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臉色不差,沒有發燒。不請假,照樣去上班。


    乍看之下,我看不出真緒有什麽變化,但我總覺得她的活力一點一點地流失了。


    是因為在她老家聽嶽母說了那些不尋常的跡象,我才變得神經兮兮嗎?實際上,她真的變得不那麽熱中於禮拜六出門去玩了,也越來越常在和室的陽光裏午睡。


    由此可見,並不是我自己多心而已。


    真緒就和以前一樣,不,是比以前更愛我了,她給我的愛情濃烈到有點令人心煩的程度。


    我自己說這種話也覺得很害臊,但這些都是事實。


    舉假日為例吧。


    我起身想去便利商店打發時間,結果原本在榻榻米上睡覺的真緒便坐起身子問:「你要去哪裏?」撥開被子跟了上來。


    周末采買的時候也一樣。


    我告訴她,她先列好清單的話我一個人去就可以了。


    真緒就會說:「浩介挑菜的眼光太不可靠了。」硬要跟過來,接著又有氣無力地喊累。當她發現我擔心地看著她時,又擠出微笑改口說:「啊,騙你的。」最近她就像一天到晚用天線接收我發出的電波似的,不管有事沒事都黏在我身邊,簡直就像回到國中時代。


    又或者以晚上為例。


    我關掉廚房兼餐廳的電視說差不多該睡了,真緒就會打開它說:「還不用去睡嘛。」


    「明天還得早起呀,我們去睡了嘛。」我就算這樣說,真緒也不會理我。


    「再撐一下嘛,搞不好會有什麽有趣的節目。」真緒自已明明也忍著不打嗬欠,卻還是不斷轉台。


    「這時段隻有圈內人才喜歡的談話性節目啊,看了也隻會覺得無聊。」


    「那我們自己也來聊圈內人的話題吧!」


    「怎麽變成這樣啊?」


    「好嘛好嘛,呃,之前啊——」


    她說的似乎都不是非常希望我知道的事,比方說「有點『那個』的人打電話到公司來」、「秋天檔期的電視連續劇水準有多低」。當場硬擠出來的話題沒有高潮迭起的成分,大致上都很無聊。


    當我被睡意打敗、應答聲變得呆板時,真緒立刻就會慌亂起來,一下問我要不要泡茶,一下問我要不要切羊羹來吃,變得異常體貼。


    她有些焦慮的模樣乍看令人覺得窩心,同時卻也帶來某種沉重的感受。


    說話說累了躺上床後,她偶爾還會主動湊過來,於是真正入睡的時間又往後延了。她湊過來需索的時候,我總是會回應她。


    真緒全裸走在五月夜色中的身影從我眼瞼內側閃過後,我就無法再閉著眼睛了。當年她幼小的身軀說不定遭逢過不幸,所以我總是忘情地抱著她纖弱的身軀,希望能抹去過往的陰影。


    真緒心中似乎也藏著某些想法,經常碰觸我的肩膀、背部或手腕,也曾經用兩隻手捧著我的雙頰,以手指梳過我的頭發。那手法和愛撫完全不同,像是在確認我的體溫和觸感。


    話說回來,我已經好一陣子沒有聽真緒哼唱〈那不就太棒了嗎?〉了。先前不隻是煮菜的時候,就連幫植物換盆栽或倒飼料給沙灘男孩的時候,她都會喜孜孜地唱著,最近卻很少那麽做了。


    「好累喔」的呢喃聲取代了朝氣十足的旋律。想到她夏天時衝勁十足的模樣,就很難相信如今她會抱怨疲勞,咳聲歎氣。


    這點尤其令我擔心。


    真緒和我待的公司畢竟和不同,我掌握不到詳情,不過她最近除了常態性的工作之外,似乎還要為某個接手過來的工作趕進度。與輕歎一起脫口而出的「好累喔」,透露了她身上的疲勞有多沉重。


    「怎麽了嗎?」我試著引導話題,真緒便露出自嘲的微笑:「要一個老太婆管教年輕人實在太辛苦了啦。」


    她好像分了幾個工作給較資淺的員工,結果對方還沒聽完說明就吐著舌頭說:「哇,那種事情我沒辦法啦。」原來如此,這種狀況確實很累人。


    「你相信嗎?我連說話方式都得教她耶!我講話稍微凶一點,她就會哭,我哪有辦法在她獨當一麵之前一直幫她擦屁股?我哪來那麽多時間?」


    真緒被身心疲勞搞得心浮氣躁時,我隻能為她做兩件事。


    其中之一就是聽她吐苦水時不要插嘴,我自己當然也有想要抱怨的事,但當然是以減輕真緒壓力為優先。


    真緒一麵吃著我買來的現炸肉餅,一麵發泄在職場上累積的不滿。看她咀嚼的模樣會覺得食物好像並不太好吃。安靜地聽她說些「上頭的人真是沒有危機感」、「那些雜誌編輯來采訪時總是采取高高在上的態度,無知還這麽囂張」之類的話是很痛苦的,但她說完如果會好受一點,我就願意聽。


    私奔後的這半年多以來,我和真緒一起學到了很多事,其中之一是:沉默有時候可以傳達的愛意是比「我愛你」這句話還要深沉的。真緒看我如此沉默,還不斷對我抱怨,就證明了她其實了解我的用心良苦。


    突然間,真緒放下了筷子,嘟起嘴巴:「嘿,你有在聽嗎?不要一直悶著頭,說點話來聽聽嘛。」


    原來她不了解啊!


    ·


    明白沉默不語也無法打破僵局後,我決定實行「真緒被身心疲勞搞得心浮氣躁時,浩介能為她做的兩件事」之第二件事。


    「你在照顧花花嗎?」聽到陽台扶手外側傳來的童書童語,我嚇得差點跌坐在地。定睛一看,隔壁陽台有張小小的臉在隔板的另一頭窺探著我,是平岩家的小修。


    「危險喔,這樣會掉下去喔。」我起身將小修扶到欄杆內側,然後將身子探到扶手外觀察他腳邊。看來,他是踩在空花盆上。「小修,不可以踩在花盆上喔,危險喔。」


    我努力想讓三歲小朋友理解我說的話,結果連語調都變得幼稚了。


    小修乖乖點頭說「嗯」,接著問我:「叔叔,感冒的大姐姐呢?」


    我是「叔叔」,而真緒是「大姐姐」啊?我們明明同年啊。


    「大姐姐現在在廚房煮飯喔。」


    「媽媽也在煮喔,乙大利麵——」


    「這樣啊,義大利麵啊,好棒喔。那你去媽媽那裏吧。」


    雖然覺得對不起小弟弟,但為了順利執行我的計劃,我隻能清場了。


    「叔叔在做什麽?花會開嗎?」


    真是的,好個不怕生的孩子。


    「呃,對啊。我要種花,種大姐姐最喜歡的花。」


    「媽媽也喜歡花喔。小修啊,是喜歡這個,無尾熊。」


    小修將手上的無尾熊玩偶往前一送,遞給我看。大概是在動物園買的吧?


    「哇——真的耶,是無尾熊耶。」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隻是隨便回句話,但小修很用力地點了點頭。看他這麽有精神的樣子,我都內疚起來了。


    緊抓著無尾熊脖子的小修說:「希望大姐姐的感冒能趕快好起來。」


    我們玩所謂的「公主抱」被小修看到已經是半年前的事了,他後來好像還是一直以為真緒的感冒沒有好。


    「對啊,要是趕快好起來就太好了。」我也這麽想。「那,小修,你差不多該去媽媽那邊羅。小修要是幫忙媽媽,媽媽會很開心喔!」


    「我知道了,掰掰!」


    小修用力拉開陽台門,大叫一聲「媽媽」後衝進室內。


    這天是禮拜天,無風的正午時分。在極為悠閑的氣氛中,我慎重地擺弄著花盆。要擺到不算顯眼又確實會映入真緒眼簾中的位置真是困難啊。


    好不容易完成擺設後,我若無其事地走近人在廚房忙東忙西的真緒。


    沒人看但也沒關掉的電視機傳來新聞主播讀稿的沉穩嗓音:「京都禦所開放給一般民眾的秋季參訪時段已經開始了……」


    「嘿,陽台上種的那個是叫報春花嗎?它開花羅。」


    正在切長蔥準備加進麵中的真緒嗤嗤笑了:「報春花嗎?怎麽可能。我早上看的時候連花苞都還沒有喔。別管那個了,既然你手空著,就來幫忙剝水煮蛋吧。」


    「看一下就好了嘛,開得很漂亮喔。」


    我站到真緒身旁,左手扶住流理台的邊緣,但她沒注意到,我手上有一個亮晶晶的白金戒指。


    「借過,我不是說你沒事的話,就剝個蛋嗎?」


    真緒忙著攪拌鍋中的麵,把高湯包倒進碗公中。真是完全不甩我。


    「花你三十秒就好,去看一下嘛。」


    「為什麽一定要現在去呢?我很忙耶!」


    好死不死,我選了一個最差的時間點,還得額外去擔心它會被烏鴉之類的東西叼走,但是現在說這些都太遲了。


    「不要生氣嘛,真的隻要一下下就好了。」


    「之後再去看不就好了嗎?現在不剝蛋的話麵會爛掉。我就在忙嘛。」


    「你的步驟錯了啦,在煮麵前先剝好蛋不就好了?」


    真緒停下手邊動作,深吸了一口氣。這下慘了。


    「是浩介自己說中餐想吃拉麵,我才決定要煮的,你現在還說那些有的沒的?我想說加水煮蛋和菠菜比較豪華,才追加這些好料耶。結果你那是什麽反應?你以為是在店裏吃飯啊?話說回來,迎春花根本不會在十一月初開呀,不要再說傻話了,快剝殼啊。」


