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通小人用藍色蠟筆塗著眼睛,穿著西裝,表情很慌亂,頭發都飛起來了。跟平時成熟而淡定的蔣先生完全不同。顏湘畫完,笑了笑,偷偷地把紙撕下來,怕被蔣先生看見他沒有好日子過。放來放去都不知道放去哪裏好,又不能扔進垃圾桶。顏湘看到過,這個別墅的安保會檢查每天的垃圾袋。想了半天,還是放進了雕塑刀筒子裏的夾層,偷偷地放好。他的眉毛垂下來,小心翼翼地檢查了一遍,確保不會被發現了才安心。蔣榮生本來正在翻材料,指尖忽地頓了頓,抬眸,深藍色的眼睛注視著顏湘幾秒鍾。然後又似是而非地笑了笑,墨色的鋼筆尖緣在雪白的材料紙上,留下一道不深不淺的整齊下劃線。痕跡很淺,淡淡地,但是很清晰。右耳邊的ai聲音落下,左耳裏的ai繼續開始播報文件,分析條文。也許是工作的內容不同,坐邊耳朵的ai聲音更冷酷一些,聲調更平一些,完全是刻板冷漠,不近人情的機器人。晚上十點以後,是工作停止的時間。傭人都已經各自回房,也不會再有洋人下屬來匯報工作,這個別墅裏恢複了沉靜。吊頂極致奢華浪漫,每一塊地上都鋪了柔軟的地毯,可是卻幹淨溫暖,可以想象,單單是地毯的維護成本就有多奢侈。兩邊壁上掛了油畫,中間的壁爐正在燃燒著柴火。有點像童話故事裏森林深處的城堡,華貴,但是寂靜。顏湘一邊啃著蘋果一邊下樓梯,這裏的樓梯是複古木色,間距有點窄,下樓的時候要小心一點,剛下到一樓,就看到蔣先生坐在一樓的沙發上,在看電視。這裏的電視顏湘都看不懂,全是洋文,隻有卡通頻道能看得懂一點。顏湘咬了一口蘋果,慢吞吞地走到一樓。“過來。”蔣榮生叫他的語氣感覺總讓顏湘覺得很熟悉,像是在叫西蒙。西蒙是蔣榮生養的狗,長得凶凶的,偶爾會去蔣榮生那套頂層複式玩。雖然長得很凶,毛又長,但是性情很溫順,有時候顏湘在沙發上打遊戲睡著了,西蒙會趴在他的肚皮上,讓風吹不到顏湘的肚子。西蒙被訓得太好了,吃飯也不著急,更不會搶,看到蔣榮生拿零食出來,要蔣先生說一聲,“過來”,西蒙過去,得到允許以後才會低頭吃。但是顏湘喂西蒙的時候,也會說,“過來”,西蒙就不會聽他的,也不會吃他手裏的東西。顏湘後來覺得,可能是語氣有區別。蔣先生的“過來”,聲音有點低,吐字沉穩而遊刃有餘,似乎沒有人能違逆。顏湘也是,很聽話地低頭走過去,站在沙發旁邊,不敢再吃蘋果了,安靜地看著蔣先生,用眼神問,怎麽了?蔣榮生遞給他一本畫冊,皺皺眉,“不要用白紙畫畫了,沒有訂成冊會亂飛。今天我開會,文件裏多夾了一張塗鴉。”他說著,把那張用素描的過山車紙張擺到桌麵上。的確是自己畫的。顏湘一直在畫畫,畫了很多速寫,水彩和動漫過山車,也沒有數到底畫了多少,莫名其妙跑到蔣先生的工作文件裏,還影響了他的工作,這讓顏湘很不好意思。蔣先生拿起遙控器,換了一個台,“你需要什麽就跟他們說,他們都是華人,能聽得懂中文。”顏湘默默地捧起素描本,想了想,嘴唇翕張幾下,但是卻什麽都沒有說,溫馴地點點頭,說,“知道了。”剛剛嘴唇翕張的瞬間,電視上正在播報其他州的槍擊新聞,新聞上的現場混亂無比,把顏湘想說的話都隱匿下去。如同被投入湖底的一枚微茫石子,連漣漪都沒能餘響泛濫幾圈。蔣榮生喝了一口檸檬紅茶,看著顏湘,微笑,“你覺得這裏的傭人不是很喜歡你?”顏湘一愣,不知道蔣先生是怎麽知道的。的確,這裏的傭人並不是很喜歡他。如果是見麵的第一眼就不喜歡他,態度冷漠,眼神冰冷,那也不能計較什麽。隻是這種“不喜歡”是從第二天才開始的。這讓顏湘反複琢磨,覺得肯定是自己在這裏做錯了什麽,他們才會不喜歡自己。顏湘於是問,“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麽?”蔣榮生神色淡漠,不徐不疾的低音響起,“並不是你的錯。他們一開始以為你是齊思慕。”…思慕?那個跟自己長得很像的,很厲害的演員?顏湘認識齊思慕,一開始是在學校的見麵,後來或多或少地廳到傳聞,齊思慕和蔣先生是一對剪不斷理還亂的年少情侶。他們十幾歲就認識,好像在一起過,後來就分手了,纏繞混亂至今,既不能算情侶,也不能算什麽關係都沒有。至少在網站上看到,齊思慕的很多電影都是由蔣先生個人投資的,是百分百的資金話事人。對了。顏湘猛地睜大了眼睛,恍然大悟。那天路過去書房拿水彩的時候,在巨大的書架上匆匆一瞥,好像看到有一張合影,背景是兩個穿著美式高中校服的學生。下一秒鍾,就聽見蔣先生淡淡地,“我跟齊思慕高中交往過。當時齊家和我的父親,大哥都不同意。我們當時非常幼稚,打算所謂的私奔。私奔的終點就是這座別墅。當時這座別墅已經完全屬於我。”齊思慕提出分手也是在飛往舊金山的飛機上。約好到了終點就分手。的確是終點。