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光臨!」


    將買書的女客人送出店外後,我本來要拿煙出來抽,見詩織從內場走出來,趕緊收回手。


    「阿靜。」


    「嗯?」


    「現在播的是誰的歌?」她指著音響問,口氣像是在自言自語。


    「巴布·狄倫。」這其實不是cd,而是我用手機接線播放的歌。


    「怎麽了嗎?」


    「這首歌……」她茫然沉吟道,「我以前好像有聽過。」


    從她的反應看來,這裏的「以前」應該是指高中時代。


    「但編曲好像不太一樣。」


    「這首歌被不少人翻唱過。」


    「歌名是什麽?」


    「〈make you feel my love〉。」


    「是巴布·狄倫寫的嗎?」


    「對。不過他當時錄完這首歌並未馬上發行,反倒是比利·喬的翻唱版先上市。最近廣播也常播愛黛兒的版本。」


    詩織麵無表情,不知道是在專心聽音樂,還是沉浸在回憶之中,過了好久才意識到我在跟她講話,然後露出淡漠的笑容。


    「是喔……謝謝,我晚點會找來聽。」


    我將曲名和專輯名稱抄在紙上遞給她,她二度跟我道謝後,接過紙條走進內場。我左顧右盼,確認店裏沒客人後,才叼起香煙點燃。


    ——如果是以前的我……


    一定會問更尖銳的問題吧。


    但我不會再重蹈覆轍了,因為我已經下定決心。一旦有了破釜沉舟的覺悟,還真就不會鑽牛角尖了。看開以後,才發現自己幾周前是多麽纏人,多麽自私,多麽自以為是。既然詩織不想別人碰觸她的傷疤,我又何必在她的傷口上撒鹽呢?這麽簡單的道理,我怎麽現在才明白。


    ——應該是未來的約定吧。


    時間是屬於未來的,而未來是不可預測的。


    無論如何,春見洋介沒有未來,但我有。


    一想到這裏,我心中的焦躁感便降低許多。未來的某一天,詩織可能會回心轉意,但也可能不會。而正因為無法確定,未來才充滿了希望。美好的回憶就讓它永遠美好,隻要製造更美好的回憶,慢慢取而代之即可。


    這樣就夠了,我不會再強人所難了。


    詩織似乎也看出我心態上的改變,逐漸開始放鬆警戒。


    「阿靜,我切了西瓜喔,你要吃嗎?」智子姐從內場探出頭問道。


    「最近我們好像越來越常吃點心了。」一般人在顧店時,頂多吃個喉糖就不錯了。


    「畢竟是夏天嘛。」智子姐笑著說,「不過西瓜還是到裏麵吃好了,我幫你顧櫃台。」


    「謝謝。」


    我熄掉香煙,順手將自己的筆電蓋起來。最近我跟詩織常帶電腦來店裏,因為七月中旬學校就公布了期末考日程,之後有不少期末報告要交,所以我們常利用顧櫃台的時間打報告。


    走進內場,詩織正用叉子將西瓜籽一一剔除,她在做這種事時總是特別全神貫注。


    我在詩織對麵坐了下來,一語不發地吃著西瓜。這時,徹哥從工場走了出來,一把抓起一大塊西瓜,在小廚房的流理台前啃完後,衝了一下手又默默回去工場,前後不過幾秒鍾的時間。他離開後,我和詩織麵麵相覷,很有默契地笑了。


    「你有聽過智子姐和徹哥交往前的故事嗎?」


    我拿著空盤子起身問道。「什麽故事?」


    「智子姐追不到徹哥的故事。」


    我邊洗盤子邊轉頭對詩織說,她睜大眼睛猛搖頭。


    「你可以問智子姐,她一定會告訴你。」


    詩織咬著下唇,那表情仿佛在說她很想知道,但問不出口。我被她逗笑了,然後發現自己今天心情可真好。


    「我回去顧櫃台囉。」我和詩織報備完便離開工作區。回到外場時,智子姐正在翻閱櫃台旁手掌大小的漫畫。


    「智子姐。」


    「喔,阿靜,西瓜好吃嗎?」


    「很好吃,換我顧吧。」


    「你期末報告進度還好嗎?」


    「還不錯。詩織好像很有興趣。」


    「什麽很有興趣?」


    智子姐把位子讓給我。


    「智子姐和徹哥的相戀過程。」


    她哈哈大笑,俯下身來在我耳邊悄悄地說:「那天啊,阿徹好像很難為情,回家把我罵了一頓,叫我不要把這種無聊的往事告訴別人。不過沒關係,我還有很多年輕趣事可以說,等等來跟小詩說別的好了。」


