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蹭背部,似乎就是真緒討別人開心的方法,而這方法對我有效極了——我聽著鋁窗外的油蟬大合唱,心中隱約浮現了如此想法。


    我原本舒舒服服地倒臥在空調溫度適中的和室裏頭,此刻卻在幫真緒的背按摩。


    真緒在我下方發出夾雜著呻吟的讚歎之聲。


    「唔——那裏,那裏再大力一點。啊——完全按中穴道了。浩介,你好會按喔,和你私奔真是太好了。」


    這就是你急著和我登記結婚的原因嗎?


    不久前,真緒才趁我小睡片刻、毫無防備時戳了我的側腹,意外的疼痛使我不禁大喊一聲:「痛死我啦!」真緒立刻變得意誌消沉,視線猶疑不定地對我悄聲說了一句:「對不起喔。」


    看她垂頭喪氣到令我都想說聲「對不起」的模樣,我慌了起來。


    這時,真緒「咚」一聲倒在我身旁,開始磨蹭我的背。都二十六歲了(雖然是推測年齡啦),不該用這招討好別人了吧?想是這樣想,當她柔軟的身體靠上來,讓我聞到甜甜的發香後,我實在很難氣下去。「不好意思弄痛你了。」「沒關係啦。」像這樣令人心癢癢的對話結束後,我們不知不覺地就開始幫對方按摩了。


    真緒真是把我喂成了訓練有素的寵物。


    「是說,你找我應該有事吧?」


    真緒點了點頭,陶醉閉目的神情依舊掛在臉上。


    「啊,對。我想說這個禮拜還沒讓你看我的存款簿,要看嗎?」


    經過上次存款提領事件後,真緒開始會定期拿存款簿給我看,她那耿直到近乎強迫症的態度讓我想起國中的時代,我明明沒要求她,她還一直拿漢字練習本給我檢查。


    「存款的事不用再提啦,都過一個多月了,也沒出什麽事,我相信你。」


    「我還特地去刷簿子耶。」


    「我說我相信你耶,你也開心點嘛。」


    「總覺得少做了什麽。」真緒表達了她不合道理的不服氣後,順便指示我要按摩哪裏:「接下來沿著脊椎按,每個點間隔兩公分,力道稍微輕一點。」


    我按照她的指示一點一點位移手指,到肩胛骨附近的時候停了下來。


    「內衣的地方怎麽辦?」


    「跳過去沒關係。」


    「好。」我一路往脖子按過去,心中突然浮現一個疑問:「說到內衣我就想問,真緒你為什麽會進la aurore』啊?」


    「怎麽突然這麽問?」


    「因為你想想嘛,就算要找內衣業界的工作,以你的學曆是有辦法擠進頂尖公司的吧。投入創業十年、成績一般的新興企業不就是一種賭博嗎?我對這點有些在意,所以才想問你。哎呀,我不是要批評敝社的老客戶喔。」


    真緒回答的聲音透出了一點怒意:「我喜歡la aurore』的內衣,很可愛嘛,所以我才進他們公司啊。這樣很奇怪嗎?雖然最近打不太到目標年齡層的消費者,但那就先別提了。人生這麽短,不做想做的事就虧大了,不是嗎?再說,新公司也比較容易采納資淺員工的意見呀。」


    「原來如此。」


    這番話對我這個經常與他們打交道、被他們強悍的行事手腕推著走的廣告代理公司員工來說,真有一種微妙的說服力。


    「以上這個解釋有照本宣科的味道,就別管它了,簡單來說就是命運啦!」真緒又繼續說:「高中生的時候,我第一次在店頭看到我們公司的產品,就覺得心頭一揪。當時這個品牌還沒有什麽名氣,所以住千葉縣的窮鄉僻壤、過節約生活的高中生在一般情況下是不會接觸到的,因此我才覺得這一切都是命運啊!之前,我穿媽媽在超市買了的內衣也沒有任何感覺,但看到la aurore』之後,我就像是發現了新大陸。」


    「發現新大陸啊。」


    真緒繼續敘述自家產品的魅力,聲音非常放鬆,聽了會覺得她講著講著就快睡著了:「它啊,又可愛、又亮眼、有點大人味,但又不會太浮誇,顏色、光澤的品質都很好。我打從心底想要變成適合穿它的人。靠高中生的零用錢,買個一套就很了不起了,而那一套就成了我的寶物。我晚上會穿著它在鏡子前麵擺出思哼的動作,完全表現出高中生的幼稚。」


    「內衣真的會讓人『揪心』成那樣嗎?」


    「哎,男人大概不會懂吧,它可是能讓女生的眼睛變得像漫畫人物一樣,有星星在裏頭一閃一閃的。浩介撿到後來死掉的那隻貓的時候,大概也是類似的狀態吧。」


    「我可不會想把那隻貓穿在身上喔。」


    「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啦,但你不要認定它死掉了嘛,搞不好是被別人撿走了。」


    「是嗎?好心到會撿生病動物回家的人沒那麽多吧。」


    我聽了不太開心,反駁她一句:「就叫你不要那樣想了嘛。」


    「啊,對不起,我想說的是,人有時候就是會感覺到命運的存在呢。對我來說,接觸到la aurore』是命運,十三年前和浩介相遇更是命運。嘿,浩介覺得和我相遇是命運嗎?」


    「嗯,或許是吧。」


    「哇,你怎麽說得那麽雲淡風輕啊!我如果是在結婚前問你,你一定會用力點頭說『當然羅』。什麽嘛!你是把到手之後就不再獻殷勤的那種男人嗎?我們不是不顧父母的反對私奔了嗎?那我們應該要更甜蜜一點啊,就算在星期六下午玩個搔癢遊戲,也不會遭天譴吧?」


    「要玩就來玩吧!」我緩緩伸出手,脖子也好、腰也好,摸到哪裏就搔哪裏,搔到真緒倒下了。


    「啊哈哈哈哈!」真緒扭動身體,笑得打滾。「投降!我投降了!口水要流『豬』來了。」


    真緒拍榻榻米認輸了,所以我隻多搔了五秒當作最後攻勢,之後就放開她了。


    梅雨過後,太陽和蟬開始發威了。我們走出公寓,它們就拿預先準備好的酷熱來款待我們。


    我後悔地心想:既然是這種天氣,應該要在房間玩搔癢遊戲玩到天黑的,但真緒已經塗了防曬乳、戴了鬱金香帽,做好了對抗紫外線的萬全準備,所以我實在很難把心聲告訴她。


    開始走沒幾步路,真緒就握住了我的手。


    我們曾說好兩個人一起出門就要牽手,但天氣熱成這樣,手心、手腕等部位的汗水實在很令我在意。不過真緒並沒有表現出反感的樣子,我就繼續牽著她了。


    「明明都四點了,還真熱啊,走出房間五秒鍾就出汗了。」真緒嘴巴上這樣說,但並沒有放手的意思。我對她點點頭。


    「還真熱啊。」


    現在也好,和真緒背貼背入睡的那個晚上也好,我都有一個感覺:有些事,如果是別人對我做,會造成我的不快,但是讓真緒來做,反而會使我覺得很安詳。接著,我一想到真緒就在身邊,更是開心極了。


    「買完東西要繞到酒行去喔,別忘了。」真緒的眼睛從帽簷下方盯著我瞧,囑咐我這麽一句。


    「好是好,但是山井小姐有那麽會喝酒嗎?就我先前見到她的印象,她不太有在喝啊!」


    「中華料理餐廳沒有日本酒,而且那天打一開始氣氛就怪怪的,所以她有所顧慮吧。如果你跟著小百的步調喝酒可是會喝到掛的。不管是在專題討論班的餐會上還是什麽地方,她都會拿起燒酒猛灌,豪邁得很。」真緒談起這不為人知的軼事,語氣就像小孩子一樣。


    昵稱為小百的山井百香小姐是真緒大學時代的好友,也是我們結婚登記申請書的證人。我原本以為她個性悠悠哉哉的,就像個名門大學畢業的大小姐,原來她的真麵目是酒國英雌啊!


