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祥瓊醒來,發現自己躺在華美的臥室裏。


    啊!一一原來都是夢啊。祥瓊安心的歎了口氣,父母被殺也好,自己被裏家放逐也好,然後因為遭到怨恨而被施以酷刑也好。


    “您醒了嗎?”


    耳邊傳來冷淡的聲音,祥瓊翻過身,朝臥室探看情況的女官的身影映入眼簾。


    後宮裏有這個人嗎?驚訝中,待在臥室外的女官站起身走出房間。


    祥瓊終於察覺到這個房間與自己在鷹隼宮的房間的差異。她坐起來,身上裹著一件棉製襯衣,過短的衣襟:口袖子處用別的布料接縫接長過。


    祥瓊心中滿是不安,環顧四周發現臥室裏的桌上放著折好的襦裙。粗毛線製成的硬梆梆的襦裙,塞入棉花的上衫以及羊毛外套。


    “這裏是哪裏?”祥瓊下了床,隻穿著襯衣便出了房間。那就是說,那些都不是夢。也就是說被趕自己出來的州師所救。祥瓊不知道對這點應該是感到高興還是悲哀。


    正當她恍惚地向外走時房門打開了。一個男人在女官的帶路下進了房間。看著這個男人。祥瓊當場愣住。


    “月溪……”


    那男人看著祥瓊,嘴角浮現出一絲苦笑。


    “請把衣服穿上。”


    祥瓊慌慌張張的奔回臥房。拿起襦裙趕忙穿上。竟然讓月溪看到自己穿著補丁的襯衣的樣子,而這襦裙又是何等的粗布爛衣。一念至此,祥瓊因一股羞恥感而漲紅了臉。


    “你應該感謝冱姆,她連夜冒雪趕到州侯城來通知我。”


    一邊聽月溪說話,祥瓊一邊努力整理衣妝。


    是冱姆……?


    祥瓊的臉扭曲了,這個女人把祥瓊整得那麽慘,還敢裝做一副好人麵孔向月溪諂媚,誰會謝她!


    祥瓊盡量做出毅然的表情,昂著頭走出臥室,月溪就抱著雙臂靠著台子看著祥瓊。


    “原以為不會再見麵的,不過可惜還是又見麵了。”


    “你滿意了吧?看到我現在這幅狼狽樣是不是很高興?”


    “的確,真是很難看。”


    祥瓊的臉升起一股紅暈,自己一幅窮酸樣,而月溪卻身著絹製長袍。因辛苦勞動而被陽光灼傷,滿身是傷的身體,因為是冬天在戶外的工作,也不能好好洗澡。


    “是你讓我變成這樣的吧?”祥瓊尖銳的聲音滿含怨恨。


    “你是說我讓你衣著襤褸,滿身是土的度日嗎?”月溪苦笑著。


    “穿金戴銀讓人讚歎你的美麗是件很容易的事。差遣著下人,即使夏天也能在陽光下遊玩,這更是再幸福不過的事情了。但是,幾乎所有的百姓都穿著現在被你稱為破衣爛衫的衣服,滿身塵土的度日,醜陋的是蔑視這一切的心。”


    “那你自己又在怎樣,月溪?”祥瓊脫口而出,“你躲在城裏穿著絹衣,玩弄國權沉溺與邪道,當皇帝是不是很快樂啊?”


    月溪又再苦笑。


    “你這麽一說我可真沒辦法反駁了啊。”


    “你這個弑主奪位的篡位者!”


    “我就把這話當做是在奉承我吧。從一個角度來說這是事實。”


    月溪說完看著祥瓊,“看來讓公主在芳國繼續呆下去的話隻會擾亂國家,您看離開芳國怎麽樣?”


    “你要放逐我?剝奪我的仙籍,把我關在鄉下的草屋。這次又想讓我成為遊民嗎?”


    “以國為先,也就顧不得那些了。”語氣中飽含輕蔑。


    祥瓊緊握雙手,“你竟然,你竟然這麽說……!”


    “你還不明白自己的國家正麵臨毀滅嗎?芳國從今往後會越來越衰敗,連那些被你稱作破衣爛衫和草屋的東西都可能沒有了。”


    “是你殺了王吧!月溪!”


    “我不後悔!”月溪淡然的丟出這句話。


    “要是放任仲韃的專製不管的話,百姓會所剩無幾。他是總有一天會失道的王。但是,如果等到天來懲罰他的話,國家可能已經荒廢的無法再複興了,為了把禍害降到最低限度,我才出此下策。”


    “那你就去登山問問天意,看看殺戮者的你能不能成為王。至少看看是不是奉天意而謀殺在位的王,小心不要被雷劈到。”


    “我又無話可反駁了呢!”月溪苦笑著。


    “我送您去恭國,請供王收留公主。”


    祥瓊向著言罷轉身離去的月溪叫道“為什麽不殺我!用那把斬殺父王的刀把我的頭也砍下吧。”


    月溪扔下一句我不會那麽做的,便走出了房間。


    “其實你是想自己稱王,不是嗎?你是嫉妒王!每個人都恨我,是嫉妒我因為我是個公主,不是嗎?”


