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牙關緊咬,急促地吸了幾口氣,身子骨挺得筆直,沒有絲毫鬆懈。是太久沒有吃藥了,所以連幻覺都變得如此真實“季楠。”自欺欺人的夢境被打碎了,楊重鏡的聲音清晰又堅定,混合著門板被敲響,一下又一下,如同生硬的鐵錘,砸在季楠的心口,震得渾身上下的血液都冰涼:“季楠。開門。”約翰站在原地,有點無措地左右看看,視線在門外男人和季楠臉上輪番打轉。尚未等他做出決定,白以南就先一步上前製止了這一切。他從身後衝上來,心裏暗叫不好,數不清第多少次後悔一時腦熱告訴楊重鏡這個事實,更後悔自己太沒主見,居然真的把人帶來了這地方。說不清是太蠢還是太單純,帶人上來的時候,他是真的信了楊重鏡絕不會打擾季楠的鬼話。甚至於到楊重鏡走到病房跟前的那一刻,白以南都還沒意識到這有什麽不對勁。一直到現在,他才堪堪反應過來,這人從一開始,就壓根沒想過要小心翼翼。現在再攔,又哪裏攔得住。診室的門從內裏反鎖,楊重鏡按著把手,絲毫沒受身旁白以南的阻止,自顧自地說著話。他的聲音並不大,但足夠裏麵的人聽見:“我知道你聽見了,楠楠。”“讓我進去。”楊重鏡很低地哽咽,麵色維持地還算平靜,顫抖的指尖卻將主人的情緒暴露了個徹底:“……我隻是看看你,季楠。”他身上的悲傷意味太過濃重,即便這樣克製,都難以掩飾地從身體內部透露出來。以至於試圖攔住他前行的白以南,都被這股滿到溢出的痛苦所侵蝕,緩緩鬆開了製止的手。白以南靜默著看了少時,最後不太忍心的轉過頭去,沒眼再看。他覺得造化弄人,有情人終難成眷屬,總是需要經曆太多磨難。就算是和楊重鏡素不相識,都沒辦法在這樣悲切的懇求之下,做出狠心的舉動來。“john……你開個門。”白以南咬咬牙,索性破罐子破摔,任由自己被衝動所支配,衝上前去,反而幫起楊重鏡敲門來:“我有事進去。”和楊重鏡的力道不同,白以南敲門像是要活生生把門拆掉,錘得震天響,讓原本還呆滯的醫生瞬間被驚醒過來。他剛要上前開門,就被季楠用力攥住了手腕,全然無法動彈。對方的力氣實在太大,猶如鐵製的鉗子,手腕上青筋都因此繃起:“不許開。”“……讓他走。”季楠聲音低,他眼簾向下垂,讓人分不明其中的情緒:“我不想看見他。不要讓他進來。”約翰不懂這種複雜的情感。他覺得眼前這個人的情緒是割裂的,嘴上說著不想,可是見到那人的第一眼,眸中的笑意分明滿到快要溢出來。如果不是這樣,他原本都不會注意到窗外還站著那麽一個人。“他是你常常說的那位嗎?”約翰沒有試圖掙開季楠的手,他情緒尚且稱得上穩定,更多的是平靜。可能是難以理解這種濃烈的愛意和痛,所以比起白以南,話音理智很多:“我還記得他的名字,你說的愛人,叫楊重鏡。”他用另一隻沒有被禁錮的手,稍稍筆畫了一下,說:“徐,他好像在哭。”季楠挺直的背脊僵住了。他迅速抬起頭,想要轉過身去,好知道對方說的是否屬實。隻是身子轉到一半就被迫停住,季楠沒有那個勇氣。他的腦子亂哄哄的,布滿難聽的噪音。白噪音充斥著整個大腦,讓他沒有辦法做到獨立思考。很多個想法同時冒頭,幾乎要站立不住。另一個季楠又出現了,站在他旁邊,用嘲弄的語言和眼神打量他。“紙包不住火的,季楠。”幻覺坐在問診的桌麵,很沒心沒肺地晃著腳,似笑非笑地對著他說:“他馬上就不要你了。”“你看,我早說過的。”那個季楠輕聲說:“沒有人會喜歡一個精神病。隻有我會一直愛你。”“閉嘴!”季楠用力按著太陽穴,終於遭受不住,沒忍住怒吼出聲。他痛苦地閉上眼,鬆開了攥住醫生的手,上前幾步,想要去揪麵前那個自己的衣領,阻止對方再這樣喋喋不休下去:“不要再說了!”幻影是撲空的。季楠觸碰到他肢體的下一秒,身子便被人捆住,壓著半跪在地麵,絲毫不得動彈。約翰打開了門。“壓著他,他有進攻的傾向。”醫生攏了攏有些不整的白大褂,稍稍扭身,朝白以南的方向說:“過來搭把手。”“哦,哦。”白以南看傻眼了,他慢半拍地點點頭,剛想要上前,就被楊重鏡的身影晃了眼,沒有半點插手的餘地。