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得再難聽一些,此時的他像一顆s區的棄子。隻不過雲落不接受這樣的說法,他生在s區,就算遇到了危險,殺出一條血路來,他也終要回去。但如此一來,幾乎如孤島的他們因禍得福。如果顏言去追的真的是陸安歌本人,那他即便現身,身份遭到暴露的風險也不大。對於雲落來說,這可能是忙碌的一日裏唯一能夠予人慰藉的消息。他終於得空望了望天,本就不見什麽天光的f區,似乎更加暗了。雲落坐在飛行器機翼上,一條腿懸在外側,距地麵足有半人高,來回交錯著晃,胳膊搭在另一條屈起的腿上。他從側邊的褲袋裏摸出一個手電,打亮了,豎直立在身側。飛行器下方有一個黑影走過。雲落拿起手電照過去,不遠處的廢墟被彌隅鏟出一塊空地,此時立起了三個高矮不一的小土包。找不到合適的東西做碑,彌隅把三個名字寫在了落滿灰塵的地上。那是三座空塚。對於彌隅而言,曾經朝夕相處的“家人”,如今卻尋不到一衣一冠。他循著光源轉過身來,雲落手裏的手電光從他的後背移開,照亮地上的三個名字。雲落看著那些字,不自覺問出口:“既然沒有血緣關係...他們為什麽跟你一個姓氏?你們不都是那個...荒生領回去的麽?”彌隅從土包的位置靠過來,徒手攀上機翼,坐在他的身邊:“f區的人向來都沒有名字。我們是荒生帶回來的,隻需要記得荒生叫荒生就夠了。至於他們,一二三也好,abc也好,總有能分得清的叫法。”雲落不解:“既然順利出生,又怎麽會沒有名字?”“不知道在何處出生,也不知道未來要死在哪裏,要名字做什麽?好在地獄裏認親嗎?”彌隅笑了,“我給自己起這個名字的時候想的是,‘既然要這樣活著,不如連最後這點偷生的角落都消失掉。這麽痛苦地活著做什麽呢,都死掉好了。’”“結果那群傻孩子,非要和我用一個姓氏,說這樣才更像一家人...”彌隅的笑容漸漸消失了,“可你看看他們用的都是什麽字,‘久’、‘望’、‘遠’...他們是期盼過未來的人。到頭來,卻比我這個曾想過要死的人更先走一步。”雲落一句話哽在了喉嚨。“彌”這個字確實有兩層含義,成年人眼裏毀滅的意味,小孩子卻視而不見,他們連做選擇都是充滿希望的。發現他們理解的其實是“充滿”和“更加”這樣的概念時,或許彌隅也舍不得再去阻止和糾正。雲落不知道想到些什麽,頭垂下去,低語:“名字很重要,會影響人的運勢的...”彌隅輕笑一聲:“雲少校還信這些?你該不會要說,你遇到的這些糟心事,全拜你這名字裏的一個‘落’字所賜吧?”雲落不做聲。彌隅再開口,聲音有些無奈:“那你的同輩人都叫什麽,總不能全是什麽‘雲起’、‘雲升’的吧。”雲落竟然緩慢地點了點頭。彌隅語塞,醞釀半天還是覺得好笑。憋了幾秒鍾,實在難忍,最後一口氣從咬死的齒縫間輕輕漏出來:“那你就是整個雲家最特別的一個咯,有什麽不好。‘落’而已嘛,又不是死了。隻要活著,就什麽都有可能。知道厚積薄發嗎?等你再往下落一些,觸到那個底的時候,就可以告別過去了。”雲落似懂非懂地轉頭看他,那雙正在勸解他的眼睛裏還殘留著因故人逝去而倍感憂傷的光。他不懂如何安慰人,s區向來不需要同情。成王敗寇,落敗連後悔的機會都不曾有。或許輕撫彌隅的手臂,或者拍拍他的肩膀,都能讓自己扮演好一個安慰者的角色。