    「對了,我想起來了。說到『山井小姐』和『餐會』就得提起那個了吧——大學時代的真緒真的有那個稱號嗎?」事實上,我不是突然想到的,而是先前一直找不到發問的時機。如今我終於擺脫猶豫的心情,若無其事地問她。


    「啊,你是說『聯誼破壞王』嗎?嗯,有段時期的確是有這個稱號。」真緒的回答也毫不大驚小怪。


    上次我們和山井約在中華料理餐廳吃飯,打算拜托她當我們的結婚證人,結果山井小姐在聊天的時候說溜嘴了:「當年的聯誼破壞王竟然也找到命中注定的對象了呢!」我和真緒當場愣住,她連忙說些「私奔真令人向往」、「和初戀情人結婚好像在演連續劇」之類的話,試圖打圓場,但她到最後都沒能化解僵硬的氣氛。


    「這樣啊,原來真緒以前是聯誼破壞王啊!」我原本是想要簡單帶過,但不安定的嗓音忠實地反映了我心中的失落。


    真緒連忙搖搖頭。「我隻是出席率比較高而已啦。怎麽了嘛,不要真的對我灰心嘛。身為丈夫的你應該知道我有多潔身自愛吧!」


    「呃,嗯。」我臉僵住了,擠不出像樣的笑容。


    「哎唷!果然不該找小百當證人的,要是找小金就好了。」真緒的憤怒轉變成了手勁。好痛啊。


    「那,那個小金……就是金澤小姐吧?結果她能來嗎?」


    真緒減弱手勁,搖了搖頭。「好像很難,她剛剛傳了簡訊給我,說明天八成會去山梨。」


    「嗯……當編輯的也還真辛苦啊。」


    「嗯,她說壓力害她變胖了。已經將近一年不見了,好想看看她喔。」


    山井小姐和金澤小姐原本預定明天要來我們家玩,看來有一個人會缺席了。


    「呃,不過她也不是百分之百不能來,所以菜還是買四人份比較好吧?」


    「對啊,如果小金不能來的話,多出來的菜交給你來吃就好了。」


    我用空出來的那隻手隔著t恤輕撫肚皮。「我看我們還是賭那八成的機率好了?最近公司的人都說我胖了。」


    「真的?看不出來耶。大概是因為和你在一起,所以沒感覺吧。」真緒歪了歪頭,接著問我:「如果真的胖了,要算是什麽胖呢?」


    她的聲音充滿期待之情。


    「……呃,是幸福胖。」


    「嘿嘿嘿嘿。」我的妻子笑得像是被搔到了癢處。太好了,我好像說出了正確答案。


    真緒揮動著我們牽起來的手,開始哼歌:「啦——啦朗啦朗·啦啦朗啦朗。」


    一如往常,是沙灘男孩的(那不就太棒了嗎?)。


    她連「吧——吧吧——吧吧、吧——吧吧」的合音部分,以及近似間奏的「砰、鏘鏘鏘、鏘鏘鏘鏘」的慢速橋段都哼出來了,看她今天的心情格外好。


    她總是隻哼歌不唱歌詞,但是從開朗的曲調來推斷,這一定是一首歌頌歡樂場景的歌吧。


    「啦朗啦、朗啦、朗啦、朗朗、啦啦。啊,是——平岩——家的——人呀。」真緒把這句話當成歌詞唱了出來,迅速地放開了我的手。


    馬路對麵有幾張熟悉的臉孔朝我們走過來,是住隔壁的平岩一家。


    登記結婚的那天,他們家的太太和兒子目擊了我們「公主抱」的一幕,後來隻要在走廊上遇到他們,大家就會聊個幾句。


    他們家那個名叫小修的獨生子跟真緒更是合得來,曾來我們家喂過兩、三次金魚。真緒和他正臉相對的時候,總愛戳戳他柔軟的臉頰,或是摸摸他的酒窩,而他似乎也不會不開心。


    大概是因為初次見麵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小修總是稱呼真緒「感冒的大姐姐」,我們聽了就會苦笑。


    平岩太太提著兩個小背包和紙袋,眼神茫然地走著,注意到我們之後,便擠出大大的笑容。


    「你們好,今天真是熱呢。」


    「你們好,真的是很熱呀。對了,謝謝你們之前的竹葉魚板,好好吃喔!」真緒偷瞄了在爸爸背上熟睡的小修的臉。「啊,小修在睡覺,是不是很累啊。」


    看來一點風吹草動是無法驚醒小修了。平岩先生調整姿勢,將他重新背好,然後回答:「哎,我們剛剛去了多摩動物園,他搭了獅子巴士、吃了午餐、看到了無尾熊。大概滿足了吧,咻一下電池就沒電了,小修真是熱呼呼又沉甸甸的。」


    「哎呀,真是辛苦了。」


    「哎,我背得全身都是汗。」平岩先生一麵苦笑,一麵得意洋洋地咳聲歎氣。


    我和他大約差了五歲,不過他背兒子的模樣,使他顯得更加年長、風度翩翩。


    「汗,我的汗流下來了。」


    「好好,我知道。」


    做丈夫的伸長脖子,做太太就拿起他脖子上的毛巾幫他擦汗。要過幾年,我和真緒才會有如此默契十足的舉動呢?


    我們在路邊稍微聊一下之後,就向平岩一家道別了。


    就算要我說客套話,我也無法用「纖細」來形容這對夫妻背行李和孩子回家的背影。但我還是覺得他們有點帥氣。


    「總覺得他們是人生贏家呢。」


    真緒一麵走一麵歪著頭說:「是嗎?在我看來就是滿身大汗的人呀。」


    「你的觀點也太寫實了。他們確實是滿身大汗啦,但看起來很幸福啊。」


    「思。」真緒再度牽起了我的手。


    我也用力握緊她汗濕的手,然後說:「我們是不是不久後也會變成那樣呢?看起來很累人,但也很歡樂。」


    就年齡而言,我們還沒有到不得不為這件事焦急的階段,我們也沒給自己時間考慮接下來該怎麽走就私奔了,因此我們從來不曾正襟危坐地討論未來的人生規劃。


    老實說,我並不知道真緒到底想不想要生小孩。


    除了真緒說「今天沒關係」的日子外,我們都有在避孕,所以我隻確定她不是采取「隨時都可以放馬過來」的架式。


    不過趁這樣的機會有意無意地試探一下也是個法子。


    「搞不好到了某天,我們家就不會是兩個人一起外出采買了。」


    「咦?為什麽?一起出門嘛。」真緒傻住了。


    「哎呀,不是啦!我們睡在同一張床上,搞不好會碰到『不管我們有沒有心理準備,時機成熟就是成熟了』的狀況呀。」


    我以連珠炮掩蓋真心話,而真緒的雙眼從帽簷下方盯著我看。


    「浩介,你想要小孩嗎?」


    聽她的語氣就覺得她沒什麽意願,所以我馬上開始東扯西扯。


    「你的反應怎麽是那樣啊,我不是馬上就想要小孩啦。」


    「養小孩也很花錢呢。」真緒比我講求實際多了。


    「也是啦,光靠我一個人的收入,別說養小孩了,連繳現在住處的房租都變成相當大的負擔呢。」


    「要是住在更靠郊區的地方就好了,不好意思,都是因為我說,現在住的房子很好。」


    「哎唷,我也喜歡那裏啊!采光好,也沒有令人不快的鄰居,再說……」


    我一時語塞,真緒卻催我繼續講下去:「再說什麽?」


    「嗯,呃,再說那個,有真緒在我身邊嘛。」


    咚,真緒的身體撞過來了。


    「今天買生魚片吧!生魚片,買高級的!」


    她真是單純啊!


