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說著拿過一把椅子,雙手按住我的肩膀,讓我坐下。我像隻待宰的羔羊。韓曉昀不知道從哪裏掏出來一把推子,開始推我鬢角兩邊的頭發。老板雙手背後,偶爾指點兩下,讓他不要推掉太多,說還得保留出一點“正”的氣質。一番設計後,韓曉昀為我拿來一把鏡子。我一看,推得沒有我想象中那麽禿。我說這發型在我們學校常見得很,尤其是我們校籃球隊。也沒有你說得那麽“壞”。老板搖頭:還沒完。兩人又拿來一把小剪刀,合力給我修了個斷眉出來。我拿著鏡子,左右打量好幾眼。這不是我平時會走的路線。老板衝韓曉昀使了個眼色,他很快給我拿來一套服裝:白色內搭,加黑色機車外套。我剛換上,他又拿來四五個做舊的戒指讓我疊戴,說著還給我脖子上掛了根銀色的蛇骨鏈。我站起身,在兩人麵前左右轉了轉,問:“現在怎麽樣了?”韓曉昀點點頭,說:“有渣男那味兒了。”我說我不是渣男,我的人設是年下小狼狗。設計完形象,老板回去睡回籠覺,他知道我是第一次來北方城市,於是讓韓曉昀帶我在市裏轉轉。鑒於早上我剛交完房,就馬不停蹄地打車來了cici俱樂部,我手裏還拿著那個28寸的大行李箱。韓曉昀讓我先把它放到員工更衣室內,下班了再去拿。距離上班時間還有幾個小時。他帶我去隔壁步行街吃了碗牛肉麵,和我講了講在cici工作的注意事項,大多是些常識,比如不要和客人發生過分親密的接觸,不然容易被“掃黃”掃走。晚飯過後,我陪他去便利店買了盒雞蛋和幾包泡麵。太陽還未完全落山,天空像蒙了一層灰藍色的紗簾。我們走在回cici的路上,視野裏猛然闖進一個熟悉的身影。我定睛一看,是池易暄。他還和昨天一樣,一身黑色西裝,襯衫領口筆挺。夕陽落在他的鼻尖,朦朦朧朧。現在想來也不意外,cici俱樂部就在市中心地標旁邊,離他公司就幾個街區。好在他正靠在一輛黑色奧迪的車門前,背對著我抽煙,似乎想事情想得正出神。我立即貓著腰跑到一輛小汽車後蹲著,從車門上沿探出兩隻眼睛,隔著茶色的車窗玻璃偷偷觀察著他。現在我和他之間就隔了條馬路,屬於走也不是,退也不是。這個時間點,他肯定以為我已經上飛機了。韓曉昀見狀也跟著我躲在車後,我倆畏畏縮縮,這會兒倒真像兩個害怕被警察掃走的非法分子。“誰啊?認識?”“嗯。”韓曉昀打量著街對麵的男人,“你還認識這樣的人呢?嘖嘖……”我嗤笑一聲,“怎麽?太高貴了,和我不匹配?”“哎呀,我的意思是說,你倆一看就沒有什麽共同話題。”我沒說話。池易暄將煙盒、手機、和打火機都放在奧迪車頂,我猜這車是他的。不知道他正在想些什麽。是想到他終於把我這個麻煩趕回家了,正難得心情舒暢地抽一根煙?想到這兒就牙根癢癢。我靈光一現,朝韓曉昀伸過一隻手,“借我個雞蛋。”“雞蛋?”“就一個,下次還你。”韓曉昀不明所以,但還是從袋子裏掏出一個雞蛋。我拿過雞蛋,小碎步朝前挪了挪,來到車頭的方向。池易暄依然背對著我,手裏的那根煙還沒抽完。就在這時,我站起身,像個棒球投球手,右手高高揚起,蓄力後,猛地向前扔出。雞蛋飛射而出的瞬間,我立即蹲下身,逃回小汽車後。隻聽得一聲清脆的“啪”,雞蛋落在他的擋風玻璃上,碎成了一朵黃色的雞蛋花。