    月溪沒有回答,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間關上房門。祥瓊瞪著關上的門好一會兒,終於忍受不住哭出來了。


    月溪從州城深處回到外殿,把祥瓊藏在內宮深處,是顧慮到百官之中可能會有人因恨而襲擊她。


    那你就去登山問問天意吧!


    祥瓊的話刺痛了他的心。月溪覺得自己被天意所棄,但是,他不後悔。


    在外殿附近的一間屋子裏,月溪從窗口望向雲海的東南方。那裏是世界中心的五山。那裏選任下一代王的麒麟已經誕生了吧。過二、三年就會從蓬萊傳來消息,而各祠都會豎起黃旗吧,有意識的人就會加入王的選拔,登山一窺王座。但是月溪明白自己決不會去登山的。


    因為過於嚴苛的法令而導致百姓相繼被殺,感受到麒麟的不調和焦慮自己是否失道的仲韃準備了更嚴苛的法令。一旦失道,麒麟就會病倒。幾個月到一年,麒麟就會死亡,在此之後的數個月到一年後王也會死去。在這段時間內會失去多少百姓啊。這個王必須要推翻。這才是天意吧。


    把國家會讓渡給更適合的人選,這是上天給自己的使命。


    月溪向著東南蓬山的方向輕輕一禮。


    聽了女官的預先通報,冱姆抬起臉。向裏府借了馬,整整一天冒雪趕路,才來得及向州師通報,讓州師救了祥瓊。隨她被安置在了州城,冱姆等著處罰。會被處罰吧,當發現州師交付給自己的少女是公主後,就對她百般虐待,以至於讓祥瓊被村裏的人抓住。


    對著進屋的月溪,冱姻深深一拜。


    “抬起頭吧。”


    冱姆聞聲抬起頭,仰視著月溪滿是平靜的麵容。


    “我讓公主離開芳國。目的地不能告訴你,但是她應該不會再回芳國了。”


    是嗎,冱姆喃喃道,果然放過了那個女孩兒。


    “我必須要罷免你村長的職務。”


    “我已經有此覺悟了。”


    “村民在一段時間內會比較辛苦吧,我會幫你安排離開村子的。”


    “不了,用不著。”


    月溪毅然抬臉看著冱姆。


    “了不起的心理準備啊,為什麽你最初要虐待公主呢?”


    “我無法原諒。”冱姆淡淡的垂下雙眼。


    “仲韃殺了我的兒子,我知道即使仇恨也無濟於事,但是那女孩真的出現在我麵前了,我就忍不住想拿她出氣,即不甘心又憤怒。而且那女孩還不知廉恥的辯解說什麽自己是公主啊,仲韃所作所為自己根本不知道啊,這樣的的事我無法原諒。”


    是嗎,月溪點點頭。


    “公主不也有公主的責任嗎?那種拋棄所有責任乞求同情的卑劣行徑,我無法原諒。那個小姑娘該做的事卻沒做,忘記照顧家畜的話一定會使人們缺少食物。厚著臉皮說什麽沒法照顧好,又說我這麽痛苦你就可憐可憐我吧…會原諒你才怪。”


    “原來如此。”


    “那個小姑娘到現在還不明


    白自己所犯的罪,所以也沒有考慮到要贖罪。以為隻有自己才有那種親眼目睹父母被殺的痛苦,一點都不知道有許多人有著同樣痛苦的回憶,而這完全是因為自己怠於職責所造成的。”


    “我雖然了解你的心情,但仇恨不會給人帶來任何東西。我們應該忘掉仲韃,不是嗎?”


    是,冱姆點點頭答道。


    “不過謝謝你通知我,因為你的努力使村民沒有鑄成大錯。村民一段時間內可能會怨恨你,不過我代替他們向你道謝。”


    冱姆跪下行禮,在兒子死去的那一天就幹涸的眼淚滴落在按在地板上的手掌中。


    2


    “初次見麵。”


    采王黃姑對著走進來的少女輕輕的行了個注目禮。發現一個少女倒在國府門前後的這十天,黃姑頻繁地與少女會麵,同時命令官員對少女的主人翠微洞洞主梨耀也進行了一番調查。


    這個梨耀正傲然地抬著頭,連個像樣的禮都沒行,毫不客氣地走向桌子,隨便就坐在了其中的一張椅子上。


    “我也好久沒來皇宮了。”