    我們走在微微蜿蜒的馬路上,好一陣子沒說話。


    密織如雨的蟬鳴聲中,真緒抬頭看著積雨雲,像是突然想到似的說:「我有辦法當人家的媽媽嗎?」


    難道真緒討厭小孩嗎?這樣的念頭突然浮現在我心中。


    國中時代,身邊的孩子帶給她那麽多不快的回憶,她就算討厭小孩也不奇怪。但我也不認為她和小修玩耍時的笑容是演出來的。有一次她甚至還湊上小修的屁股聞了聞,找出他突然變得別扭不安的原因。


    「你當然有資格呀,你要是把這資格賣給別的女人,她還得找錢給你咧!」


    真緒聽了我的話,以說不清是點頭還是低頭的曖昧動作回應我。


    又說不定,真緒是因為沒有被爸媽撫養長大的記憶才感到不安,雖然每個人起先都沒有養育孩子的經驗,但大家都有「被養育」的經驗,這經驗就像照亮腳邊的光,讓新手爸媽得以在育兒之路上前進。


    自己小時候做了什麽事情結果被爸媽罵呢?


    爸媽做過什麽讓我很開心的事呢?


    就連我心中也儲存了許多這類的記憶。


    然而,對於沒有「被養育」經驗的人來說,養兒育女就像在連星光都沒有的幽暗之中摸索。


    「真緒。」


    「嗯?」


    「除了錢之外,如果還有什麽擔心的事,不管有多小,都要跟我說喔。」


    這次她輕輕靠著我的身體。


    「不,不,我不想聊那麽嚴肅的話題。目前我還想沉浸在不用考慮未來、甜甜蜜蜜的新婚生活中呢!」


    什麽嘛,原來是這樣啊。


    我在心中暗自嘲笑自己老是操之過急,白擔心了。


    在日式丸子店轉彎後,我們常去的超市就出現在眼前了。


    ·


    打了好一陣子,讓我臉都快紅起來的嗝突然止住了。


    山井小姐夾起湯汁都快幹掉的涼拌章魚,繼續說話:「雖然叫聯誼破壞王,但她的破壞不是一般那種『挑中男人就橫刀奪愛』的破壞。她在席間基本上還是談笑風生,但第一攤結束後就會一個人回家,絕無例外,因此看上真緒的男生一定會在續攤的時候鬧場。她造成的是這種破壞啦。」


    我發現山井小姐的杯子空了,便拿起桌上的四合瓶6,可怕的是,這第三瓶酒也快空了。


    「請,請。」


    「哎呀,真的是,對不起耶!明明是來祝賀你們新婚,結果還貪得無厭地讓你們請客。」山井小姐端出戒慎恐懼的態度,但酒杯還是老老實實地推到我麵前了。她比傳說中還要會喝。


    另一位金澤小姐最後還是得去工作,所以隻有山井小姐來訪。她帶著羞怯的笑臉遞了一個蛋糕給我們,接著看了一下房間的配置還有陽台的盆栽,還對水缸中的沙灘男孩笑咪咪的。她一直保持著彬彬有禮的態度,幾乎令人覺得她很見外了。不過日本酒端上來之後,狀況就有了改變。


    我在自己的杯子裏也倒了酒,接著催她繼續說下去。「呃,我想接著問,那真緒當初為什麽要不斷跑聯誼呢?」


    山井小姐豪放地幹了杯中的日本酒,如此回答:「所以啊,我也問過真緒一次。你到底為什麽要參加聯誼?結果……」


    山井小姐打住,偷看了人在和室的真緒。「她睡了吧?」


    喝不慣日本酒的真緒不久前就在榻榻米上「砰」一聲重重倒下了。


    「你說沒關係,她睡了。」


    「結果真緒說:『我的命運之人應該在東京讀大學,我在找他。』天啊,我都想打她的後腦勺了,命運之人是什——麽鬼啊!一問之下,才知道她是在找失散多年的國中時代的男朋友。」


    「『失散多年的國中時代的男朋友』的說法,聽起來有點加油添醋耶!意思是,在找我嗎?」


    「似乎是。」


    「怎麽會這樣?何必為了我做到這種程度?」我不知道要怎麽看待這個事實,總之就先咬一口盤子裏剩的春卷吧。「話說回來,她那個方法也太不得要領了吧。」


    「我也這麽想,我對她說過類似『找幾個國中同學旁敲側擊,總會有人知道他的聯絡方式吧』之類的話,但她回說:『我才不想拜托國中時代的家夥。』心情變得很差。」


    「啊,原來如此。」


    山井小姐似乎對我邊歎氣邊點頭的反應很在意,低聲問我:「我就趁著醉意問個雞婆的問題吧。她國中時代發生過什麽事嗎?」


    我偷瞄了睡著的真緒一眼。蓋在她身上的毛巾被規律地起起伏伏,而被薄暮染得像橘子冰沙的積雨雲湧現在她上方的窗框中。


    「沒有啦,呃,她的倔強和我行我素害她碰上了一些不好的事,結果有段時期她在班上就變得格格不入。」我想了一個情節遠不如比實際狀況重大的說法,告訴山井小姐,再喝下自己杯中的酒。


    「啊,這樣啊,我懂,我懂。該說她的個性就是不愛找別人商量,就擅自下結論嗎?自我中心到了極點,所以有的人就是會跟她這一麵合不來吧。我反而覺得,『一旦下定決心就堅定不移』是她的優點。」


    「你害我擔心起來了,她自己說她大學時代很快樂,但她真的過得好嗎?」


    山井小姐失態地將手肘撐上桌麵,手掌托腮,倒酒入口。從她的臉色看不出來,但她喝進體內的酒精似乎發揮了相應的效力。


    「嗯——都事過境遷了,跟你說也沒關係。確實有人討厭真緒來參加聯誼,覺得『你沒那個心就別來嘛』。實際上啊,在某些極端的情況下,隻要和她對上眼,就知道她對別人失去興趣了。『啊,她關上心房了。』」


    「不好意思,內人造成你們困擾了。」我低下頭,欣喜地幫山井小姐斟酒。


    「啊,不不不,女子大學這種地方就是有各種觀感和感情在攪和嘛,誰看誰不爽都是難免的。就拿我來說好了,我在班上也有不相來往的人啊,雖然有人說真緒壞話,但我覺得真緒應該算是很得人疼的,說得誇張一點,真緒不管走到哪裏,都會有多到可以圍成圓圈的人陪著她。今天沒來成的小金,早上還打電話問我『下次要約什麽時候』呢!」