他動作強硬地拂開約翰對季楠的壓製,握著對方的肩膀,生生擰向自己的方向,如同失而複得的珍寶,將人摟進了自己的懷裏。“……不要再說了。”毫無疑問,季楠的模樣是狼狽的。沒有人在犯病的時候還能保持好看,掙紮之間,他的皮筋也隨之掉落。長發散亂下去,亂糟糟的,落在楊重鏡的脖頸,紮在鎖骨上,是帶著癢的刺痛。“我不說。”楊重鏡用了很大的力道,生生要將他勒進自己身體,仿佛隻要鬆開一點,對方就會從自己懷中消散。他抖著嗓子,鼻尖埋在對方的肩窩,深深吸了幾口氣,聞到那股熟悉的香氣,才堪稱惶恐地重複了一遍:“……我不說了。”“你不要害怕,”楊重鏡感受到對方身上的輕顫,很緊地扣住他的手,錯把這陣顫抖當做他對幻覺的恐懼,語調很急:“楠楠,我在這。是我,你看看我。”季楠還是垂著頭。他唇抿得很緊,甚至內側開始泛白,好半天才輕聲吐出幾個音節:“皮筋。”他眨了眨眼,將手從楊重鏡的手中抽出來,摸了一把自己的發尾,隨後有些慌了:“我的皮筋。”說著,季楠就要站起來。楊重鏡沒有鬆手,他死死咬著牙,怎麽也想不到季楠會變成這樣,悲憤的火一旦燒起,便是燎原的趨勢。這仗勢太大,幾乎將他最後的一點理智燒沒,唯有殘餘的,不能在季楠麵前失態的念想支撐著,才讓他堪堪沒有做出什麽失控的舉動。“皮筋在這兒。”楊重鏡從腿側將那根掉落的,純黑色的皮筋撿起,攤開在季楠眼前,輕聲說:“我幫你紮起來,好不好?”季楠垂了下眼,視線落在楊重鏡手心那根純黑的皮筋上,沒有作聲。他就這樣和楊重鏡僵持,像個不會動的洋娃娃。楊重鏡見狀,緩緩鬆開了抱住對方的手。他蹲著身子,調整了下身姿,沒等季楠的回答,很熟練地將他的長發用手梳理整齊,再用手上的皮筋紮好。“哥哥。”季楠開了口。楊重鏡握住對方柔順發尾的手稍稍僵住,很快給出回應。他強迫自己露出個笑容,答應道:“我在這。”“……你能別看我嗎?”季楠笑了一下,又變回了楊重鏡印象裏的模樣,很簡單的漂亮。隻是笑容空洞,也不及眼底。他微微張開唇,輕聲說:“你先出去,好不好。”“什麽?”楊重鏡沒聽明白。季楠沒再說了。他撐著膝蓋站起來,仿佛剛剛那個失控的人不是他,一對眸子冷靜又淡漠,看向縮到醫生背後的白以南:“我現在很亂。白以南,你能不能把他帶出去。”“等我想想,哥哥。”季楠喘了口氣,不敢看楊重鏡的眼睛:“我現在想不清楚。”“你為什麽會在這裏?”他蹙起眉,疑惑和痛苦同時出現在一雙眼眸,不知道在問誰:“我們不是說好,晚上見的嗎?”季楠太疑惑了,混雜著的問題早已經超過他整個人的負荷,所以甚至經不過腦子,就無意識地問出來。楊重鏡再眼瞎,也該明白,此刻的季楠,已經在崩潰的邊緣,搖搖欲墜了。第94章 “你們不要再見麵。”楊重鏡垂在身側的手鬆了緊,緊了鬆。一如他想要用力握住什麽,最後卻什麽都握不住。一切都陷入死一樣的沉寂。時間宛如凝固了,白以南被這種氛圍逼的,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楊先生,病人需要休息。”最後還是約翰開的口,他上前一步,用身子將楊重鏡的視線阻隔,橫亙在中間,宛如一道牆:“您先出去吧。”他口吻客氣也疏離,碧綠的眸子如同上好的琥珀,照出淡薄的淺色。這樣看著楊重鏡時,是有幾分涼薄的:“不好意思。”那股子客套的語氣一出來,白以南就忍不住要翻白眼。他“嘖”了一聲,反過來想要替楊重鏡講話,尚未出口就被約翰一個眼刀掃過,不帶太多溫度,冷的人心生寒顫。楊重鏡沒再過多停留。他垂下眼,眼神透過對麵醫生的身軀,想要窺探得一點屬於季楠的情緒。季楠沒有出聲,楊重鏡再不甘心,也懂了對方的意思。他喉結幾番滾動,很用力地咬著牙,沒有試圖爭執,一聲不吭地轉過身,走了。沒人在這個時候說話,連白以南都默默住了嘴。他覺得楊重鏡的背影落寂又狼狽,即便是局外人,光是看著,都覺得揪心得緊。“季楠,”楊重鏡突然停下步子。他沒有回頭,仿佛突然想到什麽,所以就這樣說了。語調是平淡的,像是一個平常的午後,同樣平常的對話:“你說你晚上會帶著花來接我下班,不要忘了。”“如果晚上見不到你,我不會再走。”楊重鏡說這話時,麵上沒什麽表情。音調也平平,比起陳述,更像是退讓之後的通知。