    看上去,黃姑是老婦和梨耀是位妙齡女郎,但事實上,論年齡的話梨耀要大個一倍多。


    “真讓人懷念啊,這裏一點都沒變呢。”


    “我們救了翠微君洞府裏一位叫鈴的姑娘。”


    “那真是多謝了,雖然是個沒什麽用的下人,但總算是我洞裏的人。”


    黃姑歎了口氣。


    “那東西說了什麽嗎?采王相信她的話嗎?主人對於仆人來說是種不易親近的存在。您可不能從正麵問喲。”


    “鈴告訴我說翠微君您要殺她。”


    梨耀笑著說怎麽可能。


    “用不著特意把她殺了,看不順眼的話把她趕出我洞府就行了。事實上我好幾次想要把她趕走,但是她趴在地上求我,我才沒那麽做的。”


    “那麽在這種大冬天讓她深夜出去采甘蔓呢?”


    “實是因為我是個善良的主人啊!”梨耀笑得更深,“那個小姑娘把主上賜給我的壺打破了,我可是給她贖罪的機會呐。”


    黃姑皺起眉。梨耀所說的主上,是先代的王,扶王。事實上梨熠曾是扶王的愛妾。


    “那麽唆使赤虎呢?”


    梨耀聳聳肩,“您說得可真嚇人啊,那東西是這麽說的嗎?半夜的懸崖很危險,我是以防萬一才派赤虎去的。”


    “她還說您常刁難仆人。”


    “是她自己願意做我仆人的。我沒有理由讓別人亂說一通,對我有所不滿的話盡可以逃走,這是很簡單的事情嘛。”


    “有人是想逃卻逃不掉。”


    哼,梨耀麵露嘲諷之色,笑道,


    “被剝奪仙級的話會言語不通吧?與其變回普通人寧可對我百般忍耐,她是抱著這種想法才留下來的吧。要是真的厭惡到忍無可忍的程度的話,大可一走了之,難道不是嗎?”


    梨耀像是在愚弄黃姑般抬頭看著她,輕聲笑起來。


    “就算說的是同樣的語言,也未必能夠相互理解。”


    明白梨耀的言外之意,黃姑歎了口氣。


    “既然身為翠微君,為什麽要做出這種事呢?”


    梨耀身處扶王後宮,常輔佐扶王,奸臣利用王的軟弱恣意橫行專政。梨耀因代替王訓斥他們而遭憎恨,在王開始失道之時,因為斥責王而被冷落。最後住進了翠微洞。雖遭奸臣敵視,但因功績顯赫既沒有被剝奪仙籍,也沒有遭到處罰。在疏遠梨耀之後,扶王很快便失去了王座。


    “為什麽要這麽固執呢?梨耀大人如果再這樣的話,那我不得不處罰您了。”


    “你打算以王的身份插手飛仙的事?”


    “王是有這個權力的,隻是沒有人用罷了。”


    梨耀一臉無所畏懼地笑著站起身,“那就隨您的便了。”


    “采麟大人知道景王嗎?”


    王宮的庭院中,鈴向陽而坐。


    “啊,應該叫您台輔。”


    一位年輕的少女坐在鈴的麵前,金色的頭發在陽光照射下閃閃發光。事實上已經侍奉近兩代王的采麟要年長很多,但是從外表來看和鈴年齡相仿甚至更小,看上去纖細的容貌。即使知道了他的本性是麒麟後,鈴還是認為,要真是如此,麒麟是多麽優美的野獸啊。


    “沒關係,照你喜歡的叫。”


    她溫文爾雅的微笑著。黃姑已經是個非常文靜的人了,但采麟更加文靜,始終都柔和地微笑著。


    想起被梨耀怒罵的每一天現在真像夢境一般。


    “台輔認識景王嗎?”


    不,采麟搖搖頭。


    “連采麟大人都沒見過她嗎?”


    “因為我和鄰國不是經常往來的,一般不會有會麵的機會。”


    是嗎,鈴喃喃著,十二國有十二個王和十二個麒麟。明明就隻有這幾個同胞了,他們不寂寞嗎?


    “你對景王有興趣嗎?”采麟歪著頭,滑落在肩頭的金發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著金色的光芒。


    “聽說同樣是蓬萊出身,是和我同齡的女王。”


    “哦。”采麟微微一笑。聽說黃姑賜她字為“搖籃”,果真是如搖籃般溫柔的少女。


    “我一直是孤身一人,即使一次也好,我想和她見上一麵,聽她說蓬萊的事。”


    “鈴很想念蓬萊嗎?”


    “那是我的故鄉啊,我一直想著要回去,也不知為此哭了多少次了。”


    “你……討厭這裏?”