    「呃,對不起,我說步驟什麽的實在太過分了。」我雙手合十,抵在額頭前麵。「我幫你顧鍋子,蛋殼也會剝好,所以你還是去看一下吧,真的開著呢。」


    「哎唷!」真緒把長筷塞給我,氣呼呼地走向陽台。不久後,譴責我的聲音傳了過來:「果然沒開嘛!」


    「你看仔細一點!」


    垂掛在洗手台下方那道門上的計時器響了,我便關掉瓦斯爐。我想像真緒蹲下來察看花盆的模樣,笑意自然湧現。


    和室鋁門關上的聲音傳入我耳中,而真緒也幾乎在同一時間像顆子彈似的撲進我懷中。我承受她高速撞擊的瞬間,喉嚨深處傳出「嗚」的悶聲。


    「怎麽會有這個!我不是說過,我不要戒指嗎?」


    說是這樣說,真緒沒鬆開抱住我的手就在我懷中跳呀跳的。


    「你不喜歡嗎?」


    「怎麽可能不喜歡!你是什麽時候準備的啊?這不是你挑的吧?你的眼光才沒有這麽好呢。」


    「你也說得太過分了吧。」


    「啊,抱歉,但這真的是我喜歡的型喔!你是怎麽挑的?」


    她一直拜托我說,我就把一個人去挑結婚戒指的經過告訴她了。


    這計劃在兩個月前就展開了。


    首先,我不知道要送幾號戒指給真緒,就偷偷背著她從飾品盒裏拿幾個戒指出來套在手上,靠體感記住尺寸。


    老實說,我原本嚐試要趁真緒睡著的時候,在她無名指上纏線量指圍,但是她的睡相實在太差了,害我一直受阻。


    量完尺寸後接著就要去買戒指了。


    一個大男人需要鼓起相當大的勇氣才有辦法走進銀座中央通對麵的飾品店,但我聽山井小姐說真緒大學時代就相當向往那間店的飾品,便拿出簡直像是要搶劫的氣勢,跨過高到不行的店門門檻。


    那間店顯然是以女性為服務對象,我在店裏格格不入的程度教人嘖嘖稱奇,不過接待我的店員相當親切。


    「我和太太是私奔結婚的,沒有辦法給她訂婚戒指,所以我想至少準備個結婚戒指嚇嚇她。」店員聽完我的說明,興致都來了,簡直像是自己要買戒指似的幫我精挑細選。


    「拿到戒指後原本想立刻給你,但後來一直在挑時機,就拖到了現在。」


    我話一說完,真緒就像小猴子一樣,黏我黏得更緊了。


    「真是的,這樣浪費錢。我死也不會離開這個戒指的。」


    「又說得這麽誇張。」


    「我是說真的啊。後半輩子我會好好珍惜它,絕不離身。」


    這句時代感十足的感謝之語,讓我笑出聲來了。


    戒指款式方麵,我聽從店員建議(「如果她每天煮飯的話,戴爪鑲戒以外的款式可能比較舒服」)選了突起部分比較小的。


    為了讓它保有一點質感,我咬牙選了鑽戒,不過我並沒有選寶石散發出「氣派」、「奢華」印象的那種,而是選了戒指彎成s型的可愛款式,我覺得真緒應該會喜歡。她收到後似乎真的很中意,真開心。


    「這樣啊,後半輩子會珍惜它啊,那幾十年後真緒過世了,我就偷偷背著葬儀社的人把它放進你的棺材裏吧。在那之前,你就盡可能戴著不要離身羅。」


    「謝謝你,謝謝!我最喜歡浩介了!」


    「不客氣,那趕快戴上去看看吧,手借我。」


    「嗯。」


    真緒總算鬆開了抱我的手,將緊握著的戒指交到我手中。雖然她已經是我太太了,我還是要說她擦去眼角淚水的含羞表情美到讓我看傻了眼。


    我接住她伸過來的左手,將鑲有閃亮鑽石的戒指移向她的無名指。明明都住在一起半年多了,我還是緊張到手抖個不停。


    「啊哈哈哈哈,暫停一下。」


    「哎呀,總覺得莫名地一板一眼呢。」


    我們相視而笑。


    置身在練馬區出租公寓的廚房兼客廳;電視播完新聞了,接著要播歌唱節目。作為交換戒指的場所,這裏實在太沒有氣氛了,但我愛妻的燦爛笑容證明了一件事:時機或情境並不是最大的關鍵。


    「好。」我調整好心情,將戒指對準她的指尖,接著穿過去。戒指滑順、毫無阻礙地一路滑到手指根部。


    「咦?」我歪了歪頭。


    「哎呀——」真緒苦笑。「有點鬆耶,浩介沒確認尺寸就買了吧?」


    才沒有呢!買到戒指後,我還趁真緒不在家的時候拿出她其他戒指來比對,反複確認到底合不合她的尺寸。


    她原本就有一個s型設計的戒指,所以也不是款式導致尺寸不合。如果說是戴起來有些許違和感,那還在意料之中,但我實在沒想到會像現在這樣明顯不合。


    「真緒,你瘦了?」我的聲音消沉到我自己都嚇了一跳,而真緒聽到後有一瞬間繃緊了身體,但接著馬上就露出笑容。


    「啊,嗯。其實我在減肥啦,反正馬上就會複胖了。」


    騙人,她就和往常一樣吃不多,不過食量並沒有減少。


    這陣子休假都在睡覺,所以根本不可能在減肥。變胖的時候或許會吧,但人怎麽可能瘦到連戒指尺寸都變了?


    「身體不舒服的話,就去一趟醫——」


    「我說我沒事嘛,不要太擔心我。」她露出無憂無慮的笑容。臉色確實很好,不像生了什麽病,但是……


    「就算身體沒問題,你也去檢查一下證明自己真的沒問題嘛。你要我別擔心,我也還是會擔心啊。最近又老是會喊累。」


    「我有那麽常說啊?」


    「什麽嘛,自己都沒有發現嗎?你每天都會說喔。總之你就去醫院給醫生看看嘛。」


    「嗯,我會考慮。」真緒曖昧地點了點頭,眼睛直盯著剛剛才戴上的結婚戒指。手指往上比,白金戒指就又往下滑了一點。


    「看來不換個尺寸是不行了。」


    真緒搖搖頭:「不用啦。」


    「可是這麽鬆會掉下來的。」


    「不要,新換的戒指就不是浩介幫我選的戒指了。」


    「什麽歪理啊!真的是那樣嗎?」


    「真的啊。所以我要大吃特吃,吃到戒指合手為止。浩介也比較喜歡女孩子肉肉的吧?」


    「你是不用吃到肉肉的啦,但是,哎,再稍微胖一點我會比較安心吧。」


    「那我趕快把自己喂胖吧!中餐要吃什麽?」


    「嗯?」


    「……啊。」


    我們兩個人同時轉頭看瓦斯爐。


    真緒吸著爛得像烏龍麵的泡麵麵條,其間有好幾次盯著左手看,發出「呀哈哈哈哈」的笑聲,像是有人搔她癢似的。


    真緒確實如我所想的變得很有精神。戒指的效果極大,她傭懶的笑聲一再從午睡時間的和室或夜晚的浴室中傳出。


    夜深躺上床後,激動的情緒也很難平複下來。


    她會出神地仰望左手無名指,發出「喔嗬嗬嗬嗬」的怪笑聲,腳踢得床砰砰響。


    正當我心想「這麽開心啊」的時候,她又翻過身來,用撩人心弦的甜美嗓音提出一些辛辣的批評,像是「買東西太沒有計劃了」、「藏在花盆的方式太老套了」,然後把臉埋向我的脖子。好久沒有看到這麽歡欣鼓舞的真緒了。


    搞不好,鑽石當中有什麽能量正在改善真緒的身體狀況呢!


