仔細觀察。接著,用兩根手指碾了碾。


    「建築材料裏,粘土成分高過尋常熟石灰。這無疑是來源於東歐的技術,水硬性石灰混凝土。看來,那名流亡軍人所講的屬實。」


    貝蒂再次掃視周遭,最終她的目光停在位於她旁邊的一座建築上。那是一座高二十五英尺的小型石灰造高塔。在入口處的鐵門上,能看到像是曾被某種鋒銳的事物劃砍過的明顯痕跡。


    「那大概便是那份手記的作者───亞瑟?忒艾爾武的父親最後所待的監視塔吧。」


    說罷,貝蒂單手置於胸前,稍施一禮,以表追悼。


    我默默地仰望著那座建築物。那座塔盡管已荒廢,卻依舊直指天際,在我看來,宛若一座墓碑。我注視著位於塔頂的小房間,也在不知不覺中將右手置於左胸前。


    他的手記促使貝蒂───促使我踏上了這段旅途。


    而他則是亞瑟?忒艾爾武的父親,在此事上我感到一種譏諷般的命運。我感覺他有在叫我去為事情做一個了解。


    ……真是令人感傷。這一點也不像我。


    我默默自嘲著,叼起一根煙點上。


    「有條石階通往小鎮最高處。在那上麵的……那是教會嗎?」


    聽到貝蒂這句話,我邊吞雲吐霧,邊望了過去。在那裏有座顯然與周圍的建築不同的,由石磚砌成的建築物。在那座建築物的屋頂,有一似是象征的雕刻。那是一座簡單樸素的雕像,由兩條直線相交而成,其中一條垂直於地麵,另一條平行於地麵。


    「───十字架?」貝蒂懷疑地眯起雙眼,「但是,與尤納利亞教皇廳的十字架有些不同。非要講的話,那個……」


    「很像艾達納科聯邦丁字教團的十字架。」


    哈普沃斯上校接過話頭,說。貝蒂也表示讚同。


    「嗯。不過,標誌的頭部是突出的。準確點講,應該是直接把尤納利亞教皇廳的十字架傾斜了吧?」


    貝蒂似深思般,把手搭在下巴上,小聲念叨道。


    「呋呣……這個集落有獨自的信仰,與尤納利亞和艾達納科都不相同,這麽想會比較好吧。」


    「親自去那邊看看不就明白了嗎?」我說。


    貝


    蒂搖搖頭。


    「莫急。我想先調查下小鎮居民們的生活起居情況。主食在那之後再享用。」


    她似乎恢複了狀態,眼中閃爍著明亮的好奇光芒,十分豪邁地說。我近乎不耐煩地吸著香煙。


    說起來,我在傭兵公會裏幹活時,曾數次被迫陪同女委托人去購物。我現在的心境,與那時酷似。


    「找幾棟建築物調查下吧。首先呢,從那邊開始。」


    貝蒂朝附近最大的一座建築物走去。


    我不禁小聲咂舌,把還剩很多的煙丟到腳下,然後踩熄,心情鬱悶地跟上她。


    建築物的門早已破掉,門旁的牆壁有些曬幹,上麵有著曾經掛過某種像是看板的事物的痕跡。


    我們一走入屋內,一股好似某物腐敗掉了的臭味便撲鼻而來。


    進門第一間房間裏,放置有三張床,牆邊的櫃子上擺著大量似是玻璃瓶的玩意兒。但是,那些大多數都已徹底老化,且破爛不堪。那副模樣,比起是因歲月流逝而壞掉,更像是被某種暴力給破壞成這樣的。