    聽到對方用有些傷心的語調詢問著,鈴趕緊搖了搖頭。


    “那個……說不上討厭,隻是我對這裏的事一無所知,連語言都不通,也沒碰上什麽好事,總覺得好累啊。”


    “是嗎……”


    “但是,景王一定也是這麽想的。因為我們都是海客,所以我想我們可以互相安慰,一定能夠了解彼此的心惰。”鈴說著臉微微紅了起來,“說不定可以變成朋友……”


    “這……怎麽說呢?”


    鈴一下抬起了頭。


    “景王也許並不想念蓬萊……不是嗎?”


    “那是應為你是這裏的人才合這麽認為吧?”鈴的語調不自覺地變強了。與此相對,采麟卻歪著頭。


    “即使是這裏的人,也有很多人是背井離鄉的啊。還有的人像遊民一樣,哪裏都不喜歡,一直過著流浪的生活……而且……”采麟垂下了纖細的頭頸,“因為同是蓬萊出身,就會相互理解嗎?在這個國家也有人即使出生在同一個國家卻相互憎恨。”


    鈴有些坐立不安地看著她。


    “這裏的人是不會明白的。單純的同胞和再也回不到故鄉的同胞,這兩者的意義是不一樣的!”


    “是這樣嗎?”采麟輕輕歎了口氣。正當鈴更加焦躁地看著她時,黃姑從正麵的建築物中走了出來。


    “啊,你們在這裏。”黃姑說著向采麟使了個眼神。


    “我有話要和鈴說。”


    是,采麟鄭重地點了下頭便回到宮殿去了。黃姑在端正坐姿的鈴身邊坐下來。


    “我和梨耀大人見過麵了。”


    鈴身體突然顫抖了一下,雖然安心的身處王宮的美麗庭院,但一聽到梨耀的名字,感覺上仿佛看到了什麽汙穢不堪的東西。


    “我想讓翠微洞的仆人都到王宮來幹活。”


    鈴感到自己的臉頰紅了起來,那麽已經不用再回翠微洞了。想到可以在這個美麗的皇宮裏被黃姑和采麟這些溫柔的人所包圍,就忘了剛才那些不愉快的話題。


    沒錯,正當鈴滿心歡喜時,黃姑接下來的一句話卻把她呆在當場。


    “但是鈴不能進宮。”


    鈴開始感到自己在顫抖。


    “這是……為什麽?”


    “我不會去除你的仙籍,你稍微試著在下界生活看看。我會為你準備戶籍。”


    “為什麽……隻有我不行嗎?”


    黃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僅僅隻有一絲看上去有些淒涼的神色。


    “你為語言不通所苦吧?現在既然語言相通了,那在哪裏應該都能活下去。”


    “是不是……洞主說了什麽?”


    鈴全身顫抖著,也不知是因為悲傷還是憤怒。


    “不,梨耀大人已全權委托給我了。”


    “那……為什麽?”


    黃姑垂下雙眼


    “我希望你多少變得更成熟些。”


    “成熟?”


    被梨耀抓住的這一百年,還有什麽不足的呢?


    黃姑平靜地看著鈴。


    “突然之間被扔進一個一無所知的異國很痛苦吧?語言不通的話更是如此但是,鈴,即使語言相通,也未必能夠理解對方的想法。


    鈴呆呆地看著黃姑的臉。


    “語言相通,卻不能相互理解時,反而更加空洞。需要的是努力理解對方的想法。”


    “過分……怎麽這樣……”


    “如果真的覺的痛苦的話,那時就回來吧。總之,先下界一次,有什麽事的話再回來也不會太遲。”


    “怎麽……隻有我……為什麽……”


    鈴趴倒在地上,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還以為她是個好人,還以為是個溫柔的人,要是能為這個人工作的話,該有多幸福啊。


    不明白。從故鄉被衝到這裏,被扔進一個一無所知的異國是多麽的痛苦。反正在這個國家出生成長的人是無法理解鈴的悲傷的。


    “有什麽想做的盡管說,我會盡我所能幫助你的。”


    事到如今還說什麽,鈴咬著嘴唇,抬起淚濕的臉。


    “我想見景王。”


    黃姑側了一下頭,“景王?”


    “我……想見她,因為我們都是蓬萊出身。”


    “啊……”黃姑喃喃著輕輕皺了皺眉。


    “我和景王是同胞,她一定能夠理解我的心情。采王您是不會明白的,采麟也不會明白。出生在這個國家的人是絕對不會明白的。不會明白我有多痛苦。”


    發自內心的體貼與同情。景王的話一定不會做出這種過分的事,一定會幫助鈴的。


    黃姑在短時間內做出考慮狀。


    “我想景王一定也會寂寞。一定會思念故鄉並感到悲傷。對這裏的事一無所知,一定很痛苦。在這裏沒有人安慰她,這種痛苦是隻有同是蓬萊出身的人才能夠了解的。”


    “我和景王未曾會麵,所以不能向她謀求方便。既然你這麽說了,我就把你送到慶國吧。路費和旅費我會給你。”


    黃姑一說完,鈴的臉上一下子呈現出光彩。黃姑帶著些許悲傷的表情看著鈴那天真無邪的表情。


    “去吧!……應該不會是一次無益的旅行。”


    “十分感謝!”