    「智子姐,你如果出書我一定買。」


    「真的嗎?那我來出一本好了,然後偷偷混在店裏賣,銷路應該會很好喔。」


    說完,她笑著走進內場,跟詩織不知道說了什麽。幾秒鍾後,隻聽見裏麵傳來徹哥如雷貫耳的大吼——「智子!」隨之而來的是智子姐的放聲大笑,以及追逐的腳步聲。


    我坐在櫃台獨自莞爾,想必此時此刻,詩織也是滿麵笑容吧。


    若能這樣度過今年夏天,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


    然而,好景不常。這樣的日子持續了沒多久,放暑假前,詩織又開始變得怪怪的。她常常都在發呆,邊摸戒指邊仰望天空。每次喊她,她都一副才回過神來的樣子,然後露出敷衍的微笑。


    「又發生什麽事了?」


    果不其然。一個詩織沒上班的星期三,我坐在櫃台裏檢查剛收購的二手書,智子姐突然來到櫃台前,開門見山地問我。


    「你在說什麽?」


    我放下書反問道。雖說我早已預料到智子姐會來問我,但還是決定先裝傻。她右手扠著腰,一副興師問罪的模樣。


    「你這個人個性真的很糟糕耶,又在那邊給我裝傻。我在說小詩啦,她最近有點不太對勁。」


    「我什麽都沒做。」


    「真的嗎?」


    「我沒有那麽喜歡自討沒趣好嗎?」


    「可是,之前我不在的時候,有個女生來店裏找你不是嗎?」


    「……喔,你是說三穀。應該不是她吧,她已經有男朋友了。」


    「咦?她喜歡的不是你嗎?」


    智子姐做什麽都直來直往。如果每個人都和她一樣直率,世界一定會變得更簡單、更和平。


    「她打退堂鼓了。」


    「你怎麽知道她交男朋友了?」


    「她跟我說的。」


    「她自己跟你說的?」


    「對。」


    「哇!那孩子好敢喔!她有很委屈嗎?」


    「委屈?沒有……」


    「也是。」智子姐雙手抱胸,閉起眼睛用力點頭,「畢竟你對小詩一往情深嘛。哎呦,你們這些年輕人,好青春喔。」


    「別挖苦我了,你不是要聊詩織的事情嗎?」


    「喔對,差點忘了。你跟阿徹越來越像了呢。」


    「哪裏像?」


    「每次我話題扯遠時,你們都會把我拉回來呀。喔對,小詩的事還沒講完。你知道她最近為什麽心情不好嗎?」


    我搖搖頭。我也看出她最近怪怪的,但不知道原因。畢竟最近店裏沒發生什麽事,我也沒特別招惹她。


    「會不會是期末考的關係呢?」


    「哇,你們兩個心有靈犀耶。我上次問小詩最近怎麽那麽沒精神,她說她最近準備考試比較累,但怎麽聽都是借口。」


    「是啊。」


    「你難道不會擔心嗎?」


    正當智子姐板起臉孔表達不滿時,一位男客人走了進來,我和智子姐連忙異口同聲地說「歡迎光臨」。那名客人看起來是個大學生,他先是看向櫃台,然後在店裏東張西望,心不在焉的。智子姐壓低聲音對我說道:「阿靜,你也去問問看小詩嘛。」


    「她連你都不說了,怎麽可能跟我說。」


    「你在打什麽主意?欲擒故縱大作戰嗎?」


    「智子姐,你怎麽一副很興奮的樣子?」


    智子姐笑而不答,手舞足蹈地往內場走去。我輕輕歎一口氣,原本要拿煙來抽,突然想到店裏還有客人,隻好縮回了手。「幹脆來換歌吧……」正當我在櫃台側邊的cd堆中翻翻找找時,那位男客人走向了我。