    「喔——真緒的周圍圍了一群人啊!看她國中時代的樣子,真是想像不到呢!」


    「這樣啊?」


    「嗯,我和真緒反而是被排除在別人圍成的圈圈之外。」


    山井小姐原本在用筷子切斷蛋卷,聽到我這麽一說,突然將身子往前一探。「與其說是被排除在圈圈之外,不如說你們兩個自己圍成了一個圈,而外麵還剩很多人吧?」不清楚實情的山井小姐冷冷地說:「好好喔,年幼的兩個人樸拙地孕育著愛情,真緒之前就跟我說,你們每天放學回家都會親親。」


    「啊?」我忍不住提高音量。


    「咦?你們沒有嗎?我聽她說你們總是在某某公園裏談論未來,然後就在那裏接吻。」


    我含了一口酒,等到內心不再動搖後才回答:「並不是沒有接吻,但也隻親過一次,什麽『談論未來』、『每天』,都太誇張了啦!」


    「什麽嘛,那真緒發高燒的時候,你真的有心急如焚地在她身邊照顧她嗎?」


    我勉強喚醒被酒精麻痹的大腦,挖掘記憶。


    「呃,該怎麽說呢?某年早春我們在戶外聊天,結果雙雙感冒。我記得真緒的臉紅紅的,所以我才回家拿溫度計給她量體溫,應該是吧?結果她體溫很高,我遞了退燒貼片給她,叫她趕快回家。這該說是心急如焚地照顧她嗎?」


    「這家夥……」山井小姐瞪了一眼正在小聲打呼的真緒,然後又轉過頭來看我。「當年二十歲的我,每次聽她說這些甜蜜情事就痛不欲生,結果呢?這算什麽嘛!」


    「嗯,到底算是什麽呢?」我歪了歪頭,結果,手拿酒杯的山井小姐笑到身體都抖起來了。


    「哎,她不是徹頭徹尾在瞎掰,所以我原諒她。她在描述那些回憶時一定誇大了五倍左右,但對她來說那確實就是那麽美好的事吧。所以啊,我覺得她能和奧田先生重新聯絡上真是太好了。我有段時間還懷疑所謂的『命運之人』隻是真緒的妄想呢,能親眼見到你真是不可思議,你確實值得她尋尋覓覓喔。」


    我大概連耳根都紅了吧?對方隻是稍微說個客套話,我卻害臊成這樣。


    「沒有啦,我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人,說什麽『命運』就太抬舉我了。不過能和真緒重逢,我真的是打從心底感到開心,也覺得非常幸運。」


    山井小姐露出一個邪惡的笑容。「是這——樣嗎?真的是『非常幸運』嗎?我可不覺得思念國中時代男友整整十年的真緒會傻傻地等待你們的重逢喔。」


    「是嗎?」


    「你想想,一開始是真緒的公司找上你公司談合作,你們才在會議上重逢不是嗎?」


    隻要看山井小姐的表情就知道她想表達什麽了,根本不用聽她開口。


    「不不不,真緒隻是個普通職員,根本沒有選擇合作對象的權利,再說她根本不可能知道我在廣告代理公司工作嘛。」


    「是嗎?你可不能小看真緒的執著喔,她可是能花一年的時間,隻為了找到一款便宜戒指的女人呢!」


    「有這種事?」


    「咦?你不知道?」山井小姐像隻貓頭鷹似的用力歪了歪頭。「真緒很喜歡戒指吧?雖然當年她手上沒有很多啦。」


    「嗯,確實是很喜歡。」


    我想到收在化妝台內的飾品盒裏放的東西。


    「就是啊,真緒看上了雜誌上介紹的一款戒指,我就陪她去買,逛了三間店吧?大概是因為很有人氣的關係,每間店都說賣完了。我隻說了句真傷腦筋,之後就把這件事忘掉了,沒想到一年後的某天,她說:我終於找到了——」


    「閉嘴——」我和山井小姐聽到一個無力的嗓音,紛紛轉頭望向和室,剛好看到真緒坐起上半身。


    她粗魯地抹掉嘴邊的口水,朝廚房兼餐廳走來,步伐就像剛完成月球表麵采勘工作的太空人。


    「你醒著啊?」山井小姐問道,臉上表情就像惡作劇被人抓到。


    看真緒的臉就知道她顯然才剛睡醒,但她還是態度堅決地說:「我就沒在睡嘛,我一直醒著。」她咚一聲坐到椅子上。「對了,我們今天有幫小百買日本酒,趕快開來喝吧。」


    「呃,什麽趕快啊,我們兩個小時前就開來喝啦。」我拿起四合瓶,而真緒用昏昏欲睡的眼神盯著酒瓶看了一下子。


    「啊,對喔!」她似乎醉得很厲害。「那來吃蛋糕吧,小百買給我們的蛋糕。等我一下,我去拿菜刀。」


    「不用了!不用了,你坐好就是了。」山井小姐急急忙忙從椅子上起身。「不是圓形蛋糕,不用切啦。反正我來弄就好,真緒坐著。」


    「這樣啊?那我來泡咖啡。」


    「不不不,我來泡。」


    現在的真緒如果摸到杯子,不是翻倒就是摔破,所以我搶在她前麵站了起來。但我和動作俐落又殷勤的山井小姐不同,身體左搖右晃的。


    真緒大口吃著有鮮紅草莓的奶油蛋糕,說:「好好吃喔。」同時又纏著山井小姐說:「你不要對我家的男人說一些有的沒的。」我們聽到她用「我家的男人」這種尋常主婦的用語就笑了,結果她又不死心地問:「有什麽好笑的?」真緒和山井小姐你一言我一語,都快搞不清楚誰才是做人家太太的了。鬧著鬧著,我發現天色漸漸暗了,便開了房間的燈。愉快的午後時光就要結束了。


    真緒原本死命纏著山井小姐,逗著她玩。等到她要回家的時候,真緒突然又變成了愛哭鬼。


    「要保重喔。小百身上沒有裝酒精控製器,所以你自己不要喝太多喔。說是這樣說我還灌你那麽多。我們去夏威夷那次真的很開心呢!能和你認識真是太好了,我最喜歡你了。要保重喔!」


    淚眼婆娑的真緒牽著山井小姐的手,不斷向她道別,聽了還以為她們這輩子再也見不到麵了。看到真緒的模樣,我在心中暗自發誓:再也不要讓真緒喝日本酒了。


    彎過日式丸子店的那個轉角,即將到達商店街前,山井小姐突然止住了腳步。


    「到這裏我就認得路了,之後我自己走就可以了。」


    「呃,但是送你到車站是真緒的意思呀。我再陪你走走。」


    「這樣啊,那就麻煩了。」山井小姐笑咪咪地點頭示意後,再度邁步前進。


    天空還是明亮的,但夜晚已早一步降臨地麵,路邊成排的街燈也已經亮了。


    「真緒,真是了不起呢。」


    我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山井小姐的話了。真緒今天的醜態哪裏稱得上了不起呢?