可雲落抬不起胳膊,沉到仿佛被灌了鉛。他的手指悄然間爬行,尋到彌隅的手,輕點上他的手背:“你也是。”如此安慰,聊勝於無。說話間,手電的光束直直地射到天上,在漆黑的蒼穹撕開了一道光亮的口子。可在這一片漫無邊際的黑裏,這樣一道孤光又好似無濟於事。於是伴著這束光,雲落聽完了彌隅與這幾個小家夥之間所有的童年故事。從相遇到別離,包括他如何被死纏爛打,和那些糖果的來曆。“哦,”彌隅從口袋裏摸出來下午從彌久手裏接過的糖果,掌心攤開在雲落的麵前,隻有一顆,“這真的是s區的小孩常吃的東西麽?”雲落不擅長撒謊,隻能如實搖了搖頭,卻也無法繼續告訴彌隅,這樣的包裝在s區一看就是十分劣質的存在,不僅沒有人會吃,甚至都很少見到這不過都是s區的人利用信息差,玩弄的手段而已。他拿出彌隅手中的那一顆糖,好不容易將粘連在一起的玻璃糖紙剝離開了,而後放進嘴裏。化過一次的糖粘連著牙齒,雲落費了一番力氣,終於將糖咬碎成幾塊。他從未吃過口感這樣差的糖果,卻依舊還是說:“我也是第一次吃。但很甜。”糖塊在他的嘴裏被嚼得四分五裂,雲落的舌尖舔過,甜味沁入每一處齒縫。忽而身邊的陰影靠近了,掌心貼上他的後頸。猝不及防間,他被人攬過去,甚至來不及抵抗,一片溫熱覆上他的唇,頂開他的牙關,從嘴裏卷走幾顆糖果的碎片。惱羞感騰升,雲落正要動手,那一團黑影竟幹脆地與他拉開了距離。彌隅退開時經過那一束光,有那麽一瞬間,他側臉如刀刻的線條被投到遠處的牆上,像他的影附身親吻那三個離開不久的後生。他坐回原處:“其他的糖分給了他們三個,原想留一顆做紀念。沒想到雲少校居然賞光,肯屈尊吃這麽劣質的糖。”這並不是一場戲弄,雲落沒聽出從前的戲謔,和他不願承認的...情欲。彌隅是真的想討回被他吃進嘴裏的那顆糖,隻是用了這樣曖昧又不清不楚的方式。可畢竟是最後一顆,被自己吃掉的不隻是一顆糖這麽簡單,還有另外四個人的回憶。雲落有些抱歉地低下頭:“對不起啊,我沒想到這是最後一顆。等回到s區,我再賠給你...”更高級的。這樣的道歉不像道歉,比沉默更冒昧。雲落將話咬斷,吞回肚子裏。“不用了。”彌隅仰頭看天,萬裏無雲,卻也無星。他伸舌舔過唇角,似在回味,而後點點自己的腦袋,“這顆糖的味道,我記住了。”【作者有話說】彌隅:心情低落的時候親lp不需要理由的吧?不需要吧?求安慰,求抱抱。雲落:你...(低頭)今天就算了。第75章 “雲落,很恨我吧。”雲落向一邊挪遠了些,扯平那張玻璃糖紙上的褶皺,舉在眼前,而後將豎立在身側的手電拾起,動作有些倉皇。那一束劃破了黑夜的強光被扭轉下來,穿過那張糖紙,光影被投在才堆起來不久的三個土包上。“你不管不顧要從f區離開的時候”這個時候該說什麽,雲落心裏沒有主意,隻覺得說什麽都不合適。他隻好隨便扯來一句,隻要不陷入沉默,就萬事大吉。五彩的光影在地上抖了一抖,而後他說:“可看不出來你其實這麽有良心。”彌隅答的話似乎有些文不對題:“他們把我當哥哥,但我沒能照顧好他們。”他的語氣異常平靜,仿佛剛剛那一個吻從未發生過。而後指了指遠處的某個地方。在一片廢墟之下,似乎還有斷斷續續的光苟延殘喘地閃爍著:“f區的夜一向這麽黑,看不到星星和月亮,隻能靠那些霓虹燈牌照亮大路。