    「請問……」


    「什麽事?」


    「你們這裏的工讀生,一個叫……」


    聽到關鍵字,我才第一次正眼瞧向他。雖說這麽說不太好,但眼前這個人長得實在很普通,難以讓人留下印象——頭發染成棕色,隻有劉海莫名其妙特別長,白白瘦瘦的,穿著鑲有釘扣的t恤。大概是我們學校的吧,看起來就是會加入熱音社或電影社的那種人。


    「誰?」


    我明知道他在說詩織,卻故意裝傻。


    ——你這個人個性真的很糟糕耶,又在那邊給我裝傻。


    棕發男往內場張望一陣後,歪了一下頭


    。


    「一個叫遠野的,她今天沒上班是嗎?」


    「對,她今天沒來。」


    「是喔……這裏星期幾公休?」


    「星期四,所以我們明天公休。」


    「謝啦。」


    他說完便離開。我製式化地說了聲謝謝光臨,隨後坐下抽起煙來。這是我到這裏上班後第一次有人來找詩織,本想跟智子姐探探消息,但一想到問了又要被她戲弄一番,便打消了念頭。


    ——因為我已經決定不再幹涉她了。


    我低頭用左手將頭發亂搔一氣,在心中這麽告訴自己。抬起頭後,我決定不放cd了,改將自己的智慧型手機接上音響,選了巴布·狄倫的歌。


    明天店裏公休,第二節課雖然會見到詩織,但因為必須在課堂上寫報告交給老師,所以應該沒機會說到話。


    星期五怎麽還不快點來呢?暑假怎麽還不快點來呢?


    ***


    星期五,我在中午前抵達「時鍾小偷」。智子姐坐在櫃台裏,詩織則是剛到店,正在內場穿圍裙。


    「午安。」


    「午安,阿靜。」


    詩織露出短暫的微笑,看起來還是沒什麽精神。今天似乎輪到徹哥休假,工場裏空無一人。


    「智子姐有說今天要做什麽嗎?」


    「還沒。」


    穿好圍裙後,我們一起去找智子姐,她正在看一本外國圖集。


    「今天小詩顧櫃台,阿靜把那座貨架的中段清出來。我們平常喝的咖啡豆要開始在店裏賣了,所以要在那邊開一個咖啡區,夏天嘛,順便賣一些泡冰咖啡的用具。然後我等等要去一趟麵包店。」


    「麵包店?」


    「附近新開了家麵包店啊。也難怪你們不知道,因為是開在我們家那個方向。那家店很小很窄,跟我們一樣是夫妻共同經營的,我今天突然好想吃他們家的火腿起士三明治,是卡門貝爾起士喔!我會連你們的份一起買,你們應該還沒吃午餐吧?」


    見我們點頭,智子姐露出開心的笑容。


    「我大概半小時後會回來,店裏就拜托你們囉。」


    「好。」


    智子姐走後,詩織坐進櫃台,我則開始整理櫃台右邊的貨架。目前貨架上放的是箱子、盒子、徹哥用鋼線做的首飾架等居家收納用品,我小心翼翼地將商品收起來,搬進內場。智子姐回來後,應該會和我一起整理其他的貨架,將這些商品換地方陳列。


