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種自欺欺人的事他已經做過一遍得到的結果那樣慘烈,他不能允許一切再次重演。他循序漸進,以為自己給季楠留的體麵,能讓對方和自己心照不宣。可哪有什麽心照不宣,楊重鏡覺得荒謬。心平氣和都是偽裝出來的假象。他哽著嗓子,冷硬的聲音從喉嚨裏擠出來,刮擦著泛出苦澀的幹疼:“還有我爸,你怎麽認識的。”“你說我不相信你,可是你什麽都不告訴我,想要我怎麽相信?”楊重鏡牙關緊咬,分明是質問季楠,最後卻自己紅了眼眶。他目睹季楠的雙眸露出茫然,下一秒因為驚訝而將唇微微張開,遲來的,又被反應過來的慌亂所替代。“你要我信任你,可是你有一丁點地信任我嗎?”他說著,終於撕裂掉所有表象,殘忍地將隱痛的傷疤揭開。話語是尖銳的,帶著憤怒的火,全然不留絲毫退路,字字珠璣:“季楠,是不是我不說,你就覺得我什麽都不知道?”“為什麽?你問我為什麽?”楊重鏡似乎是覺得好笑,他話音頓了幾秒,隨後才說:“我和你說過那麽多遍,你相信我。”“但你沒有。”他別過頭,笑得很難看,眼眶也紅的不像話,如同滲血。他一字一句的,每一個字都透著刻骨的疼:“……你寧可信楊白舒的鬼話,都不願意信我的。”太疼了,楊重鏡想,愛一個人,太疼了。情緒是多麽奇怪的東西,明明就在幾分鍾之前,他還在想,季楠好像真的很愛自己,整顆心都浸在觸動裏。說出愛意的時候,他會預料到此刻毫無預兆,驟然爆發的爭吵嗎?“……”季楠說不出一個字。他覺得頭暈,張了張唇,好半天才隻吐出一片無聲。短短幾句話,其中蘊含的信息量實在太多,讓他運轉不過來。明明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楚,連起來的意思又晦澀難懂。腦子要爆炸似的,燒的他講不出一個字。楊白舒?和楊白舒有什麽關係?楊重鏡為什麽會知道自己和楊白舒有接觸……?是他剛剛犯病的時候,講漏了嘴?不然為什麽他會突然提起這個,自己又為什麽,對此沒有一點印象?他腦子亂嗡嗡的,仿佛有無數隻蜜蜂鑽進大腦,同時振翅,掀起來如潮般的痛來。好一會兒,季楠才終於從那陣晃神裏回過神,眼皮很重地抖動一下,直直地墜下,好像不堪重負,被什麽東西徹底壓垮。“……楊,白,舒?”僅僅三個字,季楠卻念得格外牽強。他一字一頓,聲音生澀得要命。搭在沙發上的十指攥著沙發柔軟的表麵,直到骨節都因為用力而泛出慘白。他牙關緊咬,微微張開一點,一旦鬆了勁,就透出明顯的顫抖:“你在說什麽啊,哥哥。”都這個時候了,還要裝傻。楊重鏡深生出無力的痛苦,閉了閉眼,被氣笑了:“你自己剛剛說的話,這會兒就忘了?季楠,你是真的聽不懂,還是在裝聽不懂。”“到現在,你還是要繼續騙我,是不是?”楊重鏡眼裏的失望太過明顯,像針一樣,狠狠紮進季楠的心髒。他急急搖頭,下意識地否認,被指尖嵌入的掌心破皮流血產生的疼痛也不再能讓他保持清醒。季楠倉皇地伸出手,無意識地搖著頭,顫聲道:“我沒有,哥哥。”“別他媽叫我哥!”楊重鏡狠狠拂下季楠的手,眼睛紅得可怖,他聲音沙啞又難聽,明明是發火的那個人,卻好像比季楠還要難過,他抖著嗓子,低低說:“…別喊我哥。”他抿著唇,直直的眼睫在燈光下照出一片陰影,含著讓人看不懂的陰翳。季楠的手被毫不留情地拂下,晃在身側,撞上沙發的邊角。沙發邊緣是柔軟的,但季楠喉頭滾動,覺得痛的難以忍受。五髒六腑都錯位了一般,絞纏在一起,讓他隻有躬下身去,才能稍稍得以緩解。空氣陷入死寂,爭吵過後的餘韻,被冷白色的燈光包圍,時間也跟著靜止了。客廳的鍾表依舊一下一下走,發出很輕的“嘀嗒”聲。敲在楊重鏡的心頭,讓他甚至沒有維持站立的力氣。等待的過程是痛苦的,楊重鏡原本以為自己早已習慣等待。他高估了自己,等季楠回答的幾分鍾,他如同溺入水中,時間每走一秒,窒息的瀕危感就越強烈。好在即將溺斃的最後一秒,楊重鏡抓住了那根救命的稻草。季楠緩過神,僵硬地抬起頭來,像是剛學會說話,褪去方才的慌神和哽咽,變得無甚波瀾:“你想我說什麽。”