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她又發新視頻了。”他衝我晃了晃手機。我放下剪刀,接過來看。媽媽還用著我和池易暄上次春節帶給她的手機支架,向網友們分享著自己與病魔抗爭的日常,她的臉上帶笑,眼底卻能看到出血的痕跡。我向下滑動著屏幕,滑到我們的生活被意外擊碎之前,無意間瞥到她的賬號名是:水水愛意暄。一條她在電子琴上彈奏《獻給愛麗絲》的視頻下,有網友問她意暄是誰。她回答說是兩個兒子。下一條視頻裏,她就拍下了池易暄十六歲時與我的生日合照,向所有人驕傲地展示起來“這是我大兒子,這是我小兒子。”她將相框拿到鏡頭跟前,笑起來時眼睛眯成了兩條細細的縫。寥寥無幾的評論區裏,有人問她會不會偏心。她說:“兩個都是我的寶貝。”秋天過去了,我甚至沒有留意到枯萎的葉,大雪就不聲不響地落下了。今年的冬天來得好急,十二月初街道上就有了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過去,能聽見雪被壓實時的“咯吱”聲。大家都說今年是個寒冬。周末我和池易暄買完菜走路回家,心血來潮在家門前堆起雪人。他在草坪上跑了一圈,推了個大雪球放到門棟的第一級台階上,我便團了個小雪球放在上麵,作為雪人的腦袋。當我四處為雪人尋找鼻子與眼睛時,一隻雪球冷不防落到我頭頂破散。我轉過身,隻見池易暄賊兮兮地跑到了五米開外,一副得逞後的快意模樣,他將捂在臉前的圍巾往下扯了扯,水汽成雲霧狀,從他大笑時張合的嘴裏往外冒。“好哇,你可不要後悔!”我彎腰抓起一團雪,池易暄趁機向我發動了第二次攻擊嘿!我躲!腰猛往右一頂,雪貼著我腰間擦過,與此同時手腕翻轉,飛速朝他扔出雪球。他沒急著跑,而是警惕地盯著它的飛行路線,電光石火間高高抬起左腿,一個飛踢,將它在空中踢碎。他雙手握拳,將腿收回,大聲問我:“怎麽樣?牛不牛?”“牛、牛!”我雙手抱拳,他還不知道我掌心裏藏了個更加結實的雪球,我正要趁他不備發動襲擊,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我摘下一隻手套,拿出來貼到耳邊。“喂?姨媽?哎!怎麽了?”池易暄看到我在接電話,不聲不響開始朝我靠近,殊不知他那點小動作被我的餘光全然捕捉。我不動聲色地講著電話,猛然做了個往前飛奔的假動作,身體往前一晃,驚得他像隻受驚的兔子,立即往外逃出去幾步,差一點摔倒。姨媽的聲音遊出聽筒,鑽進耳朵。我在原地站住,過了一會兒後,轉頭看向我哥。池易暄前一秒還在望著我喘氣,眼裏笑意盎然,與我對視一眼後,緩緩垂下了手。寒風吹痛我的眼眶,我張了張嘴。“哥,媽媽複發了。”雪球從他的手心滾落,落到地上,摔碎了。第92章 絕不向我隱瞞媽媽的病情這是姨媽們勸我回家時向我許下的承諾。還沒到春節,我和池易暄就風風火火地趕回家了。媽媽沒想到姨媽會給我們通風報信,見到我和哥哥時錯愕得說不出話來,兩隻杏仁般的眼睛瞪住我們,半晌沒有動靜,再眨動時,淚如珠串。今年又要在醫院過年了,其實我們也隻經曆過一回,卻再沒有第一次時的驚慌失措,盡管不安的情緒時常冒頭,讓人措手不及。為了對抗這種不安,我買來紅色的小燈籠,消毒後掛在床尾。現在媽媽的床位邊有一圈漂亮的紅。醫生建議她進行骨髓移植,完成這一場艱難對話的人是池易暄,我和爸爸坐在他身後,局促且無言,池岩的臉色太過蒼白,我知道照顧媽媽不是件易事,人在遭受接二連三的打擊時行為會變得遲鈍,他用手指來回絞著衣角,醫生說話時他神情有些木訥,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聽進去。