和他們住在一起的那麽些年,我隻生了一次病,就在剛被荒生帶回去不久。“沒有醫院,沒有藥,連續幾天的大雨夜裏,我高燒不退。大概是雨下得太大,所以s區負責物資投放的軍官也懈怠了,但無人在意畢竟隻是來自s區的‘施舍’,所以誰也沒有指望。“雨小了些的時候,物資投放的飛行器終於到了。就這麽黑的夜裏,他們三個鑽進了搶物資的人群裏。原本大家都以為他們還是為了糖果來的,就沒人把他們當回事,直到他們的手伸向了人人覬覦的藥品。“我醒過來的時候,睜開眼,看見他們活像三個小豬頭。你知道他們多誇張嗎,搶來的那東西據說是當時在s區都炙手可熱的隨身診療儀。但投放到f區來的,隻能用一次大概是新研究出來的設備,性能還不穩定,所以要我們先幫忙試試看。“後來聽說,是彌遠和彌久哦,就是三個裏麵年紀最大的,和今天拜托你...的那個。他們三個,抱腰、拖腿,無所不用其極,硬生用矮小的身軀拖住了好幾個成年人。“而那個最小的他叫彌望,在一路狂奔過漆黑的街道時,因為頭頂的霓虹燈牌灌了太多雨水,一邊漏電一邊胡亂地閃,嚇得他還跌了好幾跤。“總之,後來我就這麽好起來了,大概是我長那麽大以來最好的運氣。那樣高級的診療資源後來再沒出現在空投的物資裏,那是唯一一次又恰好是大雨後的深夜,來搶物資的人並不很多,才叫他們順利拿到了東西。”手電在彌隅手裏似乎很長時間沒有動過了,直到他回神,才又稍微那麽晃了一下:“那個時候我才感受到,他們大概真的很怕我死掉。”這是他們之間第一次如此平和地進行一次談話。又或者是,雲落第一次聽彌隅一次性與他說這麽多的真心話。命運迥然的兩人本沒什麽共同話題可言,彌隅口中那種“似家非家”的感覺和他所能體會的終究不同,他嚐試過共情,卻每每都以失敗告終。此時卻一字不落地聽彌隅說完了這樣大一段。逝去的人不能一直停留在活人的記憶裏,這可能是彌隅再提起他們的最後契機。雲落不該也不想去打斷,他開不了口。雲落側過頭,彌隅側臉的光影在他看清前,消失在一片黑暗裏。手電在那一瞬被彌隅徹底關掉,所以他也無法確切地辨認,那道光完全熄滅前,彌隅眼角的那一點點閃爍的光是否真實。陷入黑暗的一瞬間,雲落突然抓到了某一個共情點。害怕一個人死掉的感覺他太熟悉,被雲光啟告知陸安歌叛國的時候、那個裝著骨灰的瓶子遞到自己手裏的時候,他的心情皆如是。來自其他人的愛意太沉重,而來自小孩子沒有目的、完全純善的愛意,尤為沉重。他們心裏沒有等價交換的概念,也就沒有“將來一筆勾銷”這樣的可能。他們甚至單純到不要回報,所以隻能捧著一顆真心去還,別無他法。彌隅和那三個毫不猶豫決定要姓彌的孩子之間是如此,他自己同從小一起長大的顏言陸安歌,亦是。在這一瞬間,雲落似乎明白過來彌隅在s區所做過的一切。不計手段和後果地想要離開,對他的所有威脅、惡劣、粗魯、暴力和計劃破滅後的報複與恨意,似乎都變得有跡可循。彌隅有過幸運的時刻。逃過了死神的鐮刀,接納了少年人純樸的愛意,卻因為意外的分化而被迫離家。再回來時,入眼卻早已皆是千瘡百孔。這樣的對比之下,雲落相信他寧可從沒擁有過這些幸運。原本可以爛在土裏,卻天降機會讓他能開出花來。可不等花開好,就又落了一地。他望著那滿地的遺憾,此生再也不得彌補的機會。