    我連這種偽科學味濃厚的空想都搬出來了。


    在這關頭,不管是多微不足道的線索我都願意追尋,隻要它能帶領我驅散真緒表情上的陰鬱。


    然而,戒指的效果並沒有持續太久。


    ·


    聽到啪唰一聲,我停下了腳步。


    冰水濡濕襪子前端了。


    怎麽會這樣?我剛剛不想弄濕新西裝,還捺著性子在雨中龜速移動,結果一回到家就弄濕褲管。


    原來腳邊的地板上有攤蛋糕盤大小的積水。我小小聲咒罵了幾句,脫掉襪子和西裝褲後才拿抹布來擦。


    會是下雨漏水嗎?我抬頭一看,不像。我懷著另一個揣測看了水缸一眼,果然少了一隻琉金魚。不見蹤影的似乎是老和其他魚保持距離的布萊恩。水缸外和下麵的台子都濕了,可見它可能是自己跳出來的。但我在水缸附近怎麽找都找不到印花布花紋的琉金魚。


    真緒好像已經到家了,我打開寢室的門想告訴她魚不見了,看她會不會有什麽頭緒。結果房間內的燈沒開,我看得不是很清楚,不過有睡眠時的深沉呼吸聲傳來。


    又來了。她之前就會這樣,但最近格外頻繁。


    就在我打算放棄問話、關上房門時,床上的真緒有了動靜。


    「啊,你回來了。」剛起床的沙啞嗓音微弱極了,仿佛連落在陽台扶手上的雨聲都能將它蓋過。


    「我回來了。吵醒你了嗎?」


    「現在幾點?」


    「剛過十點。」


    真緒起身,打開床邊燈,奶油色的睡衣和睡眼惺忪的臉隨之浮現。


    「沒關係啦,我自己隨便吃點東西就好,你睡吧。」


    「不行,我已經買了看起來很好吃的青甘魚,今天不吃的話會壞掉的。」她如此回答,然後將垂掛在脖子上的項鏈收進睡衣內側。真緒拿白金細鏈穿過尺寸太大的戒指,把它當成墜子來戴了。


    這麽做等於隻是讓外型樸素的戒指垂在胸前,就連對飾品沒有鑽研的我都覺得有些俗氣。


    盡管如此,真緒似乎相當喜歡,每天都戴在身上。將戒指交到她手中的那天還沒過完,我就把自己的戒指收回了盒子裏。看到她如此珍惜,我都快覺得自己這麽做很對不起她了。


    真緒走下床,穿上羊毛衫,眼神迷茫地伸了個懶腰,並親了我一下。


    「嘿,布萊恩不見了耶!」


    「不好意思,我先上個廁所。」真緒看到我的模樣咯咯笑了。「欸,浩介,你穿這樣好像變態喔。」


    真緒說完話便走出寢室,一麵搔屁股一麵進了廁所。她說得沒錯,身為一個普通人,上半身穿西裝下半身穿四角褲實在大有問題。


    我打開房間的燈準備換衣服時,目光被真緒枕頭上的黑色細長物體吸引住了。


    走近一看,那是好幾十根頭發。


    看那數量不像是自然脫落的頭發,簡直像是整把掉下來的。


    大受震驚的我忘了要換衣服,當場開始拾集那些頭發。由長度和柔軟度來判斷,這絕對是真緒的頭發不會錯的。


    「真緒!真緒!」我飛奔進廚房兼餐廳,真緒剛好從廁所出來。「真緒,這頭發是怎麽了?」


    「啊!」


    真緒似乎嚇了一大跳,立刻就想從我手中搶過那一束頭發。


    我連忙將手藏到身體後方,問她:「之前就會這樣嗎?」


    「我不知道。」真緒眼睛瞪得大大的,左右擺頭。


    這是有所隱瞞的表情。


    「去醫院吧,現在太晚了,但禮拜六你一定要去。」


    「怎麽這樣,沒什麽大不了的啊。」


    「哪裏沒什麽大不了的!」我忍不住大吼:「我很擔心啊!真緒說不定得了什麽病耶。你一直像這樣懶洋洋的,照理說戴起來會剛剛好的戒指一戴卻是鬆的,又掉了這麽多頭發。這絕對非同小可啊!就算用拖的我也要把你拖到醫院。」


    真緒別開視線,笑容曖昧地細聲說:「那個頭發,是換毛啦,換毛。從夏毛變成冬毛……」


    「我真的要生氣羅!」


    我脫口而出的大喊讓她身子一顫,畏縮起來了。


    氣氛很不妙。她故作輕鬆想讓我安心,結果反而激怒了我;我關心真緒,說出來的話反而嚇到了她。


    「……抱歉,我又大小聲了。」我道完歉,真緒便隔著睡衣輕握住墜子。


    「非去醫院不可嗎?」


    「非去不可。請專家檢查一下身體。」


    「可是他們找不出問題的,去不去都一樣。」


    「你為什麽這麽隨便呢?是你自己的身體耶。」


    「是我自己的身體,所以我很清楚它的狀況啊。」


    「你清楚什麽?怎麽會去不去都『一樣』?你要一直這樣下去嗎?」我並不想責怪真緒,但聽到她那種看破一切的說話口吻,不知不覺就開始咄咄逼人了。


    「不會一直這樣下去的,不會的。」她抬頭看著我的眼神中蘊藏著意想不到的強悍,我為之震懾,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真緒繼續說:「不好意思,讓浩介擔心了。我要是沒有精神,你也會覺得沒勁吧。好不容易結婚了卻變成這樣,你一定很無聊吧。」


    「我在意的不是無不無聊、有不有趣。我是在為你感到不安啊!我想的是:如果真緒生了重病怎麽辦?生活就算毫無樂趣,我也不在乎啊。」


    真緒點了點頭,悄悄靠到我的胸前。「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還沒替換掉「變態風」穿搭的我,用雙手緊緊環抱真緒,手腕內側碰到了她的肩胛骨。她的背部之前有這麽薄窄嗎?


    「去醫院吧。」


    「……嗯。」


    ·


    「看,就跟你說我沒事吧。」真緒倚著電車門,得意洋洋地抬起下巴。


    初冬的太陽即使到了近午時刻仰角還是很低,穿過玻璃的陽光將真緒的咖啡色虹膜照得閃閃發亮。


    決定到醫院檢查後又過了十多天,真緒才在上禮拜六到區內的大學醫院報到。一個禮拜過後的今天,我們得知了結果。


    毫無異常。


    「硬要我舉出身體不適的原因的話,可能就隻有疲勞或壓力了。就如我上個禮拜說的,抽血檢查的各項數值都不差,x光片也都沒有問題,視診時也沒有發現奧田先生指出的圓形禿傾向。因此,你就算問我病名,我也隻能老老實實地跟你說太太並沒有生病。奧田先生您還懷疑太太的不適和過去的記憶障礙有關,但這方麵的可能性也不高呢。您還說會不會是自律神經失調,但太太本身沒有自覺症狀,所以……我不是說了嗎?您就算到身心科求診,得到的診斷可能也是相同的啊。」中年的男醫師有張氣色很好的圓臉,他露出沉穩的笑容如此向我說明。


    這是知名大學醫院的醫師根據各種檢查結果提出的看法,我這外行人也就沒有插嘴的餘地吧。


    事情就這麽告一段落了。真緒沒病,都是愛操心的「老公」在杞人憂天。結局真是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呀!


