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坐下,她們就問我:“怎麽今天形象變了?剛才差點沒認出來。”“昨天不是我的營業時間。”“哦?你營業時是什麽個形象?”我按照老板和韓曉昀給我的定位回答道:“年下小狼狗。”她們笑得花枝亂顫,笑完扯起我的衣角打量,問是誰給我出的餿主意,用力過猛啦。“多大了?”她們又問。“二十二。”“年紀真小!”她們扭頭和姐妹們高聲宣傳起來,“剛出來營業的年下男!可嫩。”大家一聽,全都看向我。韓曉昀好奇地問:“認識啊?”“昨天見過一麵,當時叫他去參加朋友的生日趴,他不樂意。”女孩戲謔道,“原來他的時間要花錢才能買到啊。”韓曉昀臉上陪著笑,轉頭就逼問我昨天到底做了什麽壞事,怎麽把金主惹惱了。我剛想說沒啊,接著就被他推出去敬酒。營業時的韓曉昀真不是吹的,那眼力見放到職場上可不得三年跳兩級。我一手拿酒杯,一手拿酒瓶,一個個給她們倒酒、碰杯。幾個女孩在我敬酒時來捏我的臉,細長的甲片戳得我腮幫子疼。剛放下酒瓶,她們就讓我再做一遍昨天的雞尾酒出來。我屁股還沒坐熱,又跑到酒保那兒給她們搖雪克壺。經過昨天的事件後,酒保對我不再抱有敵意,他一邊給我找酒,一邊和我說:“我還是第一次見你這種求職方法,你就真不怕被保安扔出門,打一頓?”我答:“高風險,高回報。”他說我是賭狗。做完雞尾酒回來,韓曉昀已經陪她們喝過一輪。韓曉昀的人設是陽光暖男,這人設到現在依然吃香,看來中央空調,誰都想吹。我逮住一個空隙,問他:“你的人設反差在哪裏?”他衝我勾勾手指,一臉神秘兮兮,酒味撲麵而來。我湊上前,聽到他說:“我的反差是,像大狗勾。”他說著朝我露出他的招牌微笑,雙眼眯起,嘴角上翹,微微露出一點牙齒,一臉陶醉,像一條看到花生醬的金毛犬。他是人,卻像狗,怎麽說呢,非要說是反差,好像也沒有什麽不對的地方。我望著他淺金的發色,由衷地感到佩服:“金毛老師,還是你會整活。”韓曉昀讓我別那麽叫他,說聽起來像在叫一條狗。我說你的人設是陽光暖男,反差像狗,叫你金毛老師,格外符合你的性格特征。我這麽做是在強化你的人設,以後客人們來cici,就找店裏那位獨一無二的金毛。他聽完我這一番胡謅,大概已經想象起未來節節攀升的營業額,也沒再嫌棄。“對了,你也得想個‘藝名’。”“‘藝名’?”“對啊,難不成你還用真名啊?”我問他同事們都叫什麽。他說:“tony,mike,john,jessi……”我聽著就頭大,“就叫我小白吧。”“為什麽叫小白?”“我姓白,就叫小白咯……小白,小白。”我念叨著,“現在我的名字聽起來也像一條狗。”韓曉昀對我說:“年下狼狗也是狗。”女孩們喝完雞尾酒,叫嚷著開始玩遊戲。我和韓曉昀作為氣氛調節員,陪她們玩真心話大冒險、猜拳、和逛三園。我最喜歡玩真心話,畢竟在場沒有人認識我,說什麽都無所顧忌。在她們眼裏我男女通吃、喜歡的姿勢五花八門、上一個談過的對象是漂亮的年上精英男。其他遊戲項目對我來說則沒有那麽友好,女孩們玩逛三園時,愛說化妝品。這個遊戲的規則是不能說出重複的化妝品。我哪裏知道那麽多化妝品,她們簡直就是要逮著我灌酒,而韓曉昀是夜場老手,駕輕就熟,居然能說出“睫毛打底”這種玩意。再就是,我昨天在她們麵前賣了個好人人設,今天不好讓她們多喝,而我又需要賣酒,最終的解決方案就隻有:我喝。大學時期我一直以為我挺能喝,現實給我一記重拳:我在這兒隻能算是個業餘選手。午夜十二點,音響的聲波穿透耳膜,酒瓶中的酒液被震出波紋。大家一股腦地湧到舞池裏,我終於有了個喘息的機會。有女孩說我大冒險輸了,要我把她架在脖子上去舞池裏玩。我說好,但得等我從廁所回來,行嗎?女孩眯起漂亮的眼,說好。我貼著牆,朝廁所的方向走去,剛進隔間,就抱著馬桶吐了。周圍的客人們蹙眉後退,看我時像看一條醉倒在路邊的流浪狗,避之不及。我坐在冰涼的瓷磚地上,背靠著馬桶,從口袋裏摸出了手機。有幾條未讀消息。媽媽後半夜給我打了幾個電話,我都沒有聽見。她給我留言,問我還習不習慣北方城市的生活。我掙紮著在鍵盤上敲下兩行字:一切都好。多虧有我哥,我找到了工作。上班第一天,我幹到了淩晨五點。夜場人群散去,隻留下一地紙屑與歪倒的酒瓶,我和韓曉昀將女孩們送進出租車,之後朝地鐵站的方向走去。這份工作包住,雖然宿舍位置偏僻,要坐一個小時的地鐵。韓曉昀既是我的導師,又是我的室友。我拿著我的大行李箱,和他一前一後地走著,都是身形不穩。他幾次提出要幫我拿行李,都被我拒絕。他今天幫我擋了好幾次酒,我不好再麻煩他。