    詩織將智子姐原本在播放的電影原聲帶換成崔西·查普曼的專輯,然後打開自己的筆電,大概是有什麽報告要寫吧。


    正當我搬好東西,在幫貨架除塵時,門上的掛鈴叮鈴作響。


    「歡迎光臨。」


    隻有我一個人的聲音。正奇怪為什麽詩織不發一語時,看到那客人我就全明白了。走進來的,是之前來找詩織的棕發男。見詩織露出不堪其擾的表情,我不禁暗暗鬆了一口氣。


    「遠野同學。」


    「你好……」


    「上次聽你說店裏有賣cd跟dvd,我就想說過來看看。」


    棕發男笑著說。我看向詩織,但詩織沒有看我,隻是不知所措地看著棕發男。啊,原來他是這種人啊。


    我決定繼續除塵,靜觀其變。


    「你今天沒課嗎?」


    「沒、沒有。」


    「是喔,我等等第三節要考chi文,我連一個字都看不懂,完蛋了。」


    我對於會把「中文」說成「chi(nese)文」的人本就反感。看看手表,現在是十二點半,他第三節要考試的話,頂多待個十分鍾就會走了吧。


    詩織和他中間隔著櫃台,卻還是向後退了一小步。


    「我中午到這附近吃拉麵,想說你會不會剛好在店裏。你今天是從早上開始上班嗎?」


    「對……」


    「上到晚上?」


    「對……上到打烊。」


    「真假?你不是工讀生嗎?也太久了吧。這裏幾點打烊?」


    「七點。」


    「你住附近嗎?」


    「對。」


    「是喔,我去逛逛cd喔。」


    詩織點了點頭。等棕發男走到cd區後,我悄悄靠近櫃台,詩織這才將目光放在我身上。


    「我來顧櫃台吧。」我壓低聲音說。


    詩織瞄了那男生一眼,咬著唇猶豫了兩秒。見她一副想要拒絕的樣子,我急忙插嘴道:「就當是……」


    「就當是三穀那次的賠罪。」


    這下子,詩織也沒話說了。


    「我來顧。」


    在我的催促之下,詩織終於放棄抵抗。她先是輕聲說了一句「抱歉給你添麻煩了」,又瞄了一眼在翻找cd的棕發男,才起身往店內走去。我歎了一口氣坐下。


    「奇怪。」


    棕發男發現櫃台裏是我,拿著兩張cd走了過來。我麵無表情地等著他。


    「遠野同學呢?」


    「她去內場接電話了。」


    「啊,是喔……她會回來嗎?」


    我煞有其事地看向內場,「那也要等她講完電話。」


    「大概要多久?」


    「客人在向她詢問事情,可能要花一點時間。」


    「這通電話非她接不可嗎?」


    棕發男不悅地瞥了一眼手機,我盯著他看了兩秒,「請您稍等一下。」說完便走進內場。詩織在整理我剛從外場搬進來、根本不需要整理的貨品,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直到我靠近才回過神來。


    「他還沒走。」不等詩織開口,我已回答了她心中的疑問。她微微低下頭,顯得很不安。


    「詩織,如果我把他騙到知難而退,會不會害到你?」


    「……騙、騙什麽……?」


    「騙他說你有男朋友之類的。」


    詩織欲言又止,她先是往外場看了一眼,再一臉猶豫地看向我。


    「是沒關係啦……我跟他其實不熟,隻在大班課上講過兩、三次話。」


    「我明白了。」


    「阿靜。」正當我要走出去時,詩織叫住了我,「真、真的沒問題嗎?」


    「放心,你先在這裏等。」


    棕發男在櫃台不耐煩地用指甲直敲桌子,見出來的人是我,立刻沉下臉來。隻能說,這人的表情還真豐富。


    「不好意思,因為對方問的是古典音樂相關的問題……所以我無法代她接聽。」我露出店員才有的諂笑。


    棕發男歎了一口氣,將拿著的cd隨手往桌上一丟,說:「抱歉,這些幫我放回原位。」


    「好的。」


    「……欸,遠野每個星期四都有班嗎?」


    「我們的班表每周都不一樣。另外,她已經有男朋友了。」


    我邊打量桌上的cd邊隨口說出這件事,兩片cd都是不太知名的日本地下樂團。


    「啊?真的假的?」


    棕發男身體前傾,皺著眉盯著我。


    「真的。」


    「聽你在屁,她那麽怕男生,怎麽可能有男朋友。」


    這人已經開始口不擇言了。我冷冷看向他醜態百出的臉,放下cd,向他比出右手無名指。


    「她無名指上戴著戒指不是嗎?那就是她男朋友送她的。」


    他臭著一張臉沒有回話,看來他根本沒注意到戒指,真是個好命的家夥。


    「……總之,請您別再來我們店裏追女生了。還有,您時間上沒問題嗎?」


    棕發男拿出手機一看,喊了一聲「媽呀」就匆匆跑出店外。雖然我知道他一定聽不到,但還是習慣性地說了「謝謝光臨」。用跑的應該趕得上考試吧?隻是現在烈日當空,免不了一身臭汗就是了。


    「他走了。」


    我探頭向內場喊道。


    原本坐在椅子上的詩織連忙跑了出來,似乎還沒放下警戒。


    「不好意思,謝謝。」


    「不會。」


    我拿著兩張cd往貨架走去,說:「剛才那個人,前天也來過一次。」


    「真的?」詩織坐回櫃台,瞪大眼睛問道。


    「他應該不會再來了,我跟他說你有男朋友了,還告誡他不要再來我們店裏追女生。」


    「……追女生……?」


    詩織的聲音中混著些許驚訝,我愕然看向她。


    「不然你以為他想做什麽?」


    被我不經意地一問,詩織的臉頰瞬間浮上兩朵紅雲。


    「也、也不是啦,我隻是……突然被陌生人搭話、問一大堆問題,有點混亂……所以沒想過他要幹什麽……」


    她結結巴巴地辯解道。我別過頭,將兩片cd放回原位,再將被弄得亂七八糟的cd架依序排列整齊。在愛情方麵,詩織或許比我想象中的更遲鈍。


    ……她最近之所以心不在焉,是因為被那個男生糾纏嗎?


