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我一起。”“不行,這不和規矩。”“他與我一起。”平燁燭拉過薑深,“即便守靈尋得了替代之人,第一夜也需有親屬家眷作為媒介讓死者習慣守靈人的氣息。長老連這個規矩都忘了,我帶一個小徒弟,不妨事吧。”姚長老的拐杖在地上敲得砰砰直響,“年輕人別太氣盛。你程叔沒少關照你,怎麽算陌生人。哎,罷了罷了,隨你去叭。蠟燭,可別熄了。”薑深躲在平燁燭身後,看白色的人群四散而去,隻留下一排排的紙紮人,猶如將祭品送上山頂便離去的山鬼。平燁燭單手護住蠟燭,說:“走吧。”棺材就在大堂,不過幾十步路的腳程,燭火在平燁燭手心飄搖不定,忽大忽小,最終還是沒有熄滅。偌大的靈堂空空蕩蕩,一口木棺材橫在中央,濃烈的香火氣與死氣瞬間趕走屬於秋風的寒意,替換成細密的陰森空氣。“吊唁還有一個時辰開始。”平燁燭將竹簍放在角落裏,遮蓋竹簍的麻布表麵刨開一個細小的洞,露出漆黑的鏡麵。薑深學著平燁燭的模樣跪在蒲團上,麵對著木棺材,冒了渾身冷汗。平燁燭將白燭放下,跪在蒲團上:“如果有吊唁者與你說話,一概不要回答。”“啊?為什麽。”“人死後的三天裏靈魂會在留戀的地方徘徊,如果在此時獻上供奉就能請死者的魂魄入夢。家眷守靈,是在表示對死者思念與緬懷。”寒風從門窗溜進,平燁燭抬手將白燭護住,看向靈堂上擺著的各式法器,“這些都用不上這種陣仗。”“門外的紙紮人是陰差小鬼,是用來嚇唬冤魂的。一般是死者作惡太多,死後以求安寧,才會用這種紙紮人。而靈堂上的布置,則是用來壓製死者的。這裏不是什麽生者與死者惜別的場地,反而更像為鬼開的刑堂。前來吊唁的人,有尋財的,有尋權的,這些秘密不能被窺探。不聞不問就是守靈人做得。”“那何必找我們來……”“冤屈,怨恨,都會變作詛咒。”平燁燭說,“陌生的活人是用來擋災的。”“啪。”,薑深從蒲團上掉了下去。“後悔來了?”“我才不。誰信這些。”薑深喉嚨不斷吞咽著,像受驚的野貓一般左顧右盼,“那根蠟燭怎麽隻有你有,是不是能防鬼啊……”“這是招魂燭。”平燁燭說,“點燃,便證明我是今日的守靈人,冤魂怨鬼隻會找我,不會害旁人。燭火會讓鬼魂忌憚,如果蠟燭沒有燒完就滅了,就證明死者不滿意,守靈人以及委托守靈人的家族都會受到詛咒。”平燁燭鬆開手掌,掌心的燭火飄搖著,像隨時夭折的脆弱嬰兒。“今日拍好了素材,你就回去。雨季還沒到,現在下山很安全。”“下山?嚇唬我回去是吧。”薑深眨巴亮下眼,總算想透了平燁燭的意思,顧不上害怕,從蒲團上騰起撲向平燁燭。平燁燭將蠟燭挪遠,抓住薑深伸過來的爪子,交叉一扭,不費吹灰之力地將薑深鎖在自己懷裏,連蒲團都沒掉下來。“別鬧,有人來了。”第99章 “吱呀”一雙布料潮濕,沾著泥土的樸素布鞋踏入,陰暗靈堂竄進一股冷風,平燁燭兩手一鬆,掌心中不安分的兩隻爪子立刻縮了回去。來人是一位裹著頭巾,渾身素白的婦人。她左手挎著一隻竹簍,右手捧著一支和平燁燭同樣的白色蠟燭。