下到地下通道,坐上了今天的第一班地鐵。韓曉昀是專業選手,喝得比我多,神誌卻比我清醒。我則不太行,各類酒精混進肚子,被胃吸收,爬上神經末梢,讓我太陽穴突突跳個不停。剛從cici俱樂部出來,沒了震耳欲聾的音樂的轟炸,我隻感到腳踩棉花。一個小時的車程,我醒醒睡睡,看車廂對麵tv上的廣告牌變幻莫測。地鐵下車,走路十五分鍾,拐進一條小巷道,巷道盡頭的筒子樓排排站立,像老天爺隨手立起的多米諾骨牌。我和韓曉昀的宿舍就在這筒子樓的最頂層。我們醉醺醺地爬樓,抬腳繞過鄰居堆放在樓梯口的紙箱、和孩子的玩具。爬到一半,韓曉昀從口袋裏抽出一根煙,咬在嘴裏,轉過身問我要不要。“我不會抽煙。”“我教你?”“不用了。”韓曉昀笑了一聲,給自己點火,從唇間吐出一個煙圈,繼續爬樓。我跟在他身後,不知道怎的,想起了池易暄夾煙的手。上次公司門口見麵,是我第一次見他抽煙。他以前用那手拿話筒、接老師遞來的鑲金邊的獎狀,握成拳時落在我頭上,我會像根彈簧一樣跳起。打架的原因早已想不起來了,隻記得我們像兩隻互掐的負鼠。煙草燒盡,隻剩下橙黃的煙嘴。韓曉昀將我帶回宿舍,門打開,是個三十平米的房間,裏麵擺著一張上下鋪,一下就讓我想起了大學宿舍。上下鋪對麵是一個簡易的折疊餐桌,煤氣灶台在廁所門口,勉強夠擺下兩個鍋。韓曉昀說他今天剛將被子床單洗過、晾幹,趁他現在還沒鋪開,我可以選擇想要的床鋪。“你要上鋪,還是下鋪?”我說:“下鋪。”他幫我把行李挪到房間一腳,然後去衛生間裏洗漱。我將箱子打開,為自己鋪床,忙活完畢,酒都醒了大半。天光大亮,隔音不好的房門後傳來斷續的腳步聲。韓曉昀拉上藍色的布窗簾,卻無法完全遮住光線。我將手機放到枕頭底下,閉上眼,在日光中睡下。初來乍到時的興奮逐漸被一周六天的工作製度消磨。一眨眼我就在cici幹了一個月,老板說我業績不錯,還在微信上給我發了兩百塊的紅包。夜場工作給我的最大感受就是,我能夠強烈感受到我與世界的格格不入。我中午起床,下樓吃早餐時,餐廳裏坐著不少已經工作了半天的社畜。下午去網吧打遊戲,隔壁高中生穿著藍白相間的校服,模樣不過十五六歲。夜裏來cici消費的人群,又往往是一擲千金的富二代。我在三個世界段的人群裏行走,有時會生出一種錯亂感,我無法獲得身份認同感,像一片落在洪水中的樹葉。隻有午夜dj登場,酒杯的碰撞聲,才會掩蓋掉一點失落。韓曉昀說我有文化人的怪病,習慣了就不會想那麽多了。少思考,多喝酒他的qq簽名。“想那麽多幹什麽?你沒聽過那句名人名言嗎?”韓曉昀說這句話時,手裏拿著一瓶黑桃a,兩隻腳隨意地搭在桌腳,漫天紙屑轉著圈地往下飛,落在他頭頂,像大塊的頭皮屑。當他醉眼朦朧地說出“人類一思考,上帝都發笑”時,他看起來像個沒洗頭的哲學家。媽媽給我打視頻電話時,我從網吧跑到街上接通,騙她新工作很好,“五險一金,還包住。”她笑得合不攏嘴,“這麽好呀?你可得多請你哥吃幾頓飯。”我點頭:“那肯定。”掛斷電話後,我又回到網吧,戴上耳機,和韓曉昀在戰場上廝殺。生活像這樣,似乎也可以過下去。我交到了韓曉昀這樣一位好朋友,每日行程安排得滿滿當當,沒有太多煩惱、壓力,行情好的時候賺得比我那幾個兄弟還要多。我以為一切都很順利,還猜想生活心疼我這位剛畢業的大學生,給我開了後門。可是俗話說得好,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夜路走多了,總會見到鬼。第7章 空調外機與蟬蟲在演奏夏天的交響樂。我躺在床上喝著冰可樂,翹著腿打遊戲,韓曉昀突然從上鋪床沿探出頭來,對我說:“黃渝讓我們今天早些過去。”黃渝是cici老板的名字,他白手起家,開過餐館,送過外賣,愛好養魚指金魚,不是女人。辦公室裏的水缸一個月能換三批魚。我們私底下都叫他黃魚。到達cici俱樂部時,太陽才剛落山,舞池在播放節奏稍緩的音樂。黃渝讓女同事為我們打了層粉底,說這樣看著氣色更好。我們問他今天有什麽特殊節目嗎?黃渝答:今天有大客戶來。老板親自上陣,將我們領到了cici最大的包廂前站好。包廂設於二層,有私人吧台,配盤正條順的酒保,整一麵牆壁都是高清屏幕。真皮沙發背靠三麵落地窗,隔音效果好到聽不清樓下打碟的dj在喊什麽詞兒。從這裏往下看,一層攢動的人頭像密匝起伏的圓點。黃渝說要是今晚哄客戶哄得高興,我們都能拿到不少獎金這種級別的包廂,一晚的最低消費要求是八萬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