    我將倒掉的cd扶起,心想:「應該不是吧,不然我不會現在


    才注意到。但如果不是,詩織到底是怎麽了?」


    ——阿靜,你也去問問看小詩嘛。


    腦中響起智子姐的聲音。我看向店門口,智子姐已去了半小時,店裏也沒有客人,詩織則在櫃台裏垂頭喪氣,似乎在為剛剛才理解的事感到尷尬。


    我摸了摸口袋裏的煙盒,深吸一口氣,問道:「詩織,你最近經常心不在焉,是因為剛才那人的關係嗎?」


    「不是,跟他無關——」


    話一出口,詩織就後悔了。因為她這麽說,等於間接承認自己在為某件事煩惱。我走到櫃台前,像棕發男一樣隔著櫃台看著詩織。她咬著唇怯怯地看著我,似乎很擔心我會進一步追問原因。


    「智子姐很擔心你。」


    詩織瞬間垂下雙眼。


    「……對不起。」


    「她以為是我害的。」


    詩織張大眼睛猛搖頭,我對她笑了笑,怕她自責。


    「你不想說我就不問。但我覺得,如果你真有煩惱,可以試著和別人商量看看。」


    「嗯……」


    「像是……徹哥之類的。」


    「徹哥?」


    「我之前和徹哥商量過一次,他的意見很受用喔。」


    詩織眨了幾下眼睛後陷入沉思。我進內場擰了一條抹布,正在擦貨架時,智子姐回來了。


    「抱歉,我遲到了!」她懷中的紙袋裏插了兩根法國麵包,「沒辦法,因為店家跟我說,再等十分鍾法國麵包和起士麵包就出爐了。要是你們也會等吧?我當場吃了一口剛出爐的麵包,整個驚為天人,還拿了一份回家給阿徹才過來。你們肚子餓了嗎?不餓的話也保證吃得下,因為剛出爐的麵包實在太好吃了!你們誰要先吃?女士優先?」


    「你們先請吧。」我附和道。


    「詩織走,我們去開派對。」智子姐把詩織從位子上趕下來,拉著她走進內場。她倆的互動還是這麽像姐妹。我擦完貨架後回到櫃台的位子上,聞著內場傳來的麵包香,肚子還真有點餓了。


    ***


    星期六,徹哥一整天都在店裏,詩織卻遲遲未去找他商量。我知道詩織其實很猶豫,因為她時不時就往工場方向看。於是,星期天傍晚,我趁著智子姐在櫃台和常客聊天時,難得自己泡了咖啡。雖說冰箱裏就有冰咖啡,但徹哥比較喜歡喝熱的。


    「詩織要喝嗎?」


    店裏的咖啡用具應有盡有,我自知手藝不如徹哥,所以選擇用咖啡機衝泡。我轉頭看向詩織,她對我輕輕點頭,從表情看來,她已經明白我泡咖啡的用意。


    在等咖啡的期間,我在換氣扇下抽煙。智子姐前陣子不知道從哪弄來一大堆包裝紙,詩織正默默將這些包裝紙裁成書套大小。我將咖啡倒入三個馬克杯中,之所以沒有準備智子姐的份,是因為智子姐最近隻喝冰咖啡,而且她現在正在和常客聊天,不聊個二、三十分鍾絕不會罷休。


    我將三杯咖啡放在托盤上,回到自己的座位,拿了一杯放在自己眼前。詩織沒有拿咖啡,隻是停下手邊的動作,一語不發地盯著我的手。


    「——詩織。」


    她被我的喚聲嚇了一跳。


    我將托盤推向她說:「你可以幫我把咖啡端去給徹哥嗎?」


    約愣了三秒後,詩織才頷首起身,用微微發抖的手拿起托盤。她走到半掩的工場門口,輕輕說了聲「失禮了」,態度有如國中生進入導師室般地謹慎。我默默地看著她,在心中祝福她能夠一切順利。