    “但是,有一點請你記住。”


    黃姑看著女孩,原先淚濕的臉上已經染上紅潮綻放出笑顏。


    “人活著,快樂與痛苦是各占一半的。”


    “哎?”


    “一個人之所以幸福,並不是與生俱來的,隻是因為那個人心中認為自己是幸福的。”


    鈴不明白黃姑為什麽會說出這番話,隻得呆愣在一邊。


    “為了忘卻痛苦而努力,為了變得幸福而努力,那才是真正能夠給人帶來幸福的啊,蓬萊的孩子。”


    “是……”鈴點點頭。


    的確如此,鈴為了得到幸福而戰,戰鬥的結果至少是從梨耀那裏解放了出來,可以去和景王見麵了。


    “嗯,不管怎樣的逆境我都不會輸的!”鈴笑著說。


    “因為,我已經習慣辛苦了,對於忍耐力強這一點我很有自信。”


    不知為什麽,黃姑帶著稍微憂慮的表情垂下雙眼。


    3


    冬至,因為郊祀以及隨之而來的祭杞典禮,使得金波宮裏再度流動著興高采烈的空氣。


    在典禮的高潮階段,發生了一件震動金波宮的事件,在天官長大宰的府邸中發現了大量的武器。


    “武器?”


    深夜,在接到造訪內宮的秋官長大司寇的稟報後,陽子愣愣地呆立當場。


    “看來似乎準備造反。”


    也就是說收集武器,並企圖以這些武器弑殺作為王的陽子。


    “大宰的仆人中有人趕來秋官府通知我們這件事,我們半信半疑地前往查看,的確發現了大量的武器,在堯天城下大宰的別府中,還聚集著十幾個強壯的遊民。”


    大宰的確將對陽子的不滿表露在外,塚宰,靖共之間也時有衝突,一旦陽子隻倚重於靖共時,他就會時常以陽子可以聽到的音量嘲罵。但即便如此,一談到企圖行刺,就連陽子也感到膽戰心驚。雖然陽子深刻了解到自己幾乎不被官僚們接受,但沒想到,他們憎恨自己到要收集武器並行刺的程度。


    “是嗎……”


    “能夠在事發之前把他們捕獲歸案,實在是萬幸。不管怎麽說,大宰是掌管宮中各項事物的官員,特別是在內宮侍奉主上的下官,幾乎都由他掌管。要是把武器交給這些人,或是讓刺客混入其中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陽子隻得歎氣。


    “現在還在持續審問他,根據調查,大宰似乎和三公串通一氣,而其背後還有麥州侯浩瀚。”


    陽子又再歎了一口氣。


    三公是指太師、太傅、太保。是在所有官員中,宰輔景麒唯一的部下。三人中任何一個都擔當著輔佐宰輔,為作為天子的陽子出謀劃策以及進言的職責。實行教育也是三公的職責所在。論及官位的話,是與作為六官之長的塚宰,諸侯同一等級的侯,但是,實際是不能參政的。因此,與塚宰之間常有衝突,當陽子一旦過於倚重靖共時,他們也會和大宰一樣責備她。但是,從心情上來說,比起靖共以及六官,他們更為偏袒陽子。


    這三公共謀行刺嗎?


    天官執掌宮中的衣食住行,因為是照顧自己私生話的人,所以有著很強的親切感。可偏偏竟然是這天官長和三公企圖謀反……


    “而且,還有麥州侯嗎……”


    窺視玉座,始終抵抗偽王的州侯。被軟禁在麥州,至今沒有恢複其職位。關於他的處置,因為臣下塚宰派和大宰派的意見對立,而始終未有定論。


    “原來如此,是因為對此感到不滿啊。”


    朝野之中,主張處罰浩瀚以斷後顧之憂的意見占多數,景麒卻強烈反對,希望陽子無論如何三思而後行。而他的慈悲帶來的就是這種結果。


    陽子痛苦地歎了口氣。


    “不管怎樣,我想見一見大宰,請帶路。”


    浩瀚蟄伏於麥州州城之下,總之先聽一聽眼前的大宰的申辯。陽子雖然如此想著,卻事與願違。


    大宰已經死在牢中。


    “主上……我聽說大宰死了。”


    景麒皺著眉緊跟著大司寇走進來。


    “好像是自殺。”


    景麒深深地歎了口氣。


    “所以,我早就說過主上太過倚重塚宰了。”


    陽子的眉間皺了起來。


    “你的意思是說這是我的錯?因為我大宰才會企圖謀反,所以才死掉的?”