池易暄聽到異響,轉過身來,兩根眉毛立刻擰成了麻花,他摁滅煙頭,繞著車轉了一圈,邊走邊四處張望,我和韓曉昀趕緊蹲得更低。他似乎想了半天都沒有想明白這顆雞蛋到底從何而來,甚至還抬頭朝天上看了一眼。怎麽,難道還有鳥邊飛邊下蛋嗎?然後他解鎖奧迪,彎腰從裏麵拿出一盒抽紙,抽出一把紙巾蓋在蛋液上,胡亂擦了幾下。蛋液穿透紙巾,弄髒了他的手,因為我看到他又抽出幾張紙去擦他的手指,越擦臉色越黑。蛋液很黏,我猜他一會兒握著方向盤,肯定心情更差。直到他駕車離去,我和韓曉昀才笑出聲來。“八成去洗車了。”“這是你仇人?”韓曉昀捂著肚子,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不是,我哥。”“你哥?長得一點都不像啊。”“不是親的。”我說,“重組家庭,我媽在我小學時再婚了。”“哦,難怪關係這麽差……”韓曉昀恍然大悟。我笑夠了,從地上站起身,看著我哥離去的方向,說:“其實,原來並沒有這麽差。”第4章 我媽在我八歲那年決定再婚,而我是最後一個知道的。就連全校學生,都知道得比我早。我隻知道有個叔叔經常來我家看我,還給我塞紅包,讓我去買零食。決定結婚之前,我媽幾次和我說:要對哥哥和池岩叔叔好點。我對池岩沒有意見,但那個所謂的哥哥,我一點都喜歡不起來。池易暄的名字我早就聽說過,但我沒想到他會是池岩的兒子。我念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他在念六年級,他高高瘦瘦,皮膚白得發粉,站在同齡人當中,氣質非凡,格格不入。在我們學校,一二年級設置在一樓,三四年級在二樓,五六年級在三樓。午休時間,同班女生的座位往往空了一大半,她們手牽著手,像連體嬰兒,一起跑到三樓去看池易暄,還叫他“男神”。男神這稱號,多土,多俗。我要被人這麽叫,鐵定開心不起來。大人再婚本來不是什麽天大的新聞,但男同學們知道我要和校草成為兄弟,人人都來嘲笑我。他們說我沒有他高,沒有他帥,就連成績都差了他太多。他們還說:你媽有他做兒子,以後還會喜歡你嗎?我在跑操時見過池易暄幾次,他有一頭打理幹淨的頭發,和一雙流轉的眼。可他像個木頭人,總是麵無表情,無論是接受老師的誇獎,還是同學的簇擁。盡管如此,他還是無可避免地吸睛。他往操場上一站,白得發光,明明他也穿著校服,可我們站在他身邊,好似一群沒有發育成熟的土鴨子。他像隻被錯放進鴨圈裏的天鵝。有一天我在廁所裏小便,隔壁班的王八朝我走了過來。王八原名叫王浩學,聽說他父母給他起這名是希望他好學,可他除了學習,什麽壞事都幹。我們私下裏都叫他王八。王八站到我旁邊的位置,解了拉鏈,開始排水,他瞅我一眼,說:“改嫁的娘,也要嫁妝。你就是你媽的‘嫁妝’,送過去給人做牛做馬!”我不知道嫁妝是什麽,但我不想給人做牛做馬。王八這一席話聽得我心驚肉跳,我趕忙將鳥揣回褲襠裏,逃也似的出了廁所。這之後沒多久,媽媽準備跟池岩結婚,她沒有明確說結婚的事,隻是說池叔叔和哥哥以後會和我們住到一起。兩人去民政局之前,終於讓我和池易暄見了一麵。他們以為我們是第一次見麵。雖然在同一個學校念書,但學校裏共有幾千人,他們想當然地認為我和池易暄沒有交流機會,可我想學校裏風言風語這麽嚴重,我倆估計都對彼此有印象。