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生根本不敢與時川黑沉沉的眸子對視,囁嚅幾聲後趕緊扭過頭,生怕下一個被揍的人也是自己。張新在倒地的時候也聽清了“時川”二字,名字本身平平無奇,可冠上這個姓後就不是自己能招惹的人。於是他隻能悻悻起身,對著其餘人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們離開這裏。但他心中終究還是不甘,在路過時川的時候故意重重撞了下對方的肩膀。時川知道他在挑釁,可卻無心和這個敗類過多糾纏,畢竟角落裏那個男生的慘樣實在太令人揪心。地板上蜿蜒的血跡觸目驚心,時川皺了皺眉,然後在那個癱倒的人麵前蹲下。一直到現在,遊洲仍然不敢相信自己就這麽得救了。他緩緩睜開眼睛,然後正好對上了一雙被濺上血跡的雪白球鞋。下一秒,耳邊傳來了一個低沉卻分外清晰的聲音:“你現在感覺怎麽樣?能自己站起來嗎?”遊洲吃力地抬起頭,渙散的瞳孔很久才得以聚焦,然後慢慢將視線移到了那張在自己麵前放大的臉,看清了對方的麵容。清晰的輪廓映入視線,遊洲的表情卻出現了瞬間的怔忪。原來剛才那兩個字不是自己幻聽,出現在這裏的竟然真的是他。第37章 探丸借客(四)時川卻沒注意到遊洲眼底的恍然,他神情關切,眼也不眨地盯著麵前那張臉,“他們剛才打了你哪裏?你家長呢,用不用我替你給他們打個電話?”“我幫你聯係班主任,或者是報警?”“你能聽見我說話嗎,是不是很疼?我現在就送你去醫務室。”時川一連說了好幾聲也沒見旁邊的人回話,低頭一看才發現那人隻是沉默地盯著地麵的方向。他順著對方的目光向下看去,然後看到了自己染了血跡的球鞋邊緣。時川被遊洲那怪異的眼神弄得先是一愣,繼而趕緊主動開口安慰對方:“沒事,這是我不小心蹭到的,你不用太在意。”男生仍舊沒抬頭,沉默半晌,他的嘴唇終於動了動,“謝謝你救了我。”漆黑的發梢遮住了遊洲的眉眼,時川看不清他的神情,卻下意識覺得對方應該很疼,畢竟那兩瓣帶著血跡的薄唇一直在止不住地顫抖著。他後知後覺地慌慌張張摸遍全身,最後才勉強在校服外側的口袋中搜出一張衛生紙,獻寶似地遞到了遊洲的麵前,“你先擦擦臉上的血,等下我送你去醫務室。”出乎意料的,男生既沒接過那張紙,也沒開口說話。時川看著遊洲的樣子皺起了眉頭。他知道眼前這個男生的狀態不太對勁,可是時川又不敢貿然觸碰對方,眼下別無他法,他隻能耐著性子反複勸了幾句,試圖說服這個倔得像石頭一般的男高中生。沒想到一連幾次全是碰壁,遊洲似乎打定主意不想出現在任何一個會被人看見的場合,他語速緩慢,聲音艱澀,可字句的停頓間卻滿是堅決。“我沒事,在這裏坐一會兒就好了,你先走吧。”時川又不甘心地勸了幾句,沒想到眼前的人卻遠比自己想的還要頑固,幾分鍾過去了,兩人還在翻來覆去地重複著同一段對話。他這輩子還沒見過這麽奇怪又執著的人,最後隻能歎息著妥協了。時川無奈地深吸一口氣,脫下自己的校服外套披在了對方身上,然後仔細囑咐道:“你別在這裏坐太長時間,省著那幾個人再回來找你,一會兒你感覺差不多能走動了就趕緊去醫務室吧,別讓傷口發炎了。”男生小幅度點點頭,末了終於抬眼望了下時川,然後對他說了聲“謝謝”。時川本來是朝著原本的目的地走去,可走著走著,他的心情卻漸漸沉重起來。