    「是嗎?」


    「因為她結婚五個月了?四個月吧,感覺完全沒有發胖耶!」


    原來是這方麵了不起啊。


    「哎呀,她本來食量就小嘛。」


    「但我還是覺得,能夠控製到都不發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二月的時候我和她見過一次麵,她根本就比那時候還要瘦吧?不會錯的,她一定有偷偷在努力。」


    「呃……是嗎?禮拜天的時候啊,她都吃完中餐就進和室睡午覺耶。」


    山井小姐聽了之後深深歎了一口氣。「好好喔,下班後還去健身房的我反而胖了,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


    「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呢。」


    「還是增加到一周三次好了。」


    聊著聊著,我們就到車站了。


    「真的很不好意思,讓你們請我吃這麽多飯、喝這麽多酒,今天真的很開心。」


    「不會不會,我們也很開心。請一定要再來拜訪我們,下次除了果汁,我什麽都不會讓真緒沾的。」


    道別前我又聽山井小姐稍微談起真緒學生時代的興趣,之後我就目送她走進車站大廳,消失了身影。


    回到房間後,我發現半睡半醒的真緒正要把剩菜移到小盤子上,炙燒煎魚的醬汁大量地滴落在桌麵上。我趕緊要她坐下。


    「你醉了,所以我來收拾就好,你休息吧。」


    「嗯。」真緒做了一個聽不出是讚同還是反對的回應。我把盤子收走,回來後發現她在桌上放了筆電。


    「喂喂,你都這樣了還要工作啊?起碼小睡一下再開始弄吧。」


    「不是。」真緒輕輕搖了搖頭,動作緩慢地重新麵向我。「小百做了一些奇怪的暗示,我想說趁這機會把話說清楚。」


    「說什麽?」


    「說我是如何和浩介『重逢』的。」


    我覺得耳際熱了起來,仿佛有人拿蠟燭靠過來似的。


    「等等,這真的不是巧合嗎?」


    「總之,你先看看這個。」真緒打開網頁瀏覽器,經由搜尋引擎連上了我大學時代參加的鐵路研究社的網站。「我出社會之後沒多久,就在這裏發現浩介的蹤跡了。我想說浩介喜歡電車,說不定會參加鐵路研究會,所以從學生時代我就開始找東京都內各大學的鐵路研究會網站,找到一個算一個,追蹤它們的內容。」


    「你說什麽?」


    「先聽我說就是了嘛。」


    真緒要我在她身旁坐下,接著點了幾個連結,來到我大三參加的夏季集訓的活動紀錄頁麵。


    「啊,是去搭岩泉線那次的。」


    刊載出來的文章是當時的網站管理員佐藤學弟寫的,旁邊配上冷清的月台以及如今已退役的蒸汽火車的照片。


    看著那小小的圖片,我想起了熱空氣折射下顫動不定的鐵路輪廓,還有響徹山林的暮蟬叫聲,如今我已經沒空跑那種行程了。


    「照片拍到的這個人,就是浩介你吧。」六人合照中那個麵對鏡頭、麵露疲態的人確實是我。「雖然沒打出本名,而是打成『〇田』,我還是一看就知道是你了。那時心想:『啊,真的找到浩介了。』開心得不得了。但接下來我就一直找不到更進一步的線索了。」


    聽了真緒的說明,我的反應隻有傻眼可以形容。


    根據「s藤」這個昵稱,真緒推測網站管理員的本名是佐藤或齋藤,於是就用「佐藤 鐵路」或「齋藤 鐵路」等關鍵字繼續搜尋。


    「然後我就找到這個站了。」


    真緒打開一個叫「鐵路宅·satou的鐵日記」的部落格。


    「那家夥搞了這樣的東西啊!」


    畢業後,我和佐藤好像在老社員聚會上碰過一次,又好像沒有。交情淡成這樣,我自然完全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裏做些什麽。根據部落格作者個人檔案,他似乎靠打工填飽肚子,在全國各地展開鐵路之旅。


    「這是去年三月的文章,我就是讀了這篇才知道浩介在哪裏工作。」


    真緒指著一篇標題為〈碎碎念〉的文章,我開始閱讀。


    無職生活很快就滿一年了。想到未來就不安,但這畢竟是自己選的路。最近不知為何想起了大學鐵研社的o斟長(→還是不要打出人家的名字比較好)。


    o學長體內的「鐵質」含量稀少,進入鐵路研究社的原因也不過是「不知為何就是想參加」。他順利跑完四年的例行公事(笑)後,竟然進入了鐵路廣告圈的大型廣告代理公司「日本ra社」(→小心起見,這也不要打出全名好了),他看起來根本不像是那個業界的人啊!


    我問過o學長為什麽要進那間公司。


    結果他說:「畢竟是和鐵路有關係,總覺得很親切。」那你就去jr啊!(笑)


    有些人就像o前輩,不挑工作,選擇「感覺起來」很安定的道路;也有人像我這樣,為了做喜歡做的事情硬是選擇荊棘之路(笑)。


    沒有人可以決定怎麽選才是最幸福的。


    但是路畢竟是自己選的,我會希望自己在離開這個世界時,至少可以心懷「我走過的一生真是幸福」的念頭。


    話說回來,前輩隻要一喝醉酒就一定會說:「國中時代,我靠著一點小聰明和乳瑪琳擊退了空手道好幾段的人,保護了我的女朋友。」大概是鬼扯的吧(笑)。


    「……哇。」這就是我讀完文章後的第一句話。


    不久前我才為了真緒將國中時代回憶誇大五倍的事感到傻眼,結果事實證明我自己才誇大了六、七倍呢!


    「得知這些情報後,接下來就隻剩具體行動了。」真緒完全沒對我那不堪入目的自吹自捧發表看法,繼續帶著快要睡著的眼神說:「我準備了各種資料,跟相關人員都先打好招呼,然後不斷對上司說:『接下來是交通廣告的時代了。』成功駁倒了他們。所以呢,我們的『重逢』絕非偶然喔。」


    真緒紅通通的臉上浮現了淺笑。


    我含了一口徹底冷掉的咖啡,好不容易冷靜下來後才問真緒:「與其在網路上不厭其煩地搜尋,隨便聯絡幾個鐵研社辦聯誼還比較合理不是嗎?隻要辦個幾次,就有可能透過鐵研圈的人脈找到我們社團吧?」


    真緒深深歎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酒氣全部吐出似的,接著才用細小到快要消失的聲音說:「我自己沒辦過聯誼,不過我認識的人當中有人麵很廣的女孩子,我曾經試著拜托她看看。結果她說她絕對不要和鐵路宅聯誼,不肯幫忙。」


    「原來如此,一般人的確會有那樣的反應。」


    「所以我隻能自己想辦法了。不過你聽我說,我確實有把握不造成公司虧損,實際合作之後的效果也很好。不過我真的沒想到,第一次開會你本人就突然出現了。原本想說合作案有個著落後,再透過認識的人聯絡上浩介就好了。我的心意真的沒有半點虛假。這不是什麽陷阱、不是什麽算計,真的是命運。請相信我!」


    真緒緊握住我放在膝上的手,窺看我的表情,她的眼神搖擺不定,非常不安。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應她。我當然是很開心,很感謝真緒這麽拚命找尋我的下落。但我也確實感到困惑不解。


    分隔兩地的這十年內,我也沒有將真緒這個初戀情人忘得一幹二淨。我們在放學後的教室和銀杏公園的互動,對我而書是伴隨著微微心痛的甜美回憶,被我埋藏在心中。沒錯,我已經安頓好自己的心情,把這些事情都視為過去。


    除了加以美化,我已無法對它們發揮什麽影響力。


    然而,真緒卻不讓我們兩個人的關係在十五歲那年的夏天畫下句點。


    她不斷尋找著我,憑借的意誌力和毅力遠超過山井小姐形容的「不可以小看」。


    我是有辦法推測她這麽做的理由:因為我是她的初戀情人,我對她很溫柔,我是她的初吻對象。但光是這樣,她的心意有辦法維持整整十年嗎?再說,我這個人乏味極了,沒有哪個麵向具備魅力,是徹徹底底的平凡男子。


    還是說,真緒其實有什麽企圖?除了愛情之外,她還有接近我的理由?但我沒錢、沒地位、沒名聲,接近我應該也沒什麽好處可以撈。


    我一語不發的這段時間內,真緒的眼眶內開始有淚水在打轉了。


    她有辦法裝哭嗎?她是那麽精明的人嗎?不,她不是。話又說回來,我怎麽能不相信她!