見麵那天,池易暄穿著一件熨帖平整的襯衫,腳蹬一雙純白色的球鞋,像個小大人似的朝我伸出右手:“你好。”我沒握,我一看他就是居心叵測。池岩對他說:這是你弟弟,他年紀小,凡事你都得讓著他。池易暄說:好。虛假得不得了!我一想到自己將來得給他做牛做馬,當即就暗自發誓要將這事扼殺在搖籃裏,我一定要搶先拆穿他的虛偽麵孔。池岩和我媽沒有辦婚禮,就在池岩家裏做了頓晚飯。我們四人坐在餐桌上,我媽和池岩麵對這麵,我和池易暄麵對著麵。我倆誰也不搭理誰,準確的來說是我不搭理他。池岩讓我倆聊聊天,還跟我說,以後有不會的題,問池易暄就行。我用筷子夾著兩根白菜,在碗裏翻來挑去。池易暄突然說:“我給弟弟帶了禮物。”他說著走進廚房,拉開冰箱門,從裏麵拿出了一個綠色的方正盒子。“是抹茶生巧。”他坐回我對麵,將盒子推到我麵前。媽媽讓我道謝。一盒巧克力怎麽可能收買我?盒子放在我麵前,我不接,也不答話。“他年紀小,害羞。”我媽訕笑著,說了句“謝謝哥哥啦”,然後將生巧收進她的包裏。簡單的“婚禮流程”結束後,我媽就開始準備搬家的事情了,她請了假,在家收拾出大包小包,我見狀一會兒說肚子疼,一會兒說眼睛疼,就為了拖搬家的進度,導致她一度想要帶我去精神科檢查。卻也阻擋不了這一天的到來。池岩和我媽搬進了新家,她將我和池易暄安排成上下鋪。上下鋪中間有個梯子,我雖然不想和池易暄成為兄弟,眼睛卻瞅著上鋪不放。池易暄在這時主動說:“弟弟年紀小,爬上爬下容易摔著,就讓我睡上鋪吧。”我媽連忙誇他懂事。“我要睡上鋪。”我急忙說。我媽摸了摸我的頭,說:“聽話。”搬家忙活一整天,大家都十分疲憊。夜裏十點多鍾,池岩讓我們先睡,他走到床邊,先是彎下腰來和我道晚安,然後才站直身體和上鋪的池易暄說話,我聽到他輕聲說:“你是哥哥,你得讓著他。”池易暄回應得也很輕:“我知道。”池岩關了燈,出了臥房,我卻一點睡意都沒有。池易暄搶了我的上鋪,我恨他恨得牙癢癢。今晚是至關重要的時刻,現在就得確定地位。我屈起雙腿,將自己的身體頂起來,然後抬高右腿,往上方床板踹了一腳。我這一腳用了七成功力。和我想象中一樣,池易暄什麽反應都沒有。第二腳我使出了十成功力,我相信這一腳絕對讓他的屁股都震了震。果不其然,他的影子從上鋪床沿探了出來。“你是弟弟,所以我會讓著你。”一句話就把我噎了回去。看來三歲真不是白長的!目前還無法發現破綻。第二天開學,我和池易暄一起坐公交車上學。小學部的教學樓有好幾條樓梯,他走最靠東的那條,樓梯上到三樓,直接到達他的班級。我的班級在他正下方,按理來說走他那條樓梯最近,可我偏要走西邊那條,就是不想被人看見我們一起上學。第二節課課間是跑操時間。小學部的所有學生在走廊裏排好隊後下樓前往操場。我個子不高,因此排在班級隊伍裏較前的位置,隔壁班的王八個子很高,排在他們隊伍末尾。於是乎對我來說,我前方不遠處就站著王八。王八一回頭就能看到我,他不時盯著我竊笑,我裝作沒有看到。廣播裏播放起音樂,同學們從樓梯口魚貫而出,我漫不經心地跟著他們一起跑著圈,沒一會兒就熱得渾身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