相較之下池易暄太冷靜了,醫生向他提出治療方案時,他一言不發地聽著,思索時兩顆眼珠沉到眼底,而後抬起頭看向醫生:“好,我們做移植。”他向醫生詢問移植的注意事項與手術日期。他太冷靜了,冷靜到很難從他的眼裏看出情緒的波動,可我知道他正在無聲地崩潰。我們回到病房,告訴了媽媽這個消息,她頓時嚇得臉色慘白,“病友們說進移植倉就要3、40萬的押金啊!……”池易暄在床邊坐下,“不一定會要那麽多。”“我們哪裏還有錢?”他平靜地說:“錢還可以賺。”池岩輕聲安慰她:“你不要想那麽多,你就好好養病,好嗎?”“我們哪裏有錢呀?”媽媽喃喃著。“我去找銀行借,沒有事的……”“我們都快要退休了,人家哪裏會借給我們?”媽媽呼吸一滯,緊張地看向他,“你不會要抵押房子吧?”池岩的喉結滾了滾,沒有答話。她得到了答案,嘴角不受控地向下壓去,胸膛開始起伏,緊緊咬住下唇,最後還是壓抑不住,用被角掩麵,小聲地啜泣。我和爸爸安慰她說房子隻是暫時抵押給銀行,我和哥哥努力幾年,還上錢就能拿回房子了。“那要太多錢了,你們哪裏賺得過來?”媽媽抽抽噎噎地說。我告訴她一家人在一起才是家,再不濟我們還可以租房子住,又不是要流落街頭了。現在都流行租房,你看我和我哥就住得很舒服。她聽不進去,淚腺如無法關閉的水龍頭,眼淚順著臉頰一道道往下淌,央求我們不要賣掉房子。那是她和池岩結婚以來就在住的房子,那是我和哥哥長大的地方,那是她的家。一旁的池易暄一直一言不發,這時卻突然開口:“不賣房,那你想要怎麽樣?你不想治了?”媽媽立即噤聲,安慰的話卡在我的喉嚨口擠不出來,這是我第一次見池易暄對她發脾氣。他紅了眼眶,用力克製住顫抖的聲線,“姨媽們努力湊錢,隔天就來看你;爸爸辭了職,每天往返醫院,沒說過辛苦。”他的呼吸猛然顫動兩下,好像胸口挨了一記重拳,“白意現在……”我去握他的手。別說了,哥,別說了。他的手掌在顫抖,肩膀聳起又壓低。複雜的情緒將他的臉染變了色,悲傷與憤怒摻雜在一塊,擠出欲滴的眼眶。他在沉默中背過身,腳步沉重地走了出去。媽媽不再哭泣了,頭低低垂下,像個做錯事了的小孩。池岩拿過紙巾為她把淚痕擦幹。我追出病房,看到我哥立在走廊盡頭的窗口前。我走到他身邊,與他肩並著肩,然後將我的手順進他的口袋,握住他藏在裏麵的手心,與他十指相扣。我捏了捏他的手背,過了一會兒他也握住了我。南方的碎雪像雲朵抖落的頭皮屑,落在窗台上,沒一會兒就化了。“我們不會賣掉房子的。”池易暄突然開口,信誓旦旦,目視前方的眼一眨不眨。“好。”我說,停頓一會兒後重複道,“好。”池易暄向媽媽發過脾氣以後,就像以前她向我們發完脾氣一樣,不樂意說話,隻是悶聲幹活,他雖然不去看她,手上卻在為她削著蘋果。還是媽媽先破冰,她使勁向我使眼色,我沒看懂。她努了努嘴,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瞄了哥哥一眼,開口道:“白意,你不是最會照相了嗎?你來給我照一張吧?”我聽話地拿起單反,將鏡頭對準她,媽媽立即瞪了我一眼,擺擺手讓我先停一下。“我一個人拍好孤單啊,拍出來不好看。”這回我終於聽懂了,立馬去叫窗邊的哥哥:“哥,你去和媽媽拍一張吧。”池易暄聽聞放下手裏的蘋果,走到距床邊一步遠的位置停住。“太遠啦,都照不進來。”媽媽不滿地叫道,向床邊傾斜身體,拽過池易暄的手臂緊緊地挽住,像抱住桉樹的考拉一樣纏住他,“好啦,你拍吧。”我點點頭,將相機拿高,貼到眼前。鏡頭中,池易暄斜過眼偷看了她一眼,然後朝她的方向探出半步,現在他的大腿都貼到病床了,沒法再靠近了。我按下快門,定格下這一刻,消瘦的媽媽親昵地攬著他的手臂,幸福要從眯起的眼角裏漫溢出來,而她身邊略顯局促的池易暄,臉上終於帶了點笑。媽媽是我們世界上最親的人,然而每每麵對她的好意時,池易暄都表現出不安。