    「這裏是醫院嗎?」隨後進來的哈普沃斯上校環視著室內,說。


    在他旁邊,艾斯梅緊緊地抓著他身上軍服的衣擺。


    「不,與手記裏提到的醫院相比,此處的規模較小。房屋內部還有像是用來生活的空間,此處大概是小鎮醫生自己的房屋吧。似乎還是座簡易的診療所。」


    貝蒂環視一周徹底荒廢的室內,蹙起眉頭。


    「看這慘狀,此處似乎也有遭到那些化作怪物的孩子們的襲擊。」


    說著,她蹲到躺在床旁的某物前。


    「……這是人骨的一部分。我們很少見到居民們遺體,似乎是因為這座山中的野獸們將那些屍體處理掉了。各處都掉有烏爾伽的毛發。」


    「真教人唏噓……」


    哈普沃斯上校和艾斯梅也蹲到那事物前,做哀悼之禮。


    貝蒂站起身,手伸向藥物櫃,從中取出一個瓶子,拿到自己眼前觀察。


    「很遺憾,瓶中物果然都氣化掉了麽。不過,瓶子標簽上寫著的是尤納利亞語。那本手記也是用尤納利亞語寫的,想來這也是當然的。」


    貝蒂嘴角露出一抹開心的微笑。


    「索多,你看。」她給我看那個小瓶子,「c4h10o,也就是乙醚。這邊還有似是吸引器的器材殘骸。這些都是,這座小鎮上擁有過全身麻醉這一最尖端技術的證據啊。」


    「嘿,那可真厲害。」我幹笑一聲,「話說,那是某種咒文嗎?」


    貝蒂無視掉我的譏諷,再度看向藥物櫃。


    「嗎啡以及阿司匹林,這是鄰羥基苯甲酸麽。真是壯觀,現代醫療設備裏常備的最先端藥物,此處居然應有盡有。」


    我覺得這家夥僅僅隻是為了揶揄我的無知,而刻意說些艱澀難懂的單詞。


    「佛勒斯塔小姐還懂得醫學嗎?」哈普沃斯上校問道


    貝蒂露出苦笑:「僅有理論知識,並無實際的醫療經驗。這類理論知識,都是在執筆期間不斷積累下來的。」


    盡管貝蒂是這麽說,但我覺得那並非真話。這家夥的醫學知識多半是通過非比尋常的刻苦學習獲來的。


    估計她是對曾經那個看著摯友在自己眼前死去,卻什麽也不能為摯友做的自己感到悔恨。


    ───不對,這大概吹捧過頭了吧。


    在我如此失笑時,某樣事物闖入我的視野邊緣。我蹲下將之拿到手上,這時貝蒂從我背後探身望來。


    「那是何物。照片麽?」


    沒錯,那是一枚已經褪色的舊照片。


    照片裏有兩個人。一名身穿白大褂的男子,以及一名貼著他而站著的少女。照片裏的地點,似乎是這座房屋的前麵。當然,照片中的世界並不像如今這般荒廢,照片中人物所露出的微笑,也充滿了平靜與慈祥。


    在看到這張照片的瞬間,我頓時感覺頭疼加劇。簡直就像是有某種事物在大腦深處胡亂暴動一般。


    「白大褂,那麽他便是這座房屋的主人吧。稍微借我看下。」


    貝蒂從我手中拿走照片,並將之翻麵,看向寫於照片背麵的內容。緊接著,她因上麵寫著的名字而震驚。


    「『最心愛的女兒佩裏諾爾和───阿格洛瓦爾?澤羅』……?」


    貝蒂猛地再度環視室內。


    「原來如此,此處是首位『不死之子』,佩裏諾爾的家嗎……!」


    我莫名感覺,有孩子們的歡笑聲從某處傳來。


    ◆


    照片中的佩裏諾爾,她的時間永遠地定格於她最美的年代裏。


    她有著一頭齊肩亞麻色秀發,一雙天生堅毅的眼睛,以及宛若洋蘭(※注1)般優雅大氣的端正五官。年齡大約是十四歲。正是一個充滿好奇心與期待的年紀,但同時也是一個有著一顆容易受傷的心,並且易感傷的年紀。


    這張照片可能拍於那件死亡事故前吧,她並不知曉之後將會來臨的死於非命的命運,站在父親身旁,無比平靜地微笑著。


    我不著痕跡地把那張照片悄悄放入大衣的口袋裏,朝著房屋深處似是書房的房間走去。


    書房裏,貝蒂從先前起就在翻搜著一個破爛不堪的櫃子。一旁離毀壞隻差一步的寫字台上,放著許多她搜出來的資料。她大概是把所有看著像樣的東西都翻出來了吧。


    從二樓也有傳來一些聲響。看來,哈普沃斯上校和艾斯梅也被她派去探索了。


    「唉,這裏簡直就像是座空巢呢。」


    我從貝蒂身後向她搭話道,然後她抬起沾著灰塵的臉。不過,她此時的表情卻如同孩童一般,兩眼閃閃放著光,好似在說她剛才一直在玩堆沙遊戲。她看到我的臉,自虐般地揚起嘴角。