    「真緒。」就在我思考要怎麽接話時,真緒開口了。


    「我最喜歡浩介了,所以想和浩介在一起,不過普通人不會像我這樣陰魂不散,對吧?」


    被她突然這麽一問,我態度曖昧地點了點頭。「一般人都說女生比較快放手。」


    「對吧?我就是不懂得放手。高中的時候曾有朋友對我說:『你這樣想念他好幾年,對他來說搞不好反而是一種負擔。h所以這件事我才一直瞞著你,直到今天。我不希望你覺得我很奇怪。」


    有個事實絕不能忘記:真緒沒有十三歲之前的記憶。


    她當時既沒有知識也沒有經驗,如果說引發乳瑪琳事件的我,在她眼中顯得異常威風,也不是什麽意外之事,加上我總是陪在她身邊,還奪走了她的初吻。


    人生經驗和嬰兒沒兩樣的她,確實很有可能將我視為一個特別的存在——也就是她說的「命運之人」。


    「原本一直瞞著我,現在為什麽又想說出來呢?」


    真緒回答我的聲音非常含糊,又很細小,好像隨時就要中斷了:「因為,我要是在說出來之前就死掉的話,浩介就等於是被我從頭騙到尾了。總覺得這樣是在侮辱你,所以我就趁著醉意說出來了。但你還是開始討厭我了吧?我果然很不正常吧?」


    「喂,我沒說討厭你吧?」


    「但國中的時候,你常常對我發飆,要我『做普通一點的事』。」


    「你連這種事都還記得啊?」


    「這樣你就更討厭我了吧?」


    「我有那麽小家子氣嗎?」


    「嗯。」


    「『嗯』個頭啊!」


    「啊,對不起,我順勢說出來了。」看著縮起身子的真緒,我不禁笑出聲來。真緒見狀也跟著展露微笑,淚珠從她眯起來的眼角灑落。


    雖說幾乎處於酩酊大醉的狀態,她還是要擠出所有勇氣才有辦法做出這番告白吧!她擦拭淚水的動作很生硬,因為手都握僵了。


    我也不是完全不覺得自己被真緒騙了,但怒意並沒有湧現心中。真緒捏造的是重逢的經過,而非心意。


    「我真的沒有討厭你喔!老實說,你的執著是很令我驚訝,但也不至於這樣就討厭你吧。」


    我用雙手包覆住她小小的拳頭,慢慢將她扣緊的手指扳開。


    真緒戰戰兢兢地問:「你沒生氣嗎?」


    「大受震撼,但沒有生氣。我反而還在心中擺了一個勝利手勢,覺得自己很幸運呢。」


    「怎麽說?」


    「國中時代的我,搞不好巧妙地占了你年幼心靈的便宜,乘虛而入,當然我是沒有自覺啦!我一定是趁真緒還沒有磨練看人的眼光,就搶先坐到你心中那個『命運之人』的位置了。如果我們是在高中時代或大學時代相遇的話,我大概就得跟很多人競爭才能追到你了。所以我才說我很幸運。」


    「你不用安慰我喔,我就是很怪嘛,就是很不普通。」


    「不不不,希望你當普通人的想法早就被我舍棄了,所以你就別擔心了。和你重逢時,我覺得你成長的幅度大得嚇人,但你也保留了許多國中時代的氣質。看似愛講理,其實思考很武斷。看似隨興,其實執著得令人害怕。真緒就是一個矛盾的人嘛。」


    認真聽我說話的真緒低著頭,很喪誌的樣子,看到她這種內心想法一目了然的反應,我便回想起國中時代,緊繃的嘴角也綻出笑意。「矛盾也沒關係嘛!真緒就是真緒,你現在才突然變成普通人的話,我才真的會不知所措呢!還有,我話要說在前頭,我可不打算把我的屁股從『命運之人』的寶座上移開喔。說不定我真的隻是因為幸運才坐到這個位置,但我可不會傻傻放手讓真緒離開我。我接下來也要繼續搞得你頭昏腦脹,蒙蔽你看人的眼光!」


    我還不確定要說的話是不是說完了,真緒便朝我撲過來。我猛力一踏,撐住她,差點就要連人帶椅子一起翻倒。她的臉頰靠在我的脖子上,而我一麵陶醉於她的柔軟,一麵品嚐著意外舒爽的落敗感:男人就是像這樣拜倒在石榴裙下的。


    真緒拍了拍我酒後發熱的肩膀,在我耳邊輕聲說:「我想吐。」


    「咦?」


    「我好像快吐了。」


    「等等,你走得動嗎?到廁所之前忍得住嗎?」


    真緒微微點了個頭,於是我謹慎地扶她起身.將她帶到廁所中,小心翼翼的程度有如在運送爆裂物。


    「嘔——」


    真緒一摸到廁所的洗手台便大吐特吐,嘔出酒精和自己親手做的料理,量多到令人想問一句:「怎麽吐成這樣?」


    我不斷撫摸她的背,不知怎地竟然對她說「加油、加油」,鼓勵的話語與眼前狀況根本就格格不入嘛。我反複自問還有沒有幫得上忙的地方,之後便去轉開水龍頭、打開浴室門和抽風機。


    能吐的東西部吐出來後,真緒還是喘個不停,肩膀激烈起伏。


    看著我淒慘兮兮卻又不可思議、惹人憐愛的老婆,我好想要緊緊抱上去,抱到心滿意足為止。


    在充滿嘔吐物氣味的廁所中,我一麵抱著這不合時宜的想法,一麵輕撫她的背。


    ·


    夏秋兩季,隻要一到假日我們就會跑到各種地方去。


    我們跑遍區內的大型電影院,在東京都都廳的瞭望台上尋找自己住的公寓,看超現實主義美術展看得滿頭問號,在神宮球場為高高飛起的棒球歡呼。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時,我們就在附近散步。公寓附近有白子川流過,其中一段有類似親水公園的造景,我和真緒非常喜歡站在橋上悠閑地俯看錦鯉和烏龜。


    老實說,禮拜五晚上如果工作到十點的話,禮拜六我會希望睡到中午。但前一天工作到晚上十一點的真緒都拉著我的手說「想出門」了,我肯定是不能拒絕的。再說,出門時雖然不太情願,出門後總是很開心。


    隻要和真緒在一起就少不了新鮮事。她在都廳瞭望台指著完全不對的方向說:「看,那是我們的公寓吧?」去看夜間棒球賽的時候,她的身影被投映在大銀幕上,好像是被選為「今日幸運兒」之類的吧,還拿到球隊吉祥物的玩偶,但玩偶後來被她忘在電車的置物架上,她還對著車站人員哭訴。


    為了填滿這十年來的空白,真緒展現了駭人的行動力。去葛西臨海公園那次就是個好例子。她在搭摩天輪的時候看到飛過天際的客機:心動不已,就說要去羽田機場。我點頭說好真是失策了。我們在太陽西下前看了十幾架飛機起飛或著陸,想說她應該滿足了吧,結果搭單軌電車的時候她看到大井賽馬場,又吵著要去。馬匹揚起塵土、於夜間賽馬場疾馳著,真緒為它們的美與魄力傾心,買了幾張一百圓的單勝馬券,結果全都沒中,爽快俐落地輸掉了賭注金。當天晚上,我做了個巨大的純種馬從天而降還發出金屬噪音的夢,痛苦呻吟。


    就這樣,我們禮拜六總是玩到全身脫力,禮拜天幾乎一整天都待在房間裏。隻要客戶沒有發出不合理的「召集令」,我們都會規規矩矩地以這樣的模式度過周末。我說不定也和真緒一樣,為了填滿十年來的空白就性急了起來呢!