    車身有綠橘兩條色帶的湘南新宿線列車漸漸加速,追過了我們搭的山手線列車。


    「嘿,你差不多該告訴我目的地了吧?」就算我這麽問,真緒也隻露出一個吊人胃口的笑容,盯著窗外風景看。


    走出醫院後,真緒立刻提議:「我現在想出個遠門,好不好?」雖然我有點擔心她的身體狀況,但今天以臘月來說算是個暖活的日子,她也很久沒有主動說要出門了,我就沒有反對。


    在秋葉原站換搭總武線的時候,我就隱約察覺到她想去哪裏了。搭到船橋站後再轉東武野田線搭四站,就會到達鐮穀站。


    「等等,我們沒有做過夜的準備耶。再說,我們突然打擾,對爸媽他們也不好吧?」


    「我沒有說要回我老家喔,隻是方向相同而已,到船橋之後叫我起來。」真緒自顧自地說完,咚一聲把頭靠上我的肩膀就睡著了。果然是要去鐮穀嘛。


    我們在船橋站走出總武線車廂,到隔壁百貨公司吃飯,接著再搭東武野田線。望著窗外高麗菜田和新興住宅區交錯的風景十多分鍾後就下車了,目的地果然是鐮穀站。


    我們走上沒什麽車子通行的小路,在小學後門前方轉彎,走下之字形的陡坡。


    「完全是到渡來家過夜路線嘛。」


    「偏偏就不是咧。」真緒吊人胃口地歪了歪頭。


    陡坡下方有個住宅區,是我搬家之後才蓋的。我們穿過它,然後走上梯級寬闊的樓梯。上了高台後再走幾步路就會到渡來家了。


    可是呢,我們走到十路口時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左轉,真緒拉著我的手往反方向走,表示「目的地不在那邊」,而往這個方向走,就會到達我住到國三那年夏天才搬離的舊家。


    「我聽弟弟說那棟房子已經改建羅?」


    「我知道。今年早春之前我一直住在這裏呀。」


    「那我們到底要去哪裏?」


    「哎,總之就是充滿回憶的地方啦。」真緒裝傻,將我的手握得更緊了。我們緩步走在暖冬的郊區小城,感覺就和平日的散步沒兩樣。


    如果巧遇以前的同學,該怎麽解釋我們墜入愛河的經過呢?


    我兀自思索著,心情擺蕩在警戒和期待之間,但最後我們隻碰到以前在社區兒童會擔任工作人員的阿姨,嚇了一跳。除此之外就沒有遇到什麽認識的人了。


    「原本是田的地方蓋了房子,舊房子也都改建了。總覺得沒什麽懷念的感覺呢,好像來到第一次拜訪的小城。」


    我側頭表示疑惑,真緒便環顧四周:「浩介搬走後已經過了十幾年呢。這段時間內你長高了,連視線高度都變了,所以恍如隔世的感覺會特別強烈吧。」


    「原來如此,身高應該也有關聯吧。」


    通過我舊家所在地後,我們還是繼續前進。真緒拉著我的手繞過長了青苔的水泥磚牆轉角,一片鮮黃便在視野中延展開來。


    是銀杏公園。


    住宅街原有的麵貌已逐漸消失,但銀杏樹依舊安靜地聳立在公園入口。看到它們依舊披著當年那個秋日的黃衣,不禁覺得這幾個守門人真的是盡忠職守,幾乎教人同情起來了。


    「啊!那棵樹!好懷念喔。」


    「對吧?那邊都沒變。」


    我讓突然加快腳步的真緒拖著我前進,從枝幹大大延展開來的銀杏樹下通過。


    就像真緒說的,公園的這一角都沒有改變,一樣狹小,一樣寂寥。


    「走著走著身體就熱了起來呢。」真緒將菱格紋夾克掛上鐵格子,自己坐到秋千上。垂掛在胸前薄毛衣上方的戒指偶爾會反射樹葉篩落的光,一閃一閃的。她屈身搖晃秋千的模樣讓我想起國中時代,當年的寂寞和安詳都被喚醒了。


    上方傳來螺旋槳的聲音。自衛隊噴射機傾斜機翼通過我們頭上,轉往下總基地的方向飛去。


    隻要聽到那低沉而單調的聲音,就會覺得自己真的來到鐮穀了。


    「哇靠,我剛剛有一瞬間回到國中時代了。」我刻意眨眨眼,讓自己的表情變回二十六歲。「好啦,為什麽要來這裏啊?」


    「就想來嘛。」真緒答得理所當然。


    風起了,拂落許多黃色葉片。我仰望著高度超過建築物二樓的銀杏樹。


    「這棵樹是不是已經停止生長了啊?總覺得它的大小和十年前差不多耶。」


    真緒也抬起頭看。「我想它大概有長得更大吧,隻是我們看不出來。畢竟銀杏好像可以活一千年以上嘛。」


    「一千年以上啊。光說數字難以想像,不過隻要換算成平安時代到現代,腦中就會有個畫麵了。」


    真緒拿起顏色、形狀都像鴨蹼的銀杏葉,放到陽光下觀察。


    「從這棵銀杏樹的觀點來看,我們的生命不過是轉瞬即逝吧。」


    「我說你啊,才剛從醫院回來不要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嘛。」


    「抱歉,不過仔細想想,雖然轉瞬即逝,但也沒有人說這樣不好啊。浩介會覺得自己不能活一千年,是很悲傷的事嗎?」真緒正經八百地問我。


    我以高亢的聲音回答,好驅走心中莫名的騷動不安:「我是不會覺得悲傷啦。總之,你不要突然間就開始說一些奇怪的話。雖然醫生聽了我的想法可能又會笑,但你這樣說話我會很擔心你是不是生病了。」


    「抱歉……我一直在道歉耶。」真緒悄然微笑。「但我真的沒有自律神經失調的問題,也沒有圓形禿。你要檢查看看嗎?」


    「嗯。」我繞到真緒背後,捧住她小小的頭。隻要能消除心中的不安,要我模仿猴子理毛也沒什麽。反正也沒人在看。


    「等一下,你真的有在檢查嗎?」我無視不知所措的真緒,不斷改變角度仔細觀察真緒的頭。


    「好怪喔,掉了那麽多頭發,結果完全沒有禿掉的地方。」困惑不解的同時,我也感覺到自己鬆了一口氣。


    真緒轉頭對我說:「我就說那是夏毛嘛,夏毛。」


    「這玩笑沒有你想得那麽好笑喔。」


    「太過分了!」


    「好啦,自律神經要從哪裏檢查啊?」


    「不知道耶,那和運動神經不一樣嗎?運動神經的話,我現在還有一些喔。」


    真緒起身,走向鐵格子。


    「喂喂,你好歹也是剛從醫院回來的人啊!」


    真緒不聽勸阻,一溜煙就爬上了遊樂器材,動作就和往常一樣順暢。


    「看!我又站在頂端羅——哎唷!」站在頂端的真緒失去平衡,立刻伸出雙手扶住鐵杆。我的心髒都快跳出來了。


    「真不甘心!」伏在鐵格子頂端的真緒咬牙切齒地說:「和那時候相比,身體果然是退化了。以前輕輕鬆鬆就能站在這種地方了。」


    「下來吧!我知道你運動神經很好了,快下來,二十六歲的大姐姐!」


    我盤起雙手站在鐵格子旁,看真緒目露喜色地往下爬。


    「我國中之後就沒爬過這個了。從上麵看到的風景好令人懷念喔,瞬間讓我回想起好多事情,像是冰棒掉到地上、撿到別人丟掉的小狗等等的。」


    看她的思考還是像以前一樣跳躍,我忍不住笑了。


    「哎,這裏是埋藏了各種回憶的地方嘛。」


    真緒盤據在鐵格子裏頭,眯起眼睛。「真的是有很多回憶呢。畢竟是我們兩個相遇的地方嘛。」


    是嗎?


    「不對喔,我們第一次見麵是在第二學期始業式那天的教室裏吧。你忘啦?」


    我一糾正,真緒的嘴角立刻上揚。


    「你還記得第一次見麵是哪天啊。還以為你早就忘了呢。」


    「好險!剛剛那是要唬我的嗎?不要若無其事地設下陷阱嘛。」


    我不是要稱讚真緒,她卻笑到身體都縮起來了。


    再度吹拂過來的風使銀杏樹巨大的身體抖動起來,無數的葉片散落而下。真緒彎曲身體,從鐵格子間探出身體,望著頭上的銀杏樹。


    「黃澄澄的,好漂亮喔!」她對著一片片飛舞而下的落葉投注關愛的視線。


    「我們很久以前也看過這樣的場麵呢。」


    「是啊。」真緒點點頭。


    我雙手捧上她的臉頰,將她的頭轉向我。真緒緩緩閉上眼睛,而我靠了上去。


    但就在我們的雙唇即將相觸前,我猶豫了。


    「怎麽了?」


    「總覺得轉了一圈又回到這裏了。」


    「轉了一圈?」


    我自己也還沒有厘清突然降臨在我身上的不安情緒,但我還是向真緒解釋了:「國中的時候我在這裏親了你,意識到自己的心意,接著選擇逃跑,後來我們又重逢、結婚,回到了這裏。就像是繞了一大圈吧?然後啊,雖然是我的妄想啦,總覺得現在要是吻了你,完成了這個圈圈,我們之間就完結了。」