“程老,你啊……”幽幽哭泣的女聲在大堂裏響起,“我送山餘的時候,棺材可比你用的便宜不少,幾片破木頭,也不知道是不是漏風漏雨,是不是被蟲蛀了,被菌子鑽了。”女人瘦如枯木的手鑽進蓋著白布的竹簍,在燭光下流動的紅色液體反射出異樣光芒。平燁燭安靜地放下手中的蠟燭,將蒲團向薑深的反方向挪遠幾寸。“等了小十年,終於是山神顯靈,把你這種惡人帶走了!不解恨,不解恨,死了也不能便宜你!”尖銳的嘯鳴似厲鬼啼哭,響徹靈堂。燭火抖了兩抖,白色頭巾滑落,女人斑駁的臉頰和灰黑的指甲在薑深眼中放大,模糊,直至變作一片紅色。“薑深!”平燁燭扯住薑深的袖子,將他抱在懷裏,“你撲過來幹什麽?”“她……我,血……嘔!”薑深被平燁燭護住,大部分血液都灑在了平燁燭身上,但左臉還是被濺了不少血。他眼睛裏溢著血液,將皮膚染色,滿溢的腥氣刺激鼻腔,薑深彎著腰,一陣反胃。他眯著眼睛,模糊的視線裏看到老婦人舉著一根長長的鐵鑿子,一下一下打在華貴棺木上。“我沒事,好像沒毒。”薑深咳嗽兩聲,“這什麽情況。”“隻是雞血,下咒用的。”平燁燭說,“燃起的招魂燭最怕至陽之物,用雞血澆滅蠟燭,亡者的靈魂也會受到創傷。”“哦哦。”薑深用衣服擦著臉,問,“你不去,呃,製止一下嗎?”“我隻是來守靈的。招魂燭已滅,職責已盡。倒不如說我該管的是另一位。”平燁燭脫下孝服,裹住薑深,“等下就回去。”“我的山餘,我的山餘。別怕啊,這棺木是你的,程的命格也是你的,下輩子去個好人家,別再生在大山裏了。別怕……別怕……”老婦人一會哭喊,一會又發出細小尖銳的笑聲,她腳邊的蠟燭隨著鑿子的起起落落搖晃著,似一葉漂浮不定的小舟。哢嚓厚實的棺木裂開一個口子。女人從竹簍裏掏出浸滿雞血的娃娃,順著狹窄的口子往棺材裏塞。娃娃粗糙的頭發和臉擠在縫隙裏愈發猙獰。娃娃的背後衣服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山餘”兩個字。“山餘是她的孩子。因為一些爭端被扔在泥潭裏溺死了。”平燁燭說。薑深瞪大了眼睛:“這……這不是謀殺嗎?”“情況比較複雜。山餘家很會采草藥,山餘又愛讀書,為了供他讀書,父母更加勤勞地上山。但山上的資源隻有那麽多,都被他一家采走了,別人家自然不願意。除此之外,山餘為人孤僻,和村寨裏大部分孩子都合不來,自然會產生矛盾……”“不怪山餘,怎麽能怪山餘!是那群惡童,看我們家山餘聰明,害怕被報複,才下狠手殺了他!”老婦人不知何時停下手中的動作,直勾勾地盯著平燁燭,“是你,他們搶走我的山餘的時候,你也在……你們這群遭天譴的!”“大娘,人死不能複生,你冷靜……冷靜啊。”薑深往平燁燭的身邊湊,安撫著老婦人。老婦人看向薑深,突然流出淚來,她撲上前,緊緊握住薑深的胳膊:“那群富裕的雜碎每年雇傭勞力采藥材,裏裏外外賺翻了眼。這大山,這大山不是人的大山,他們把山裏的藥材都劃為自己的所有物,一群貪婪的豺狼……他們害死了我的山餘……”“怎麽回事?是林萍那個瘋婆子!”“快點,快點把人趕出去。程老的靈堂怎麽讓這種瘋子進來了?”