小時候我問媽媽為什麽他總是這麽怪?她將食指比在唇前:那是哥哥的心事,我們不要去問。很久之後池易暄才告訴我,他的親生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走了。以前都是池岩騎自行車送他上下學,風雨無阻,那天母親卻親自將他送到幼兒園,陪他走到了班級門口,她甚至還在離開之前往他手心裏放了一塊水果糖。池易暄說那是他最高興的一天,其他小朋友總是嘲笑他沒有媽媽,那之後就沒有人再這麽說了。然而那一天她沒有將自行車騎回家。過人的洞察力對孩童來說是一種詛咒,他意識到那是他與生母的最後一麵。媽媽生病以來,池易暄說他總是無法自控地回想起她為自己買菜時摔青的膝蓋。聽爸爸說那塊不詳的淤青很久之後才消退。深夜輾轉反側之際,他反複問我那是否是一種預示。如果我們再敏感一些,我們能夠更早幹預嗎?這一切本可以避免嗎?那是人在自責時的自我折磨,可惜我們不能回到過去。一塊淤青足以打倒他了。第93章 我開始為媽媽照相,第一次將相機交到別人手中,請對方為我們一家四口拍照,她隻有在狀態好的時候才和我們合照,每回都要梳理假發、塗抹口紅,挽過我和我哥的手臂。我去菜市場洗出照片,裝進粉色的相框,擺在床頭櫃上,她說她很喜歡。一過完年就踏上了回程的旅途。我在cici的男模事業重新啟程,同事們聽說我招惹了不該招惹的人,知道我已經在黃渝那兒“失寵”,現在會當著我的麵肆無忌憚地搶我的客源。我懶得和他們扯皮,平時給領班塞點小費,請他多領我去vip包廂轉一轉。如果能夠買到一點小道消息就更好了,領班熟悉不少客戶的口味,我就按照他們的喜好去打扮。才幹回老本行不久,還沒積累起客戶,然而令人意外的是,這天領班告訴我有vip包廂的客人預約了我的服務。我在微信上給他發了個小紅包,問他還有幾個同事和我一起?他說:就你。就我?就我好啊,小費都算到我頭上。細雨下得朦朧,出了地鐵站後撐起傘,步行去cici俱樂部。領班將我帶到vip包廂前,我跟在他身後,門剛推開就熟練地做起自我介紹。包廂裏坐了十餘人,女生們花枝招展,男孩們打扮時髦、logo傍身。一名戴棒球帽的男孩迎上前來,勾我的肩、搭我的背,一副交好的姿態。領班很意外:“你們認識嗎?”“當然了,能不認識嗎?”他將我往沙發裏帶,領班不明所以,還真以為我和這群富二代稱兄道弟。燈球的光斑從牆麵上旋轉而過,刺得我眯了眯眼。沙發背靠著的落地窗外可以看到一樓熱鬧的舞池,dj在打碟、酒保在調酒、領班也已經離去。除非客人按鈴,vip包廂不會被打擾。在場女孩、男孩的年紀與我相仿,他們都是小少爺的好友,我給他當司機那段時間見過其中不少人。我以為小少爺拉黑我以後,自己就不會再與他們有交集,沒想到今天會在cici俱樂部遇到。他們的意圖都寫在臉上,虎視眈眈將我打量。我不知道他們是得到了小少爺的旨意,還是自發性地想為他出一口氣。我與他們在沉默之中對視,我知道今夜會比較難捱。“小白,都進來這麽久了,也不給我們點餐、點歌呀。”穿牛仔吊帶的女孩坐在點歌台前的高腳凳上,腳踩恨天高,細跟上鑲細碎水晶,她睥睨著看我,“不會還要我們來服務你吧?”我前腳剛被他們按進沙發,後腳就彈射起立,戴上笑臉麵具,拿起平板在他們之間遊走,親切地詢問每一位客人需要什麽酒水、小食。下完單以後,自覺站到點歌台前,將女孩從高腳凳上請下來,自己坐了上去。大屏幕最上一欄滾動起接下來幾首歌曲的歌名。有人搶過話筒:“哎,是我的歌、我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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