或許那是支撐彌隅在s區生存下去的希望,是擦亮他世界的、短暫閃爍過的一根火柴。雲落久久說不出話。或者說,他不知道此時該說些什麽更合適。“彌久的話,雲少校倒是答應得順口。模棱兩可的說法,糊弄小孩子最管用了,你何必在他臨死前還騙他。”一陣沉默後,彌隅似乎從剛剛的情緒中抽身出來,用這樣一句話轉移了話題。彌久的話?雲落短暫地回憶了片刻,這才反應過來,大抵指的是“給彌隅一個家”這樣的承諾。雲落知道,這或許是彌隅親手為過往和回憶蓋上的一土。可他不希望那就此成為一片死土,他自始至終還記得彌久離開前那雙眼睛裏的神情。他想那捧土在許多年後再開出一樹花來。於是他說:“我沒有騙他。”自己說了什麽,雲落也沒了主意,而彌隅似乎和他一樣無措他聽到彌隅放在兩人身側的手突然後撤,指甲在機翼上刮擦出輕微的聲響。彌隅輕笑一聲,顯然沒把他說的當真:“是,‘家’而已嘛,我繼續留在這裏苟延殘喘,隨便找個下水道裏的老鼠一起生活也是家,如果不小心死了,上天堂也好下地獄也罷,如果非說的話,也算‘回家’。”“你還可以...”和我一起回到s區去,做你的彌隅少校。雲落想這樣說的,差一點脫口而出。“可以怎麽樣?再回到s區麽?那是你的去處,不是我的。況且”彌隅手腕上的通訊器亮起來,閃著通感連接後的顏色,“等我們到那個大坑附近去了之後,會發生些什麽,誰也說不好。你明明都感受到了,何必一直不願意麵對。”他的言外之意是,“發生什麽都說不好”,包括回不到s區去。他相信雲落聽到了,並且一定聽懂了,所以才又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彌隅感受到另一邊的猶豫,起了身,站在機翼上,拍了拍軍褲上的灰:“算了,雲中校晉升不容易,還是回s區去過雲家少爺的日子吧,沒必要卷進這些危險的事情裏來。如果再不慎把一條命賠給我,更不值得。”彌隅正兒八經叫一聲“雲中校”,卻怎麽聽怎麽不如“雲少校”是滋味。除此之外,雲落竟還從這一句話裏聽出些自嘲的意味來。身邊已經站起來的人又俯身靠近,將手電塞回雲落的手裏。他那一瞬鬼迷心竅,竟以為彌隅又要吻過來,一時驚嚇,險些從機翼的邊緣跌落下去。彌隅伸手,攬住他繼續後仰的腰。他聽見彌隅在耳邊在耳邊響起,說:“雲落,很恨我吧。”這個問題聽起來沒有剛剛那麽沉重,答案也早就在雲落的心裏,根本無需糾結。他故作鎮定地直起身,將腰挪出彌隅的掌心。在開口前,居然還能輕笑出一聲:“恨啊,你明明什麽都沒做,就擁有了我想要的一切,我恨死你了。”從他口中說出去的這句話,他自己都感到幾分意外。他以為真正的恨和忌妒都是在心裏暗戳戳生長的、見不得人的心思。如果能被這樣雲淡風輕地對憎恨的對象說出口,那些陰暗的情緒,大概率已經悄然變了質。忌妒不再是純粹的忌妒,恨也不會是真正的恨。“我說的不是這個。”彌隅駁回他的話,“我說的是那天在山洞。”第76章 “還喜歡嗎?”雲落一怔。他也曾想過,以彌隅的惡劣程度一定會再提起那天的事。但大概應該是調笑和玩味的語氣,或許還會像從前一樣不聽勸地動用信息素對自己進行壓製,以一種足夠令人難堪的方式將舊事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