    半晌,工場的門關了起來。


    我輕輕歎口氣,拿出一根煙。


    同事之間這麽做,應該不算逾矩吧。


    ***


    然而,詩織不到十分鍾便從工場走出來,心情看上去還是不好。她將自己的馬克杯放在長桌上,默默又開始工作。


    「阿靜,」大約三分鍾後,她露出淡淡的微笑,「不好意思,還讓你費心幫我安排。」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耶。」


    我們沒有再說話,自顧自地埋首於工作之中。好不容易熬到智子姐下班,我離開長桌到外場顧櫃台,將cd換成湯姆·培帝的專輯。之後陸陸續續有客人進來,一位年輕女生買了徹哥做的胸針,四十幾歲的男性買了月岡芳年的雜誌特輯,最後來店的年輕情侶則買了《那年夏天》2的dvd。


    收店時我終於見到徹哥,他正和詩織不知道在說什麽,臉上一如往常沒有表情。接下來我們三個都很沉默,拉上鐵門後,徹哥沒說話就直接離開,我和詩織則站在門口目送他離開的背影。


    「該怎麽說呢……」往公車站出發時,我開口道,「有事想問卻不敢問的靜默,比平時更沉重呢。」


    一直低著頭的詩織,此時終於抬起頭。有時看著她我都會忍不住心想,既然都露出那麽悲傷的表情了,為何不直接哭出來呢。


    「你會後悔找徹哥商量嗎?」


    詩織搖搖頭。


    「不會,我很慶幸。」


    她的聲音宛如在沉吟一般,聽起來很沒說服力。


    詩織沒有再說下去。我本想和平時一樣拿貓當擋箭牌,但今天路邊的白尾貓不在,害得我沒有安全話題可說,隻能任憑沉默蔓延。


    沒想到,詩織率先打破了沉默。


    「店裏的《那年夏天》賣掉了對不對?」


    我先是愣了一下,轉頭看向詩織,她直視著前方沒有看我。


    「——對。」


    「你看過那部電影嗎?」


    「沒看過。」


    「是發生在海邊的故事。」她的口氣充滿平靜。


    「是喔。」我點點頭,聽到「海」這個字,不禁停下了腳步。詩織繼續往前走了幾步後,轉過頭來對我微笑。


    「很笨對吧……我啊,把店裏有海的商品的位置全都背起來了。dvd、cd、寫真集、旅行雜誌、明信片……為了不讓自己看到海,所以全都記住了。」


    我走到她的身邊,因為她的聲音很小,不靠近根本就聽不到。詩織咬了一下唇,抬頭望向天空。那裏什麽都沒有,然而她的表情卻是如此虔誠,仿佛在找尋著什麽似的。


    「李寫了封信給我。」


    「……他說什麽?」


    「他說他要結婚了,然後……」她的視線從夜空悠悠落至地麵,「他們打算在結婚典禮前在海邊辦一場追思會,希望我能親自到洛杉磯參加。已經三年了……」


    詩織的聲音在顫抖。三年……我馬上意會過來她在說什麽。


    她失去春見洋介三年了。


    「我想,他們大概是想聚在一起回憶他。我也想去,好想去好想去,可是……」


    「……你跟徹哥商量的就是這件事嗎?」


    詩織看著我點點頭,嘴角浮現一絲苦笑。


    「他說,如果真的很重要就去啊。」


    徹哥的回答非常簡短,非常直接,也非常正確。


    「你會去嗎?」


    詩織再度遙望遠方。


    「不知道。」


    她的口氣淨是茫然。我很想說些什麽,卻無言以對,隻好默默繼續向前走。此時的靜默雖不如剛才沉重,卻令人感到煩躁。


    我們走過公車站牌,在詩織家巷口停了下來。


    她歪著頭對我微笑道:「晚安,阿靜。」


    「晚安。」


    目送她進到公寓後,我才調頭往回走。


    ——詩織不能看到海。


    走著走著,腦中突然浮現徹哥說的話。


    ***


    星期一的第一節課是英文期末考,老師幫大家分組,要我們用英文演一段自己喜歡的電影或影集片段。我和一個沒什麽交集的女同學被分到一組,依她的要求選了一部我沒看過的影集。雖說我隻是照本宣科,但隻要台詞念對就沒問題。