    不過,有個地方我實在提不起勁去,那就是位於鐮穀的真緒老家。


    拜訪兩、三次後是有比較習慣了,但泡完澡、躺進給客人蓋的被子後還是無法寬心。「不顧反對就結婚」這件事果然還是對心中的某個角落造成了負擔。


    「你們真的該去看個一次歌劇喔!專業演唱家的聲音真的很厲害,唱到聽眾肚子都會跟著震動了。」剛泡完澡、身穿睡衣的真緒一麵用毛巾擦頭發,一麵向爸媽訴說歌劇的魅力:「有很多作曲家都有寫歌劇,但還是去聽莫劄特的比較好,他的等級就是不一樣。」


    如果我們人在大泉的公寓,我就會用手指戳戳真緒說:「你自己明明也才看過一次。」但在嶽父、嶽母麵前可不能這麽做。光是要扮演不斷微笑的「乖女婿」就演得我筋疲力竭了。


    「歌劇呀……」嶽父和嶽母一起歪了歪頭。比起新國立劇場,他們似乎更適合去新橋演舞場7。「位於初台的新國立劇場好像從秋天演到明年初夏都不會中斷喔。他們有製作字幕,所以抓得到故事的來龍去脈。從新宿搭京王線馬上就到了,所以你們去個一次看看嘛。」


    「歌劇呀……」嶽母又說了同一句話。


    初台站不是在京王線.而是在京王新線——勉強算是鐵路宅的我很想補上這麽一句,但我看嶽母對歌劇沒什麽興趣,就算了吧。不管怎麽看,我都覺得他們是新橋演舞場那一掛的。


    「好啦,我也累了,要去睡了,晚安。」真緒稍微揮了一下手便走出客廳。拖鞋的聲音往樓上移動,庭院的蟲鳴聲也越來越響亮。


    「不是才十點半嗎?」沒和女兒講到半句話的嶽父,搔了搔他黑白發絲相間的頭,向嶽母表達心中不滿。


    「她又不是今天才這樣,總是按照自己的步調行動啊。」嶽母露出自得的表情,仿佛事不關己地喝了一口茶。這時嶽父說「要去泡澡了」,便從沙發上起身,帶著空酒杯到廚房去。


    嶽母指向嶽父在走廊上逐漸走遠的身影,淺淺一笑:「想和真緒說話卻沒說到,在鬧脾氣呢。」


    「呃,我在這邊是不是很礙事啊?」


    剛剛嶽父說家裏好不容易多了一個可以陪他聊棒球或政治的成員,我可能因此說太多話了。


    「不,不是的。」嶽母圓潤的臉龐上綻放了笑容。「真緒從十六、七歲左右開始就一直都是那個樣子,結果他就不知道要怎麽和女兒相處了。真緒讀國中的時候,他可是黏她黏到我都嫉妒起來了。」


    「這樣啊,真難想像。」


    嶽母眯起了眼睛,似乎在緬懷當年:「你想想,雖然說是養女,但畢竟也是我們都快五十歲的時候才蹦出來的女兒啊。真緒她爸興奮到了極點,也吃足了苦頭。她穿上國中製服的時候,他就拍著手說『好合適、好合適』。她在運動會拿到第一名時,他在家長席上鬼吼鬼叫。看了她的聯絡簿,他連脖子都變得毫無血色了;不過那次真是讓我的臉也綠了,我們還考慮要不要讓她回頭從小五開始讀起,一路討論到淩晨。」


    「既然如此,看到她迅速成長的樣子,你們一定很開心吧?」


    「改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自然為她感到開心,不過真緒的爸爸少了一個可以照顧的人,反而覺得有點寂寥呢!有一次,真緒好像在我們麵前背誦《源氏物語》還是哪部作品的開頭吧,真緒的爸爸竟然濕著眼眶說:『她剛安置在我們這邊時隻會說兩句話呀。』我聽了也鼻子一酸,沒想到他接著說:『高中畢業的我已經沒有辦法教她什麽了,她不會理我了。』我都愣住了。」


    「哇,真難想像。」我笑了一會兒之後,重新坐正。「話說回來,她一開始隻會說兩句話,也就代表她受到的打擊真的很大吧?」


    「打擊?」


    「呃,既然她都喪失記憶了,表示她碰到了很嚴重的事情吧?」


    嶽母笑著解釋,消除了我的疑慮:她是在真緒接受安置的十天後第一次與真緒見麵,當時真緒似乎在兒童福利諮商所的遊戲間和年齡不到自己一半的小朋友一起打鬧。


    「與其說是陪小孩子玩,不如說她是從對等的角度出發,『和』小孩子一起玩。頭發亂翹,褲子沒穿好,都露出半個屁股了。我一看到她就產生了一個奇怪的使命感:啊,我非得照顧她不可。所以當真緒的爸爸問我『要不要讓那孩子寄養在我們家』時,我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根據嶽母的描述,真緒當時的舉止實在很不像十二、三歲的女孩子。但因為她說的是真緒,我完全可以想像那是什麽狀況,同時覺得還算合理。真是太可怕了。


    「所以說,她不僅沒受到什麽打擊,還過得很快樂是吧?」


    「嗯,而且她也不怕生。眼睛漂亮,總是笑咪咪的。聽說接受安置第一、兩天幾乎不說話,但我們安排她寄養之後不久,她就嘰哩呱啦說個沒完了。說些『什麽時候可以去上國中』、『希望暑假趕快結束』之類的話。」


    想到她之後上國中的可憐處境,我反而難過到有點想笑。


    「是說,她剛接受安置時,隻會說哪兩句話呢?」


    嶽母停住伸向茶杯的手,歪了歪頭:「沒記錯的話,最早說的一句話是『國中生』,接著是『我想去學校』。警方以這兩句話為線索,向全國各地的自治單位以及國中確認有沒有哪個行蹤不明的學生和真緒有相同特征,結果什麽也沒查到。」嶽母緬懷十多年前往事的表情突然變得有些陰沉。「據說文明高度發展的日本到了今天也還有無戶籍的孩子,這是因為法律有不完備之處,某些家庭有難言之隱。真緒可能就是沒有戶籍的孩子呢,她本人雖然沒什麽異狀,但你想想,她被警方接走時的狀況,也不太尋常啊!」


    「不太尋常,是指什麽呢?」


    嶽母瞪大了眼睛:「真緒沒告訴你嗎?」


    「沒有。」


    「那孩子也真是的,竟然不跟自己的丈夫講。」嶽母聳了聳披著羊毛衫的肩膀,笑咪咪地打圓場:「不過啊,你既然不知道,我想你也不用勉強過問了。都是過去的事了嘛。」


    令人不自在的空氣,飄散在蟲鳴包圍的客廳中,感覺好像我第一次來訪的時候。如此一來,我反而更怕被蒙在鼓裏了。


    我想到很久很久以前好像聽過奇怪的傳言,戰戰兢兢地將那回憶喚醒。


    「真緒,那時是不是全裸的呢?」


    嶽母猶豫了一下,才點點頭。


    「你是聽誰說的?」


    「國中的時候曾有這樣的傳言。」我急忙補了一個謊言:「不過隻在少數人間流傳啦,而且很快就沒人提起了。」


    「連學校都……俗話說『人言可畏』,還真是有道理。」


    嶽母抬頭看著天花板,觀察二樓的動靜,之後才告訴我事情的來龍去脈:警方接獲居民通報說「有全裸的女孩子在外頭徘徊」,嶽父和部下便趕往現場。


    據說真緒當時的意識很清楚,也乖乖聽從指示坐上警車。市立醫院判斷她可能是被卷入了什麽狀況或事件,因此直接安排她住院。所幸她沒有外傷,身心也沒有異常。唯一的問題是沒有記憶。


    聽著聽著,總覺得呼吸越來越困難了,不是因為陪嶽父喝下的威士忌發揮了作用,而是因為我不安到了極點。


    真緒為什麽會在戶外全裸呢?