    “一旦對臣下有所偏寵的話,隻會圖招禍亂。”


    “關於浩瀚的事情,我確實是采用了塚宰所提出的罷免的意見。事實上,因為出


    現很多能夠證明潔瀚窺視玉座的證人,所以這麽做也是無可奈何的,不是嗎?還是說,即使如此,我也要接受大宰的意見,任浩瀚繼續做他的麥州侯嗎?”


    “不……我的意思是……”


    “浩瀚因被罷免而憎恨我,與大宰、三公圖謀行刺我,這些都是我的錯嗎?”


    “……主上。”


    “朝野上下,主張賜死浩瀚以絕後顧主憂的意見占大多數,是誰提出反對的?僥幸活下來的潔瀚因為怨恨而企圖行刺,這些都是我的錯嗎?”


    景麒憮然沉默下來。


    “的確,大宰和塚宰常有意見對立。塚宰是六官之長,相對的,大宰是執掌宮中諸事的天宮長吧。大宰想把籌辦祭杞一事交於春官長,相對的,塚宰卻要交付與秋官長和地官長。關於法律,以及土地方麵的情況,塚宰這邊了解得更為詳細,所以我接納了塚宰的意見。這個決定有那麽糟糕嗎?”


    “主上,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麽意思?”


    景朗仍然是一臉憮然,不做回答。


    “塚宰這次一定會向我提出處置浩瀚一事,我已經沒有任何理由反駁了,怎麽樣?”


    “請您也聽一下浩瀚的意見。”


    “當然,我會這麽做。我已經命令秋官長去把浩瀚帶來見我。一般來說,浩瀚會否認吧,但是有實際證詞證明從浩瀚那裏來的使者頻繁出入大宰府運送武器。他們這麽一說的話,我該怎麽辦?”


    “對臣下裁決時要手下留情……”


    “然後再重蹈覆轍?”


    景麒為主語塞。


    陽子的視線從景麒身上離開投向窗外。


    “不管是你,還是百官都說是我不對,因為我是女王,所以不對?因為我毫無常識,所以不對?是嗎?”陽子歎了口氣。


    “主上,決不是這樣的……”


    陽子搖了搖頭。


    “塚宰會說:‘您都看到了吧’,會要求嚴處潔瀚以及三公吧。我要是同意的話,你會感到不滿,我要是不同意的話,塚宰會感到不滿,我到底要怎麽做才好呢?”


    “主上……”


    陽子歎了口氣。


    “浩瀚和三公要接受處罰。我會下令罷免三公,將他們連同浩瀚驅逐出境。不可能不處罰他們,你會說別殺他們吧?所以,這樣總行了吧?”


    景麒開口想說,卻又閉上了嘴。


    “我知道了。”


    簡短的說完後,景麒深深地歎了口氣。歎氣比起言語所能述說的東西更多。景麒並不滿意。


    陽子看著拂曉的雲海,輕笑著。


    “把禁止歎氣作初敇吧。”


    “主上……”


    “你已經懶得再歎氣了吧,不過我也聽厭了。”陽子說著擺擺手,“退下吧,你可以去休息了。今天的早朝還有一番唇舌之戰呢。”


    果然,塚宰嫡共等人堅決要求處死浩瀚以及三公。


    “您要是在這裏手下留情的話,日後肯定會有人恩將仇報,浩瀚這個例子就已經表明了這一點了吧?”


    對於靖共的言辭,有人表示不滿。有人說大宰謀反這件事可能存在什麽誤會。還有些人說,這件事必有隱情,所以還不如追究理由,為絕後顧主憂而質問其原因來得更好。更有人說,處罰臣子首要的是應手下留情。


    共同點就是反對靖共。朝廷分成了靖共派和反靖共派兩派。如果靖共說要赦免他們的話,這群家夥一定會堅持說要處罰他們吧。


    治理國家並非易事,陽子也知道,但她從沒想到過會有這種困難。自己說了什麽的話,就一邊歎息一邊暗地裏責難陽子的臣子,以及厭倦了歎息而舉兵造反的臣子。對於對這個世界的情況一無所知的陽子來說,隻能仔細聽取臣子的上奏,謹慎選擇自己想說的話,然而上奏的實際形態卻是這副光景。


    不想聽臣子們的歎息。但是不管接納了哪一方的意見,另一方就會歎氣。結果,根本沒辦法使這群爭權奪勢的家夥雙方都得到滿足。


    沒錯,悄悄歎了口氣,陽子忽然抬起視線。


    不知從何時起,自己在察言觀色。因為害怕官員和景麒歎氣,而看他們的臉色行事。即使能讓他們得到一點滿足也好。自己不是為此而一直想要討好他們嗎?然後,因害怕這樣的自己,而產生了一種想要拋棄一切的衝動。


    “說起來,塚宰沒有察覺到大宰的企圖,這又如何解釋?”