    「浩介真是愛想東想西。」真緒凝視我的眼紳無比祥和。「我到死都會纏著浩介喔。你想想,我可是對什麽事都很執著的人呀。」


    「真的?」


    「真的。」


    真緒回答完之後,我便將自己的嘴唇貼上她的。


    當年那一吻來勢洶洶宛如意外事故,如今我們的動作無比輕緩。我握住她扶鐵杆的手,任我們的嘴唇相疊好一段時間,希望她的溫度多少可以融解我心中的不安。上空傳來銀杏葉彼此摩擦的幹燥聲響。


    我移開嘴唇,真緒的眼瞼悄然開啟。


    不知為何,看著她心滿意足的表情,我反而變得更加不安了。


    「真緒。」我更用力握住她的手。「不要露出那種表情嘛。」


    「什麽表情?」


    「『這樣就夠了,我滿足了』的表情。」


    真緒的眼睛骨碌轉了一圈,打趣地說:「做太太的被丈夫親,如果還不滿足,才是糟糕吧?」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聽媽說你跟他們去草津旅行的時候說:『能當爸媽的孩子真是太好了。』媽覺得你這話很像是離別前夕的台詞。真緒,你沒有要跑到哪裏去吧?會一直在我身邊吧?」


    「媽真討厭,怎麽把那種事都說出來了。」


    「你實際上到底是怎麽想的嘛?」


    「那時候我泡完溫泉、吃完好吃的東西又喝了酒,膽子大了起來,就說了平常說不出口的話。就是這樣子而已呀。我隻要一喝醉就會不自覺地說一些害羞的話對吧?真的隻是這樣。我來這裏也隻是因為念舊,真的啦。」


    襯著黃色羽毛般飄落的銀杏葉,真緒露出微笑,仿佛覺得我很逗趣。


    是我多心嗎?


    總覺得她的表情當中有某種生硬。


    ·


    我很好,不要緊的,別擔心。


    真緒堅強的話語令人感動,但她似乎還是很容易疲倦。


    我說都到這裏了不去娘家打聲招呼太失禮了,真緒卻立刻露出不愉快的表情,堅持要「直接回家」。


    另一方麵,我提議要搭計程車回鐮穀站時,她竟然同意了。在意開銷的真緒竟然不反對,我默默感到震驚。


    她和來時一樣,一坐上總武線列車就睡著了,而且是熟睡到令我不忍心叫醒她的那種程度。


    換乘電車搭到大泉學園站時,太陽已經快西沉,寒風刺骨。


    回家路上那間超市掛著「特賣日」的布幕,我便問真緒要不要順道進去看看。然而,真緒隻回了一句「今天不用了」,便從店門口走過。


    「你果然還是累了吧。我害你勉強自己了嗎?」


    真緒搖搖頭。「不是啦。冰箱裏的菜很夠,就不用買了。」


    她進家門,在玄關坐下,然後不耐地脫起鞋子。


    「啊,好累啊——」她想到什麽似的抬頭看了我一眼,然後急急忙忙加了一句:「才怪。我隻是隨口亂說啦。」


    我大概露出了一個有千言萬語想訴說的表情吧。所以真緒才不給我說話的機會,直接向沙灘男孩說:「我回來了。」然後把外套披到與伸縮桌一組的椅子上,走進屋子深處的和室,拉開窗邊的紙門,坐到榻榻米上。


    咚咚。隔壁間的振動傳了過來,大概是小修從椅子之類的東西上跳下來了吧。


    「幫我泡茶!」真緒將伸平在榻榻米上的雙腳踢得沙沙響,故意向我撒嬌。如果是平常我就會叫她「自己去泡!」但現在我實在說不出口。


    「等我把洗好的衣服拿進來喔。」


    我跨過真緒的腳、拉開鋁門的瞬間,某個女人的慘叫便刺向我的耳膜:「救命啊!來人快幫幫我啊!」


    那悲痛的呼喚宛如臨終前的哭嚎,是從陽台右手邊傳來的。我將身子探到扶手外,看到一個以夕陽為背景的逆光剪影,頓時語塞。


    小修媽的上半身懸在陽台外,打直的雙手伸向身穿運動衫、運動褲的小修。她的手勉強握著懸在空中的小修的左手。


    隨後來到陽台的真緒發出尖叫:「怎麽辦!怎麽辦!」


    小修的媽媽以不成悲鳴的聲音求救:「小修要掉下去了!打電話給他爸爸的手機,他們公司今天在打高爾夫球!」


    我沒將視線從小修身上移開,直接對身旁的真緒大叫:「打一一九,叫消防隊來,快!」


    「我知道了!」


    真緒衝進屋內的同時,我也撞向陽台上的隔板,輕而易舉地將板子撞成兩段。我發出不成聲的慘叫,恍恍惚惚地緊抓住小修的媽媽。


    她連肚臍附近都懸在陽台外了,這樣是不可能把她兒子拉起來的。不僅如此,隻要她在稍微前傾一些,母子兩人就會失去平衡、一起墜樓。我用右手指勾住小修媽的腰帶,緊緊抓住,左手伸向小修的手腕,但構不著。


    懸在空中的小修大概是嚇到身體都僵了,不僅沒有掙紮,連叫聲都沒發出。疲軟垂下的右手握著他最喜歡的無尾熊玩偶。


    我將倒在腳邊的塑膠花盆踢得遠遠的。


    小修曾經踩在這個花盆上,把頭探到扶手之外,就是在我把結婚戒指送給真緒那天。我當時怎麽沒狠狠罵他一頓呢?


    小修右手一鬆,無尾熊玩偶掉下去了。


    圓滾滾的灰色玩偶以頭上腳下的姿勢筆直掉落,速度極緩,簡直像是慢動作播放似的。公寓外牆上也有個小小的影子以相同的速度掉落,仿佛是在舔舐牆麵。


    玩偶落到下方停車場的瞬間,緩慢延展的時間就切回原來的速度了。無聲彈跳的無尾熊在柏油上滾了幾下便停住了。


    我開始發抖了,但還是繼續往下方伸手,扶手仁在我的肋骨間,磨出令人不快的喀喀聲。中指指尖碰得到一點點運動衫的布料,但就是抓不住,陽台欄杆的隙縫非常窄,手無法通過。


    小修媽的手開始抽搐了,當她用盡氣力時,小修就隻有墜樓一條路了吧。我們人在四樓,下方是堅硬的柏油路麵。沒救了。會死掉嗎?這孩子才三歲就要死了嗎?


    小修那天真無邪的表情浮現在我腦海中。


    看到我們的「公主抱」後瞪得大大的雙眼,睡在父親背上時汗濕的額頭,小小的嘴唇吐出問句:「你在種花嗎?」


    不行,怎麽能讓他死掉呢?


    我咬緊牙根,將手伸到肩膀都快脫臼的程度。踮腳尖踮到腳抽筋了,口水從齒縫問滴下,但我沒空擦。


    小修的運動衫往上滑,穿在裏頭的t恤露出了一小塊,在肚臍附近。不對,不是衣服往上滑,是小修往下滑了!運動衫那柔軟的袖子似乎隨時都可能會滑脫他的手臂。沒時間了!


    「我打一一九了!救援隊會過來!」我無法抬頭,但聽到壞掉的隔板被人踩過的聲音便知道真緒跑過來了。「怎麽辦?我要怎麽做比較好?」


    拿曬衣杆往下遞如何?不,行不通的。三歲的小朋友沒有攀住杆子的力氣。曬衣繩呢?一樣行不通。


    「總之你先繞到我另一邊,看有沒有辦法從那裏抓住小修。」


    「我知道了!」真緒繞到我的背後,拿出一不小心就會害自己跌落的衝勁將身子往外一探。我們分別從小修媽的兩側向小修伸手,隻差一點點就能碰到他了,但就是撈不著。


    小修媽嘴唇顫抖地擠出喉嚨深處的話:「開……開著……玄、玄關門,救援隊……會來。」


    「真緒!」


    「嗯!」真緒從扶手旁退開,進入室內,很快又回到陽台了。


    「這裏是幾號房?」


    「現在問這幹啥?不重要吧!」


    「告訴我嘛!我太混亂了,想不起來!」


    「我們住四〇二房,所以這裏是四〇三房啦!」


    「我知道啦!三〇三房!」


    「是四〇三!」


    真緒沒回話就往屋內一衝。


    路人聽到我們對著彼此大吼,抬頭一看,嚇傻了眼。我還看到幾個人慌慌張張拿出手機,通報相關單位,樓下的陽台也有人探出頭來。


    我全力大喊:「拿棉被!拿棉被還是床墊鋪在下麵!撐不住了!」


    下方陽台的那幾張臉立刻縮了回去。


    小修的運動衫一點一點地往上滑,露到胸口附近的t恤被夕陽染成了橘色。


    「嗚……呃……」小修媽開始呻吟了,雙手抖得很嚴重,雙眼泉湧出的淚水浸濕了眉梢。


    「加油!救援隊馬上就來了!」


    「不行了……他會從衣服下麵滑出去。」


    有人將白色或粉紅色的床墊、棉被搬到下方停車場了,但光靠那些是無法安心的,救援隊還沒來嗎?