他頓了頓,話音波瀾不驚,沒什麽表情波動。如果忽略流下血的掌心,這樣的季楠,看著才終於有了點正常人的模樣。楊重鏡一直擰著的眉鬆開了。他微不可察地鬆了口氣,重新將身子蹲下去,和季楠四目相對,同樣將語氣放緩,說:“所有。”“季楠,我要知道,你瞞著我的所有事情。”楊重鏡的聲音沉穩,甚至不需要打腹稿,在季楠鬆口的下一秒,就自然而然地說出來。或者說,這麽多年裏,他早已在心中將這個場景,模擬了無數次。“你和楊白舒的相識,你們做的交易,還有接近我的目的。”楊重鏡稍稍仰起頭,眉眼深邃,目光灼灼,仿佛無論何事,都不能在他眼前遁形。他話音稍頓,說:“楊天德找過你,你和他有什麽關係。”還有,“你手上的疤,到底是不是因為開罐子不小心的劃傷。”楊重鏡每說一句,季楠的臉色就白上一分。他握住沙發邊緣的手不自覺地加深變緊,心沉沉落下去,砸不出一聲響。他忽然覺得好笑,為自己之前所撒下的那些拙劣的謊。如果對方一切都了如指掌,那他遮遮掩掩的那些模樣,落在楊重鏡眼裏,該有多愚蠢。“你不是都知道”季楠模樣頹廢,眼睫垂下去,眸子黯淡下去,隻見一片暗色,全然放棄掙紮一般。他長發淩亂地散在雙肩,看起來狼狽又難堪,整個人都灰撲撲的,沒有絲毫光亮。“我要你自己說。”楊重鏡伸出手,動作強硬地捏起季楠的下巴,逼迫對方看向自己,說:“我隻聽你說,季楠。”“這是不一樣的,你親口告訴我,和我從別人那裏知道。”他態度和動作一樣堅持,重新找回了自己的主場,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步步都在緊逼,不給對方丁點逃避的機會和可能。季楠的喉嚨裏泛起苦。他思緒很亂,卻在楊重鏡的注視下,變得冷靜異常。真正到了事情敗露的時候,季楠反而覺得,沒有想象中的那樣難堪,反而是心平氣和的。沒有他自以為是的絕望,可能是今晚上發生的一切,都太過跌宕起伏,已經耗盡了他渾身所有的力氣。“我八歲的時候,因為一些事情,被我爸收養了。”季楠喘了口氣,神情平淡地敘述:“他清醒的時候,對我很好。可他活得太痛苦了,所以抽煙,酗酒,賭博,吸d。要靠著這些東西,才能活下去。”“不過最後也沒活下去,不記得是哪天,他自殺了。”季楠垂下眼,不想讓楊重鏡注視自己:“他給我留了張存折,還有房子。錢我還了高利貸,但是房子,我舍不得賣。”“楊白舒說給我錢,讓我找你。我缺錢,我答應了。”他口吻平淡,如同冷眼旁觀的局外人,講述著不為人知的故事:“我們第一次見麵,是我故意的。”說到這裏,季楠甚至笑了一下,想要用不在乎來掩飾難堪似地,輕聲說:“我知道你下了體育課,會去那家超市買可樂。”楊重鏡眼皮跳了跳,沒有料到這一茬。他說不上來什麽感受,神情也看不出波動,全身上下,都透著近乎奇異的平靜。仿佛季楠說的所有,都在他意料之中,所以即便對方這樣直白地將赤裸裸的真相揭開,他也沒有外泄任何情緒。“……都是故意的,沒有什麽巧合。”季楠扯了扯嘴角,無所謂的模樣,索性破罐子破摔了:“你救我那次也是,我二十塊錢一個找的演員,白讓你挨打了。”楊重鏡舌尖抵了下牙,想起了季楠說的是什麽。他有點蹲不住了,腿發麻得很,幹脆站起身,坐到季楠身側去,好緩解自己僵硬的腿部肌肉。楊重鏡低下頭,一邊伸手揉緊繃的小腿,一邊問:“說暗戀我一年,對我喜歡什麽討厭什麽都那麽了解”“騙你的,”季楠淡淡打斷,眼睛都不再抬:“楊白舒告訴我的。”楊重鏡接著問:“說喜歡遊泳,才跟我一個部門”季楠:“假的,為了接近你而已。”楊重鏡抿了下唇,繼續:“野營那次,我從山上摔下去,你來找我”季楠眸子閃了閃,終於有了猶豫的跡象。他抿了下唇,說:“我總不能見死不救。”楊重鏡咄咄逼人:“換別人呢?如果不是我。你也會那麽衝動,然後自己摔進了醫院嗎?”季楠說不出話。他的節奏又被打亂了,楊重鏡稍加反問,他就不知道該做出什麽樣的反應了。他有點手足無措,緩緩抿了下唇,垂在大腿的十指絞在一起,神經質地摳了一下又一下。楊重鏡注意到他的情緒,不動聲色地將目光收回。他呼出口氣,頓了頓,語氣稍緩:“最後一件事,”楊重鏡問:“我和你表白的時候,你說的喜歡我,是不是真的?”