    第二節的法文課是筆試,比早上的話劇好應付一點。我把會的題目寫好,又半猜半想寫完其他題目,提早十分鍾交卷。第三節課因上周已交出期末報告,所以這周不用上課。


    之後我到吸煙區抽煙,滿腦子都是昨晚詩織說的話,以及她當時的表情。


    ——我也想去,好想去好想去,可是……


    十二點半,我打開「時鍾小偷」的店門,正在顧櫃台的智子姐睜大了眼睛說:「阿靜,你今天好早喔。」徹哥正在布置咖啡區,一位男客人正在翻閱照片集。


    「詩織呢?」


    我問智子姐。


    「她在內場吃飯休息。對了,我又買了上次那家的麵包,你要不要——」


    「今天下午如果我們兩個不在,店裏忙得過來嗎?」


    智子姐話說到一半被我打斷,卻沒有麵露不悅之色。她一臉認真地看著


    我,然後微微一笑說:「忙得過來。」


    「——我想帶她去一個地方。」


    「是喔。」


    智子姐點點頭起身,沒有問我要去哪裏,臉上淨是溫柔。


    隻能說,她就是這樣的人。


    「小詩,吃飽了嗎?正好,你過來一下。」


    智子姐對著內場喊道。詩織匆匆忙忙出來後,看到我先是嚇了一跳,但也沒多說什麽,旋即轉向智子姐。


    「小詩,我要你幫我跑一趟。」


    「好,去哪裏?」


    「阿靜知地道點,你就跟著他去吧。」


    詩織瞪大眼睛看向我。智子姐大多都是自己出門,很少叫我們跑腿。就算有,也是叫我們其中一個去買東西,從未要我們一起行動。


    「走吧。」


    我才說完,智子姐就擅自脫下詩織的圍裙。


    「等一下,我——」


    「路上小心喔。」


    智子姐露出偶爾才有的成熟笑容。徹哥從頭到尾沒看我們一眼,隻能說,他就是這樣的人。


    我打開店門,門上的掛鈴叮鈴作響。


    七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一,蟬鳴擾耳,天氣悶熱得令人煩躁。


    這種日子,最適合去海邊了。


    詩織追了上來,一頭霧水問道:「阿靜,我們要去哪裏?」


    「車站。」


    「要坐電車?」她回頭看向店裏,「我沒拿錢包……」


    「沒關係,我來付。」


    看到詩織幾乎是用跑的,我這才注意到自己走得太快,趕緊放慢腳步和她並肩而行。詩織夏天也很少露出肌膚,她今天穿著深藍色和白色相間的橫條t恤,配上深藍色的長裙,我不知道她穿的那種鞋子叫什麽,總之是好走的平底鞋。她歪頭看著我。


    「我們要去哪裏……?」


    「遠方。」


    「遠方……?」


    我沒有正麵回答她。到車站後,我買了兩張到轉乘站的車票。詩織應該中途就會發現,但無所謂。


    因為一旦出發了,就沒有回頭的餘地。


    於她如此,於我也是如此。


    搭上電車後,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最近都在學校的步行範圍內活動。我站在車門邊,詩織則抓著座位邊的扶手站在我身旁。我一路看著車外,假裝沒看見她有話想說的表情。


    ***


    「阿靜……」


    隨著人潮一起下車後,詩織見我沒有往出口走去,而是往另一個月台移動,終於忍不住開口。從她惶惑的口氣聽來,她應該已經有所察覺。


    一路上對她視而不見的我,也終於轉頭看向她。


    「你想的沒錯。」


    我刻意不帶感情地說道。她蒼白著一張臉,遲遲說不出話來。


    詩織踉踉蹌蹌前進了幾步,雙腳卻不聽使喚停了下來。我沒有說話,隻是安靜陪在她身旁。巨大的車站,擁擠的人潮,周遭的味道讓我想起小學裏的飼育小屋3,沒人願意多看我們一眼。