    “不,那是因為對塚宰的不滿使得大宰暴躁起來。”


    “招兵買馬,行刺王是大逆不道主事吧?還需要多加考慮嗎?”


    “我到想要追究一下放任浩瀚不管的官員的責任。”


    “那個浩瀚現在身在何處?讓他逃掉的秋官長也責任重大吧?”


    潔瀚在從麥州押往堯天城的途中逃走了。秋官雖然正在追捕他,但至今仍末抓到。


    陽子輕輕苦笑起來。


    已經夠了。


    “明白了。”


    陽子開口道。


    “傳令罷免三公,與浩瀚一同逐出國境。”


    從靖共那裏傳來了“過於寬大”的不滿聲,而從反對派則傳來了太過嚴厲的抱怨聲。


    “要是再有同樣的情況發生的話怎麽辦?”


    陽子看著提出異議的塚宰靖共。


    “管理六官是塚宰的責任,六官之中有人犯大逆之罪,追究責任,免去靖共塚宰一職,代替大宰施行天官職務。”


    百官驚訝地張大嘴,陽子輕輕一笑。


    “鑒於三公空缺,由春官長,秋官長、地官長接任三公之職。”


    “……主上。”


    陽子用視線製止了出聲的景頗。


    “之後的人選交由各長定奪。塚宰之職暫時由景麒兼任。”


    “這是史無前例的!給予宰輔實權這種事!”


    不滿之聲一湧而上,但陽子卻斷言道,


    “這是敇命!”


    拋出這句話,陽子起身離開玉座走了出去。


    4


    退到內宮深處自己的房間後,百官就不能再追過來了。陽子吩咐下宮除了景麒以外一概不得讓人入內後,打開了窗戶。


    潮濕的雲海之風帶著海潮的味道一起吹進室內。


    “我還真行啊,一口氣說了這麽多……”


    陽子忍不住苦笑,將塚宰貶職,把塚宰派,反塚宰派的要人推上了沒有實權的三公之位。如此一來,宮中的權力版圖幾乎又成了白紙一張。可能自己在心中的某處一直是如此考慮的,所以能一下子脫口而出。


    “主上!”


    聽到景麟嚴厲的聲音,陽子轉過頭,回視著臉上從未露出比現在更為陰沉表情的景麒。


    “您到底打算做什麽?不能給予宰輔實權,這是規定,但您卻……”


    “景麒。”陽子打斷了他的話。


    “我要去趟關弓。暫時在延王那裏學一些政律主事。”


    景麒睜大眼睛。


    “您在說什麽!”


    “就是這樣,替我向百官傳達一下。”


    陽子坐在窗台上,手指在膝蓋上輕輕交握著。


    “我想暫時在民間生活一陣子。”


    “什麽……”


    陽子注視著自己的指尖。因為有下官替自己保養,所以磨得非常漂殼。奢侈的衣裝,奢侈的首飾但是,這些都不是自己想要的。


    “玉座並不是我想要的。”


    “主上!”


    “既不想被人稱為王,也不想在王宮裏過奢侈的生活,我聽說如果沒有王的話,國家就會荒廢。天意就是民意。晚上無處可睡會很痛苦,挨餓會很難


    受,這些感受我都能切身體會到。”


    突然被帶到異界,在連左右都分不清的情況下,陽子差點就死在路邊。


    “被妖魔追趕是很痛苦的……我是因為聽說如果我不登上王位,慶國的百姓就會遭到同樣的命運,才接受玉座的。所謂的王就是應該為此存在的。至少不是為了讓百官滿足,讓景麒高興而存在的,不是應該為了讓百姓們滿足,高興而存在的嗎?”


    “所以……”


    陽子搖了搖頭。


    “景麒,我不了解這個國家。”


    “主上,那是……”


    “百姓在想些什麽,期盼著什麽,他們是如何生活的,這些我一概不知。”


    “首先,重要的是要認清道路。”


    “道路?”


    “一星期上六天課,還要參加社團活動,去上補習班,更要練習鋼琴。一學期最少有兩次定期考試,除此之外還有其他模擬考試,偏差值會決定自己的將來,點數不夠的話就會留級,大學考試落榜的話就會成為無業遊民。裙子的長度必須及膝,頭帶必須是藏青或黑色,長筒襪必須是肉色或黑色。你明白對這樣的孩子來說,究競什麽才是幸福嗎?”