    「混帳!」


    我奮力將手伸到最長,心想:讓我構著吧!哪怕隻構到指甲!


    盡管如此,碰不到就是碰不到。


    接踵而來的,是衣服摩擦的聲音,「窣」,這大概會永遠回響在我耳朵深處吧。


    小修媽的雙手徒勞無功,如今抓著的部分隻剩運動衫了,小小的身體開始往下滑動。右手有一瞬間卡在袖子裏,但下一秒鍾,小修那無力的雙手便擺出「萬歲」姿勢,毫無抵抗地墜落。反作用力使得小修媽往後一仰,踉蹌了幾步。


    完了,小修會死掉。


    就在這時,正下方的陽台有一道白影飛撲而出。一瞬間還以為是大型犬,但並不是。從三〇三房躍向空中的真緒將墜落的小修抱入懷中。頭下腳上的兩具身體越變越小,再這樣下去他們會頭先著地、猛力撞擊地麵的。


    下方人群發出的絕望慘叫席卷了真緒和我,在傍晚的天空擴散開來。


    喉嚨好痛,我一定也叫出聲來了吧?


    真緒在空中縮成一團,她沐浴在夕照下的身體緊緊包覆著小修。原本頭上腳下、垂直落地的姿勢轉了半圈,變成與地麵平行,下一個瞬間就落在疊得很亂的棉被、床墊堆上了。


    「真緒!」終於聽得到自己的聲音了。我丟下癱軟在地的小修媽,朝走廊飛奔而去。沒心情等電梯的我跑下樓梯,快得像是用滾的。


    跑到公寓大門外才發現自己沒穿鞋子,但我根本沒心情回頭,直接追向扛著薄床墊跑的人。


    繞進南側的停車場時,棉被床墊山的周圍已經築起了人牆,這十幾個人全部都默不作聲。不自然的沉默當前,我的腳是越跑越沉重了。


    不管真緒的模樣變得多麽慘不忍睹,我都不會把臉別開的。


    在內心發完誓後,我撥開人群。


    最先映入我眼中的,是丹寧布料包裹下的屁股。


    「真緒?」


    四腳著地的真緒聽到我的呼喊後轉頭過來了。


    還活著!


    真緒還活著!


    「真緒!」


    「噓!」真緒的食指抵上嘴唇,接著比了比被子上躺著的小小身軀。


    「……他不行了嗎?」


    「亂說什麽啊!他活得好好的,但大概是因為震驚過度,所以恍神了。還有,左肩可能脫臼了。」


    仔細一看,小修的胸口確實有在起伏。


    他左手上浮現的深色瘀青見證了母愛的執著。小修簡直像失了魂似的,除了偶爾會眨眨眼以外,身體一動也不動。


    「小修,小修!」真緒輕拍他的臉頰,但他沒什麽反應。


    「小修!」上方傳來心急如焚的呼喊聲,我、真緒以及周圍的人群同時抬頭仰望。是小修的媽媽。


    「媽媽!」小修聽到媽媽的聲音後回過神來,身體一彈,按著左肩開始哭鬧:「好痛!好痛!」仿佛是被火燒到似的。


    雖然這樣說很對不起小修,但我和真緒看到他哭總算是安心下來了。


    住在其他樓的中年女性輕輕用毯子蓋住隻穿一件t恤的小修。


    小孩的尖細哭聲讓現場氣氛漸漸回歸日常。


    剛剛一直沉默得像被施了咒的人群之間,總算開始有「太好了」、「救護車呢?」的話聲此起彼落。


    「啊,她倒下來了。」周圍的某個人拋了這麽一句話。我抬起頭看,發現剛剛還從陽台探頭出來的小修媽已不見蹤影。有幾個圍觀民眾當機立斷跑向公寓大門。


    「浩介。」真緒轉向我。


    「怎麽啦?」


    「我現在喊累也沒關係吧?」


    「當然啊!」


    「啊——累死我了!」


    真緒一伸懶腰,周圍人群便笑開了。


    「大家好啊。」真緒害羞地向眾人行禮,而在她身旁的我抬頭看著三〇三號房的陽台。那裏並沒有高到令人頭暈目眩,但也沒有矮到可以讓人抱著十公斤以上的小孩墜地,而且毫發無傷。


    「啊!」真緒的臉上突然閃過一絲驚慌,從毛衣上方摸了摸胸口,確認戒指沒掉才大大鬆了一口氣。


    我對著擔心戒指勝過自己身體的真緒苦笑,接著又抬頭看了一次陽台。


    (她畢竟是從天而降、突然蹦出來的孩子,所以我有時候會想:她會不會哪天又突然消失不見呢?)


    嶽母說過的話自行在我腦中重播。


    「不會吧。」逐漸逼近的救護車警笛壓過了我的低語。


    ·


    「多虧有你小修才能得救,哎,我真是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我的謝意。」送我們到醫院玄關的小修爸不斷向我們鞠躬致謝,害我們都不好意思起來了。


    真緒一麵穿夾克一麵說:「我隻是做我該做的事罷了。」她並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什麽了不起的。從公寓三樓往下跳是該做的事嗎?


    小修爸似乎覺得口頭道謝不夠意思,還從錢包裏拿出一萬圓鈔票說:「至少讓我出個計程車錢吧!」我連忙謝絕他的好意:「啊,不用了,公寓離這裏也沒有很遠,真的沒關係,您的好意我心領了!」


    要是拖拖拉拉不走,小修爸搞不好會把鈔票硬塞進我們的口袋,於是我們就逃命似的離開了醫院。


    回頭一瞥,正好看到小修爸向我們深深地鞠躬。


    真緒的皮膚接觸到初冬夜晚的徹骨空氣後,身子抖了一陣,嘴巴卻吐出令人難以置信的話語:「好啦——走回家吧。」


    「啊?等一下!你忘記你剛從三樓掉下來嗎?」


    「我又不是重重摔倒在地,是像天使那樣從天而降。著地動作也很漂亮,所以完全沒受傷啊!」


    她掉下來的姿態與其說像天使,還不如說是巨大的犰狳。


    不過她沒受傷倒是事實,急診室的醫生還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著活蹦亂跳的她說:「你真的有從三樓跳下來嗎?」