    她是自己脫掉衣服,還是被別人脫掉的呢?


    如果這件事和別人有關,那個「別人」會是造成她記憶喪失的元凶嗎?


    我輕輕將不再冰涼的麥芽糖色液體含入口中,酒精的香氣拂過了鼻內黏膜,但我覺得自己現在是不會醉的。


    嶽母喝了一口早就冷掉的茶,繼續說:「她寄養在我們家的時候當然不用說,就連正式成為我們的養女後,也接受了各種檢查和治療,有一種療法叫催眠療法,是用來喚醒患者記憶的。如果是普通的健忘症患者,似乎可以借由這個療法將記憶一點一點找回來,但那孩子什——麽也想不起來,連一點碎片也沒有。」嶽母說的是很沉重的事,她卻笑得很愉快似的。我在心中暗自想著:有這樣的女性當真緒的養母,她的不安應該消解了大半吧。


    「也因此,爸和媽才對真緒的病抱持不同看法吧?」


    「是啊。真緒的爸爸到現在還在煩惱,但我啊,已經決定不要再想東想西、深究那些了。先前我也讀了許多書、請教了許多人,從外行人的角度盡可能地去探究真緒得的病是什麽、治療法又是什麽,但看到真緒成長了這麽多,我決定告訴自己『真緒就是真緒』,雖然先說這句話的人是她老爸啦。做媽媽的說這句話或許很怪,但真緒真的是個好孩子吧?隻是個性有點怪怪的。」


    眼前的女性和真緒沒有血緣關係,也不是從小撫養她長大,但我卻感覺到她們之間有無比堅實的羈絆,仿佛用手就能摸到。


    嶽母揉揉她長了細紋的手臂,繼續說:「所以啦,就算被人發現之前的真緒有過什麽不幸的遭遇,我也覺得自己的心境不能隨之起伏。如果一直在意她的過去、為此哭哭啼啼,是開啟不了什麽新局麵的。再說,那孩子的個性悠悠哉哉的,就算真的被人家怎樣,她當時也還不懂,不會有什麽心靈創傷。我是這樣想的。」


    最後變得有點像是在說給自己聽了。


    嶽母一直以來都在和這份不安戰鬥吧?


    女兒沒有過去記憶這點讓她解脫,也令她不甘。


    說不定有人虐待年幼的真緒,又說不定是玷汙了她。但我沒有方法確認真相,也沒有那麽做的覺悟。


    有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跟嶽母講,猶豫到最後我決定把自己掌握到的事實說出來:「呃,我無法確定她有沒有那個……受到虐待,但是我知道她的最後一線是……呃,完好無缺的。」


    「你說什麽?」嶽母拋了問題回來。


    我不敢看著她的眼睛,於是就盯著杯墊上的小水滴把話講開:「就是……我該怎麽說呢?該說我是她第一次的對象嗎?就是這樣子啦。啊,我不是說國中時代的事情,而是今年……今年的事情。我嚇了一跳,都過二十五歲了,她還——」


    「啊!」她似乎懂了。


    「對不起,您明明沒有問,我還說出來。」


    「不要緊的,你是她丈夫,有什麽好道歉的呢?」嶽母那小小的眼睛,流出了幾滴淚水。「哎呀,真討厭,我在哭什麽呢?明明說自己不要再擔心了,這不就代表我在擔心嗎?對嘛。不過,對啊,都到那個年紀了……雖然做爸媽的不該說這個,但她還真不像這個時代的人呢。」


    看到她的笑臉,我的緊張情緒也消解了。


    「那樣的人似乎也滿多的喔,很多人會說二十多歲的人怎樣又怎樣,但他們其實都被公司壓榨,忙得很,周末隻求好好睡一覺,不被打擾。」說著說著,我又開始擔心這聽起來會不會像是沒有性愛生活的夫婦會用的借口。「不過關於這方麵嘛,我們兩個的感情真的很好,就我的印象來說,甚至可說是真緒比較醉心於……」


    嶽母的嘴角往上跳了一下,完了,說溜嘴了,都是因為我喝了平常根本沒在喝的威士忌。


    我再度低頭看著杯墊,吞吞吐吐地說:「也就是說,她的身心都很健康,和一般人沒兩樣,所以小時候應該沒被人亂來。呃,一般來說,受過性虐待的女性都會產生內心創傷,長大後會有避開男性的傾向,但真緒完全沒有散發出那種氣息。所以她裸體在街上走來走去,說不定隻是覺得熱……之類的。」


    我越說越窘迫,嶽母看著看著就笑了,似乎覺得我很滑稽似的:「真緒是在五月接受安置的喔。我說浩介啊,你不用一直顧慮我的心情。我知道你對真緒是嗬護有加。」她揮手做出「少來了」的手勢,接著問:「她真的有好好扮演妻子的角色嗎?有沒有造成浩介的困擾?」


    「沒有,她是個好太太,真的。」


    嶽母輕歎了一口氣:「如果這樣就好了。她都到了這個年紀了,爸媽說東說西也沒用,但還是會擔心她呢。會不會是因為她不是我親生的?」


    「不會的,我覺得媽跟真緒就像真正的母女。」


    嶽母以微笑回應我的嘴甜:「想到真緒啊,就會回憶起過去的荒唐事、笑出聲來,不然就是會忐忑不安、七上八下,這可折騰人了。我和真緒的爸爸結婚超過三十年了,有真緒在的這十幾年,我們真的過得非常充實。但是啊,她畢竟是從天而降、突然蹦出來的孩子,所以我有時候會想:她會不會哪天又突然消失不見呢?很傻吧?我自己也知道。但不知為何,有時候就是會作那樣的夢,然後在半夜驚醒。那孩子在過年的時候帶我們去泡溫泉,這很好啊,但吃晚餐的時候她突然正經八百地說:當爸媽的孩子真是太好了。說這種別離時刻的台詞,不是反而更讓人坐立難安嗎?真緒的爸爸也感動到哭了,害氣氛變得好怪。」


    別離時刻的台詞——這句話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仔細想想,真緒說她要自己出旅費時也提到「僅隻一次以這種形式表達孝心」。


    隻是巧合嗎?


    總覺得我在其他地方也碰過令人聯想到離別的場麵。對了,是真緒在玄關送山井小姐出門的時候。真緒握住山井小姐的手,淚眼婆娑,不斷反複說著:「要保重喔。」


    真緒有預感要和大家分開嗎?


    別傻了。「僅隻一次以這種形式表達孝心」是任何人都可能掛在嘴上,用來掩飾害羞心情的話語—山井小姐那次,她隻是醉了。


    「真緒哪裏都不會去的。」我的語氣突然變得格外強硬。我連忙縮起身子,將剩下的兌水威士忌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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