    “啊?”


    “這種社會的仁道究竟是什麽呢?”


    “十分抱歉,那個……”


    “你聽不懂吧?”


    陽子苦笑。


    “就像景麒不明白一樣,我也不明白。到底什麽才是所謂的正道?至少不是看著百官的臉色,重用誰的意見或者駁回誰的意見,我隻明白不應該為這些事辛苦勞累。”


    “但是……”


    “能不能給我點時間?這裏和我所知道的世界相差太多了。”


    景麒露出一臉十分困擾的表情。


    “這個玉座對於現在的我來說太辛苦了。”


    聽了陽子的話,景麒微微瞪大了眼睛o


    “我在蓬萊的時候,常害怕被別人討厭。自始至終看別人的臉色行事。為了讓每個人都喜歡我,而一直勉強自己。這和現在有什麽區別?害怕被別人叫愚王,害怕別人老是歎氣。看著百官,百姓,景麒的臉色行事,希望能得到所有人的肯定而一直勉強著自己。”


    “主上……”


    “我不想再做同樣的蠢事。但是,我似乎又要重蹈覆轍了。我知道,現在這種時期我要是不在王宮的話會怎麽樣。百官也會感到不滿,一定又會歎著氣說:‘所以我就說女王嘛。’”


    陽子輕笑道。


    “這麽做或許會眼睜睜地看著國家荒廢……但是,要是繼續做這種隻會看百官臉色行事的王的話,還不如早點廢掉的好。那樣對百姓來說或許更好……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你能理解我嗎?”


    景麒麵無表情地沉默良久,終於點了點頭。


    “是的。”


    “這段時間內,所有事就全權委托景麒了。景麒的話,是完全不會做出淩虐百姓的行為的吧。如果有事必須由我親自處理,就請你用號稱最快的腳步,第一時間趕來我身邊。景麒,拜托了。”


    “遵命。”


    看著行了一禮的景麒,陽子終於安心地歎了口氣。


    “謝謝。真高興景麒能夠理解我。”


    對陽子來說隻有這個臣子了。在雁國有支持王的官吏。延王是個相當放蕩不羈的王,所有的官吏都對王的所作所為感到頭痛,但是,即使如此,君王和百宮之間還是相互信賴。而信任陽子的隻有景麒,在這個王宮之中,真的隻有這隻麒麒了。


    “那麽,主上接下來打算怎麽辦?”


    “我想下訪民間。每天工作賺錢也好什麽也好,我想混在百姓中工作。”


    “如果您允許的話,我會在您的逗留地事先做好安排。”


    “但是……”


    “您該不會打算像遊民一樣生活吧?就這一點,請您住在能讓我安心的地方。”


    “明白了,就交給景麒你了。”


    景麒也安心似地歎了口氣。


    “老是說些任性的話,抱歉。”陽子說道。


    景麒露出了苦笑。


    “說實話,我稍微安心點了。”


    “是嗎?”


    “但是,請您務必盡早回來。”


    “嗯,知道了。”


    從宮內退出的路上,景麒眺望著雲海。


    情況變得有些糟糕,景麒雖然這麽想著,卻奇妙地感到放心。


    景麒侍奉了兩代的王。先王號予王。在位僅六年,其中大半是把自己關在王宮深處度過的。她對政務毫無興趣。


    景麒的腦海中浮現出那張蒼白的臉。


    她的性格溫柔、深思熱慮。如果不是過於內向,一定是最適合做國王的人。但是。她所期望的是太過平凡的幸福。


    比起造福百姓,予王首先考慮的是自己能夠平穩的生活。即使並不富裕也沒關係,隻要能夠安慰、平靜地度日。不需要名聲也沒有風波,平靜地耕耘著土地,嫁個男人,生個孩子。她所期望的是這種生活。


    她踩動織機的聲音至今還在耳邊回響著。


    初登王位的時候,原本想耍耿直地履行自己職務的予王很快就厭倦了和百官的對抗。疏遠了那種被先帝留下的官吏、以及互相爭權鬥勢的人所包圍的生活。她漸漸閉居到王宮的深處,在那裏踩起織機來,以此來拒絕那些強加於自身的事物。


    “我還以為這次又會這樣呢……”


    景麒苦笑著,和陽子初見麵時,覺得她是個和予王很相似的女孩。還以為又會發生同樣的事。說實話,自己曾一度退縮過。


    “不過……變了呢……”


    至少陽子和予王不同,她懂得與自己鬥爭。雖然與予王相同,有畏懼百官、疏遠玉座的感覺,但陽子自己對此有所自覺,並為超越這種情況而有所行動。這個差別很大。


    景麒叫出了自己的仆人。一個人影閃到他身邊。


    “你去跟著主上,好好保護她,她是我們慶國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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