“還有那座過山車。”蔣榮生深藍色的眼睛也眯了眯,臉上始終保持著很溫和的微笑,彬彬有禮,“是齊思慕一個很天真的幻想,想在海邊試著做一座長長的過山車。後來我實現了。”“這些,這座別墅裏的所有傭人都知道,所以他們覺得你是mistress,情婦,第三者,占了齊思慕的東西。這就是理由。”顏湘睜大了眼睛。卻又忽地難受起來。他是一個很自卑,對他人的想法,批評保持高度敏感的人,強迫症也有點嚴重。他希望每一個人都能友好相處,甚至希望每一個人都能喜歡他。當然這並不意味著顏湘喜歡苛責他人,而是他習慣性地保持透明,或者討好所有人。如果別人不喜歡他,看輕他,顏湘就一定覺得是他自己的錯。不然還能是誰的錯?傭人們不知道情況,蔣先生跟他的關係是金主與妓,沒有義務幫他解釋。顏湘歎了一口氣,沒有說話,默默地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啃著蘋果。當婊/子可以,但是當得這麽人盡皆知,每天在別人眼底下晃悠,被人嫌的理由而不自知。顏湘心裏覺得很難受。第28章 顏湘啃著手裏的蘋果,一直盯著電視機,靜靜地看著電視上播放的新聞。有四幅不一樣的紅綠股票折線圖在電視機上跳動著。顏湘一直看啊看,眼睛都不眨一下。很久以後,他才終於放棄了。其實他根本看不懂。顏湘把吃剩的蘋果核放到了垃圾桶裏,洗幹淨手,坐在蔣榮生的身邊,又問,“我們什麽時候才能回國?”電視機播放著新聞,蔣榮生很偶爾才抬起半分眼皮掃了一眼,皺皺眉毛,大部分時間是低頭看著手裏的俄羅斯文集。“四天以後。”顏湘的肩膀垂下來,喃喃地,“還要這麽久啊。”“嗯。”從這一晚結束以後,顏湘就很少再呆在一樓的落地窗裏畫畫,除了吃飯,其他大部分時間都呆在二樓的客房,一個人在房間裏麵依舊是畫畫,發呆,偶爾打電話給媽媽,像個被圈養起來的兔子。人長久地呆在一個地方,不說話,看不到外麵的人,情緒是不知不覺地會越來越低落的。就連跟媽媽打電話的時候,隔著遙遠的太平洋,媽媽也察覺到了顏湘的寂寞,很小聲地問,“多多怎麽啦,不開心是嗎。”顏湘笑了笑,鉛筆在紙上勾勾畫畫,卻半天畫不出什麽,說話也很小聲,生怕路過的傭人聽見自己的聲音。看著素描紙上的一塌糊塗,顏湘忽地愣了。什麽時候連畫畫都畫不出來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不能長久地呆在房間裏了,畫畫和做雕塑是生命裏最重要的東西。可是他又實在不想見人。蔣先生也不會管他,不會幫他解釋,從頭到尾他都是所謂的第三者。顏湘從床上下來,赤著腳,走到露台上,整個太平洋海灣就在麵前,海風中夾著鹹澀又溫暖的氣息。今天是一個很好的天氣。於是顏湘對著電話裏的媽媽說,“沒有不開心。媽媽。我剛剛是在想,要出去給你買點東西,但是不太認識路,在煩惱應該怎麽辦呢。”媽媽在電話裏笑了笑,聲音通過無線電波傳過來,講話很慢,但是很溫柔,“以前媽媽不喜歡你給我買東西,有錢你自己留著。但是剛剛聽多多的聲音,好像真的不太高興,那你可以多出去走走,記得不要走丟了,你一個人在外麵,走丟了都不知道該找誰,知道嗎?”“嗯,我知道的媽媽,你要注意身體,我很快回去看你。我前兩天看到微信,醫生說很快就可以動手給你做手術了。”媽媽說,“好。我等你。等我身體好了,給多多做點好吃的,我都很久沒有給多多做過大餐了。”“到時候我幫媽媽。”掛了電話以後,顏湘盯著手機,看了一會,才把手機放回兜裏。轉身,就看見蔣榮生捧著一杯檸檬紅茶站在身後,深藍色的眼睛注視著他。半晌後,才說,“跟你母親打電話?”顏湘點點頭,想起了上次他在車裏打電話,蔣先生好像也看了他一眼。蔣榮生絕對不是那種眼睛有事沒事就盯著別人的人,他很忙,連把目光放在別人身上,都需要考慮經濟效益得失比。半晌後,蔣榮生聲音淡淡地,說,“很少見男孩子這麽愛跟母親撒嬌。”顏湘感覺耳朵轟了一下,大聲說,“我沒有撒嬌!”蔣榮生深藍色的眼睛噙著很輕的情緒,唇角微微地勾起來,“你氣什麽。”“我也沒有生氣!”顏湘赤著腳踩在地毯上,靠近了一些蔣榮生。完全是下意識的行為。有些人天生氣場冷,距離很遠也能感受到他的威壓。而顏湘氣質很溫和,強調自己情緒的時候,隻能通過距離來彌補,靠得近一些,以為別人就會怕他。蔣榮生的笑意更深了一些,沒有跟他在這個問題上多糾纏,仿佛嫌他幼稚似的,轉口問,“我聽到你要出去走走?你認識路麽?講得出英文麽?”顏湘臉色微赫,又說,“我有手機,而且不會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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