    「家主似乎不會再回來了。」


    「那麽,有收獲不?」我看著寫字台上的資料,並詢問道。


    貝蒂重重地點點頭:「有兩樣很有趣的事物,以及一樣奇妙的玩意兒。」


    說著,她拿起收獲到的資料中的其中一份。那是一本有些像是女學生用的紅皮封麵筆記本。


    「首先是此物。這似乎是佩裏諾爾的日記。」


    也不等我有所反應,她便嘩嘩地翻起頁來。


    「裏麵記述著各種與那些孩子相關的事情。這可是了解他們的形象以及平時生活的重要資料。」


    貝蒂打開日記本,放於寫字台上給我看。她的唇很隨意地念起佩裏諾爾寫下的文字。


    「『七十八年八月一五日。昨天在劍術上輸給我的亞瑟一點也不長記性,又來向我挑戰。不過,結果還是我贏。為了安慰懊悔的亞瑟,我說:「不是你弱,隻是我很強而已。」結果他反而更加不高興了。』」


    她把頁碼翻到下一頁。


    「『七十八年九月三日。亞瑟又睡懶覺,到了約好的時間點,他卻還是沒來。蘭斯洛特他們等得不耐煩,便先去森林探索了。無可奈何下,我隻好去接他,結果發現那家夥居然還在睡覺。真是個教人操心的家夥。』」


    再到下一頁。


    「『七十八年九月三十日。亞瑟和高文回來得太晚,於是大人們一齊出去找他們。結果,他們兩人到深更半夜才回來。他們兩人似乎獵捕到了一匹野獸。盡管被大人們痛斥了一頓,但亞瑟一看到我,便朝我得意一笑。真是一點都不懂人家的心情!』」


    念到這裏,貝蒂停頓了一下。我則是默默地雙臂抱於胸前,安靜地聽她說。


    「───看來,佩裏諾爾似乎喜歡亞瑟。雖然文章內容像是在斥責他,但幾乎每一頁都有提到他的名字。這便是青春期獨有的戀慕之心吧。」


    「我說啊。」我有些無語地說,「咱們難道是為了尋找小鬼的戀愛故事,才刻意跑到這種地方來的不成?」


    貝蒂聞言,一臉無趣地冷哼了一聲。


    「邊境小鎮裏的懵懂戀情,這不是非常浪漫嗎。竟連詩意都不懂,你這男人可真不懂風雅。」


    我朝她投去漠然的眼神。注意到這點,她回過神來,輕咳一聲。


    我接著問道:「然後呢,另一件在意的玩意兒是什麽?」


    她調整好狀態,指向黑皮封麵的冊子。


    「便是此物。上麵記載著那十三名孩子的血液排序。」


    「血液排序?」


    「嗯……也就是不死性的強弱,壞死作用的排名。」


    貝蒂指向那份名單的最上麵一欄。


    「首席是亞瑟?忒艾爾武。他的血液能殺死下麵的所有人。反而言之,任何人都無法殺死他。」


    接著她指向下一欄。


    「其次是蘭斯洛特、高文、特


    裏斯坦三人。他們能殺死下麵九人。隻是,他們三人之間似乎誰也奈何不了誰。」


    再接著是下一欄。


    「再其次是鮑斯、盧坎、加拉哈德、莫德雷德四人。下麵是凱、貝德維爾、加雷斯、帕西瓦爾四人。最後───」


    貝蒂的手指順著名單滑至最後一欄。


    「排序最下位,佩裏諾爾?澤羅。」


    貝蒂的臉上露出一絲類似不快的神色。我一言未發,始終保持沉默。


    「據之前那本手記記載,那一夜,佩裏諾爾是同亞瑟以及蘭斯洛特一起行動。日記裏並未明確記載有關於她生死的內容,不過……考慮到我們先前發現的崖邊墓碑,我很難想象出那會是一個愉快的結局。」