    聽說和她一起墜樓的小修也在脫臼的肩膀被推回原位後就不哭了,之後就像小無尾熊那樣緊緊黏在媽媽身上,不肯離開。


    我們後來從小修媽那裏得知意外發生的始末。


    她好像是在準備晚餐時無意間往窗外一看,正好看見小修跨過陽台扶手,便驚慌失措地衝了過去。結果小修被嚇了一跳,失去平衡。


    這次事件當中,傷勢最重的人正是小修媽。


    她抓兒子手腕的雙手施力過度,徹底僵住了,靠自己的力量無法鬆開,跌倒時撞到頭,腫了一個包。


    院方安排母子兩人住院觀察一晚。


    真緒也被建議住院觀察,但她不知為何堅決婉拒,拿出「我要回家煮飯」這種毫無說服力的理由當作擋箭牌。


    「我說啊,你真的要走回家嗎?搞不好要走上二十分鍾喔?保穀站就在旁邊,我們去搭計程車嘛。」


    「不要,我要用走的。一天搭兩次計程車是布爾喬亞階級才會做的事。」真緒說完立刻牽起我的手,邁開腳步。


    「真的沒受傷嗎?沒有哪裏痛?不會覺得惡心?不會頭暈?」


    「就說我沒事嘛。」真緒嘻嘻笑,接著用她天賜的甜美嗓音向我低語:「那麽擔心我的話,要不要檢查我的身體呀?就像上次檢查頭發那樣。」


    「要。」


    「色鬼。」真緒牽住我的那隻手用力按了一下。


    走過路燈時,我注意到自己吐出來的氣息是白色的,我剛才沒趕上救護車,所以是用跑的來醫院。早知道不要帶夾克,帶大衣給真緒穿說不定還比較好。


    「冷不冷?」


    「不冷喔,浩介呢?」


    「不冷。」


    「這樣啊。」


    我突然覺得我們好像在哪裏有過類似的對話。


    「很久以前,我們是不是也說過這些話啊?啊,是在善福寺公園的時候。」


    「啊,說過說過。」真緒走在暗處還一麵扭動身體,像是被人搔癢似的。「那時候氣氛很好,卻被小狗妨礙了。」


    那天早晨的氣氛有多別扭,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很清楚。


    「話說回來,真緒那時候還走了真長的一段路呢。我明明……明明在出門前帶給你一些身體上的負擔。」


    「啊哈哈哈,身體上的負擔嗎?確實有呢。話說會來,時間過得還真快,已經一年了啊。哇,已經變成往事了。」


    「怎麽這麽說?明明就是不久前的事。」


    「對我來說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呀!我現在已經完全變成一個老太婆了。」


    「你在說——啥——呀?」


    「真的嘛!」


    聽到她那隱約透露出苦惱的語調,我的心跳大幅加速。


    「我說啊,我們還是不要勉強,叫計程車好了。今晚和明天好好睡上一覺,禮拜一又要開始上班了。」


    我準備拿出手機,真緒卻停下腳步拉開我的手。


    她站在路燈的白光下,對著我搖頭:「不要,我偏要勉強。因為今天過後,說不定連想勉強都無法勉強了。」


    「你在說什麽啊?」


    「我活了十三年,真的已經到極限了。」


    「什麽十三年?你二十六歲耶。」


    「也是。」她笑出聲來,聲音卻是無力的。


    「『也是』是什麽意思啊?你或許隻有這十三年的記憶,但身體年齡差不多是二十六歲呀。話又說回來,二十六歲算什麽到達極限啊?起碼等你過了平均年齡的一半再說這句台詞吧?」


    真緒輕輕搖頭。


    「已經超過了喔。」


    「要接『才怪』請趁早。」


    原本是想跟她開玩笑,她卻以顫抖的嗓音回答我:


    「這笑話真無聊,我根本笑不出來。」


    「抱歉,我沒有要接。」


    我不想延續這個話題,真緒卻對我娓娓道來:「你笑不出來也沒關係,覺得我是在開玩笑也沒關係,總之請聽我說。不然的話,我就沒有辦法好好地把該說的事情傳達給你了,我不想這樣。」


    「走吧。」聽到真緒正經八百的語調,我孬了起來,拉著她的手就走。


    「那我就說個玩笑吧。」真緒一麵走一麵用沉穩的口氣說:「就是啊,我的壽命就快到盡頭了。」


    我呼出的歎息凍成了白霧。


    「大學醫院都幫你的健康掛保證了,你說這是什麽話啊?」


    「也是啦,但我是在開玩笑嘛。就是啊,我的壽命就快到盡頭了,所以我不離開不行了。我本來想要消除一切,也就是我留下的一切痕跡,但我還是希望浩介記得我。雖然這樣做很任性,但我不想被你遺忘。」


    我牽動臉部肌肉,想擠出一個笑臉:「什麽不離開不行、全部消除啊?你在說啥?你是天上來的魔法少女嗎?現在是演到動畫最後一集了嗎?」


    真緒竊笑了幾聲。「我看起來像是天上來的魔法少女嗎?」


    「不像。我怎麽看都覺得你是位於惠比壽的內衣公司的公關人員兼我老婆,除此之外,不管你看起來遺像什麽我都不認帳。」


    「那你怎麽會提到『魔法少女』?這種想法是從哪裏來的?」


    我思考片刻後想起那個關鍵的句子了。「先前媽說,你像是從天而降、突然蹦出來的孩子,所以哪天說不定又會突然消失不見。」


    「……」


    真緒完全沒有回應,我們鞋子摩擦過地麵的聲音回響在夜晚的住宅區道路上。


    微弱的啜泣聲傳入我耳中。我悄悄望向真緒,發現她捂著嘴巴。


    「不舒服嗎?」


    「不是,我隻是嚇了一跳。」她說完,又吸了一次鼻涕。「做父母的真厲害,竟然感覺得到。」


    「感覺得到什麽?」


    「我壽命很短這件事。」


    「白癡喔你!我真的要生氣羅!」


    「就說我在開玩笑嘛。你不可以認真回應。」真緒把我的手當成韁繩似的大力甩動。「今天不去見爸媽真是正確的決定。如果看到他們的臉,我一定克製不了自己的感情。浩介也要好好照顧生養你的爸媽喔。」


    「自己不做卻叫別人做啊?」我也想要逗趣地回話,卻擠不出像樣的笑臉。


    「嘿,我這個人,真的是亂七八糟、很讓人搞不懂吧?原本隻想懷抱著『期待再見浩介一麵』的心情活下去,但仔細想想,自己竟然也度過了愉快的學生生活,還迷上la aurore』的內衣,進了他們公司。雖然隻有最後一年和浩介一起度過,但能保有這段時光真是太好了。剩下的時間不夠隻好硬要你和我一起私奔,不過結局很圓滿嘛,這樣就沒問題啦。」真緒自嘲地說。


    我很想配合地笑一笑,表情卻越來越僵硬。


    「我是不該相信你這些話啦,但我還是要說我不要你死掉,我不要。」


    真緒緊緊扣住我的手,扣到我的手都痛起來了。「我最喜歡浩介,也最喜歡爸媽了,還有高中、大學的朋友,還有工作。成人式的前天,爸爸很罕見地主動跑來找我說話,說:『國中的時候,看你連日常生活都無法自己打理,我一天到晚擔心你的未來,但你後來真的很努力,如今成為一個很棒的人了呢。』」


    嘶——是吸鼻涕的聲音。


    我想在這時候耍個幽默,想問真緒:「好啦,這個瞎掰的故事你要怎麽收尾?」嘴巴張開了,話卻卡在喉嚨出不來。


    真緒的嘴唇開始發抖了:「我這個人,很自私又很壞心吧?浩介的人生還要繼續走下去,連一半都還沒過,我卻希望你往後也一直記得我。將來你喜歡上其他人的時候,一定會顧慮到我的存在,苦惱萬分的。」


    「我聽不太懂你在說什麽,但我永遠都隻會喜歡你!」


    「謝謝。聽到你這麽說,我覺得喜歡上你真是太好了。」


    我們重新握好手,十指緊緊交扣。


    真緒的手心好溫暖,即使在這種時候也能為我的內心帶來安寧。


    我們都安靜了下來,默默走在夜晚的住宅區道路上。


    抬頭一看,白色的半月正靜謐地跟在我們後方。


    我要怎麽看待真緒那番話呢?


    內容實在是太荒唐無稽了,我無法幹脆地點頭回一句:「喔,是這樣子的啊。」


    話說如此,我也無法笑笑帶過。


    如果她隻是想耍我的話,應該會再下一番工夫,編出聽起來較有可信度的故事吧?既然她沒這麽做,就表示她在說真話嗎?


    不會吧?


    真緒用食指拭了拭眼睛下方的淚水,同時問:「到今天為止,我稱得上是一個好老婆嗎?」


    「為什麽要說到今天為止?」


    真緒不理會我,繼續問:「到今天為止,我稱得上是一個好老婆嗎?」


    「嗯。」


    我一點頭,真緒就輕輕用身體撞了我的手一下。


    「我原本對料理沒什自信,但煮出來的東西意外好吃,對吧?浩介都吃到稍微變胖了呢!所以啦,我很擔心自己離開後,浩介會不知道該怎麽吃飯。」


    「我不管你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總之別說那種話嘛。」我噘起嘴。「我做個假設,總之先把合不合理這點丟到一旁,假設真緒出於某種原因不得不前往某個地方好了。不得不去又怎樣?真緒就是真緒,你繼續在我身邊待著不就好了?我不知道你得去哪裏,但不想去的話,就不要去嘛。」


    「謝謝,啊——我真是幸福啊……」真緒的聲音開朗極了,仿佛連初冬的風都會被它溫熱。「能和這麽重視我的浩介在一起,真是太好了。你聽了或許會生氣吧,但我還是要說,我已經滿足了,我真的很自私呢。話雖如此,要是情況允許的話,我還是想和你多做一點各方麵的嚐試啊!」