他說完,便徑直跨出了室外,反手將門帶上,力道不算大,但砸出一聲響,震得周邊的空氣都實質化一般,微微抖動起來。白以南這時候也不怕那兩個脾氣差的要死的怪人了,無語又憤慨地剜了約翰一眼,徑直走上前去,直直和季楠對視,憤憤道:“你到底在幹嘛?我真的搞不明白你,季楠。”“你就對自己那麽沒自信嗎?有什麽話不能攤開來講?非要這麽遮遮掩掩的,講兩句話是不是要你們倆命了啊?”白以南氣的原地轉圈,他叉著腰,氣上頭的時候見誰罵誰,連帶著金發碧眼的醫生都跟著受牽連:“還有你!他們兩個人的事情你插什麽手啊”“你也出去。”約翰對此並不搭理,他伸手攥住對方停在空中的手腕,絲毫不費力地將人拖向門外,說:“這是診室,不是你家。我才是醫生,不要來打擾我的病人。”“白小少爺,麻煩您弄清楚。是你請我過來,現在也是你在打斷我的診療過程。”約翰說起英文,眉眼間的淡漠直直懟著白以南,硬是沒給他分毫插嘴的餘地:“我不是誰的私人醫生,所以你沒資格命令我。”這話說的實在太過難聽,白以南抿著嘴,臉色“唰”地一下白了。“john,你太過分了。”季楠沒忍住皺眉,他打斷兩人的對話,理智又從重新歸籠,全然不見方才楊重鏡在時的失態模樣。這個時候,又是理智的,冷靜的。單從外表看著,哪裏會將他和精神病患者聯係上來,分明和正常人別無二致。白以南和約翰屬於積怨已久,每次見麵,都必有一場爭執。爭執的結局往往以白以南慘敗落幕,此次也同樣不例外。他不甘地別過眼,什麽都沒再說,轉過身,推門走了。和楊重鏡走時不同,這一次的門被摔得震天響,吵得季楠下意識地縮了下肩。他不自覺擰起眉,伸手想要將耳朵堵住,好緩解一點耳膜刺痛的難受。“你不要老是這樣說他,”季楠緩了少時,露出疲憊的神態,一直緊繃的身子也稍稍塌下去,沒有力氣再去維持自己的體麵。他重新坐回去,半閉著眼睛,輕聲說:“他會傷心。”約翰神色僵了僵,沒和季楠繼續這個話題。他坐下身,伸手從胸前抽出支筆,自顧自地翻開方才看了一半ct圖,敷衍地“嗯”了一聲,問:“比起這個,我更想知道,你剛才看見了什麽,會那麽激動。”是快要入秋了。烏沉沉的天,果然如楊重鏡所料,外麵驟然下起雨,砸在醫院走廊處的玻璃窗上,密密麻麻發出清脆的響。他看雨看的出神,站在角落裏麵發呆,身子也發軟,渾身的力氣都被抽了個幹淨似的站不住,最後無力地躬下身,順著牆麵蹲了下去。走廊沒有燈,天色也暗,所以襯得整個過道都黑漆漆的一片,時不時傳來幾聲遠處交談的人聲,混合著壓抑的哭聲,爭先恐後地鑽進楊重鏡的耳朵,讓他太陽穴爆炸一般地感到疼。也對,他慢半拍地想。這裏畢竟是醫院。醫院……裝修總是冷冰冰的。匆匆忙忙的人流中,有人劫後餘生地笑,自然也有人不能接受地哭。這個地方,原本就是悲大於喜的。楊重鏡蹲的雙腿乏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這裏躲了多久。沒由來地,他感到嗓子發苦,突然犯了煙癮,很想嚐一嚐煙草的味道。他這樣想,也下意識地掏上衣口袋。隻是結果顯而易見,楊重鏡掏了個空。他放進口袋中的手愣住,好半晌才想起來,自從上一次,季楠說不讓他再抽煙時,他就潛意識地,再也沒有碰過煙了。即便那時的他尚且嘴硬,自己都不曾察覺的舉動,都在不經意間將他暴露得徹徹底底。想到這裏,他實在沒忍住,嗤笑了一聲。都說愛能克服萬難,難道是他不夠愛嗎?楊重鏡控製不住自己的負麵情緒,他翻騰出不甘和痛苦,生出衝到季楠麵前,揪住他衣領質問的衝動。是他還不夠愛嗎?所以才會讓這一切變得這麽一團糟。為什麽總是在他剛要覺得幸福的時候用事實給他沉重的警告,像是上天故意戲弄,楊重鏡這輩子都注定得不到屬於自己的幸福。“楊,重,鏡。是嗎?”他沒能再想下去,清冽的女聲將他的思緒中止,從飛遠的天際拉回來,雨聲變小了,淅淅瀝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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