    那是兩塊分別刻著蘭斯洛特,以及高文之名的墓碑。根據這份資料顯示,能殺死他們的,唯有亞瑟一人。


    「雖不知原委,但亞瑟殺害了蘭斯洛特及高文,這一點應該是毋庸置疑的吧。那麽,在那兩塊墓碑上刻下他們名字的人,多半便是亞瑟與佩裏諾爾。假設,他們在那之後便一同行動……那麽,她很有可能在亞瑟發病時,最先被他殺害。」


    說到這裏,貝蒂沉默了會兒。她眼神憐憫,撫摸著佩裏諾爾的日記的封麵。


    「───被自己思慕愛戀之人殺害,究竟會是怎樣一種心境呢?那是悲劇嗎?亦或……在當時那種狀況,算是一種救贖呢?」


    貝蒂抬頭,看向我的臉。她的神色看上去有些悲傷,似是在呼救一般。


    「你怎麽想,索多?」


    我撇開了眼睛。


    ……找我要答案算什麽事啊。


    難道是在期待我給出些類似救贖的回答?


    不論我說些什麽,結果都不會有任何改變。


    ───那一假設中,根本就不存在救贖。


    「也有可能是佩裏諾爾先變成怪物吧。」


    所以,我絞盡腦汁想出來的,並不是對那一問的回答。但是,在聽到我這話後,貝蒂並未露出失落的表情。


    「那麽,我很同情亞瑟。」她的眼眸中再次流露出悲哀之色,「那樣,他未免太過可憐了。」


    ……可憐麽。


    有那麽一瞬,我打算順著那一感情思考下去。但緊接著便慌忙甩頭。


    不行───那份躊躇,很有可能會要了我的命。


    我有種類似確信的預感,於是強行改變話題。


    「然後呢,最後的那個『奇妙的玩意兒』是什麽?」


    聽我這麽一問,貝蒂似忽然想起這事般,取出一本大開本的剪貼簿。


    「嗯,該怎麽講才好……或許與其說是奇妙,不如說是奇怪要更貼切些。」


    她的語氣中帶有一絲疑惑。她打開剪貼簿,裏麵貼著一些相當老舊的舊報紙,報上的文字都已字跡不清,甚至連報道上的標題名都沒幾個能看清的。但是,那一獨特的字體,我也曾見過許多次。


    「這是……伊庫蘇拉的『格約時報』麽?看著挺舊的。」


    「你看日期。」貝蒂指著日期部分說,「一八六三年七月一十四日,這好像是距今十年前的報紙。」


    「十年前?那也感覺這紙太舊了點……」


    那張報紙都劣化到了能說是破舊不堪的程度。感覺隻要一翻開那紙,它便會直接碎掉。


    「這點也很奇妙,但更奇妙的是文章的內容。」


    貝蒂念起記載於其上的報道。


    「『市民們化身暴徒,已達數千人規模───以征兵事務所裏發生的糾紛為導火線,征兵暴動愈演愈烈,於昨天一十三日,暴動迎來高潮,參與暴動的人數規模終於逼近數千人。在此次發生於新移民差別對待背景下的暴動中,除去英國移民富豪們的府邸以及報社遭到襲擊以外,還有在林肯總統於今年一月發布奴隸解放宣言後,獲得解放的黑人們。其中有多名黑人被處以私刑,慘遭殺害。市民們手持武器,四處燒殺搶奪,最終還同警察發生槍戰,不過待聯邦軍於黃昏時分抵達後,經過一番交戰,最終參與暴動的市民都被鎮壓。然而,目前南北戰爭正在不斷激化,在當前這種情況下調動兵力,或許會對戰線造成極大影響,很有可能無法規避最終被捕者及死者人數所帶來的龐大經濟損失。』───」


    「這是什麽鬼?」我不禁問道。


    市民化身暴徒?征兵?槍戰?