季楠動了動唇,一對淺色的眸子也微微顫動。他唇嚅囁兩下,答案到了嘴邊,幾度呼之欲出,又最終沒有開口。好像給出判斷需要極大的勇氣,他不敢再說話。“你隻要告訴我,就可以。”楊重鏡察覺出季楠的緊繃,到底看不下去對方這樣,溫聲安撫:“楠楠,我隻想聽個答案。”良久的沉默過後,季楠鬆開一直糾纏的手,慢慢抬起頭,啞聲回答:“……是真的。”楊重鏡心口壓著的石頭落地了。他鬆懈地閉下眼,一直緊繃的唇角也微微放鬆,變成鬆弛的下垂。很小的一點變化,無意識的,甚至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得到這個答案之後,他沒再說話,也沒再提問,想要證實什麽。季楠等了幾分鍾,沒等到楊重鏡的聲音,於是抿了下唇,重新接著剛才的話頭,說了下去:“後來我們在一起,我才知道,你原先喜歡的是女生。楊白舒找我的時候,說的不是這樣。那個時候,其實我後悔了。”“我越來越覺得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楊白舒總要我們的照片,還有視頻。我不知道他想幹什麽,但是後來我偷偷去查過,所以我猜到了他的想法。”季楠繼續說:“他意圖挺明顯的,也是這裏,我知道了你的父親。楊天德。”楊重鏡微微蹙了下眉,原本放鬆的身子坐直,是一個認真傾聽的姿態。“他來找過我兩次。”季楠言簡意賅,淡淡道:“第一次是我跟楊白舒見麵以後,他和我說,那些楊白舒的把戲,他都知道。”“那天是我第一次跟你提分手。但是我還是……我做不到。”說到這裏,季楠罕見地卡了下殼,回憶起那次提分手的場景似的,平靜的語氣沾染上很淺的一絲難過:“我太自以為是了,我以為我可以解決。”“我想去美國,因為我想那樣,或許我們可以在一起更久一點。說不定後麵的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但我又害怕,我走了之後,會不會更加不可控起來。”“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哥哥,”季楠平靜的表象終於生出裂縫,他感到痛苦,時至今日,時間也不能將那時每日經曆的煎熬給衝散。他聲音嘶啞,幹到生澀得難聽:“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是我一開始就做錯了事,所以這一切都是我活該,我知道。可我沒辦法,我太貪心了。我不想跟你分手,可我不能和你說,我什麽都不能說”季楠語調變得激動,又在破音的邊緣戛然而止。他像被什麽扼住了脖頸,微微昂起的脖頸也被折斷似的垂下去:“如果一定要分開,我寧願,你什麽都不知道的恨我……”“也不想我知道原因,是嗎?”楊重鏡打斷季楠的話頭,眼神辯不明什麽內容,仿若客觀的敘述,其中的主人公也並非他自己:“因為你覺得如果我知道,我們就這輩子沒有可能了,是不是?”季楠沒說話,別開的眼卻代表了無言的默認。楊重鏡眼睫也垂下去,遮掩去了其中神色。他等了幾秒,沒有等來季楠的答案,隨後笑了。很淺的一個笑容,像是為了緩解緊張,也像是這麽多年之後,終於迎來的釋然。他頓了頓,嗓音有點澀,拉扯著聲帶,帶著輕微的疼:“那我告訴你,季楠。”“我正式的,告訴你。你現在和我說的所有事情,不管是楊白舒,還是楊天德,所有的一切,我都知道。遠在我們分手之前。”季楠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張開的唇帶著肉眼可見的輕顫,連呼出的空氣都在連著一起顫抖。他沒辦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眶隻在一秒,就迅速蔓延開去鮮紅。雙眸被迷蒙的霧氣所遮擋,什麽都看不清了。“你還記得,我們分手之前,我和你去過一次寺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