雖然嘴上答應不會再管那個男生的事,可自心底萌生的憐憫和同情到底讓時川放心不下,於是腳步陡然加快,下一秒他便跑向了校醫室所在的位置。*這裏距離校醫室的並不遙遠,所以隻消片刻,時川便匆匆地捧著包紮用的藥品趕了回來。急促的腳步聲回蕩在空曠的走廊中,沉寂的空間再度傳來巨響,而門被打開的瞬間,兩個少年麵麵相覷,眼底盡是愕然。遊洲的意外是因為看到了破門而入的時川,而時川感到詫異,則是因為看到了對方左手攥著的那一截被布包緊的鋒利磚片。即便身形還在因為疼痛而微微顫抖,遊洲的脊背卻挺得筆直,時川沉默著望向他的身後,發現地磚上拖著一截清晰的血跡。或許是時川臉上的表情太過冷峻,男生有些驚懼地往後退了一步,露出了窗台上的東西。是時川剛才遞給他的校服,此刻已經被疊得整整齊齊,擺在這裏唯一幹淨的地方。在這漫長沉寂出現的十秒前,掙紮起身的遊洲聽到了腳步聲,可他根本沒想到回來的不是那夥剛剛淩辱過自己的人,而是來給自己包紮的時川。可是如果出現在這裏的不是自己呢。喉頭一陣發緊,時川盡力擠出一個輕鬆的笑,然後看著對方說道:“傷口不能放著不管,我去拿了點藥,來給你包紮一下。哦對了”“我叫時川,你叫什麽?”男生臉上的表情已經恢複如常,聲音嘶啞低沉,“遊洲。”空氣陷入了良久的沉默,直到時川聽見自己小心翼翼的聲音在這方空間內響起。“我現在......幫你包紮好嗎?”時川在瞥見那兩點黯然的瞳孔後忽然生出一股陌生的勇氣,還沒等遊洲回答,他忽然熱血上湧,緊接著補充了另一句話。“嗯,遊洲,如果、我是說如果,他們再來找你的麻煩,你就去十三班叫我。”遊洲被他脫口而出的承諾弄得愣了下,正當時川忐忑得無以複加時,他終於看見男生像是很隨意地把手中的磚片扔到了一邊,傷痕遍布的臉動了動,然後露出一個笑容。“好。”第38章 探丸借客(五)雖然那天時川的出現短暫地驅散了遊洲心頭的陰霾,但噩夢般的痛苦記憶卻很快卷土重來。身上的傷痕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漸漸淡去,但疤痕下的痛苦和羞辱卻會貫穿人的一生,而比這更令人倍感折磨的,是伴生在這兩者身上的恐懼。恐懼不會隨著時月消散,反而會在夜深人靜時悄悄膨脹蔓延,最終如蒼耳般死死附著在餘生的每一天。從那天起,遊洲每晚的噩夢都會以那扇突然在他麵前關上的厚重鐵門開始,但不同的是,夢中從來沒有那個高大的身影來救他。遊洲自此也不敢再踏入衛生間的最後一格,甚至任何狹小封閉的空間都會讓他冷汗直流,遍體生寒。與此同時,花生也不再僅僅是他的過敏原,更像是他被屈打成招的人生,是他自我鞭笞的環環因果。在事情發生後的幾周內,遊洲從未如此地厭惡自己,他忍不住責怪自己為什麽會在考試前走進那個衛生間,為什麽衝向門外的動作沒有再快些,即便他知道這些本不是自己的過錯。他一遍一遍地懲罰著自己,一天一天地強製自己重現那天的場景,記憶在這樣殘忍的折磨中也逐漸被篡改變得模糊,遊洲時而看見自己痛哭流涕地抱住那幾人的腳求饒,時而看見自己麻木而茫然地被人踩在腳下,而在這場曠日持久的折磨中,那幾人的麵孔反而被淡化在記憶深處。他也本想就這麽以平靜來粉飾太平,可每次在走廊裏遠遠聽見那些人恣意放肆的笑聲,遊洲都深深地不甘。憑什麽。每每這時,張新不可一世的臉便會和時川雪白球鞋上的血痕在遊洲的腦海中交替出現,終於,當他第一次把顫抖的手放在學校超市裏那管花生醬起,一個漫長而清晰的計劃在他的腦海中形成。