    「尤納利亞裏不可能發生過槍戰。再說了,征兵不是皇國時代的製度嗎?」


    貝蒂重重點頭,讚同我的話。


    「是的,所以我才講很奇怪。其他還有不少可疑點。宣布國內解放奴隸的,明明應該是庫魯特?科瓦胤主教,然而這份報道裏卻變成了林肯。而且,那場南北戰爭,應該已經避免了爆發。全多虧了哀德菈碧安卡聖女。」貝蒂眉頭緊蹙,盯著紙麵說,「沒錯───這是份記載著一段不可能存在的曆史的報紙。」


    「會不會是編的?也就是這座小鎮的一種大眾娛樂。」


    聽到我的想法,貝蒂譏諷似地揚起嘴角。


    「假想年代記,這的確是娛樂小說的類型之一,但用報紙的格式來寫,還真是一種新穎的做法。更何況,這些內容用作娛樂,還欠缺些幽默。」


    「也是,的確沒幾個人會覺得這玩意兒讀起來很舒服吧。」


    我這樣說後,貝蒂也似肯定這一意見般,輕輕地哼笑了一聲。


    「先不管創作意圖吧。」她繼續說,「正如你所講,這份報紙很有可能是鎮上居民編造的空想產物。」


    「是嗎?」


    「假如十年前真有發布過這種報紙,那麽某種含義上,這些內容都將成為流傳至今的傳說。而且你仔細看,報紙的名字與正宗報紙的名字,有些微妙的不同。」


    聽她這麽一說,我再次看向紙麵。由於那類似裝飾的獨特字體,導致我剛才看漏了,但現在仔細一看,我發現這確實並非我所熟悉的報紙。


    貝蒂平靜地說:「這並非『格約時報』,而是───『紐約時報』。」


    ※※※※※※※※※※※※※※※※※※※※※※※※※※※※


    ※注1:洋蘭的花語是傾慕、威嚴、雍容華貴和奧雅優美。洋蘭的株型優雅大氣,它的另一個花語是自然的愛,可以送給暗戀的人表達自己的愛慕之情。


    ◆


    我們從櫃子深處找出大量類似的剪貼簿。每一冊都相當老舊,其中一些僅僅是拿在手中,裝訂便卸開,整個簿子散掉。貝蒂將其中幾冊塞入自己的背囊中。


    「那份胡扯的報紙也要帶回去?」


    我很是吃驚地問道,貝蒂理所當然般點頭。


    「若這是此鎮的創造物,那麽便是值得保護的出色文化遺產。」她眼中閃過一道精芒,補充般說,「即便───這並非創造物,也依舊值得保護。」


    我揣測著她那句話的真實含義,這時從樓梯傳來兩道腳步聲。是先前去搜索二樓的哈普沃斯上校和艾斯梅。


    「二樓也慘遭破壞,亂糟糟的。並未發現有價值的事物。」上校語帶遺憾地說,「若是能發現一顆寶石就好了……」


    他在趕路翻過這座山時,遺失了大半行李。考慮到在逃亡地的生活,他大概是想在這裏找到某些值錢的貴重物品吧。


    哈普沃斯上校撓了撓頭,苦笑一聲:「說這種話,感覺就跟趁火打劫的賊一樣,提不起什麽勁來呢。」


    聽聞此言,我斜視向一旁,鄰旁那個趁火打劫的家夥若無其事地撇開了視線。嘖,這女人臉皮真厚。


    「我還想稍微搜索下其他民房,但時間所剩不多。」


    可能是想到後麵的紅衣主教一行人吧,貝蒂語帶怨氣地說。


    「莫奈何,現在知道哪裏是教會,先去那邊吧。途中若是發現醫療設施,那麽也去那邊……」


    就在這時,我不自禁舉起右手,製止全員的行動。


    「噓,安靜───」


    緊張感在我們之間蔓延,所有人都沉默下去。我用眼神詢問一下後,哈普沃斯上校默默地朝我點了下頭。看來並非我聽錯了。


    從屋外有傳來某物踩在沙礫上的聲音。


    「……你們藏起來,我去確認下。」


    我小聲對貝蒂和艾斯梅說,然後用眼神拜托上校護衛好她們。他點點頭,如同在說了解。我再度確認到那事後,手握住腰間鐵劍的劍柄,慎重地朝出口走去。


    ……老實說,我現在仍在頭疼。


    身體情況決不能說是最佳吧。


    但是,既然都已經來到這裏了,事到如今我可做不到再重來一遍。


    我下定決心,從出口走到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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