    「……我們要去海邊?」


    半晌,詩織終於開口。她低著頭,聲音細如蚊蚋。


    「沒錯。」


    我回答。


    「為什麽?」


    她抬起頭,臉上淨是青澀和稚氣,宛如被惡夢嚇醒的孩子。


    我閉上雙眼。


    ——我想,他們大概是想聚在一起回憶他。我也想去,好想去好想去,可是……


    「因為你說你想去海邊。」


    詩織用左手捂住嘴巴,再度低下頭。此時此刻的她已四肢發軟,但見到我往前走,還是硬著頭皮跟了上來。


    ***


    利用等待發車的五分鍾空檔,我到商店買了一盒卡洛裏美得和兩瓶茶,然後和詩織走進月台上的電車。


    東京的電車通常都是人滿為患,然而這輛電車上卻沒什麽人,令我感到新奇不已。


    詩織依舊俯著身,我與她並肩而坐,將茶遞給她。


    「謝謝。」


    她小聲道謝後接過茶,將寶特瓶緊緊握在雙手之中,沒有要喝的意思。我沒有管她,自顧自地用茶吞了一條卡洛裏美得。關門鈴響時,詩織抬頭望向車門,卻也沒打算下車。


    門關起來的那一瞬間,詩織縮了一下身子。隨後再度低下頭,一動也不動。


    電車在地下行駛幾站後爬上地麵。我看著前方的窗外發呆,映入眼簾的淨是不熟悉的街道景色。不過這也是當然的,因為我從未搭過這條線。電車還要好幾站才會到達海邊,然而一出到地麵,旁邊就是一條運河。


    水……


    我看向詩織,她沒有抬頭,隻是一味盯著自己握著寶特瓶的雙手。


    隨著列車速度加快,窗外的景色變得越來越模糊。


    雖說我人就住在東京,但搬來也還不滿兩年,再加上不常出門,所以對這塊土地其實不太熟。以前有女友時,她們偶爾會帶我去一些知名約會景點,但也僅此而已。


    東京很小,卻是盤根錯節,令人眼花繚亂。


    沉浸在思緒之中,我漏聽了站名,瞬間不曉得自己身處何地。


    帶著深愛的人前往未知的城鎮。


    總覺得好像在逃亡似的。


    我想要逃離什麽?


    河口、船、遠方的摩天輪,高速公路的指示牌上畫著機場的標誌。


    我平常搭車,都是自己一個人戴耳機聽音樂,已經很久沒有聆聽電車的運轉聲和陌生人的聲音了。在毫無防備的狀態下置身於人群之中,更讓我有種自己不屬於這裏的感覺。


    要遠離日常生活,其實很簡單。


    沿途停靠的車站都很冷清,上下車的人也不多。說起來,我老家那邊的車站也是這麽寂寥,高中時我每天都像這樣,搭乘空蕩蕩的電車上下學。


    不過才兩年前的事,卻感覺如此遙遠。


    剛才還在遠方的摩天輪,不知不覺已來到我的身後,近得仿佛觸手可及。高速公路的另一頭是一座座的工廠和華廈,過了高樓區後,電車駛進低矮的住宅區。


    到達迪士尼樂園附近的車站時,車外人聲鼎沸。令人窒息的空氣在車門關上後終於消失殆盡。住宅區蓋滿了大同小異的房子,不禁讓我想起《剪刀手愛德華》中那現實與想象交錯的世界。公寓外是一扇又一扇的窗戶,一座又一座的陽台。看著陽台上隨風搖曳的衣服,一股奇妙的感覺湧上我的心頭——


    竟然有這麽多人在我不知道的城鎮中生活。


    我這一輩子,大概都不會遇見住在那些房子裏的人。


    但是……


    我看向身邊的詩織。她雙眼緊閉,握著寶特瓶的雙手不時顫抖。我知道她並未入睡,而是在祈禱,在恐懼,等待這輛列車將她載到未知的目的地。


    但是我遇見了詩織。


    遇見了智子姐,也遇見了徹哥。


    ——這裏離「時鍾小偷」有多遠呢?


    霎時間,我感到一陣頭暈目眩。


    我到底要帶詩織去哪裏?


    沒去過的天橋,沒看過的工廠,沒聽過的地名。


    窗外的路上淨是卡車,除了車子與綠樹,完全不見海的蹤影。


    詩織依然沒有抬起頭來。


    終於,一片巨大的高樓群映入我的眼簾。電車開始減速後,我將臉靠近詩織耳邊。


    「下一站是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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