回過神後,遊洲聽見自己的麵前傳來持續的咚咚聲響。是張新在磕頭。他臉上的表情是那麽虔誠,望向遊洲的目光是堅定的哀求,一如那時他堅信即便自己殺了人也不會被怎麽樣。或許是諷刺的一幕終於喚醒了張新記憶的某個角落,他突然掙紮著抓住遊洲的褲腳,揚起涕淚橫流的臉,“我想起來了!遊洲,當年不止我一個!還有.......還有邢立山,對!還有陳恒,還有馬諾!”“遊洲,我求求你,你別殺我,”他明顯神誌不清了,哆嗦著掏出手機拚命在遊洲的麵前比劃著:“我有他們的聯係方式,我可以把他們叫過來,你想怎麽對他們報仇都行,怎麽樣?我求你了!”遊洲靜靜地盯著他瘋狂而猙獰的臉,然後開口說道:“你是最後一個。”仿佛當頭棒喝,張新一下子癱倒在地,喃喃問道:“什、什麽意思?”遊洲用鞋尖將滑落的花生醬再度踢到張新麵前,“他們三個早已經見過這個了。”“對於我,十年時間算不上很久,但對於你們,十年想必格外漫長,這段時間足夠讓邢立山被送到監獄,足夠讓陳恒被判處死刑,足夠馬諾被送到精神病院。”“當然,也足夠我一步步走到今天,足夠我站在這裏對你重複一遍當年的話。”張新的呼吸驟然急促,慘白的臉色上露出一道若隱若現的裂痕,驚恐和震驚的情緒從其中探頭探腦。“是、是你做的!我知道了,是你在向我們報仇”遊洲猝然開口,打斷了他的話:“不是我。”“而是你們自己。”在短暫的停頓後,遊洲像是回憶起了什麽,臉上的神色也變得若有所思。“你知道你們當年離開之後發生什麽了嗎?”“隻差那麽一點,”遊洲縮短食指和大拇指,在張新麵前比了個距離:“我就要追上你們.......然後再自殺。”“不過我最後還是選擇了去參加考試,但是你知道嗎,因為時間已經過半,無論我怎麽懇求,監考老師都沒能讓我進去。”“所以我就在距離自己一步之遙的地方,眼睜睜看著我被記了曠考。”“也因為這個這場考試,我和努力三年的名額失之交臂,而且那時候我被斷了學費和生活費,獎學金是我唯一的收入來源,所以整整一個月,我的晚飯都是涼水。”遊洲突然轉變視線,居高臨下看著張新,“你猜後來又發生什麽了?”“後來我去買了和那天一模一樣的花生醬,再後來,不止那天,我每月都會買。我堅持了十年,就是怕自己忘記當時有多麽痛苦,就是怕自己心軟放過你們。”“十年前你說我命中注定如此,我現在將你的原話盡數奉還。你餘生的每天,都注定像我那天一樣絕望,這也是你的命,但不同的是”“這次我來替你安排。”張新幾乎是神情恍惚地聽著遊洲講完了所有,在最後一句話落下來的時候,他從喉頭發出了一聲哭天搶地的哀嚎,甚至試圖抓住遊洲的衣角說些什麽讓對方回心轉意。然後他被狠狠踢開了,遊洲的唇角彎了彎,然後回過頭說道“你這張流著血的臉,真是讓我倒盡胃口。”第39章 探丸借客(六)桌上的錄音筆發出“嗶”的一聲響,房間裏陷入了死一般的靜默。保鏢默然佇立在辦公桌前,片刻後終於低聲說道:“時總,他們就說了這些。”時川抬起頭,眼底遍布紅血絲,“他人沒事吧?”保鏢隻敢看他一眼便匆匆低下頭,“遊先生沒事,他說完這些後就離開了。”時川沒說話,側臉線條如石塑般靜止。保鏢猶豫再三,拿出一個東西放在了老板的桌子上,“遊先生離開後,我進去檢查了一下,然後在地上發現了這個。”時川終於有了動作,他順著聲音,緩緩把目光移到了桌麵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