    真緒說不定真的要跑到某個地方去了,雖然我不知道她打算用什麽方法離開。


    我的理智否定這個可能性,內心卻幾乎可說是確信無疑了。


    「……」


    「我來猜猜看浩介現在在想什麽好了。」


    「啊?」


    真緒反複用身體輕輕撞我。


    「你在想色色的事情吧?我剛剛說『各方麵的嚐試』,你的手就抖了一下。我又不是那個意思,你好討厭喔。」


    「呃。」


    「好想跟你一起去泡個溫泉喔,雖然是我的錯啦,我不該花錢花得那麽小氣。還有,我好想讓浩介聽聽《寵物之聲》喔,就是有收錄〈那不就太棒了嗎?〉的專輯。都在忙別的事,結果拖到現在都還沒讓你聽。還有,我也好想和你大吵一架,吵到心想『我絕對不要原諒你』的程度;這種經驗至少要有個一次嘛。」真緒一麵吸鼻涕,一麵說:「還有,你送了我戒指,我好想要好好回報你。好想再多玩幾次搔癢遊戲,好想再用公主抱的姿勢向你撒嬌。好想再和你接吻無數次,擁抱無數次。好想一直、一直待在你身邊。」


    她說到最後嗓音開始發抖,幾乎不成話聲。


    「我就說啦,你留在我身邊不就好了?除了吵架之外,你剛剛的要求,我全部都可以幫你實現。」我想笑笑帶過,聲音卻顫顫巍巍,仿佛失去輪軸的車輪。


    「……對不起。」真緒簡短回答後陷入沉默。


    我們安靜無聲地走過白子川上的小橋。


    真緒原本就是不可思議的存在。


    「連十五和六的公約數都不知道」固然令人震驚,但她之後功課進步的幅度,更是嚇人。懷著深得可怕的執著,靠著不得要領的做事方式,她緊追在我這個沒什麽魅力的男人身後。不僅如此,她還毫無目的的領出自己的存款;明明掉了大量的頭發,頭上卻看不出痕跡;從三樓跳下來,卻連擦傷都沒有。


    她說不定得離開這裏前往別的地方了,盡管我不知道原因何在。


    光憑我的力量,說不定無法挽留她。


    我連忙將浮現在腦海一隅的想法驅散。


    真緒的唇間擠出了兩個字:「……才怪。」


    一時之間,我無法理解她的意思。


    「什麽『才怪』?」


    「你怎麽露出那麽苦惱的表情啊?我就在你身邊呀。」真緒開始甩動我們兩人牽起的手。「真是的,我事先就說是開玩笑了,你還這麽容易就上當。真是單純的人。」


    「咦?什麽啊?你沒有要跑到別的地方去嗎?不是要永別了嗎?」


    「我這種人,就算去了也會馬上回來呀,剛剛去醫院也一樣啊。」真緒一麵撞我的身體鬧著玩,一麵回答。


    今晚是臘月之夜,汗水卻以非比尋常之勢滲出我的背。


    「你也太壞了吧。你要是哭哭啼啼地說話,不管內容再怎麽荒唐無稽,別人都會當真啊!」


    「『堆』不起『堆』不起。講到一半氣氛變得很沉重,我就很難收尾了嘛。」


    聽著她撩人心弦的甜美嗓音,脫力的膝蓋頓時抖了起來。


    「什麽嘛,哎唷!我都快心灰意冷了耶,結果是開玩笑喔……」


    「真的很對不起,那個,大概是因為從三樓跳下來的時候,極樂世界從眼前閃過,所以我才突然變得很想確認丈夫對我這個老婆的愛情。」真緒走路的同時,身子也半倚在我身上。「所以你剛剛說『我永遠都隻會喜歡你』的時候,我都毛骨悚然了。」


    好個天兵,真緒果然就是真緒。不對,她會不會是故意裝出天兵的模樣?這也是一個解讀的方向。


    「我到現在膝蓋都還在抖耶。」


    「對不起,我看氣氛合適還提出一大堆要求,說『這想做,那也想做』。說著說著,我自己也五味雜陳起來了。」


    「我說啊,真緒。你沉浸在自己那番話裏頭,陶醉得很,而我可是聽到都快哭出聲來了耶。你要怎麽安撫我的情緒啊?」


    「真的很抱歉,我就用這個方式來賠罪吧?或者該說是我自己的乞求呢?」真緒望著一旁,把我的手抓到她的胸前。「哎,檢查報告的數字都很漂亮,所以今晚要久違地大戰一場也無妨吧。這樣說有點不尊重,不過隔壁既然沒人在,也就不用忍著不出聲了。」


    「但你才剛從醫院回來耶,而且一天就掛了內外兩科。」


    「兩科的醫生都為我的健康掛保證呀。而且看了丈夫男子氣概十足的一麵後,我現在內心蠢蠢欲動喔,幾乎可說是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真緒的身體貼得更緊了。


    就算要我說客套話,我也無法用「有分量」來形容她的上圍尺寸,但那柔軟、膨起的部位一旦壓過來,我還是會心跳加速。


    「我知道了。既然你都這樣說了,我就接下你的挑戰書吧。還有你剛剛提出的那些要求,凡是今晚就做得到的,我全部都會做。先是用公主抱把你丟到床上,搔癢搔到你不能呼吸,再對你做那個和那個,做到你滿意為止。」


    「我現在倒是沒自信可以活著看到明天的陽光了。」


    我無視真緒僵硬的微笑,繼續說:「對了,加入浴劑到浴缸裏,當作是在泡溫泉吧。改天再正式去溫泉之旅!」


    「好耶!也互相幫對方洗身體吧!反正明天是禮拜天,就全力開啟笨蛋夫婦模式,摸到三更半夜吧!」


    「三更半夜?你太天真了!天亮之前我是不會讓你睡的!」


    「哇,還真是有幹勁。」真緒笑開了,肩膀隨之起伏。


    我告訴自己,已經沒事了。


    我們租的房子出現在道路前方了。


    ·


    窗簾在朝日曝曬下鮮紅如番茄。


    當我們從淺眠中醒轉過來時,它便回複成輕飄飄的淺褐色塊。


    自微小隙縫中射進來的炫目光線,以及日本山雀的尖鳴告訴我們,新的一天早已拉開序幕。


    我抬頭看床邊桌上的鬧鍾,時間是上午十一點。已經快中午了,但我早上七點才睡著,所以困得不得了。


    就在我閉上眼睛準備賴床時,房門另一頭的廚房兼餐廳傳來的歡欣鼓舞的哼歌聲。是〈那不就太棒了嗎?〉,好久沒有聽真緒哼了。


    我揉著喀喀作響的背和腰,打開房門,奶油融化的香味撲鼻而來。「早安——」真緒正好將蛋液倒進平底鍋。「這是早餐,要吃嗎?要的話我就再做一個歐姆蛋。」


    「早安。那就麻煩你做了。」


    上完廁所、洗完臉後,我在桌子前麵坐下。


    真緒的哼歌聲不斷傳入我睡眠不足而茫然的腦海中。


    真緒的穿著走休閑風,是舊連帽上衣搭上褲管磨破的牛仔褲。她一麵哼唱一麵晃動手中的鍋子。「朗啦啦——朗朗啦朗啦朗啦朗啦朗啦——啦——朗朗嗚咿——嗚——」


    連合音的部分都唱了,看來今天早上的心情特別好。


    「做好羅!」


    聽到真緒的喊聲,我便起身去把盤子和杯子等餐具拿過來。歐姆蛋、培根、吐司、沙拉、橘子汁、咖啡、優格在完全擴展開的伸縮桌上排得滿滿的,讓人聯想到給不習慣外出的遊客吃的自助早餐吧。


    「份量真驚人……」


    真緒無視我的碎碎念,雙手合十說「開動了!」後便拿起對切的半片吐司,大口晈下。


    二十分鍾後,我拚死拚活將真緒吃剩的歐姆蛋和吐司塞進胃裏。我平常隻吃吐司配咖啡當早餐,所以吃這麽大份量的食物真的很勉強。


    「當初歐姆蛋要是隻做一個分著吃就好了。」


    「我也真是學不乖呢。」真緒屈起身子,笑得五官都皺成一團了,似乎是真心感到愉快。我見狀也跟著笑了。


    「好啦,來收拾吧。」我拿著空餐盤起身,真緒也跟著離席。


    「那我去拿報紙羅。」


    「嗯。」


    真緒在玄關準備穿涼鞋時突然轉過身來跑向我,室內拖鞋踩得劈啪響。


    「今天的早安親親忘記了。」她的嗓音一如往常地撩人心弦。


    我點點頭,她便把手搭上我的雙肩,嘴唇輕輕一啄。


    「先出去羅。」真緒小幅度地揮揮手,踏著輕快的步伐走出玄關。


    此後,她再也沒有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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