薑深被老婦人抓著搖晃,耳朵邊響徹著“山餘山餘”發現異常的程家人很快衝進來,拖拽著老婦人,將人趕了出去。姚長老哀歎著,木杖“砰砰”地敲著地,眾人總算安靜下來。“小平……”“蠟燭已滅,我與程叔的緣分在此盡了。”平燁燭打斷姚長老。“你啊。”姚長老搖搖頭,“和你的朋友在程家歇下吧,明日再議。”“cut!”周沉第一次沒有在拍攝完畢後去檢查畫麵,他的目光始終追隨著賀執。賀執渾身濕透,單薄的衣服往下淌著血漿,臉頰貼著幾縷沾濕的頭發,發絲滑落又在蒼白皮膚上留下幾道極細的血痕。很快有助理抱著毛毯衝上前將賀執裹住,來來回回纏繞了幾圈,直把人圈成一團隻能看見幾縷頭發的毛團子才善罷甘休。賀執的手指從毛茸茸的毯子裏伸出,冬眠初醒的熊一樣局促懶散地扒拉出一片空間,露出被壓塌了的發頂。周沉站在攝像機後,幹瘦手指鬆開,厚實蓬鬆的毛毯落回椅背。“好心酸呀,小周導,關心小情人被搶先了?”蕭正陽在一旁翹起二郎腿,笑得玩味戲謔。“啪!”毛茸茸的毯子精準地呼在蕭正陽臉上,綿軟細膩,看起來就很保暖。“……也唔用琢磨老羞成怒……”蕭正陽手疾眼快扶住毛毯,才沒被過重的力道連人帶椅子帶翻過去。“你一會要上場了,神棍先生。”蕭正陽攤攤手:“知道咯,醋先生。”周沉眯起眼睛,看蕭正陽抱著劇本嬉皮笑臉地跑遠。第100章 寨子裏條件有限,劇組從水井拉了條膠皮管子充當淋浴噴頭,要洗熱水澡隻能用原始的木桶。賀執裹著厚重的毛毯,杵在冒著熱氣的木桶邊。“賀……賀哥,怎麽……不去洗?還挺舒服的,就是有點冷,阿嚏!”鄭元裹上棉麻的戲服,鼻子仍舊凍得通紅。“小鄭同誌。”“啊?”“能活到現在,你的經紀人一定費了不少心。”“……”調侃完鄭元,賀執終於丟掉毛毯,浸在木桶裏。溫熱水流迅速包裹皮膚,供給著熱量。從木屋縫隙鑽進來的冷空氣讓裸露在外的肩膀很快泛紅發白,在蕭瑟的木屋裏顯得蒼白如厲鬼,頭發被濺起的水花打濕,貼在臉頰上。雞血在純淨的水麵散開,暈染開的紅色水紋像危險妖冶的花。賀執向後仰,躺在浴桶的邊緣,騰起的霧氣讓一切變得失真,使他看上去愈加似旅人在山中遇上的山鬼。周沉的目光緩慢挪向指尖,即便並非本意,但手背上的青筋已然突顯,指尖微微發顫。“周導,拍不拍?再不拍可要告你謀殺了。”賀執“嘶”了一聲,任意動作都會撕開水層,讓冰涼的空氣貫入。這麽泡下去,早晚要丟半條命。周沉攥緊手指,拿起喇叭:“開拍。”***薑深坐在高高出半寸的木頭床沿,光滑的木板將大腿壓出一個小小的豁口,但他沒有動彈。離他隔了半塊石磚的地方,掛著一圈灰撲撲的厚重亞麻布,霧氣時不時從裏麵四散出來,熱騰騰的。“嘩啦”簾子掀開,壓抑在布簾裏的水蒸氣一湧而出,在慘白粗糙的皮膚上凝成水珠,像白羊皮上點綴的珍珠。平燁燭常年遊走與山間,肌肉纖長但有力,服帖地趴在骨頭上。缺少日照讓皮膚呈現出異於常人的白,被山石劃出的傷痕印於其上,色調都要冷上幾分。山裏的陰濕纏綿難退,平燁燭擦了兩把頭發,索性將毛巾丟在一邊,任憑水珠凝結,滴落在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